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最後一天,我們知道大伯死了,不過一切發生地都很平靜,他就像我們的爺爺一樣,死於睡夢中。我不知道在那個最後的瞬間,我是說,在一片黑暗的沉靜之中,“睡眠”乾淨利落的切換成“死亡”的那一刻,到底有沒有聲音,我相信如果有的話,大伯一定能聽見,他最終的表情很安詳,甚至有種怡然自得的神色。讓人不由自主的懷疑,是他自己親手按下“睡”和“死”之間的Shift鍵的。
發現這件事的人是三嬸。
那天早上,三嬸像平時一樣,打電話到他們家問候大伯的情況,是大媽接的,大媽接起來以後,很平靜的說:“他挺好,一切正常。不過現在還沒醒。不和你說了,我要去買菜。我得趕在他醒來之前從菜市場回來。”
快要中午的時候,三嬸打了第二個電話,因為三嬸想問問大媽願意不願意來我們家吃除夕的晚飯,大媽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不了,他今天可能精神不大好,到現在都沒有醒,我們晚上就在家裡吃了,反正陽曆年的除夕,又不是春節,沒必要那麼隆重。”
放下電話的時候三嬸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果斷的上去推三叔:“走,你去穿衣服,咱們現在去他們家。”三叔很不情願的放下他的《龍城日報》:“你又發什麼神經。”三嬸一面圍上圍巾,一面說:“我說不上來,但是我覺得不對勁,你就聽我的吧。快點。去拿車鑰匙。”
事實證明,三嬸是對的,三嬸那種不可理喻的直覺常常是對的。
後來我們四個人一起去了大伯家。“全都來了。”大媽來開門的時候眼睛亮了一下,意外的,笑得很熱情。
他們家居然窗明几淨,我的意思是說,跟我上一次來的時候比,算的上的煥然一新。大媽把沙發套、窗簾、還有考點都換成紅色系的:玫瑰紅、橘紅、或者是鐵鏽紅。屋裡瀰漫著一股水仙花的甜絲絲的芬芳。
“好冷。”南音縮了縮脖子,窗子大敞著,12月的北方朔風毫無顧忌的長驅直入。“我剛才是為了通風。”大媽微笑著把窗子關上。
“坐呀。”她招呼我們,“喝茶嗎?”
然後她指著沙發對三嬸說:“你看看這個顏色好看不好看?我覺得這種花紋挺特別的,你猜我是多少錢買的——特別便宜,你絕對想不到。”
三嬸說:“好看。我們就是出來逛街,順便過來看看——你在哪裡買的,我也去瞧瞧。”三嬸的神色越來越不自然了,眼神也略微的僵硬。
我們四個人侷促的在沙發上排排坐,大衣都沒脫,像是進了老師辦公室的小學生。
然後大媽就去廚房端出來脊背熱氣騰騰的茶,每隻茶杯口都有或深或淺的裂紋——那是她和大伯往日刺激生活的證據。“你不用忙,我們真的坐一下就走了。”三叔連忙說。
“那怎麼行?”大媽捋了捋頭髮,“你們難得到我這兒來。”然後她像是沉吟了一下:“等著,我去洗點水果來。”
“大哥他——醒來了麼?”三嬸問。
“醒了。”大媽點頭,“我喂他吃了點粥,他剛剛又睡著了。”大媽笑了,笑得柔情似水,“這一覺算是午覺了。要是他現在醒著,我就能把他推出來跟你們見面,他現在其實特別喜歡家裡有客人來,像小孩一樣人來瘋,你們說話他全能聽懂的,就是接不上茬——”
“對的。”三叔胡亂接了口,“天氣冷的時候人就是沒有精神,容易犯困。”然後他的眼光悄悄移到三嬸臉上,他們用同樣的表情對視了一眼。
大媽在廚房裡擰開了水龍頭,“嘩嘩”的水聲傳出來。
“哥。”南音捅了捅我,指著茶杯小聲說:“你嚐嚐,是苦的。”她做了一個鬼臉,“太濃了,濃得發苦,苦得像中藥一樣。”
“那你就不要喝了。”三嬸的聲音微弱的都有點發顫。
我端起南音的杯子嘗了一點,舌頭頓時苦得發麻,讓我懷疑這杯茶是不是用兩公斤的茶葉泡出來的。
“大媽。”南音站起身子,臉朝著廚房裡,“我不喜歡喝茶,我可不可以喝點橙汁?”
“當然可以。”大媽的聲音愉快的透過水聲傳出來,“不過沒有橙汁,有葡萄汁,你自己去冰箱裡拿吧。”
“噢。”於是南音走向了客廳另一側的冰箱。
“南音,”大媽的語調親切,“你喜歡不喜歡大學?”
“還行吧。”南音有點困惑的撓了撓頭。
“我就是羨羨慕能念大學的人。”大媽笑了,“可是我自己沒那個福氣,也養不出來能上大學的孩子——你姐姐要是有你一半爭氣就好了。”
“你這是說哪裡的話。”三叔趕緊謙虛。
就在這個時候南音打開了冰箱。或者說,冰箱就像一個等待多時的陰謀,迫不及待的在我們面前敞開,冷藏室裡空空如也,只有幾個根本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亂七八糟的塑料袋,最重要的是,當冰箱打開時,裡面一片灰暗,我們誰都沒有看見那種應該出現的一小塊方方正正的黃色的燈光,我們才注意到,冰箱的右下角延伸出來一段電線,原本是冰箱的插頭安寧的躺在地板上。
我再也忍不住,站起身來衝過一段小小的走廊,打開了裡面臥室緊閉的門。
握住門把手的那一秒鐘,我腦子裡閃現過很多恐怖的畫面,但是當我真的置身於房間裡,才發現,其實沒有任何的驚悚,只不過是虛幻,房間內的窗戶依然是大敞著,冷的風把這間屋子變成一個巨大的冷藏室。聽見風聲的那一瞬間。我耳朵邊上響起一陣微弱的,時隱時現的“嗡嗡”聲,類似某種昆蟲的鳴叫,一片寒冷中,一股非常奇怪的氣味撲面而來,令人反胃。
大伯端正的躺在床上,身上嚴嚴實實的蓋著一床棉被,像個嬰兒那樣,從棉被上方露出他的腦袋,他的嘴角微微的有些上翹,像是在得意的向我宣佈,捉迷藏的遊戲結束了。
用不著把手指伸到他的鼻子下面,我也知道發生了什麼。
我的身後傳來了大媽的聲音。她手裡端著一盤水果,像是在極力辯白著什麼事情:“他剛才真的醒過來了,真的。我沒騙你們,他剛才醒過來了。”
三叔全家默默的跟了進來。三叔退去打電話了,三嬸對著眼前的一切手足無措,南音呆呆的站在大伯的床邊發呆,。我走上去,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小臉上,遮住了她的眼睛。
稍晚的時候,醫院的人告訴我們說,大伯應該是走得沒什麼痛苦,只不過,死亡的時間應該在七十二小時左右了,換言之,大伯死於三天前。
只是大媽依然一次又一次的告訴我們說,大伯兩個小時前醒來過一會兒,他們還說過話,我們誰都沒有辦法讓她相信她說的話不是真的。
幾天後,三叔和三嬸給大伯操辦了葬禮。
有件事很殘酷,但是不得不承認——我們家的人對辦喪事可能比較有經驗。十幾年來,我的雙親、爺爺、奶奶,現在輪到大伯,三嬸有條不紊的安排所有的細節:靈車、鮮花、輓聯、墓地、骨灰盒的尺寸以及樣式——我天天聽著她拿著電話跟各色人等諮詢價格,突然覺得,對她而言,安排這件事,恐怕跟給我和南音打點上大學的行裝什麼的差不多。反正都是要落實一個個的細節。而且,我們的確是在給大伯打點遠行的裝備,沒錯的,我不知道三嬸是不是很喜歡這種調度一切的局面的感覺,反正我覺得,這個時候的她的氣色往往比平時要好上很多,臉上益發有種從容不迫的神態。
一片忙碌之中,還必須確定儀式過後的喪席的地點,價位,以及賓客名單,在這件事情上,我們中國人的智慧無與倫比——有人離世也是大事情,也要吃吃喝喝——任何事情,一旦用宴席的方式來表達,就莫名其妙的多了溫暖和親切,更準確的說,就變得自然而然了,在三叔和三嬸確定來客名單的過程中,我和南音聽到了很多精彩對白,大致都是圍繞請一個人或者不請,牽扯出來非常多的關於往日的恩怨——準確的說應該是往日的八卦,最遙遠的糾葛恨不能追溯到抗日戰爭剛剛勝利的時候。很多次南音笑的就像是在聽相聲,然後又覺得在這種時候不應該笑得這麼肆無忌憚,於是這個小丫頭又在轉瞬間作出一種凝重的表情以示沉痛。——其實我覺得,大伯若是真的像大家說的那樣,靈魂還沒能走遠的話,聽到南音這樣的笑聲,心裡會高興的,獨自存在於我們上空的大伯一定會想起很多年前的畫面,他輕而易舉的把小小的南音舉過頭頂,然後爽朗的說:“南南。你知道不知道,那些煙囪是在製造雲,煙囪把白煙送上去就會變成雲。”“真的呀——”南音又驚又喜的歡呼。
現在我們只需要記得這些事情就好了,只需要記住會做雲的煙囪。至於另外的一些事情,比如爆炸的暖水壺,不如南音弄溼了的倒黴的小裙子,我們都願意忘掉。
大伯,你現在是不是真的要去製造雲了?你是不是真的被派到某些屬於天神管理的工廠區製造雲,製造晚霞,製造月光什麼的?只是我不知道,你在另一個世界是以什麼樣子出現的?是你生病以後的樣子,還是你一拳打倒情敵的時候那副最精彩的樣子呢?算了,這不是我們活著的人該操心的事兒。
大伯出殯的前夜,按照龍城的習慣,親人們是應該通宵守靈的、按道理,靈堂是應該設在大伯大媽家裡。可是——這些天以來,我們和大媽交流起來都有一定程度的困難,於是三嬸只好把大媽接來和我們一起住了,並且樂觀的認為一切都是暫時的,大媽終究會好轉。
守靈那夜,家裡熱鬧的像是傍晚6點半的麥當勞。有一些平時走動很少的遠親都來參加守靈。午夜時分他們甚至在三叔那間堆滿了設計圖紙的小書店裡支起了一桌麻將,大媽就是在最嘈雜的時候沉沉入睡的,似乎外界的一切都和她毫無關係。鄭南音像個灰姑娘一樣,圍著一條舊圍裙在廚房裡為所有人煮湯圓做夜宵。——話雖如此,其實她只是看著水開了以後,把湯圓的袋子拆開,把他們全體倒進去,至於剩下的事情,比如到底要煮多久,比如什麼時候撈出來,她就不管了,她理所當然的認為那是該交給別人操心的事情,不過她還是捨不得摘下圍裙——因為她很滿足這個灰姑娘造型。她中氣十足的衝著臨時的麻將屋裡說:“你們要抽菸的的話得把門關上,我們家裡有孕婦!”陳嫣坐在客廳裡,微微一笑,驕傲的撫著她龐大的肚子。
小叔愣愣的坐在陳嫣身邊,看上去惶恐得很,他像是家裡唯一一個沒法坦然接受這個噩耗的人——我的意思是說除了大媽,就是他了,他彷彿在幾天裡消瘦了不少,深陷在柔軟的沙發裡,眼中紅紅的都是血絲,跟他說話,他總是看上去很順從的點點頭,心裡不知道遊離在什麼地方。“小叔,你要吃黑芝麻餡的湯圓,還是紅果餡的?”南音問他,他照舊脾氣很好的點點頭,完全不知道這是一個不能用“是”或“不是”來回答的問題。“你根本就沒有聽我說話嘛!”南音急了,小叔照舊,非常順從的對南音點了點頭。
我注意到了,三嬸和陳嫣交換了一個非常默契、非常無奈、但是非常溫暖的微笑。
三嬸坐下來,拍拍小叔的手背:“你不如就當我們家的人全都分散在兩個地方,我們在這邊,他們去了那邊,都能相互扶持著,雖然咱們不能大團圓。但是哪邊都不孤單,你這麼想,心裡就好受多了。”小叔如夢初醒的抬起頭,看著三嬸,臉上的表情簡直稱得上是“委屈”,他說話又犯了結巴的毛病:“不是,你,你不明白,我只是在,只是在想,他這一輩子活得那麼苦,他那麼苦——”
“我明白。”三嬸長嘆了一聲,“我怎麼會不明白。他那麼擰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活得順利?”
“不是的,我不是——”小叔臉漲得通紅,“我說的不是哪個意思。”他遲疑了一下,終於吞吞吐吐的說:“有件事情你們都不知道——他只和我一個人說過。他真的太不容易了,那時候——”小叔有些緊張環顧四周,像是要確信大媽不會從他身後突然冒出來。
“那是1981年春節,我那時候才上初中,西決還在二嫂肚子裡——”小叔也許是覺得現在沒有保守秘密的必要了,“我記得那天,他喝醉了——他就和我說,和我說——當時大嫂為了能夠調回龍城來,和他們廠裡的一個頭兒——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他還說,他說東霓很可能——反正你知道這個意思的,說著,他就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哭——我當時嚇傻了,他一個勁兒的要我保證不跟任何人說——我,不過我撐到了今天才說也算對的起他了——”
“天哪——”陳嫣倒吸了一口冷氣,很明顯,興奮過度。
三嬸同情的看著小叔:“你不會是真的一位,只有你知道這件事吧——”
這下輪到小叔倒吸一口冷氣。
“我們都知道。”三嬸寬容的微笑,“我知道,南音她爸爸知道,西決爸爸媽媽在的時候也都知道,這種事情總是這樣的,不知道怎麼搞的,大家全都知道,可能不知道的人,也就是這幾個孩子,過去的事情不再提了,大家都吃夠了苦。東霓一直跟著我們長大,從小就吃我做的菜,上小學的時候跟同學打架,我當時懷著南音,挺著大肚子去學校見老師,她考砸了的卷子都是我簽字,穿耳洞感染了是我帶著她去醫院,她第一次出遠門去新加坡,也是我給她收拾行李——你說,東霓她還能去做誰家的孩子?…”
客廳裡出現了一片短暫的安靜,耳邊只聽見麻將忽遠忽近的那種“嘩啦啦”的聲音。
鄭南音從廚房裡探出了腦袋,衝我擺手:“哥,你過來,過來。”
三嬸立刻跟大家遞了個眼色,於是陳嫣馬上轉變了話題,開始和三嬸討論喪席上派誰去收禮金。
廚房裡,南音羞澀的掀開了鍋蓋:“你看,這要怎麼辦。”
她把一鍋黑芝麻湯圓煮成了黑芝麻糊。絕不誇張,我眼前看見的是一鍋灰灰黑黑的糊狀東西,絕對看不出來它們上輩子曾經是湯圓。
“我忘記了要煮多久,我就想著多煮一會兒應該沒關係吧,結果——它們就變成這樣了。”南音無辜的睜著大眼睛。
我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還能怎麼辦,倒掉重新煮一鍋算了!這玩意兒還怎麼吃你是不是豬啊!”
“不用就這麼倒掉吧。”南音委屈的拖長了聲音,“那不是浪費糧食嘛——不然這樣好了,我重新煮一鍋給大家吃,這個——這個其實味道跟黑芝麻糊也差不多——讓大伯吃吃看你說好不好——”她的眼睛頓時亮了,“我看這個東西其實跟大伯每天吃的東西差不多嘛,他反正只能吃類似的東西——”
突然間她沉默了,接著她難以置信的笑了一下:“怎麼可能?我居然——我居然忘記了。”
“南音。”看著她彷彿受了驚嚇的表情,我突然間有點不放心。
她眼裡淚光一閃:“哥,你說奇怪不奇怪,我是剛剛才真的反應過來,我再也見不到大伯了。”
“其實,我有時候也會忘。”我伸出手揉了揉她的頭髮。
天已經快要亮了,窗外的天空,呈現出一片摻著灰的冰藍色。這世上恐怕再也沒有什麼比晝夜交替時候的天空更寂寞。
“哥。”南音打開冰箱尋找新的湯圓,她的聲音明顯比幾分鐘前沉靜了很多,“等一會兒天亮了,你要不要再去東霓姐姐那兒一趟呢?”
“我會去。”我回答,“不過我想,她多半還是不會來的。
“我們真的不要告訴大家她已經回來了麼?”南音有點困惑,“畢竟這是大伯的葬禮呀,她以後一定會後悔的。”
是的,沒錯,鄭東霓在三天前回到了龍城,只不過,只有我和南音知道。她並不打算出現在大伯的葬禮上,她告訴三嬸她在美國的簽證出了點小問題所以她不能回來給大伯送行,她不准我和南音向任何人透露她的行蹤。
她的酒店房間裡一片凌亂。鄭成功小朋友安然的在這一片凌亂中酗睡,那副胸有成竹的表情看上去比什麼人都聰明。
“西決,你這麼早就來了。”她開心的對我揮舞著手上的幾張戶型圖,“今天陪我去看房子好不好?其實我一天也不想在這個鬼地方住了,我們鄭成功都不喜歡這裡,一到晚上就哭——”
“今天你爸出殯,你不會不記得。”我剪短的打斷了她。
“那又關我什麼事?”她做了一個無辜的表情,接著嫣然一笑,“回來的機票是我上個月前就買好的,我那個時候可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死。”
“鄭東霓。大媽現在的狀況很不好。我們其實都擔心她是不是受了太大的刺激,精神有點補正常,她把你爸爸的屍體在家裡放了三天,硬說大伯還醒來跟她說過話,你真的應該去看看她。”
“哈!”她揚起眉毛,短促的笑了一聲,“這倒是很符合她的一貫作風。”
“鄭東霓,現在換套衣服跟我走是來得及的。”
“別煩我。”她頹然的扔掉那幾張戶型圖,歪在沙發上蜷曲著身子,尋找她的煙盒。
“我跟你說過一百次。”我忍無可忍,“跟鄭成功同處一室的時候你不要抽菸。”
她以同樣的、忍無可忍的申請瞟著我:“對我兒子來說,最痛苦的麻煩事就是長壽,所以我不在乎。”
“鄭東霓,大伯活著的時候其實很想念你。”
“鄭西決。”她疲倦的託著腮,“你可不可以繞了我。”
幾天來,我們的談話總是這麼結束。
最終我們順利的辦完了大伯的葬禮,唯一的一點麻煩就是,三叔和三嬸需要一遍一遍的向各色人等用誇張的修辭解釋鄭東霓缺席的原因,大伯被另外一管用來製造雲的大煙囪送到了一個好地方,在那裡,說不定他可以把往日的屈辱和不安寫成歌詞,終日歌唱,直到他發現他最終做得到原諒自己,說不定他可以隨意的剪裁時間,把那個一拳打飛情敵的自己做成一個壯美的銅雕,取名“青春”,可以供人欣賞,但是供自己忘卻,因為那其實也不過是些紛亂的幻象,因為非常美和非常醜的東西本質其實不同,都起源於奢望。
大伯,請你保佑鄭東霓,請你不要怪罪她,她畢竟受過了太多不應該經受的苦難,畢竟前面還有那麼多忍不完的苦難在等她,她一直記得,你曾經帶著她,去看世界上最純粹的火樹銀花,其實在她心裡,你一直都是個英雄。你曾經優美的在黑暗裡奔跑,撿起來被後裔射死的太陽,把他們熔化,你汲取了他們的力量來捍衛你自己的激情,和你美麗絕倫的情人。大伯你要知道,她比任何人都難以忍受你的英雄暮年,你的窮途末路。她恨你,是因為你的隕落。請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站在大伯的遺像面前,最後一次鞠躬。
鄭東霓的新家位於龍城南端的科技園附近,一個很漂亮的新小區,她站在十八樓上可以隨心所欲的凝視護城河緩慢的流動。
很大的房子,對於一個人和一個嬰兒來說,過分空曠了點,客廳裡可以打羽毛球,她的傢俱很少,因此這個地方更是讓人有種長驅直入的錯覺。雖然是新裝修好的,也會莫名其妙的產生剛剛被洗劫一空的印象。
她依然美麗,可是他整個人就像這所房子一樣,不容分說的蕭條,搬進來的第一天,她扔給我和南音一人一把鑰匙,懶洋洋的說:“想帶男人或者女人過來的話,隨時都可以。”然後她就抱緊了膝蓋,端坐在空曠的客廳的地板上。自從這次回龍城來,這個姿勢就變成了她最常見的樣子,她常常可以一個人在地板上呆坐上四五個小時,甚至更久,陽光無遮無攔的籠罩她整個身體,然後一點點偏移,再然後就完全離開她,她似乎無所謂,好像變成了這間房子裡一個不慎被擺在正中央的瓷器。
我說:“你是怎麼打算以後的?”
她說:“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再離開龍城。”
我說:“還有呢?”
她說:“休息一段時間,再去找另外一些男人。”然後似乎為自己簡潔的幽默感嬌嬌慵的一笑。
我說:“你總的常帶著鄭成功去曬曬太陽。”
她一言不發,靜靜地看著我,好像我說了句蠢話。
我說:“我們帶鄭成功一起出去吃飯?”
她說:“我懶得站起來。”
我說:“那你想吃什麼,我去幫你買。”
她說:“不用。你聽說過會有人懶得吃飯麼?我就是。”她笑了,“我一想到從客廳到廚房的冰箱要走那麼多步,就馬上不餓了。”
我說:“你至少可以打電話叫外賣。”
她說:“我懶得撥號,關鍵是,我一想到我要從這兒站起來,去臥室找我的錢包,給送外賣的人開門,付錢,再把錢包放回去——這個程序讓我覺得頭大,還是算了。”
我說:“這樣下去你會完蛋。”
她說:“我知道,今天早上我發現我家裡一點錢都沒有了,可是我怎麼樣也鼓不起勇氣來下樓去ATM取錢,你來的正好,幫幫我,行不行?拜託了,去我錢包裡拿那張民生銀行的卡,別搞錯了,那張卡的密碼是你的生日。”
鄭南音錯愕的站在一邊,看著這個荒謬的場景。
我們兩個人下樓取錢的時候,南音認真的跟我說:“哥,我覺得咱們得帶她去看看醫生。”
“應該沒有那麼嚴重吧。她只是心情不好,可能過一段日子會好的。”我嘆氣,“咱們只能多照顧她,這些天學校裡快要期末考試了,我很忙,你多來看看她,她家裡缺什麼東西你就幫她買——”
“不是的。”南音用力的搖頭,“我覺得不對勁。哥,你以前有沒有注意過,鄭成功身上到底有沒有胎記?”
我頓時覺得脊背上寒冷刺骨。
“你是說,脊背上?”我乾澀的問。
“不是,腿上,右腿的小腿肚子上。”南音狐疑的眨眼睛,“我不確定鄭成功身上有胎記,昨天,我一個人來看她的時候,她就那麼一個人坐在地板上,我進門的時候就聽見鄭成功哭的聲音,可是她一動不動,她說,沒關係的,讓他哭一會兒他自然就不哭了,然後我就去抱鄭成功嘛——我就看見鄭成功的小腿上有三個紫色的印兒,她說那是胎記,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覺得——”
我轉身朝鄭東霓的家飛奔而去,毫不猶豫的,把鄭南音甩在身後。
從我不顧一切的眼光看過去,整條街的景物呈現一種蕭條的快感,我清楚的聽見自己的奔跑帶起了身邊的一陣風,久違了的感覺,唯一的不同之處是,今天,籠罩我整個人的,是一種龐大得讓我羞於啟齒的恐懼。
我慌亂的開門的時候,就聽見了鄭成功尖利的哭聲,那哭聲真切的穿破了鑰匙碰撞防盜門的零落聲響,我甚至弄不清楚那扇門究竟是打開的,還是被我撞開的,鄭東霓以剛才的姿勢坐在地板上,像抓一件襯衣那樣抓著鄭成功的肩膀——或者說,起初我真的以為她是在逆著陽光抖動一件襯衣,她抓著小小的鄭成功,逼近她的臉,嘴裡不急不徐的重複著一句話:“你再哭,你再哭——再哭我就掐死你你信不信——”聲音不高,語調甚至是溫柔的。
我全身的血液頓時湧上了腦袋,我記不清我是怎麼撲上去,怎麼把鄭成功從她手上奪回來,也記不清鄭南音什麼時候氣喘吁吁的出現在屋裡,記不清我自己如何把鄭成功交到目瞪口呆的南音懷裡,我只記得,在南音接過鄭成功的那一刻,我看見了鄭成功露在嬰兒裝外面的肩膀上,又多了幾個青紫色的圓圓的印記,和我以前看到的一摸一樣。
我只記得我捏緊了鄭東霓的下巴,她甚至不掙扎,只是含著淚驚愕的看著我,我聽見自己問她:“你答應過我沒有,你不會再這樣對他?”她嘴唇被我手指擠壓的變了形,微微的嚅動著,卻發不出聲音。“說!”我衝她吼,“你答應過我沒有?你還有沒有人性啊!”
“你們這些討厭自己孩子的女人全他媽的該死!”我的手掌毫不猶豫的落在她臉頰上,她無聲的,傾斜的倒在地板上,像棵被攔腰砍斷的植物。
“哥哥——”我聽見南音悲愴的聲音。
時間和空間是在旋轉中歸於沉寂的,沉寂就意味著,我意識到我做了什麼,鄭東霓靜悄悄的看著我,有一股血從她嘴角流下來,她很隨便的用手一抹,這樣她的整個下巴都變紅了,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的眼神像個被嚇壞了的孩子。
我不安的扶住她的肩膀。輕輕晃了晃。“鄭東霓?”
她慢慢的搖頭:“我不相信。”然後慌亂的笑了笑,“怎麼會呢。你剛才的那種語氣。那種表情,怎麼那麼像,那麼像我爸爸——”
我抱緊了她,我無地自容。
“姐,我不是有意的。”我的聲音聽上去很奇怪。
她的眼淚洶湧而出,她說:“我知道。”
南音就是在這個時候可憐巴巴的湊近我們,然後,抱著鄭成功鑽到了我們倆之間,我們四個人於是緊緊的抱在一起,分享彼此的眼淚,血液,力量以及體溫。
“哥哥,姐姐,”南音小聲說,“你們不要打架。”
鄭成功似乎非常快就恢復了好心情,我們的耳邊充斥著愉快的外星語言。我依稀記得,上一次,我們三個人這樣親密無間,應該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天我翻牆進去南音的幼兒園,把她偷出來,鄭東霓在外面等著我們,然後我們三個人一起逃跑,我已經不記得我們為什麼要那麼做,好像僅僅是因為南音不喜歡去幼兒園。總之,我們“逃亡”的路途上,我們三個人也這樣緊的依靠在一起,坐在公園的長椅上,那時候我才九歲,可是我的身體裡就像現在一樣,緊緊繃著很多跟微妙的弦。這些弦在空氣中輕輕一顫,我就滿心淒涼,現在我才知道,原來,那就是相依為命。
我和南音把鄭成功帶回了家裡,暫時交給三嬸——大媽在喪禮結束之後就固執的搬了回去,於是三嬸的生活又多了一頂極為重要的內容——據說一般的嬰兒在鄭成功這麼大的時候就會爬行了,可是鄭成功不會,鄭成功甚至連坐都坐不穩。三嬸頓時認為自己責任重大,開始想各種辦法訓練鄭成功坐穩,每一點點微笑的進步都能讓她心滿意足,整日喜滋滋的說,明天你一定要告訴東霓,小寶貝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鄭東霓依然像是一株寄生在她房子裡的植物。
我說:“你該給這個地方裝個固定電話了。”
她說:“我才不要。”
我說:“和我回去見見三叔三嬸吧。”
她說:“幫幫忙,西決,我連下樓取錢都沒有力氣,你發發慈悲好不好。”
我說:“這周我們帶你去醫院,去看心理門診,你不去也得去。”
她卻說:“西決,你知道不知道——”她停頓了片刻,“骨灰能不能做DNA測試的?”
我說:“好像不行。”
她靜靜的問:“為什麼?”
我回答:“DNA測試需要有機物。比如血液、頭髮、肌肉、可是骨灰無機物,沒法提取的。”
她臉色慘白,眼神渙散的微笑:“你確定麼?”
我反問:“你希望能測,還是不能測?”
她笑了,說:“我不知道。”
然後她的臉色越來越白,接著她開始發抖,她說:“我現在總是這樣,突然間就覺得困了。”
她緊緊的蜷成一團,枕著我的膝蓋,那表情像是在等待宣讀刑期那樣,等待著睡眠的降臨。
“西決。”她的聲音輕的好像耳語,“我爸爸死了。”
我說:“我知道。可是你要好好活著。”
“為什麼呀。”她的胸腔劇烈的起伏著。
“為了鄭成功。為了你媽媽。他們都需要你。”
“還有更有趣的事情可以吸引人活下去麼?”她甜蜜的微笑。
“更有趣的事情——”我想了想,“有。你一直都有的嗜好,你喜歡拆散我和我的女朋友,你得好好活著,養精蓄銳,才有力氣耍陰謀,一次又一次的破壞我的好事,這算有趣的事情麼?”
“這件事好像稍微有趣一點。”她怡然自得的閉上了眼睛,“西決,我累了,我累的都——都打算原諒所有的事情了,你說誇張麼?”
“太誇張了,這一點都不像鄭東霓。”
“西決,我是個好人嗎?”
“你不是。”我斬釘截鐵。
“和你比,沒有人是好人。”她的手指輕輕的掃著我的臉頰,“你要答應我西決,你永遠不要變成壞人,如果有一天,我發現連你都變成了壞人,那我就真的沒有力氣活下去了。”
“永遠不要變成壞人。”我微笑著重複她的話,“你們這些壞人就是喜歡向比人提過分的要求。”
“真的呀。”她不好意思的把自己蜷縮成更小的一團,口齒不清的說:“西決,我已經告訴你了吧,我爸爸死了。”
“是,你告訴我了。”
“西決,我恨他。”
“可是他很想念你。”
“為什麼呀——”她像個孩子那樣揉了揉眼睛,困惑的問。
“因為你走的太遠了,他知道你再也不會回家,所以他只能想念你。”
“現在他真的只能想念我了,因為他死了。”她的聲音近似囈語,“你知道的對不對,我爸爸死了。
“我知道。”我緊緊的樓主她,“我還知道,你也很想念他。”
“為什麼呀。”她像是在唱童謠那樣,一唱三嘆的重複著“我爸爸死了”和“為什麼呀”。
我不記得那天我回答了多少個這樣的“為什麼”。後來,她終於睡著了。她讓自己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面,睡夢中嘴角微微上翹,於是我知道,等她醒來,她就能熬過來,她一定可以熬過來,然後,好好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