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等我長大以後,我會顛倒眾生。
我不知道這個想法是從什麼時候誕生的,總之它根深蒂固。當然了,非常小的時候,我並不知道“顛倒眾生”這個詞的存在。我只不過是固執地相信著,我總有一天會從我生活的這個衰敗的、陳舊的世界裡飛起來,並且毫不留戀地把這個世界拋到身後。但是,就算是我真的可以飛走,我又將奔向一個什麼樣的終點,我卻不知道。或者說,我總結不出來我真正想要的東西。
我只是近乎偏執,並且厚顏無恥地堅信著,我根本不屬於我生活著的這份生活。我生活裡的所有問題,以及生命裡的所有苦難,全部緣起於此。我知道奇蹟終有一天會降臨在我身上。我等了很久,很久。後來我發現,我等不及了。於是我選擇了嘗試著自己去創造奇蹟。所以我開始寫作。
我有責任告訴你們,這篇文字會是一篇非常難看的小說,因為它沒有任何的虛構,它忠於現實的程度就像是一篇自傳,但是它的確不是很多人理解的那種自傳,如果你想在這裡面看到一個八〇後美女寫手究竟跟多少男人上過床,那麼很遺憾,這個小說裡沒有你期待的東西。
女士們,先生們,非常感謝你們能夠讀到現在的這一行,非常感謝你們對一個平凡甚至是卑微的生命感興趣。現在你們可以關掉所有的燈,然後讓我登場。請你們保持肅靜,關掉手機,並且在忍無可忍中途退場的時候儘可能地保持安靜。
由眾人的屏息靜氣組成的寂靜總是魅力無限。我就在這性感的寂靜中,在海面一般的燈光中,對你們粲然微笑,我說過的,我將顛倒眾生。這不是一個夢想,這是我的信念。
1
我想我必須從我的父母開始。因為這對給了我生命的男女做到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那就是在我的靈魂深處埋下了一個天大的錯覺。我的爸爸媽媽從事一種比較特殊的職業,他們是作家。不必驚訝,你們沒有看錯,兩個都是。也許是因為所謂的見鬼的遺傳基因,也許是因為他們倆在我還完全懵懂的時候給了我非常好的早期教育。總之,大人們說,我在一歲半的時候會背若干首唐詩,在兩歲的時候把《快樂王子》和連環畫版的《愛麗絲夢遊奇境記》一字不差地背下來,兩歲半的時候認得了差不多五百個漢字,四歲的時候,由於媽媽是《紅樓夢》的忠實粉絲,她總是給我念那本千古絕唱裡面某些吃喝玩樂的片斷,然後有一天,她突然發現,我把那些她常常重複的片斷都背出來了。
不要誤會,我絕對不是在炫耀,我只是想說,這其實是我所有傷痛,甚至是悲劇的開始。
我擁有一對聰明、敏銳、驕傲,並且傑出的父母。我為此而感到驕傲。可是由於職業的關係,他們倆不約而同地用一種無意識間雕琢過,並且精心修飾過的方式感受這個世界。很多時候,他們倆都不大能夠意識得到他們自己和他人之間的區別。他們常常旁若元人地使用非常書面,以及非常抒情的語言在人聲鼎沸的公共場合聊天,並且絲毫不理會周圍的人投射過來的驚異的、用來注視異類的目光。比方說,在汙濁的清晨的菜市場,發現某種新鮮的蔬菜,媽媽會自然而然地說某個古人曾經用什麼樣的句子形容過這種菜,然後爸爸長嘆一聲,非常配合地感嘆中文真是博大精深,這個古人真是細緻入微等等等等。非常不幸的是,我爸爸和我媽媽說話的聲音都非常好聽,純正的普通話加上他們那種不屬於日常語言的抑揚頓挫,以及他們絲毫不控制的音量,在這個清晨的菜場上,當然是吸引了非常多的菜農的注意。當我稍微懂一點事的時候,類似的場景總是讓我羞愧到無地自容。
我不知道我是否表達清楚了我想說的話。我的意思是,當一個年幼的小孩子身處菜市場的時候,她當然也看到了在這個清晨的菜場那些塵世的喧囂,那些自行車的水洩不通,那些討價還價的聲音,那些趕著時間送兒女上學的爸媽,那些因為缺斤短兩等等原因而起的爭執,那些看熱鬧的人們。可是如果她的父母總是漫不經心地從不關心蔬菜和蔬菜間那一點點的價格的差別,而且他們還硬是要對著一棵新鮮蔬菜讚美中國文化,那麼他們的孩子,理所當然地就會認為,那些圍繞在身邊的屬於塵世的喧囂全部與自己無關。因為,那看上去與她至親至愛的兩個人無關。
所以,從一開始我就搞錯了一件事,我不知道我其實也活在那個別人眼裡的唯一的、真實的世界裡。我對別人眼裡的這個唯一的真實異常地淡漠,直到現在。這其實是一個很可怕的謬誤,我的父母絕對要負很大一部分責任。
我的媽媽總是教我背唐詩,天氣好的時候的詩,颳風下雨時候的詩,友人離別時候的詩,甚至是帶著我去兒童公園盪鞦韆的時候,背古人寫的關於美女盪鞦韆的詩。我的爸爸總是喜歡用一些非常精煉甚至是精彩的句子為我總結人生,比方說,我三歲那年,他就告訴我:“這個世界上的大人都是壞人,可是小孩都是好人。但是再壞的大人也要生小孩,再壞的大人生出來的小孩也是好人。所以這個世界不會全部都被壞人佔領的。”他們倆吵架的時候更是精彩,總是使用一長串一長串的、排山倒海氣勢逼人的排比句。因此,我一直都篤定地以為,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對仗工整。我以為萬事萬物都有精緻的平仄在裡面。任何一種生活的場景,任何一種人世間的感情都是押著韻的。在我還根本就沒有完整地確立起來“我”這個觀念的時候,我已經被他們拋到了文字的世界製造的幻覺裡。或者說,拋到了文字製造的關於這個世界的幻覺裡。
文字是世界上最大最大的彌天大謊,這是我非常非常慘痛的切身經驗。
你不會想象得到,這個虛假的、由文字創造出來的世界,是怎樣蠻橫地影響了我的生活。對於我的父母來說,這個世界或多或少,都是他們自己在長大成人的過程中自主的選擇,可是對於我,這個世界跟我的靈魂盤根錯節地糾纏著,我把它當成了堅如磐石的真實。當我真正發現了它是個騙局的時候,我已經二十一歲了。沒錯,我是在二十一歲那年真正明白這件事情的。但是,二十一歲的我已經來不及糾正那些所有的錯誤。
2
我尋求的東西很簡單,只不過是奇蹟而已。
所謂奇蹟,就是指庸常到不能再庸常的生活裡,一些非常奇妙的瞬間。在那樣的瞬間裡,我們生活的世界跟文字裡的世界產生了一剎那的無比優美的重合。在這樣的瞬間到來的時候,我能清楚地聽見這兩個世界“咔嚓”一聲,像兩個金屬的齒輪,準確無誤地鏈接上了。
比如說,我三歲那年,某一天中午,當時家裡請來帶我的阿姨像平時一樣給我圍上吃飯用的小圍嘴,但是突然間,我在阿姨的眼睛裡看見了兩個小小的、淡淡的自己。我於是非常驚喜,甚至可以說煽情地跟她說:“阿姨的眼睛裡有寶寶。”我想這個阿姨注意到了我的語氣裡那種微妙的變化,因為這種孩子的煽情在很多情況下都會感動一個大人,於是阿姨非常配合地看著我的眼睛,慢慢地,並且專注地說:“寶寶的眼睛裡也有阿姨。”那一瞬間我幼小的身體裡感受到了一種非常莊嚴的東
西。用我現在的話來說,那是一個大人和一個孩子之間感情的交流,以及互相的信任。但是當時,我只是模糊地知道,這個時候我不是那個平時跟阿姨耍賴或者哭鬧的我,阿姨也不再是平時那個威脅我說要把我的惡行告訴我爸爸的阿姨。我們兩個人在這簡短的對話裡,不約而同地化腐朽為神奇。三歲的孩子不知道什麼叫感動,她只知道這種東西在生活裡其實非常稀少。
是的,非常稀少。但是她篤定地相信這才是生活本來的面目。小的時候她有的是耐心來等待這種奇蹟的降臨。稍微大一點的時候,她慢慢懂得了在空氣中嗅出奇蹟的味道。
五歲那年,爸爸把我放在自行車的橫樑上,我們一起從一個斜坡上飛速地滑行下來。爸爸故意不捏閘,任由自行車沒頭沒腦地衝到面前的院子裡。我開心地尖叫著,然後我看見,那個院子裡面開滿了槐花,我和爸爸是在滿地落著的槐花上邊飛翔。那個時候自行車變成了一個飽滿的彈弓,而它剛剛發射出去的那顆石子,就是我的心臟。奇蹟來了,又來了。我又一次地活在了化學實驗室的真空裡面。沒有日常生活的繁瑣,沒有所有那些我厭倦的東西,只有奇蹟,只有乾乾淨淨的激動、狂喜,還有滿地落花,還有滿院子默契的靜謐。這種奇蹟原本只存活於文字所創造出來的幻境裡,但是它終究還是會在我的眼前出現的。我才五歲,但是我已經非常清楚地知道了,這就是我要的東西。除了這樣的奇蹟,我什麼都不想要。
於是,自然而然地,我就天真地,並且無恥地認為,我自己也是一個奇蹟。
雖然我並不漂亮,雖然小時候大家都認為我是個神童,但是我上學以後就沒人再這麼認為了。雖然我長大的經歷,跟中國城市裡的絕大多數同齡人一樣沒有任何的出奇之處,雖然我的身上並沒有發生過任何蕩氣迴腸的故事,可是我就是知道,我終有一天會變成一個文字的意境。我終有一天會變成我所痴迷的那種瞬間的一部分,然後,我就可以全心全意地、瑰麗地綻放。
只可惜,為了實現這個目標,我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努力以及如何奮鬥,我甚至不知道這究竟能不能算是一個目標。我活了二十四年,這二十四年我就像是一個蹩腳的考古學家,一絲不苟,或者狼狽不堪地鑑定每一個奇蹟的真偽,鑑定真實的世界和文字的幻象之間那道讓人抓狂的、微弱的分界線。當我在這種無望的鑑別中間心力交瘁的時候,我不由得暗暗地嘆氣,覺得人生真是一件艱難的事情。
3
我是在幼兒園裡看見上帝的。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見他。
那間幼兒園非常讓人失望。那裡的老師成天訓斥我們,好像我們是一群牲口。那裡的孩子們似乎非常不在乎自己被當成了牲口,嬉笑、打鬧、爭執等等都還在沒完沒了的呵斥聲中照常進行。再加上他們還要發給我們一種難吃到恐怖的橘子醬麵包,並且強迫我們吃得乾乾淨淨。那一天午後,我非常沮喪地坐在小板凳上失望地想:為什麼在這裡沒有奇蹟?我已經非常努力地去跟著大家唱歌、摺紙,努力地做一個好孩子,能做的我似乎都做了,可是奇蹟依然沒有降臨。
然後我就聽見了一聲尖厲的刺耳的哭喊。再然後就是一群小朋友此起彼伏的驚呼。
我們班的一個小女孩從滑梯上摔了下來,血流了一臉。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那麼多的血,活生生地流出來。我周圍的小朋友們的臉上呈現出整齊劃一的恐懼。周圍的空氣突然間變得黏稠,傳遞著活靈活現的驚慌。那個女孩子一直在哭,她的那些血讓我在一瞬間失去了感覺和反應的能力。
我怕。但是就是在這巨大的恐怖中,我驚慌失措地發現了一件事,我眼前的這一切,居然也是個奇蹟。因為這個瞬間裡,這間幼兒園裡所有令人無法忍受的東西都已經悄然退場,粗暴的老師,麻木的小朋友,以及慘無人道的橘子醬麵包都不存在了。恐懼這個東西,就這樣乾乾淨淨地出現在我眼前,從文字那看不見摸不著的幻覺裡走下來,帶著新鮮的、一點都沒有被這個世界汙染過的氣息,赤裸裸地跟我面對面。
原來奇蹟並不只是令人愉悅的,原來奇蹟並不只是令人激動欣喜讓人拼了命也想要握在手心裡的,原來奇蹟也可以以這樣難看的形式存在。我無條件信任的東西第一次在我眼前呈現出來醜陋的一面,我不知道原來奇蹟也可以傷害我。可是當時我太小了,我表達不出來所有這一切,我只是努力忍受著小腿肚子微微的震顫,然後對自己說:我討厭這個幼兒園。
上帝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我的眼前的。他是個中年人,高大有力,穿著一件很舊很舊的粗花呢外套,推著一輛滿大街都看得到的自行車。他對我微微一笑,然後把我抱起來,放在他自行車的橫樑上。然後他非常瀟灑地跨到自行車上,我們揚長而去。
我的小腦袋正好可以碰到他的下巴。他溫熱的呼吸吹在我的臉上,他說:“好孩子,你為什麼這麼討厭這個我創造出來的世界呢?”
這個問題對當時的我來說有些過於深奧,所以我只好真誠地、抱歉地看著他,一籌莫展。
“我承認,”上帝有些沮喪地說,“這個世界有很多糟糕的地方。每一年,我都會碰到一些像你一樣無論如何都不喜歡它的人。孩子,你知道,其實有時候我也會懷疑自己的。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欣賞,或者說理解我的作品,你明白嗎?”
我安靜地搖搖頭,為自己的愚蠢感到羞愧。
他突然笑了,他的笑容很溫暖,不像我熟知的、成年人臉上常見的那種微笑。他說:“我給了你一對很好看的大眼睛。”
我是個有禮貌的孩子,於是我說:“謝謝。”
接著他說:“我也沒有辦法,孩子。因為只有我才能創造一個世界,可是你不能。你沒有辦法選擇,你只能待在我的作品裡面。”
我說:“是因為你是個大人,可我只是一個小孩兒嗎?”
他說:“不是,就算你變成了大人,也做不到這件事情。”
我說:“那我該怎麼辦?”
他說:“這沒什麼,等你長大以後,你就習慣這件事情了。你會覺得這件事情就像天是藍色的、太陽是紅色的一樣自然。”
我搖頭:“太陽不是紅色的。太陽是白色的。”
他點點頭:“那好吧。”
我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我問他:“太陽到了晚上就變成月亮了,你說是不是呀?”
他再一次溫暖地笑了,他對我說:“是的。”
在送我回幼兒園的路上,上帝給我買了一支四角錢的奶油雪糕。我很遲疑,不知道該不該接受,我跟他說我媽媽從來都不准我吃雪糕,因為她說雪糕很髒。然後上帝就非常誠懇地說:“不要緊,回頭我去懲罰她。”
我立刻對他肝膽相照了,我說:“我過四歲生日的時候,你一定要來吃蛋糕。”
他說:“我就不去了,我很忙。不過你記住,我有禮物給你。”
然後他推著自行車走到夕陽裡面去了,半路上轉過身來跟我揮手,揮了很多次,很多次。夕陽裡面是他的輪廓,是他清晰地揮手的樣子。可是大人們都興奮地說,那天有日食。
後來我收到了上帝給我的生日禮物,
我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