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然一動不動地蜷縮著。疼痛在周身肆虐。和在醫院裡的那些疼痛不一樣,原來疼痛這東西也像蘋果和玉米一樣有那麼多的品種。她對自己笑了笑。天。為什麼。為什麼不能是別的什麼殘疾?讓她突然變聾變啞也好啊她願意去學那些嫵媚曼妙的手語,讓她變成一個瞎子也好啊她還是可以心安理得地在一面鏡子前面坐著儘管她根本看不見裡面的自己,癱瘓也可以至少坐在輪椅上的自己可以是一尊美麗的石膏像,哪怕是變成植物人她也可以一直睡著――等著王子來吻她。王子,對她拳腳相加的王子。但是無論如何,只要不是濃硫酸,什麼都好,什麼都好啊。
天快亮的時候,清潔工人開始在樓下孤單地掃著沒有人跡的馬路。他回來了。她還維持著剛剛的姿勢,像只蝸牛那樣睡著了。疼痛頑固地透過深深的睡夢鈍重地侵襲著她,像個沒有力氣卻很憤怒的嬰兒的小拳頭。他彎下身子抱她的時候還是弄醒了她。她怔怔地看著他的臉,現在那張臉上有一種陌生的,她不熟悉的氣息。就好像他剛剛參加了一場很長很遠的跋涉。但是那是他的臉,親人的臉。他的手指輕輕地在她肩頭的那一塊淤青上撫摸著,她說:“陸羽平,你回來了。”
“我還以為。”他居然不好意思地笑笑,像個跟女同學說話還會臉紅的小男生。他說:“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想看見我。”
他抱緊她。他們的眼淚流到了一起。
32
從那一天以後,他開始打她。起先是在爭吵到激烈的時候他才會動手,到後來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動手了。暴力有時候無非是一種習慣而已。他們倆之間有種東西在無聲無息地改變著。雖然她依然任性,依然跋扈,依然會囂張地對他說:“陸羽平我渴。”但是當他倒水給她的時候,她不敢再像以往那樣對他說:“我說我渴,又沒有說我要喝水,我要喝冰紅茶。”她會默默地接過來,然後一聲不響地喝乾它――哪怕她真的很想喝冰紅茶。
秋天來了,天氣漸涼。那段日子父親總是在全中國的上空飛來飛去,很放心地把她交給了陸羽平。那段日子因為店裡的幾個打工的大學生陸續辭工,小睦也變得格外地忙。也就是說,沒有人知道夏芳然過著怎樣的生活。她漸漸習慣了以越來越熟練的姿勢在最短的時間裡把自己的身體蜷縮成胎兒的形狀。似乎這樣可以幫助她忍受。咬咬牙就過去了。她對自己說,還不都是那麼回事,生活永遠如此――你不是忍受這件事,就是忍受那件事,如果手術要推遲的話,你就忍受他吧。說不定等你要躺回到手術檯上的時候他就又變回原來的那個陸羽平了。她非常阿Q地想。她已經做不到像曾經那樣,努力地,用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吞的語氣對他說:“陸羽平你還是走吧。”明擺著的,如果她如今再用這種方式跟他講話的話那根本就是做秀了。而且還是那種沒觀眾沒票房明明演的是悲劇底下卻是一陣鬨堂大笑的秀。
你根本就離不開我。陸羽平心裡總像唸咒語一樣地對夏芳然說這句話。尤其是在她一聲不出地忍受他的拳頭的時候,默唸這句話更是過癮。你根本就離不開我。他惡狠狠地重複了一遍。他看著她靜靜地像只貓那樣臥在沙發裡,長髮垂下來,掩住了臉。很久,很久以前,他告訴她:“要是疼你就喊吧,喊出來會好受些。”她很固執地搖頭說不。真慶幸她那時候就養成了這個習慣啊。她臥在那裡,好像是睡著了,也好像是在舔傷口。更久以前――比很久還久的從前,他對她說:“夏芳然,我的名字叫陸羽平。陸地的陸,羽毛的羽,平安的平,記住了嗎?”現在她應該是記住了。怎麼可能記不住一個對自己掄拳頭的男人呢?
他悲從中來。他慢慢地走到沙發旁邊,蹲下,他的手輕輕放在她的頭髮上。他的聲音在顫抖,他說:“殿下。到床上睡,好不好?”她打了個寒戰,抬起眼睛愣愣地看著他。怕他嗎?她問自己。現在她經常這樣問自己。怕他嗎?沒什麼丟臉的。如果怕那就承認吧。可是――不怕。因為,因為在那個他對她拳腳相加的晚上,她已經見過了除了她之外沒有人能從陸羽平身上看出來的東西了――所以,不怕的,因為你們這下算是真的“相知”了。跟著“相知”後面的是什麼?對了,是“相守”,真聰明,你就跟他這樣相守下去吧。除了相守之外還有其他的選擇嗎?
她慢慢地,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那表示她認命了。可是他顯然沒有注意到她的這聲嘆息。他長久地,其實是疼惜地凝視著她的眼睛。她的右眼已經看不見了。那隻孤單的右眼上面蒙上了一層白翳,一絲厭惡的神情終於在他臉上顯現了出來。要知道長久以來這還是第一次。他說:“你的右眼怎麼看著像條死魚?”
她微笑了。要知道在她完好無損完美無缺的年代,這種有些矜持又有些惡毒的微笑是她最攝人心魄的表情。她清楚這個。在她綻開一個這樣的微笑時她心裡習慣性地把握著那個最動人的尺度。她想陸羽平你完了,因為你傷害不了我了。你可以打我可以罵我可以羞辱我,但是你已經傷害不了我了。陸羽平,你這個男人還真是沒有用呵。她挺直了脊背從沙發上下來,一如既往的優雅。她自顧自地走回房間,沒有理會他打開門,走到外面的黑暗裡。
凌晨的街寂靜得像是按兵不動的靈魂。空蕩蕩地讓自己置身其中的時候你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啞巴。這個時候的陸羽平非常,非常,非常的想家。不是那個夏芳然嘴裡一無是處連麥當勞都沒有的小城。而是那個沉睡著礦井的聲音,還有雙親的軀體的鎮子。已經有很多年,他因為太過珍惜而沒能允許自己如此赤裸裸地想念它。但是現在,可以了,沒有必要再掩飾了。沒有必要再用任何方式愛惜自己的尊嚴了。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再慢慢地鬆開。你已經變成了一個暴徒。不是嗎?一個自甘墮落鮮廉寡恥的暴徒。火車的汽笛聲在城市的盡頭悲愴地鳴叫。恍惚間他覺得自己是在亡命天涯的路途上。想想看再過三小時就是早班礦工們上工的時候。燻黑的礦燈在他們額前渾濁地亮著,就像從城市汙染的夜空中望見的星星。他用手掌抹去一臉溫熱的淚水。為什麼教科書裡從來沒對小朋友們說過,一個暴徒其實也是有鄉愁的?“孟藍。孟藍。”他在心裡柔腸寸斷地重複著這個不共戴天的名字:“孟藍你害得我好慘。”
他在通往火車站的路上看見‘何日君再來’裡微弱的燈光。卷閘門沒有全拉下來,小睦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在吧檯那裡包牙籤。聽到響動的時候小睦警覺地抬起頭,然後溫暖地衝他一笑,小睦說:“我還以為,是個打劫的。”
他熟稔地邁進來。小睦說:“趙小雪今天不當班,你不知道嗎?”他輕輕鬆鬆地說出趙小雪的名字。陸羽平愣在那兒,不知道該說知道還是不知道。小睦笑了:“陸羽平,別裝了。大家都是男人。什麼也不用多說,喝酒就可以了。”
他從庫房裡拖出整整一箱罐裝啤酒。“不夠冰,不過湊合吧。”他斟滿了兩隻杯子,“來,陸羽平。幹了。啤酒都不肯幹可就太沒出息了。”
他點點頭,一飲而盡。說真的他通常不怎麼喜歡小睦。他覺得他太油嘴滑舌――這正好是陸羽平所不擅長的事情。可是有時候,你又不得不承認這個孩子身上有特別討人喜歡的地方。
他是最不會喝酒的那種人。幾罐啤酒下去就開始天旋地轉了。模糊地覺得小睦在嘲笑他:“我說陸羽平,芳姐是不是老是欺壓你啊?”他笑著,他不回答,他說:“你還不是一樣,有時候我看著你們倆在一起就像,就像――”“像什麼?”“像慈禧太后跟李蓮英!”他開心地,起鬨地嚷。
小睦怪叫了一聲,跟著開始狂笑。“陸羽平,你自罰一罐。”
他覺得自己醉了。
小睦中間離開了一會兒。應該是去上洗手間。吧檯上傳來“叮咚”地一聲響,小睦遺落的手機上閃著一個藍色的小亮點。是短信。他這麼想。小睦的手機是很乾淨很無情的銀灰色,好看得很。他拿起小睦的手機,他只不過想看看,如果他沒醉的話他是不會做這麼沒教養的事的,可是他醉了。沒想到一翻開蓋子,短信的內容就自動跳出來了。是個笑話。一位女士跟新搬來的鄰居聊天。鄰居問:“您有幾個孩子?”女士答:“十個。”鄰居大驚失色:“十個?取名字一定很麻煩吧?”女士說:“不麻煩,他們十個全體都叫小明。”鄰居說:“都叫小明?那你想叫其中的某一個的時候怎麼辦呢?”女士笑了:“我想叫哪一個小明的時候,就在前面加上他爸爸的姓,這樣就好啦。”
陸羽平笑得肚子都疼了。因為這個笑話好笑,也因為它很傻。他興致勃勃地按下了“存儲”的按鍵,短信菜單跳了出來,他想再找找有沒有什麼好笑的笑話吧。可是“已收短信”那一欄裡,除了他剛剛存進去的那個之外,只有一條接收時間是二零零三年年初的。他毫不猶豫地打開了它。
寥寥的幾個字而已:小睦,對不起。發送人:藍藍。
他的酒立刻醒了大半。一種更深入骨髓的眩暈卻跟著這清醒從體內升上來,於一瞬間萌芽,生長,然後蓬勃到遏制他的呼吸。沒錯,難怪剛剛在菜單裡覺得這個日子眼熟,二零零三年一月九日。藍藍。他茫然地抬起臉,酒櫃的玻璃門朦朧地映出來他的眼睛,血紅的,像只飢餓的獸。
玻璃門又隱約映出來小睦的臉。他安靜地靠近陸羽平,輕輕地把手機從他手上拿回來。凝視著陸羽平血紅的眼睛,用一種完完全全的大人的神情。
陸羽平乾澀地笑了笑。小睦說:“陸羽平,我還沒問你,這麼晚了,在大街上亂晃什麼?”
他說:“我要去火車站,買車票。”停頓了一下,他又加上一句:“買回家的車票。”
小睦驚訝地說:“那你把芳姐一個人扔在家裡嗎?”陸羽平不回答,他在想把她一個人扔在家裡怕什麼,哪個賊碰上她不被她嚇壞就是福氣。然後他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他膽戰心驚地想:到底是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其實都這樣,還是隻有我變成了一個惡人?
“玩不告而別啊。”小睦開心地笑了,“那麼好吧陸羽平。這下你我算是扯平了。我不會告訴芳姐你偷偷摸摸出走未遂的事,那麼你――”他的眼神就像電腦鍵盤切換大小寫一樣自如地在“孩子”跟“大人”之間穿梭,“你也不要跟任何人說――這條短信的事情,行嗎?”
陸羽平安靜地把一個啤酒罐從中間捏扁,清脆的一聲金屬響,啤酒罐就被腰斬了。他說:“我不知道你們認識。”
“我們?我和誰?”小睦又開始裝天真。
“你和她。”陸羽平低下了頭。
“她是誰?”小睦的聲音很陰沉。
“孟藍。”陸羽平投降了,他知道自己不是小睦的對手。真是荒唐。從他的嘴裡吐出這個名字。
“我們認識。”小睦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啤酒,“她是我最好的朋友的姐姐。我――我是她的幫兇。”他自嘲地笑著。
“那個短信――”陸羽平遲疑了一陣,“正好是那天發的。”
“是她讓我把芳姐騙到銀臺的。她說她有個好朋友要追芳姐,說是在要在銀臺那裡給玫瑰花比較方便。我真是笨哪――連這種話都相信。我還問她那個好朋友是不是你。”
“別想太多。”陸羽平悶悶地說,“不是你的錯。”
“陸羽平。”小睦看著他,“你居然一點都不驚訝。”
“誰說我不驚訝?”陸羽平也擠出一個微笑,“我驚訝得都沒什麼反應了。”
“算了吧陸羽平。”小睦的臉突然間靠近了他,“你是因為心好才說不是我的錯。還是因為――你知道那本來就是你的錯?”
他打了一個劇烈的寒戰。他想要再喝一點讓自己鎮定,可是他放棄了。因為他的手似乎是沒有力氣拿起這個啤酒罐。――力氣也許還是有的,可是如果讓小睦看見他的手腕在不住地抖那還不如死了好。
小睦微微地一笑:“陸羽平,你放心。我沒有惡意。這麼久以來,我一直都找不著一個機會跟你單獨地說說話。其實我自己也老是有好多的顧慮。但是陸羽平,說到底我是受人之託,答應了別人的事情我總還是要做到。你能不能等我一會兒,我上去拿一樣東西。”
他看著小睦的背影慢慢地淡出,再慢慢地從樓梯上走下來。說真的這中間不過隔了兩三分鐘而已,但是對他來說,確是真真切切的漫長。燈光朦朧的‘何日君再來’變成一個危機四伏的原野,而他卻是做不成夜奔的林沖,儘管他心裡也是一片漫無止境的慘然。他冷汗直冒並且瑟瑟發抖,他想說到底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啊,只是原先怎麼也沒有想到原來這個詞是在說他。小睦還是一臉無辜的樣子,小睦拉過他的手,驚訝地說:“怎麼這麼冰呀。”然後把一樣東西塞在他手心裡。
是一個紅色的手鍊。一顆又一顆的紅珠子像是被凝結在半空中的血滴。他重重地把它丟在桌子上,說:“別跟我玩這種鬼把戲。”
“說對了,這就是鬼把戲。”小睦淡淡地一笑,“是一個人就要變成鬼之前託我交給你的。我告訴過你了我是受人之託。”小睦點上一支菸,很痞地抽了一口,“陸羽平,本來我不想給你。我倒不是害怕你心裡不舒服,我是害怕你恨我。我不想給自己惹麻煩變成一個知道太多秘密的人。但是既然你已經看到了你不該看的短信,我也就不要再做好人了吧。陸羽平,你相信我,我絕對,絕對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也請你答應我,別把這條短信的事說出去。行嗎?”
“你威脅我。”陸羽平安靜地說。
“不對,我們這是互相威脅。”小睦明亮地微笑著,“政治家們也常做這種事,我只是稍微學習一下而已。”他長長地嘆著氣,“陸羽平,你替我想想,快要兩年了,我一個人保守這個秘密。如今總算有人跟我一塊分擔,我心裡真高興啊。”
“是她――親口說,讓你給我的嗎?”
“我在死刑判決下來之後去看過她一次。本來我不算是她的家屬,我是跟著她那個已經糊塗了的奶奶一起去的。他們把她的頭髮剪短了,她說小睦,你不要恨我。那個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芳姐是我的姐姐,她是我原來最好的朋友。老天爺真是會娛樂大眾啊你說對不對陸羽平?她問我芳姐現在怎麼樣了――不是裝樣子,她是真的關心,真的後悔。我告訴她芳姐在醫院等著整容手術,我還告訴她芳姐現在身邊有個男孩子願意跟她在一起。她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說是你。然後她愣了一下,就笑了,她說應該這樣。然後她說她有一條紅色的手鍊,她已經告訴給看守所的人了,等行刑以後他們就會把它交給我。她問我可不可以――把它送給陸羽平?”
“然後你說什麼?”陸羽平的聲音又幹澀,又勉強。
“然後我問她為什麼要送給陸羽平,她不說。她只是說小睦求求你答應我。我自然是答應了。”小睦無所顧忌地直視著他的眼睛,“陸羽平,我不是個笨蛋。就算我不知道這個故事真正的來龍去脈,我也能猜出來一些事情。你不用給我講,陸羽平,我不想聽。但是最起碼我知道――藍藍跟警察說的那些動機不是真的吧?至少不全是真的。這幫警察還真是沒用――不過算了,這不重要。”
陸羽平輕輕地撫弄著這個手鍊,好像它燙手。他的手指一顆一顆掠過那些珠子,小睦在一邊開心地笑了:“陸羽平你怎麼像個和尚一樣,了悟啦?”
他抬起頭,看著小睦的臉。
“陸羽平。”小睦說,“你是個好人。”
“我不是。”他打斷了小睦。
“你是。”小睦堅持著,“會有哪個壞人會在出了這種事情以後還這樣對待芳姐?別說是壞人,不好不壞的一般人都做不到的。”小睦攆滅了菸蒂,舉起面前的啤酒罐,一口氣喝乾了,“陸羽平,我敬你。”
“別這樣。”陸羽平苦笑著,“你是諷刺我吧。”
“我像是開玩笑嗎?”小睦說,“陸羽平,你不是壞人,我覺得我也不是。可是咱們倆都對不起一個對咱們來說最重要的人,也不知道怎麼搞得,糊里糊塗就變成叛徒了。所以――”他調皮地眨眨眼睛,“咱們得團結。對不對?要是芳姐知道了這兩件事裡的任何一件,說不定,說不定――”
“那會要她的命。沒有什麼說不定的。”陸羽平乾脆地接了後半句,然後把剩下的啤酒一飲而盡,“小睦,看好了,我也幹了。”
“靠,要這樣才痛快。陸羽平,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朋友。我的好哥們。”小睦豪爽地又拉開一個啤酒罐,拉環打開的聲音讓陸羽平悚然心驚,清脆而凜冽,為了慶祝這剛剛建立的,殺氣騰騰的友情。
那一天陸羽平是真的醉了。他只記得後來暗沉沉的燈光像一條淤沙過多的河流那樣有時緩慢有時劇烈地侵蝕著他。他只記得小睦還對他貼心掏肺地說:“我說陸羽平,那個趙小雪不是什麼好東西,你還是趁早跟她斷了吧。”他只記得他好像是在做夢,夢裡有孟藍的臉,還有夏芳然的。沒有人知道他第一次走進夏芳然的病房的時候鼓足了多大的勇氣,沒有人知道他是鼓勵了自己無數次對著鏡子練習了無數次才慢慢習慣對夏芳然被摧毀殆盡的臉龐溫暖地微笑,用半年的時間每天去喝一杯咖啡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啊,羞澀緊張地傳一張寫著“你很美”的紙條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啊,他就用這同樣沒什麼大不了的愛情支撐著自己去做凡人難以勝任的事情。他不是大家想象的那種沉默寡言心裡卻是鐵肩擔道義的人,他也不是電影裡那種看似庸碌只有風雨來臨時才看得見偉大的勇氣的人。那個傷痕累累的女人,脾氣又壞,又不講理,又神經質,只有聖人才忍受得了她。可是他沒有權利選擇,因為她是他必須贖的罪。如果我因為你出了事情就這麼逃跑,我這輩子都會看不起自己。我才二十歲,如果永遠都看不起自己的話――那麼長的一輩子,我該怎麼打發?她笑了,他的殿下,曾經她的笑容是多麼完美。她笑了,她真的聽懂了他在說什麼嗎?這個自以為是的女人。他現在也還不到二十二歲,他依然看不起自己,他依然擁有這麼長,這麼長的一輩子。讓我快一點變老吧上帝,讓我變老,讓我和她一起白頭,我知道我們還是有救的,我知道等我們風燭殘年之後我們可以相濡以沫地回憶今天的所有煎熬。到那時候我們可以原諒可以寬恕可以用一輩子的折磨和傷害換取最後油然而生的相依為命。求求你,讓我變老吧。
最後的記憶是冰冷的。很多的水被潑在他滾燙的臉頰上。下雨了嗎?他模糊地想。耳邊傳來小睦的聲音:“對不起芳姐,我不知道他這麼不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