“明白。”陸羽平其實不大明白,不過他不想掃她的興,“我想孟藍她,一定是原先在舞蹈隊的時候就開始恨你了吧。恨了這麼久。也許她恨所有的人,只不過你不小心成了一個代表。”
“嗯。”夏芳然愉快地伸了一個懶腰,“對於我來說,也許就算不是孟藍,也會有另外一個恨我的人來害我一回;對於孟藍來說,也許就算不是我,她也會選中另外一個倒黴蛋。想想看我們初中舞蹈隊裡面――我原先總是領舞,她――最多也就是在後面跑個龍套,也難怪我會記不得她。可是當時看過我們跳舞的觀眾們估計是不會想到吧,在那個很普通,水準也不怎麼樣的中學舞蹈隊裡若干年後會發生一個驚天動地的大案子。人生這東西真有意思呵。”
“喂。”陸羽平笑了,“怎麼那種語氣,聽上去還以為你有多老。”
“不對,陸羽平。”她輕柔地搖搖頭,“我不老。只不過從現在起,我永遠不會變老,但是也永遠不再年輕了。孟藍用一種很特別的方式把我的時間停頓住了。但問題是她明明知道我不願意這樣。”
25
小睦永遠忘不了兩年前那個早上。一月的天氣依然寒冷――小睦總是搞不清楚:反正每一年都是在寒冷中開始,然後在寒冷中結束的,那麼,所謂的“辭舊迎新”又是從何說起?
冬天的晴朗永遠有一種鋒利的味道。那天他一如既往地很早來到“何日君再來”,開開音樂以後就開始拖地。音樂聲中傳來了一個陌生的嗓音:“小睦。”
他有點愕然。因為除了夏芳然,沒有多少人這樣叫他的小名。在這裡那些跟他很熟的客人都跟著一個從廣東來的女髮型師叫他“阿莊”。
“小睦。”那個女孩子笑吟吟地站在冬天的太陽下面,衝他揮揮手。
“藍藍?”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錯嘛。”她走過來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還認得我。”
“哪會忘呢?”他對她羞赧地一笑。
“幾年不見你長這麼高了――”她燙了頭髮,也比從前會打扮了。
“是兩年。咱們兩年沒見了。”小睦糾正她。
“小睦,你不知道我前天和昨天的晚上都在這兒吧?還有上個星期六我也來了。可是你這個小沒良心的居然好幾次從我身邊走過去都認不出我。”
“不是。”他吐了吐舌頭,“藍藍你變太多了,你現在變得這麼漂亮,我當然不敢認了。”
“嘴真甜。”她的耳環隨著說話一晃一晃的,“不過沒大沒小。以前還知道叫一聲‘藍藍姐姐’,現在就直接叫名字了噢。”
小睦逐漸地對眼前的局面有了真實感。他胸有成竹地眨眨眼睛:“以前小,現在還叫‘姐姐’,那不是把你叫老了?你們女孩子不都在乎這個嗎?”小睦現在說話已經很有一股老油條的味道了。
“貧嘴吧你就!”她又打了他一下,笑得很開心,“說正經的小睦,今天我其實是有事要求你。”
“儘管說。”小睦豪爽得很。
“是這樣小睦。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就在理工大上學?我有個同學,其實是我的好哥們兒,他想追你們老闆。”
“芳姐?”小睦撓撓頭。
“對,就是夏芳然。”她點頭。
“是不是那個陸――陸羽平?你的同學。”
“不是。他姓劉。”
“噢,”小睦笑了,“主要是追我們芳姐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所以要來點新鮮的啊――”藍藍的眼睛好像比以前大了,很有些顧盼生輝的滋味在裡面,“小睦,其實很簡單。今天晚上我會在那兒坐著――她指了指角落的一個座位。你十二點的時候想辦法讓夏芳然到銀臺來一會兒,你編個什麼理由都行,能讓她在那兒待四五分鐘就好。看見她到那兒了,我就給我的哥們打個電話,其實他就在外面你明白吧?接到我的電話他就會捧著一大束玫瑰花走進來,你看小睦,我們早就看好了,站在那盆銀臺拐角的植物後面,我的哥們看不見夏芳然,夏芳然也看不見他。這個時候他把玫瑰花亮出來,多棒啊,九十九朵啊,夏芳然會覺得那捧玫瑰花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她興奮得眼睛都亮了。
“噢――藍藍我覺得你真適合當偶像劇導演,要不然搞地下工作也行。”小睦覺得如果是在日本漫畫裡的話,他現在的腦後一定要懸一粒大大的汗珠。
“那就說定了!”孟藍拂了一下落在額前的頭髮,“改天再謝你。對了還有――我奶奶常常唸叨你呢,說你怎麼不來玩了。下個月是彬彬的生日,你要來家裡吃飯,行嗎?”
“哎。”小睦猶疑著答應。
“來吧。”她的語氣還是那麼明亮,“你嘴這麼甜,一定能把我奶奶哄得很高興的。她現在有點老年痴呆,已經不大清楚了。”她做了個促狹的表情。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小睦還在想:她會不會是喜歡那個她的所謂“哥們兒”呢?所以才這麼盡心地幫他追別的女孩子。小睦知道,藍藍是個做得出這種傻事的姑娘。
那天晚上的計劃進行得很順利,他看見藍藍坐在那個最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裡,十二點的時候他輕而易舉地就把夏芳然騙到了銀臺,他甚至看見了藍藍站起身,穿過店面的時候對他做了個“OK”的手勢。他滿心歡喜地等待九十九朵玫瑰空降的時候卻等來了一聲淒厲的慘叫。沒錯的,計劃進行得很順利,只是一個環節出了問題。九十九朵玫瑰變成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濃硫酸。
“阿莊,你跟我說這個幹什麼?”婷婷伸了個懶腰,把胳膊肘撐在吧檯上,語調掩飾得非常好,沒有流露一點的驚訝,畢竟是警花嘛,婷婷這點功夫還是有的。
“我想找個人說說,就這樣。”小睦說著端起面前的托盤,把咖啡給新來的一桌客人送去,當他再回來的時候婷婷還是那個姿勢,安靜地託著腮,一副很能騙倒一些男人的架勢。
“妹妹,你是不是讓我的故事嚇壞了?”小睦笑著問。
“小看人。”婷婷對他做了個怪相,語氣裡的那絲不自然倒不全是裝的。
“妹妹,我就是心裡憋得難受,正巧你是我這幾天裡唯一可以算是朋友的人,儘管咱們才剛剛認識,所以我才告訴你的。――說真的要是咱倆很熟的話,我想我也是講不出口的。”
“你跟多少女孩說過這種話啊。”婷婷笑了,“你拿我當初中生是不是?”
“我早就跟你說了信不信由你,而且是你讓我講故事的,本來就是故事,你就不用管它是不是真的了吧。”
“我相信。”婷婷歪著頭,很無辜的樣子,“幹嗎不信呢?不過話說回來,如果這是真的的話,你那個芳姐也夠可憐的。”
“何止是可憐。”小睦冷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一直都覺得我欠藍藍的,所以她讓我幫忙我怎麼能不幫呢。她說得多像啊――要是語文老師問:這個故事給了我們什麼啟示?我告訴你,啟示就是你千萬別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別相信一個很久沒見面的好朋友。”
“我下面想講的這句話可能殘酷了點兒。”婷婷笑靨如花,捏起了嗓子,“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講無妨。”小睦裝深沉。
“我不懂法律,”婷婷眨了眨眼睛,“那你這種情況,應該不算是共犯吧?”
“藍藍沒有把我說出去,我也沒有跟警察講。可能在查這個案子的時候,非典來了,再加上藍藍又是當場被抓住的,也就沒人懷疑她的口供。”
“可是就算是這樣,”婷婷很嗲地說,“阿莊你真不容易。其實這又不是你的錯。”
“最不容易的人是芳姐。”小睦重新洗乾淨的咖啡杯擺到架子上,“那個時候我特別想走,我的一個哥們來問我願不願意跟他一起去海南,我當然想去,可是我不能就這樣把芳姐丟下。我已經闖了這麼大的禍,要是一走了之的話,我多不是東西。”
“那你的芳姐,她知道這件事嗎?”
“當然不知道。”小睦打了個響指,“傻丫頭,我怎麼能讓她知道呢?我當然可以說出來,我可以雙手給她遞刀讓她隨便砍我――反正要不是她救我我本來就該被砍死。可是真正的懺悔不是這樣的。芳姐已經受過夠多的折磨了,我不能就為了自己良心平安就幹這種事兒。”
“沒錯。”婷婷用力地點點頭,“那種做什麼事情都想著要對得起自己良心的人其實有可能是最自私的。”
“太有哲理了妹妹。”小睦誇張地嘆了口氣,“我原先覺得你挺有水平,但是我沒想到你居然這麼有水平。”
“別一口一個‘妹妹’的。”婷婷撇嘴,“我已經二十二了,比你大。”
“那更好,‘女大三,抱金磚’這句話你又不是沒聽說過。”
“不要臉。”婷婷開心地歡呼著。
“別緊張,我是開玩笑的。”小睦一邊擦杯子,一邊漫不經心地說,“因為我想娶芳姐。”
婷婷沒有回答,把眼光掉向了別處,她不願意承認她被感動了,她只是說:“你的芳姐,可不可以做整容手術?”
“可以是可以。”小睦說,“但是她傷得太厲害,再整也就那麼回事,何況現在――”小睦還是把原先想說的話嚥下去了,他不打算告訴婷婷芳姐現在遭遇著什麼。他只是說:“這兩天我心裡很亂,你知道嗎?前些天有個警察來問我認不認識藍藍。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知道的,按理說不應該啊,藍藍死了誰還會來查這個案子。所以我得找個人說說,再不說說我就一定得憋瘋。”
“不會吧。”婷婷笑了,“別嚇唬我們善良的平民百姓了。咱們中國的警察有這麼強的工作能力嗎?”婷婷一邊說一邊想著待會回家以後要自己對著鏡子掌嘴。這個時候有顧客起身,小睦趕緊跑到銀臺去結賬。客人很少,小睦說過,沒有了夏芳然的‘何日君再來’,沒有多少人願意“再來”了。
“阿莊。如果你的故事是真的,那我也只能跟你說,你就自己咬咬牙忍吧,沒有更好的辦法。”
“看來我不出示證據你是不會相信我了。”小睦痛心疾首地把手機摔在臺上,打開“短信”那一欄,有一條二零零三年一月的短信兩年來一直在那裡,發信人是“藍藍”,小睦在一陣混亂後才發現它,他推斷那條短信一定是藍藍從座位上站起來,對他做OK的手勢的前後發的。沒錯,正好是午夜十二點。短信的內容很簡單:小睦,對不起。
“小睦?”婷婷盯著那條短信,把發送人的號碼默記在心裡,準備第二天去電信局核實,她嘴上卻歡天喜地地說:“這個名字好可愛啊!”
“那是我的小名。”小睦臉紅了,“我的名字叫莊家睦,你呢,你叫什麼?”
“叫我妹妹就可以啦。”婷婷嫣然一笑。
婷婷推開辦公室的門,對著徐至的背影說:“我承認是我錯了。”
“你說什麼?”徐至正對著電腦屏幕專心致志地玩“接龍”。
“我原來的推想――就是我懷疑孟藍真正想要害的人是莊家睦,這個推想是錯的。我現在知道它是錯的了。”
“小丫頭。”徐至嘆著氣,“我不是叫你不要再管這件事了嗎?”
26
“我去查過了市中心醫院急診室的記錄,夏芳然。”徐至看似漫不經心地說。
“噢。”她淡淡地回答。
“你是二零零五年一月十八號因為服安眠藥自殺被送進去的。”
“對。你們管這叫――自殺未遂,是吧?”
“審訊的時候你說你是因為你的第二次植皮手術失敗你才自殺的。”
“這個――可以這麼說。”她點點頭,“至少那應該是主要原因。”
“但是我不相信。夏芳然。你的失敗的第二次植皮手術是二零零四年三月做的。但是你卻拖到第二年一月才自殺――你一定是猶豫得很厲害。”徐至慢慢地微笑了,一臉“請君入甕”的神情。
“天――”夏芳然誇張地嘆氣,又開始撒嬌:“警官啊,你們這些人天天講證據找作案動機,你們是不是忘了人又不是機器,人不能做什麼事情都想著到底有什麼動機――”她調皮地笑了,“殺人或者自殺――都是需要激情的,哪有那麼多動機呢?”
“那好。就算你是因為第二次植皮手術失敗才吃安眠藥,從一月十八號你只是單純要自殺開始,到二月十四號你想要殺了陸羽平。這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你為什麼變了這麼多?就算你知道了陸羽平揹著你跟趙小雪來往,你要殺陸羽平。可是如果羅凱沒有撒謊的話,你跟陸羽平兩個人根本就是要一起去殉情――至少陸羽平以為是這樣。這哪是一個有‘第三者’的男人幹得出的事?陸羽平難不成是瘋了?”
“我――”夏芳然說,“警察叔叔,我可不可以叫你的名字?”
“當然。”
“好。徐至。”夏芳然微笑著,“你為什麼還要揪著我的案子不放呢?能說的,該說的,我在審訊的時候都已經說清楚了。”
“今天不是審訊。我想聽的就是你不能說,和不該說的。”徐至看著她碩大的墨鏡,就像看著一雙真正的眼睛那般專注,“你看看這個案子,夏芳然。人證有了――那個賣給你氰化鉀的倒黴蛋;物證有了――氰化鉀的瓶子,你的指紋,還有你買氰化鉀的那個工業網站的網址;動機有了――你承認你是因為趙小雪;就連案發第一現場都有目擊者――中間還有丁小洛那個孩子的這條命。唯一的一個疑點――陸羽平為什麼會跟你一起‘殉情’,但是這不是問題,只有羅凱這樣說,羅凱才十三歲,羅凱的證詞根本不可能跟一個成年人的證詞有同等效力。所以夏芳然――你知不知道你死定了?”
“當然知道。我早就把什麼都想好了。”她很疲倦地靠在椅子上,她的聲音有一種奇怪的清澈,“我的律師說,要是沒有丁小洛那個孩子搗亂的話,他幫我爭取一個死緩的機會還大一些。――因為法官多半會覺得丁小洛也是我為了滅口才推下去的。”她粲然一笑:“你聽聽,多幽默。到了他那裡人命變成了一樣搗亂的東西。”
“都這樣,職業習慣。”徐至笑笑,“我姐姐是個婦產科醫生,她經常說‘我今天又剖了三個,真累。’她的意思是她給三個產婦做了剖腹產手術――聽上去還以為她是屠宰場殺豬的。”
夏芳然笑了。笑得又開心,又暢快。然後她說:“徐至,謝謝你來看我。”
“我不是來閒聊的。”他說。
“就算不是,”她打斷他,“看見你來,我也很高興。”
“我今天是要來告訴你,我正在幫你爭取另外一次審訊,不過不知道我們的頭兒會不會同意。我們這兩天很忙,手上有一個殺人的案子,還有一個販毒的案子。所以你耐心一點,用這兩天的時間好好想一想,到時候你要把所有跟你的案子有關的事情再重新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