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神醫是如何知道秀兒便是兇手?”劉如京問道,“我在被秀兒的毒物咬傷的時候,仍然不敢相信他要殺我。”王忠長吁一口氣,仍然瞪著馬秀秦,“就算讓我看見了這娃兒殺人,只怕也不會相信……”王武看著那七歲孩童,委實不知該說些什麼好,竟是呆在當場,滿面的不可置信。
李蓮花看了馬秀秦一眼,嘆了口氣,“我可不是神仙,一開始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劉大俠沒有屍體,不能說已經‘死’了。他的手臂多半是他自己砍的,還有,劉大俠砍斷手臂的時候馬秀秦一定是看見的。”王忠問道:“何以見得?”李蓮花道:“因為右臂斷了半截,頭髮也斷了,那證明那一劍很險,如果馬家堡內真有如此高手能一劍將‘四虎銀槍’劉如京傷成如此模樣,他怎麼能讓劉大俠逃脫,又怎麼可能放過在場的馬秀秦?他是如何進來又如何出去的?馬秀秦身上濺有鮮血,劉大俠斷臂時他一定就在身旁,否則血從何而來?他只說劉叔叔只剩下一隻手了,可沒說看到別人,所以我想那手臂多半是自己砍的。”頓了一頓,李蓮花慢慢的道:“可是我難免要懷疑……為何劉大俠要當著馬秀秦的面斷臂?一個人要砍斷自己手臂有很多理由,但是偏偏在一個孩子面前砍斷,似乎有些古怪。而後馬堡主夫婦中毒而死,又被人砍了手臂,我便想到,一個人迫於無奈砍斷自己的手臂,很可能也是因為中毒,馬堡主被利刃砍傷時已經昏迷不醒,若是要殺他,為何不砍斷脖子或者直刺心臟,而要砍手臂?說不定砍人手臂之人並不是想殺人,而是在救人——馬堡主夫婦房內條條血跡自右而左,馬堡主被砍了數劍手臂仍未被砍下,那顯是左手所砍,而且持劍的手臂虛乏無力,才會砍而不斷。”他看了劉如京一眼,“想到此處,我便猜到砍人手臂的人是身受重傷的劉大俠,卻仍然想不出下毒之人是誰?但張達卻提醒了我。”
王武“啊”了一聲,“大師兄提醒了什麼?”李蓮花微笑道:“張達去上茅廁的時候,看見了什麼?”王武苦苦思索,“好像說是看見了師父房裡燈沒熄。”李蓮花點了點頭,“他說看見了馬堡主抱著兒子玩耍,那就是說,在馬堡主夫婦出事之前,最後留在馬堡主身邊的人,又是馬秀秦!”王忠心裡一寒,“但也不能僅憑如此,就說這孩子是兇手。”李蓮花微微一笑,“那時我可沒有懷疑馬秀秦會是兇手,但是我做了個試驗,折了兩隻蝴蝶和兩隻螳螂,你們還記得麼?我問兩隻蟲子加兩隻蟲子等於多少?他說一隻。”王武道:“兩隻加兩隻當然等於四隻。”李蓮花搖頭,“螳螂吃蝴蝶,兩隻螳螂加兩隻蝴蝶,等於兩隻螳螂,母螳螂會吃公螳螂,兩隻螳螂最後只會剩下一隻,所以等於一隻。”幾人“啊”了一聲,都頗覺詫異,李蓮花繼續道:“然後我卻說等於四隻,馬秀秦很快改口說是四隻。這證明這孩子絕非痴呆,而是聰明之極。他喜歡摺紙,王大俠可還記得,馬堡主夫婦房裡那個不知是否被人打開過的抽屜?”
王忠一怔,“記得。”那抽屜上的巧鎖七個字對了六個,對此他印象甚深。李蓮花露齒一笑,“那抽屜裡是什麼東西?”王忠脫口而出,“信紙……啊……”李蓮花接口道:“不錯,空白信紙,是馬秀秦常用來玩耍的東西。那個抽屜裡沒有貴重之物,如果曾經打開過,為何要將它鎖上?如果不曾打開過,七個字的詩歌已經對了六個,為何不能打開?我認為如果是常人,最底下的抽屜如果沒有貴重之物,多半不會不厭其煩的將它鎖上;而如此繁瑣的轉子鎖,已把六字對齊,怎會打不開?難道開鎖之人並不知道那首詩?所以不管是曾經打開過又小心翼翼的鎖上,還是根本沒有打開,我都猜測那是一個孩子。”幾人想了想,劉如京道:“有些道理。”
李蓮花慢慢的道:“如果擺弄鎖的是個孩子,那麼也就是說,最近他曾經獨自一個人在那房間裡待了很久……”此言一出,王武頓時毛骨悚然,吃吃的道:“你說他……他在毒死師父師孃以後還在那房間裡待了很久?”李蓮花連忙道:“我是說曾經,也不一定是那天晚上……”馬秀秦在他身後,不知何時已不哭了,突然細細輕輕的道:“娘躺在床上,我打不開。”李蓮花聞言又摸了摸他的頭,抬眼看著劉如京,微笑道:“雖然馬秀秦很是可疑,但是假如他是兇手,他必須有殺人毒物,我卻一直沒有發現如此一個小小孩童能有什麼可怖的毒物。直到今天傍晚,小紅的斷臂之旁掉了一包魚內臟,我看到有一隻四腳蛇吃了一塊,這包魚內臟可是非同小可,裡面有河豚之毒,連蒼蠅都不敢粘,是什麼東西敢拿它當作食物?我突然想到——難道馬家堡殺人的毒物,就是這種形狀普通到處都是的四腳蛇不成?小紅把魚內臟拿到池塘邊,莫非正是去餵食,而不小心被咬了?馬堡主夫婦死後,有誰能驅使小紅做這種事?難道真是馬秀秦?這時候我想起一件事,是劉大俠讓我確定,馬秀秦就是兇手。”
“什麼事?”王忠奇道。李蓮花小心翼翼的溜了他一眼,“這件事王大人再清楚不過,你可還記得,那日在樹林裡,有人用暗器射了馬秀秦一箭?”王忠點頭,“那是二哥的暗器,對了,”他轉頭問劉如京,“是誰利用二哥的暗器暗中傷人?”劉如京有些尷尬,李蓮花微笑道:“那本就是劉大俠自己射的,我既然想到劉大俠未死,自然會想到他重傷之後暗器不能及遠,所以使用了機簧。我想起劉大俠這一箭,一切都很清楚,劉大俠被兇手所害,他要殺的人,如果不是兇手,那是何人?那一箭不是要殺馬氏滿門,而是要救馬家堡上下數十口。在劉大俠、馬堡主夫婦被害之時,馬秀秦都在身邊;若不是絲毫不加防備之人,何璋怎會受人暗算?馬秀秦曾獨自一人在馬堡主房內待了很久,卻居然無人看管;他的婢女小紅以魚內臟飼養四腳蛇,那四腳蛇不畏劇毒;馬秀秦非但不是傻子,還聰明絕頂;第一個被害之人劉大俠要殺馬秀秦,所以馬秀秦是兇手。”
幾人長長吁了口氣,李蓮花移目看劉如京,“劉大俠也可告訴我們,你中毒斷臂之後,為何躲了起來?”劉如京一聲苦笑,“我突然被咬,那時只以為馬師弟指使秀兒暗算我,這毒劇烈無比,我只能立刻斷臂,從窗口逃出,躲進古井。”李蓮花微笑道:“讓我猜個秘密——馬家堡裡乾枯的古井可是相通的?”劉如京頷首,“不錯,井下有乾枯的河床相連,恰好形成天然通道,夜間我便到廚房盜些食物,潛回房間休息,白天多半留在井底養傷。結果傷養了兩日,那夜出去尋覓食物之時,卻看見秀秦一個人從馬師弟房間走了出來。我覺得很是奇怪,馬師弟怎會半夜讓秀秦一個人回房?便到窗口去探了一眼,房中人氣息全無,門也沒有關上,我衝進房去想斬下馬師弟中毒的右臂,但馬師弟已回天乏術,馬師妹更早已死去。我在那時才醒悟是秀兒自己拿定主意殺人,隔日便決定殺秀兒給馬師弟報仇,這孩子委實太過可怕……只是我重傷未愈,只得藉助機簧之力發射暗器,那一箭本該殺了他,卻被三弟攔了下來,我下了決心要殺秀兒,不便與故人相見,所以從古井中避走,躲了起來。”王忠啊了一聲,“那位小紅丫頭也是被你所救吧?”劉如京微微一笑,“小姑娘被毒物咬傷,我砍了她手臂救了她一命,現在人還在井下,昏迷不醒。”
此時王忠才突然省起,“對了,那種咬人的毒物,究竟是什麼東西?”劉如京也皺起眉頭,沉吟道:“的確就是一種四腳蛇,只是似乎並不能上牆,也不似水裡遊的,爬起來不是太快,有些地方是紅色的……我也沒太看清楚……”他停了一下,繼續道,“它的皮膚有毒,我不過捉住了它,就已中毒。”王武駭然,“四腳蛇?我在這裡住了十幾年,常常看見四腳蛇,也捉住過幾次,它的確有些毒性,可是不至於毒死人吧?”劉如京搖了搖頭,“我倒是未曾留意什麼四腳蛇,秀兒,”他凝視著馬秀秦,“那種東西你是怎麼養出來的?”
馬秀秦靜靜的不說話,臉上還有淚痕。李蓮花道:“用小魚養的?”馬秀秦歪著頭看了他一眼,目光甚是奇怪,遲疑了很久,終是點了點頭。李蓮花突然“啊”了一聲,“馬堡主夫婦是不是喜歡吃河豚?”劉如京點了點頭,“馬師弟嗜吃河豚,十天半個月就要做幾道河豚菜,廚房師父也很精於此道。”李蓮花喃喃的道:“河豚臟腑含有劇毒,這種四腳蛇本身有毒,難道是它吃了河豚之毒,增強了自身的毒性?”馬秀秦似懂非懂的看著他,突然說:“娘說養噝噝要用小花魚。”
劉如京突然一凜,“噝噝?你是說這些四腳蛇是你娘養的?”馬秀秦道:“娘說如果爹不讓我做堡主,就讓噝噝咬他,因為他害死了我真的爹爹。”幾個大人面面相覷,李蓮花寒毛直立,汗顏道:“你娘……教你養的‘噝噝’?用……用來準備害死……你爹?”馬秀秦低下頭,“嗯。”劉如京倒抽一口涼氣,苦笑道:“區區馬家堡堡主之位,竟有如此重要?”李蓮花卻問:“秀秦,什麼叫‘堡主’你知道嗎?”馬秀秦呆了一呆,滿臉疑惑的看著李蓮花,想了很久,“堡主就是……想殺誰就殺誰……討厭的人都可以殺掉的人。”幾人再度面面相覷,王武眉頭深皺,劉如京沉下臉,“這些都是你娘教你的?”馬秀秦靜靜的不答,李蓮花輕輕嘆了口氣,“那你為什麼毒死了你娘?”
“我討厭她。”馬秀秦這次回答得很快,“她看到劉叔叔房間裡有噝噝,打我,我討厭她。”當說到“我討厭她”的時候,這個七歲的孩子滿臉恨意,居然狠毒得很,完全不見了方才思念母親的楚楚可憐。李蓮花又嘆了口氣,“你是不是也很討厭我?”馬秀秦又往他身後躲了躲,沒有回答。李蓮花喃喃的道:“我猜你也很討厭我,從兩隻蟲子加兩隻蟲子等於一隻蟲子那天起,我天天和你在一起,想必讓你耽誤了很多事,讓‘噝噝’們肚子餓了……”馬秀秦半個人躲在了李蓮花身後,李蓮花仍然繼續自言自語:“……難怪它咬了小紅……秀秦啊……”他說到“秀秦啊”的時候,馬秀秦突然從他身後猛地退了一大步,滿臉的驚惶失措和不可置信,他的手卻已被李蓮花牢牢抓住,只聽李蓮花繼續道:“……把死掉的噝噝帶在身上髒得很,懶可忍,髒不可忍,還是快點扔掉的好。”
王忠等人都清清楚楚的看見馬秀秦手裡打開的竹筒裝著一隻已經死去的四腳蛇,那四腳蛇身上長滿桔紅色的瘤子,不知為何已經死去。李蓮花接過馬秀秦手裡的竹筒,嫌惡的遠遠提到另一邊,輕輕擱在最高處的櫃子頂上,很愉快的環視了眾人一眼,滿臉誠摯的歉然對馬秀秦道:“我只當你身上帶有毒藥,所以這幾天都跟著你只怕你再向別人下毒,沒想到害你幾天沒辦法給這條噝噝餵食,它已經餓死了,真是對不起。”
王忠哭笑不得,馬秀秦看著李蓮花,目中流露出強烈的驚恐和憎惡,劉如京緩緩的道:“我要殺了這孩子……”李蓮花啊了一聲,“江湖刑堂‘佛彼白石’已經派人往這裡趕來,這孩子交給他們就好……那個……”他小心翼翼的看了劉如京一眼,“難道你也想被他們一併抓去?”劉如京怒道:“這是我本門中事,是誰通報‘佛彼白石’?”李蓮花道:“不是我。”王忠只得苦笑,“是我。”劉如京一怔,長長吁了口氣,“四弟,自從十年前門主墜海失蹤,我便發誓,這一輩子絕不原諒那四個人,本門中事,不必‘佛彼白石’來管。”王忠只得繼續苦笑。
四顧門門主李相夷,十年前與金鸞盟盟主笛飛聲在東海之上決戰,戰後二人雙雙失蹤。四顧門在當時已佔足上風,但因為李相夷心腹“佛彼白石”四人指揮失誤,導致李相夷孤身一人於東海之上與敵決戰,終墜海失蹤;而四顧門大批人馬卻攻入了空無一人的金鸞盟總舵。雖然仍是剿滅金鸞盟,消除江湖一大禍患,身為四顧門‘四虎銀槍’之一的劉如京卻始終不能原諒“佛彼白石”四人當時的失策,憤而隱居。雖然事隔十年,“佛彼白石”四人如今已是聲望顯赫的當代大俠,他卻仍恨之切齒。
李蓮花溜了兩人一眼,忍不住道:“李相夷平生最恨人頑固不化……劉……大俠你何必對十年前的舊事耿耿於懷……其實……那個……”劉如京冷冷的道:“什麼?”李蓮花慢吞吞的道:“……其實……那個……跌下海的……人……又不是你……”他還沒說完,已被劉如京厲聲打斷,“門主安危,乃是何等大事,雲彼丘妄稱聰明,卻犯下天下第一等錯事,我劉如京雖非聰明之輩,但今生今世,絕不能諒解!”李蓮花瞠目結舌,“李相夷……在造孽……”劉如京怒道:“你再不敬我門主,我連你一起殺了。”李蓮花嚇得噤若寒蟬,連稱不敢。
未過一兩日,“佛彼白石”果然有人到來調查“有斷臂鬼”一案,查明確實是馬秀秦因為瑣事妄圖用劇毒四腳蛇毒殺劉如京,劉如京斷臂逃脫,馬伕人卻闖入庭院,看見了馬秀秦殺人的蛛絲馬跡,馬秀秦隔了兩日又毒倒親生爹孃,一則殺人滅口,二則為“父”報仇。那夜何璋下令封閉馬家堡,在堡內搜查兇手,馬秀秦夜裡招呼何璋為他捕捉四腳蛇,導致何璋也被毒物咬中,中毒昏迷。而那婢女小紅也在劉如京藏身的枯井中找到,她是黎明之時去給餓了多日的四腳蛇投食,不慎被咬中毒。自此,馬家堡有斷臂鬼案已是明朗,劉如京雖然砍了數人的手臂,卻是為了救人,而非殺人。
馬秀秦最終被“佛彼白石”帶走,劉如京雖然對這孩子滿懷震怒憎恨,卻終是狠不下心殺他,李蓮花對他這婦人之仁大大的讚許了一翻,口稱如是李相夷復生想必大大的高興,這是善良仁厚、老成持重、絕不殘忍好殺等等等等,卻被劉如京客客氣氣的請出馬家堡,返回吉祥紋蓮花樓。
一場風波,就似如此結束了。
何璋在李蓮花被“請”回家之後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