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蓮花現在牽了匹白馬,正在荒山野嶺中走著。
李相夷現世,江湖為之沸騰,傳說紛呈,頓時就生出許多故事出來,聽說昨日他在大明湖畔英雄救美,前日在西域大漠仗義行俠,大前日在雪山之巔施展出一記絕世神功,融化萬年冰雪,頓時那山下乾旱的耕地如獲甘霖,造福一方水土云云。
那故事中呼風喚雨、瞬息之間從江南到西域又到雪山的仙人牽著匹白馬,正在一片人跡罕至的山谷中走著。這山谷下水氣甚重,到處是淹沒腳踝的死水,蚊蠅肆虐,蟲蛇爬行,李蓮花走得萬分辛苦,那匹馬鼻息噴動,顯也是十分的不耐煩。
他從百川院出來,李相夷現世,李蓮花便不能活,何況李相夷復活,肖紫衿怎生饒得了他?所以從百川院出來,他全神貫注的就在思索究竟要躲到何處去方才安全,長白山天池既高且遠,其中估計並沒有什麼蓮花,所以他就牽著百川院給他的那匹白馬,慢條斯理地走入了不歸谷。
但凡山川大漠,人跡罕至之處,必有什麼不歸路、不歸河、不歸山、不歸峽等等等等,而不歸谷便是其中最最普通的一種。於是李蓮花看到谷口“不歸谷”三字,也未作思量,理所當然歡歡喜喜地走了進去。
走進去了以後,他立刻就後悔了。
這山谷不大,卻十分狹長,谷底潮溼泥濘,生著許多奇形怪狀的浮草,空氣十分潮溼,呼吸起來分外困難,山谷兩側樹木茂密,蛇蟲出沒,烏鴉橫飛,地上時不時有殘破白骨出現,確是充滿了“不歸”的氣氛。
李蓮花身上那件嬴珠甲不過多時便濺滿泥濘,幸好此衣刀劍難傷,換了他蓮花樓裡的那些舊衣,只怕早已變成一條一條的……他沒有騎馬,一手牢牢抓著韁繩,一步一步艱辛地往前走。
他沒有騎馬是因為他看不見。眼前的黑影慢慢地從一團變成了兩團,當他走進不歸谷的時候,眼前的黑影似乎融化開去,變成了千千萬萬飄忽不定的鬼影,時聚時散,變換急轉,擾亂人心。
李蓮花耳中耳鳴,眼前目眩,心力交瘁,索性閉上眼睛,反正他睜著眼睛也差不多是個睜眼瞎,而白馬他卻不敢坐了,一是他看不見,若是這大馬路過一棵大樹,白馬從樹下悠然經過,他不免從樹上淒涼摔下,二是他不知從何時開始有些畏高,坐在馬上有些惴惴不安,所以便牽著馬匹,讓這大馬為他領路。
但被一頭畜生牽著走路,目不能視,走在詭異莫測的不歸谷中,腳下高一步低一步踩的都是汙水,空氣汙濁悶熱,李蓮花越走越是困難,漸漸跟不上那匹大馬,走上一步他要換上三四口氣,心下萬分後悔,照此下去,尚未找到個萬全的藏身之地,倒是先找到個萬全的埋骨之所。
“呀——”的一聲鴉鳴。
“啊——啊——啊——”依稀四面八方突然多了許多烏鴉。
李蓮花睜開眼睛,只見頭頂枝丫茂密,已走到了一處山澗邊上,樹林之中,抬頭一看,烏鴉滿天亂飛,低頭一看,地上一具屍首。
他認出那是具女屍,此處林木茂盛,白馬已無法前行,只聽前面樹林之中兵刃交鳴之聲劇烈,彷彿正有一場混戰。
誒?
他一時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去瞧瞧熱鬧,就算他前去“看”熱鬧,以他這眼睛只怕也是看之不清……突地咯啦一陣枝葉崩塌之聲,一物從天而降,他本能地往後一閃,只見那物“啪啦”一聲跌落在方才那具女屍身上,定睛一看,又是一具女屍。抬頭望去,只見那女屍上方正巧有個枝葉稀疏的缺口,導致被拋過來的屍體彈了幾彈之後,跌落在自己面前。
眼前的黑影恰於這一瞬間飄過,地上的女屍身著藍色衣裙,衣裙上繡著太極圖花邊,以這身衣裳這種顏色而論,很像是某一種門派特有的衣裳……李蓮花忙著看女屍,那匹大馬卻嫌棄林下地方狹小,潮溼異常,“嘩啦”一聲便從樹叢中擠了出去。
林外五六個藍衣女子正和一人打鬥,五六柄長劍劍光閃爍,招呼來招呼去,但見劍氣縱橫,花招流轉,便是招呼不到人身上去。在那五六個藍衣女子中間,有個黃色人影飄忽來去,身形瀟灑異常,便是在李蓮花這等眼睛看來,也知這人武功遠在那五六名女子之上,想要脫身早就能脫身了,卻不知道在眾女之中飄忽來去,究竟是為了什麼。
“殺了你這侮辱三師妹的狗賊!”
“殺了他給七妹八妹報仇啊!”
“狗賊!”
打鬥之中,隱約飄來幾句叱吒,李蓮花恍然,中間這位黃衣人莫約是調戲了這些女俠其中的“三師妹”,結果眾女持劍追來,武功不敵,讓他殺了兩人。
看這報仇的架勢,此時是黃衣人未下殺**手,否則只怕三下兩下,這一妹二妹四妹五妹六妹等等很快都要靜待十一妹十二妹十三妹等等二十年後為她們報仇了。李蓮花忍不住嘆了口氣,看這清一色藍色衣裙,繡著太極,顯而易見都是峨眉弟子。
便在此時,那黃衣人已覺不耐,揚起手掌便待往其中一女頭上劈落,他若不是看在這些峨眉女弟子年輕貌美,個個體態窈窕的份上,早就將她們的脖子一一扭斷。這人武功極高,這一掌劈下,這十六、七歲的藍衣少女不免即刻變成了一團血肉。
此時一匹白馬“刺啦”一聲從極茂密的樹叢中鑽了出來,忙著打鬥的一妹二妹一回頭,只見那白馬雖是全身溼淋淋的宛如涉水而來,卻是健壯挺拔,姿態優雅。
這顯是一匹好馬。黃衣人一怔,那向藍衣少女拍落的手掌略略一頓,厲聲喝問:“什麼人?”
但聽樹叢之中一聲輕咳,一人緩步而出,眾藍衣少女只見來人衣裳略溼,一襲白衣光潤皎潔,不沾塵土,雖是走得甚慢,那意態卻是閒雅,又見這人溫文爾雅,與面前這黃衣淫賊相比自是氣質高華,不免心生好感。
“且慢。”那白衣人道,“黃老前輩,別來無恙。”
那黃衣人殺氣大熾,森然盯著白衣人:“你是何人?”
李蓮花微微一笑,卻不回答那句“你是何人”,只道:“武當黃七,武當紫霞掌門的師兄,老前輩當年在武當山上積威頗重,人人敬仰,卻為何今日竟成了無端殺害峨眉弟子的兇徒……”
這淫賊竟是武當黃七,那些藍衣少女驚出一身冷汗,有些人即刻奔入樹叢去尋同門姐妹的屍首,峨眉弟子被武當黃七所殺,此事傳揚出去,無疑又是一樁醜事。
“你是何人?”黃七厲聲問道,他其實在一品墳一事就與李蓮花照過一面,不過當時李蓮花假扮,將自己一張臉塗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此時黃七自然並不認得。
李蓮花仍不回答,又笑了笑:“老前輩大約是從斷雲峰下逃出來的吧?”
黃七“嘿”了一聲,他確是從斷雲峰下大火中脫身,當日他被霍平川帶回百川院,關入天下第六牢,不久便被角麗譙劫走,後便一直留在魚龍牛馬幫。他偷香得手,又見眾女都是年輕貌美,本來無意殺人,後來逃入不歸谷,眾女窮追不捨,他已覺不耐,殺了兩人,若是這白衣人不出現,他已打算將這剩下的六人一起殺了。而這突然出現的白衣人居然認得他,這讓他殺機頓生。
“我是誰,從何處來,死人有必要知道麼?”黃七一聲獰笑,一掌便向他直劈而來。
李蓮花往側一閃,溫言道:“峨眉派眾位女俠,此人武功高強,與之糾纏不利,還請儘快離去。”黃七這一掌從他身側掠過,帶起衣袂微飄,姿態倒是獵獵瀟灑。
“這位少俠,你為我姐妹攔住這個魔頭,我們怎能就此離開?”那一群藍衣少女中有人脫口而出,隨即紅了臉,“萬萬……不能。”
李蓮花一頷首,不再打話。黃七一掌不中,足踏八卦,身走游龍,竟是使出武當絕學八卦游龍,衣袖鼓風,乃是“武當五重勁”,雙式合一,要將李蓮花立斃掌下。
“嘯”的一聲微響。
峨眉眾女眼見黃七威勢,一顆心剛提了起來,乍然見一抹光華一閃而逝,就如空中陡然有蛛絲掠光一閃,黃七頸上乍然噴起一片鮮血,手掌尚未拍出已駭然頓住。眾目睽睽之下,只見一柄極薄極長的軟劍已然圈住黃七的頸項,這一劍究竟為何能如此之快,當真是快得無形無跡,直是不可想象。
黃七斜眼去看白衣人,只見他左手握劍,這才恍然冷笑:“你竟是左手劍!”他卻不知李蓮花早已看過他的武功,加之出其不意左手持劍,才能一招制敵。
李蓮花只是笑笑,黃七隱居太久,錯過了李相夷意氣風發的年代,認不出吻頸。
吻頸劍纏在黃七頸上,只消李蓮花手腕一動,黃七的頭顱便要搬家,李蓮花站著不動,剛才發話的藍衣少女連忙趕了過來,點了黃七穴道,用繩索將他牢牢捆了起來,幾人合力將黃七放在那匹白馬上,方才鬆了口氣。
幾位姑娘想到同門姐妹之死,又是嚶嚶哭成一片,過了好半晌,才有人向李蓮花柔聲道:“這位少俠,我等與人有約,正要前往撫江樓,這魔頭武功甚高,我等姐妹一路上恐怕難以遏制,不知少俠能否……”說話的人雙頰緋紅,“能否送我們一程?”
李蓮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又過了好一會兒才微微一笑,點了點頭。藍衣少女滿心歡喜,相顧羞紅,卻不知這白衣公子只想在原地多站一會兒。
英雄救美這等佳話,委實已經不大適合他,他只想順暢喘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