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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城(二)

    門縫開了一個洞,露出一點微微的光,她的男人躺在牀上,光着膀子,夏夜的暑氣依然燠熱得讓人昏沉,偶爾有人在樓上澆花,她都會誤以為那是一場大雨,總會忍不住起身想去看看外頭,等撩開百葉簾後才知道原來只是幾滴水,一點也不能澆熄沉重。

    她的男人睡着了,最近總是這樣,他睡着了以後她才忽然清醒,然後可以好好地凝視他。

    她發現他在慢慢老去,書籍的工作讓他比一般生活的人有更多的思考,常常她旅行一段日子後回家,便會見到他坐在沙發上讀書,那張紅沙發是她去大型連鎖傢俱店買來的,他坐在那裏,夏夜裏穿着短褲背心,忽然像她死去的父親,回魂轉世地又來守護她。

    那時她找到一個工作可以四處去旅行,她一直密謀想要以某一種方式抽象地離開他,但真正當這個機會來臨,她卻又忍不住想躲在他的圍繞底下,去的興奮摻雜着離的未明,她總是會眷戀地捲入他的擁抱,他就還是看書,偶爾會摸摸她的臉,一副任你亂飛的不言不語。他比她大十多歲,一點也不富裕,但她迷戀他的安定,物質的情感的身體的,一切都是她欲求的範圍,只是他不會接吻,吻她的時候總是吻臉頰吻額頭,讓她在餐廳或工作開會時注意的全是男人的嘴唇,薄的厚的乾的閉的,一片片嘴唇在她眼前開合,而她像克林姆特畫下的金魚女人,豐厚肥美卻不色慾地想去讓每一片唇貼緊。

    她去看大提琴時看到他,他的唇正緊閉着,非常細薄,然後她注意到他的手,也是細細瘦瘦但幾乎沒有骨節,秀致修長指甲微尖,她知道他非常會彈琴,那雙手一看就是彈琴的手,她當時感覺到身體一震,好像在某些記憶裏那雙手和那對唇早就對她探索。她的細跟高跟鞋將她的身軀拉得很挺,他在看她,很細微、細微的,絲毫不令人察覺,但她卻驚得像眼前延伸了無限寬的場景,目光無法聚合,她知道他和她都知道他們的身體渴望交疊,在這安靜和諧的樂器行裏,情感強烈得就要甚麼都不顧,甚麼都拋棄。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爬起身靜靜地依着男人光光的後背,她知道他睡得很熟,他的背瘦而薄但他的大腿卻緊實,她於是閉上眼睛讓自己的雙手找尋撫摸自己,任身體安靜地陷入靡靡起伏的慾望知覺,在一個人安全的知覺裏又一次平靜多唸的靈魂肉體。

    天空旋轉,大提琴的男人已經來愛過她千百回。

    男人在她出發的前三天為她買好書籍,又替她選了一個隨身的箱子,黑色的箱子立在角落,好像要一去不回的姿態堅決。

    當晚他寫字她躺在牀上看他,冷氣風扇都是開的,屋外的電視正報告新聞,她想象自己從男人的背後纏上男人,然後她才發現她想象的比她真正做的要多許多,她又一次感覺到有一種邪靈,和她長成一樣的臉,在包圍她纏繞她,對她呢語要她只顧歡愉的身體。

    拉大提琴的男人在試琴,試完琴後他滿意地點頭,然後一抬頭就看見她。

    她讀完男人給她的小書——莒哈絲的《情人》,那本書裏震動她的不是她的中國情人,而是她與她哥哥之間曖昧的禁忌的精神迷戀,她在五個多小時的飛機上讀完,想到她的男人像她的父親也像她根本沒有的哥哥,他一直用寬厚的手幫她整理行李幫她倒水,她想象在夏日的屋子裏,他穿着短褲背心戴着褐邊眼鏡緩緩移動、餵魚吃飯閲讀寫字,她發現他們很少傾談,多數時候都是她説他聽,而當他們不言語時,她總是在看他,想着他到底愛她甚麼?而他,又到底是不是,是不是她要的那個人?

    闔上書後她向窗外望去,雲層稀薄得幾乎可以清楚地看見陸地,她又再一次想到拉大提琴的男人,想到全然的身體,不需要戀愛的過程、沒有過去未來聽不到人言耳語。她想象當他與她擁抱,他不需要除去她的衣服,衣服早已經因為感受到她肌膚的悚然而碎成片片,她要他看到的不僅僅是她的身體,還有她被覆蓋時的感動,惡的力量能讓人肅然卻也能讓人親近,當他凝望她的裸身時萬物會再一次倒數,一切又重回到原點。

    男人陪她買書的時候是在台北的二十四小時書店,一間圖書館式的建築,他選書的時候她坐在一旁的咖啡廳喝氣泡式礦泉水,書店裏人們行行走走刻意保持一種安靜,男人穿梭在人羣和書堆裏,找尋為她旅行時挑選的讀物,表情靜默嚴肅。她凝望他想着其實這個城市多好,再壞也還是親近,那為甚麼她總是定下了沒多久又想走,走離了沒幾天又想回頭,有一種鳥是不肯停飛的,停在樹上對它來説實在太暴露,它是要一直飛一直飛才能感覺到安全的生活。

    回家的時候在地攤上,她買了一件連身衣,説要帶去胡志明市當睡衣穿。會去買琴是因為她原本想學一學鋼琴,她對男人説時很欣喜,並且開始四處注意樂器行,那天下午他工作完他們就直接約在琴店門口,她先到了推門進去,就看到拉大提琴的男人正跨坐在椅子上準備試拉大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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