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內臟不是已經被掏空了嗎?你為什麼還活著?”我驚訝。
“那種事情,誰知道。”鱖魚愉快地說。
“你的心情好像不錯。”我一邊往炒成半熟的雞絲裡面澆上一點高湯,一邊對她說。
“你呢?你不高興。”
“沒什麼。我只不過是想起來我以前的一個朋友。她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對她做過很壞的事情。很多很多錯的事情。我明明知道那是錯的,可是我還是那麼做了。”
“為什麼呢?”鱖魚認真地問。
“因為我自私。我除了自己的私慾之外什麼都不在乎。”我回答。
“明白了,原來是這麼回事。”鱖魚非常瞭解地嘆了一口氣,“但是,為什麼會自私呢?”
“我不知道。我也很想知道。我原來以為那不過是因為我實在太愛自己。我除了我自己之外誰都不愛。可是不是那麼回事。我愛他們倆,小龍女,就是我的朋友,還有我老公。我愛他們超過愛自己。我也是很後來才發現的。”
“聽起來還真是複雜。”鱖魚十分同情我,“還好我是條魚。”
“問你一個問題好嗎?”我說。
“不用客氣,儘管問。我喜歡你。”看來我買來了一條性情直爽的鱖魚。
“你有孩子嗎?”
“這個……可能有過。”她說,“我似乎是產過卵的。怎麼了?”
“也就是說,對於你來說,孩子就那麼自然而然地來了?你從來沒有想過,你為什麼要有孩子?或者說,你有沒有養育孩子的資格?這對你來說完全不是問題嗎?”
“要孩子還需要資格嗎?”鱖魚困惑得很。
“需要。至少我自己覺得我不配有孩子,”我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了勇敢地說下去,“因為我身上有那麼重的罪孽。”
“等到你的孩子長大以後,他身上也會有罪孽的。”鱖魚非常地肯定,“大家都有罪孽。可是我們必須繁衍下去。”
“真的?”
“真的。罪孽和陽光,空氣,還有水一樣,是種永恆的東西。大家都是在罪孽中生生不息的。這是神的意思。”
“神的意思?罪孽是神創造出來的嗎?”
“這可把我難住了,我又不是神。我只見過他一兩次,不過沒有跟他討論過這個問題。”
“了不起哦。”我由衷地說,“連神都見過。他長什麼樣子?”
“對不起,不能說。這是秘密。”她充滿歉意。
“沒關係的。我理解。你不用太在意。”我連忙說,“可是我真是羨慕你啊。要是我也有機會見見神該多好。我想知道,如果我違背了他的意思,真的會受懲罰嗎?”
“不一定啊。”鱖魚的語氣輕鬆,“神從來不去懲罰任何人。只不過,你違背了他之後,總有那麼一天,或早或晚,但是總會有那麼一天,你會發現他是對的,你是錯的。如果你管這個叫懲罰,那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是這麼回事。”我一邊搗著薑汁,一邊嘆氣。
“聽我說。”鱖魚非常真誠,“我覺得在植物,動物,還有人類之間。你們人類是最強大的,但是同時,你們最膽怯。可是我覺得,你是個勇敢的人。至少,你比我見過的大多數人都要勇敢。所以,你不用擔心,把孩子生下來吧。你那麼漂亮,你一定會有一個很漂亮的孩子。”
“說真的,”我感動地看著她,“雖然這麼說好像很虛偽,可是我真的是這麼想的。我真不願意把你清蒸掉。你已經是我的朋友了。”
“不要想得太多,儘管清蒸。反正這本來就是我的命運。內臟都沒有了,也活不了多久。我很高興在這一世結束的時候遇上了你。希望我說的話對你能幫上一點忙。”
“你幫了我非常大的忙,謝謝你。我還有可能再遇上你嗎?我是說,要是你轉了世以後,我們倆在什麼地方碰到的話,你還能把我認出來嗎?”
“這不大可能。”鱖魚笑了。
“真遺憾。”我也笑了,“不過沒有關係,你看,我還有幾個菜沒有炒,如果我把你放在最後清蒸的話,我們還能在一起待上大約半個小時。”
“好的,半個小時,已經夠長了。”
那一年的國慶節,小龍女終於還是成功了,我帶著她回了龍城。我們的火車是在凌晨五點到達的,雖然我在這個地方出生,而且生活了十六年,其實我很少看到它清晨五點鐘的,蒼灰色的神情。火車站那個高聳的鐘樓讓我在一瞬間怦然心動,整整六年,我沒有回過這個城市,六年前我離開的時候,我覺得這個鐘樓就像是我的故鄉的墓碑。沒有墓誌銘。可是現在我才知道,它或者只是我一個人的墓碑,對於一座城來說,一個銷聲匿跡長達六年的人,跟一個死者,沒有區別。
小龍女歡天喜地地跑到我視線的邊緣處,給孟森嚴打電話。她站得很遠,我聽不到她在跟她的情人講些什麼情話。但是從她的背影我就猜得到,她那種迫不及待的沒出息的小模樣。我一個人靠在廣場的大理石柱子旁邊,愉快地點上一支菸,等待著她回來。一個表情曖昧的中年男人在不遠處偷偷打量我,似乎正在猶豫要不要上來說話。他會不會是把我當成妓女了。我這麼猜想的時候是面帶微笑的。
早上五點是非常安全的時刻,你不大可能碰上過去的熟人。
小龍女跑回來的時候,手上驚喜地揮舞著一本書:“海凝,你看這是我在那邊的書報亭那裡看見的。真了不起,在這裡居然能看到你的書。”
那本書是我兩年前出版的,是我所有的書裡相對賣得最好的一本。小龍女孩子氣要我在這本書上給她簽上名,我照做了。
“等你以後真的出了大名的時候,我就把它拿到網上去賣。”小龍女宣佈著。若是沒有這麼興高采烈的她,我怕是無論如何都沒有勇氣再回來。
那幾天我們都是這麼度過的,白天,我陪著小龍女在這個沒什麼可逛的城市裡逛一逛,帶著她去我曾經很喜歡的小吃店。傍晚的時候,看著她精心地打扮好出門,像所有壞女孩一樣,在夜幕降臨之際正式開始她妖嬈的一天。我站在陽臺上,看著她揮舞著修長的手臂攔出租車,裙子裡鼓著風,就好像是馬上就要開始飛翔。然後我一個人在我曾經的房間裡看電視,或者看一本書,為她等門。凌晨一兩點的時候她就會回來,她不可能在孟森嚴那裡過夜,因為他賓館房間裡還住著一個從別的城市趕來參加會議的醫生。每一天進門的時候,她都會對我倉皇地一笑。滿臉放縱過的痕跡,眼睛閃亮,唇膏掉得差不多,但是嘴唇依然豔麗得誇張。她甩掉鞋子,坐到床上,像小女孩抱娃娃那樣把她精緻的裙襬零亂地緊緊抱在懷裡,絲襪往往已經脫了絲。她不告訴我她和孟森嚴去了哪裡或者做了什麼,只是看著我,有點無助地說:“海凝,我餓了。”
“小龍女,你是個壞孩子。”我無奈地說。
“我知道。”她眼睛裡淚光一閃。
到這個時候我才恐懼地覺察到一件事情,那就是,自從我們坐上開往龍城的火車起,她就沒有睡過覺。白天,她跟著我穿越大街小巷的時候永遠不累;晚上,她對著鏡子化妝的樣子就好像是她體內有什麼東西馬上就要像煙花那樣妖冶地噴薄;凌晨,她和我並排躺在床上,她像是做夢一樣,用很低很低的聲音給我講關於孟森嚴的事情,完全不管我想不想聽。聽上去她好像馬上就要睡著了,但是那講述的聲音卻一直持續著,持續到我的睡夢中。然後清晨來了,我醒過來的時候總是看到她大睜著眼睛注視著我的臉,她說:“你總算是醒了,都沒人跟我說話。”要不就是:“海凝,我剛才在陽臺上看見日出了。”
我現在才知道她為什麼一定要我跟著她到龍城來。因為她早就算準了她自己會變成一個發條被擰斷了的音樂盒,只好不停的,沒日沒夜地唱下去,直唱到漫長的有生之年結束的時刻。歲月變成了一片沒有盡頭的戈壁灘,但求毀滅的賭徒不停地下注,下注,就像她此時的模樣。有我在身邊,能多少讓她安心一點。至少,我能站在這場墮落旁邊看著她,我就是她為自己的靈魂買的保險。玉石俱焚之後,有我出來理賠,善後,收拾殘局。這是她用最後殘存的理智為自己做的唯一稱得上是打算的打算。
她這樣下去會生病的,我可憐的小龍女。
“海凝,”在一片黑暗之中,她背對著我,聲音清澈地傳過來,“說出來不怕你笑話。當初我第一次跟孟森嚴約會的時候,我們去的是一個地方特別偏僻的餐廳。都沒有什麼人。我們的桌子靠著二樓的窗戶。那家餐廳的窗戶是木頭的格子,我記得很清楚,一扇又一扇都是小小的,還雕著花。那天是十一月初,天已經挺涼的了。吃完飯,他要抽菸的時候就順手把窗子打開了。風吹了進來,我覺得很涼。我坐在他的對面,我看著他的臉。我覺得他穿白大褂的樣子好看,可是不穿白大褂的樣子也好看。我知道我說得亂七八糟的,海凝。我其實只是想說,那天他把窗子打開了,我覺得冷。可是,我不敢說。海凝你懂了嗎?我甚至不敢說,我覺得冷,你可不可以把窗子關上。”
她沉寂著,我知道她哭了。
我慢慢地從背後撫摸她,揉搓著她的小腦袋。我以往的經驗是,愛情最可怕的地方,就在於它會把人變得卑微。可是我似乎說過的,小龍女這個令人傷腦筋的孩子聽不進去這樣的話。一片黑暗中,我的眼前浮現出來那個我只見過一次的孟森嚴的臉。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帥哥,只不過輪廓很深也很清晰而已。待人很有分寸,但看得出來是個自視頗高的人。——我是說,我看得出來,不知小龍女行不行。正如小龍女說的,他這個人最特別的地方就是微笑起來的時候,我總在想,當孟森嚴這樣對他的剛剛知曉自己身患絕症的病人笑一下的時候,我確信,那個病人會被感動得非常嚴重。因為他的笑容不只是溫暖,或者專注,或者關懷,而是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味道。這感覺讓人非常自然地就原諒了他在某些時候的高傲。
後來,那是很後來的事情了。我和孟森嚴結婚以後第一次吵架,是為了一瓶馬上就要過期的牛奶。圍繞著這瓶牛奶,兩個人都開始不斷地上綱上線企圖壓倒對方。那其實是在一起生活的男人女人之間司空見慣的戲碼,可是就在那個時候,我突然想到了小龍女。想到她在那個龍城的深夜裡輕輕地跟我說:“海凝你懂了嗎?我甚至不敢說,我覺得冷,你可不可以把窗子關上。”然後,我就感覺到了我的心裡那種撕裂一般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