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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朔風繞指我先笑

    時日漸漸近寒冬,轉眼已過去三個月。江湖上風起雲湧,各路英雄豪傑又做出了不知多少行俠仗義殺人救火的壯舉。聖香聽説屈指良最終還是找上了玉崔嵬,但不知道是玉崔嵬武功太好呢,還是金丹道長保護有功,又或者是屈指良那天狀態不佳,竟然讓玉崔嵬劍下逃生,從此躲得無影無蹤,不見人影。容隱從君山拿回了那把菩陽刀,聖香真的找了個打鐵師傅把那禍國殃民的刀熔成了一塊八卦掛在自己房裏,背書“阿彌陀佛”四字,也不怕道家祖宗氣死墳裏,佛門和尚樂得從圓寂裏復活。

    祭血會一事漸漸被人們淡忘,江湖自有江湖的英雄少年,而聖香也自做聖香的花花大少。

    臘月十八,梅花開。

    聖香終於用葵花籽喂肥了那隻大胖兔,抱在懷裏看臘梅開於雪中的美景。

    那梅花不太美,卻很香,香得極舒服,而舒服對聖香來説就是想睡覺的意思。

    於是他抱着暖和的大胖兔對着“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那種高雅的東西在打盹。

    這三個月來相府一片平靜,彷彿超乎施試眉和聿修的預料,並沒有任何事情發生在聖香身上。

    “少爺,喂,少爺啊。”小云推着睡眼朦朧的聖香,“快起來。”

    聖香迷迷糊糊地抬頭,那兔子趁機咬了他一口——這死兔子自從武當山下來,失戀於武當派廚房裏那隻大灰貓之後就一直自暴自棄,對聖香尤其怨恨:如果不是他把它帶出去,它怎麼會落到日日思貓不見貓的悲慘境地?總而言之一切都是聖香的錯,總而言之它咬這一口絕對有理由一點錯也沒有。

    “哇!”聖香被咬了一口一下驚醒過來,“梅花還會咬人……”

    “少爺起來了,門外有客。”小云説,臉上居然還帶點羞紅。

    “門外有俊美少年?”聖香揉着給兔子咬的手背,怨恨地看着那隻肥兔,幻想着紅燒兔子肉的味道。

    “來找少爺的是兩個人,一個病了躺在車上,另一個是個看起來很小的姑娘……”小云悄悄地道,“她説她是——少爺在外面認識的姑娘,長得很美呢。”

    “啊?”聖香想了半天沒想出來自己認識這種麻煩二人組,丟下兔子一溜煙奔出去看,“我去看看。”

    等他繞過幾重庭院到大門口推開門,眼前一亮,一位鵝黃衣裳的少女恰好回首,明眸與他相觸,她容顏温婉體態纖柔,正是聞人暖。聖香“啊”了一聲,“認識認識,這位姑娘我認識,小云叫泰伯開大門讓馬車進去。”

    時值寒冬,聞人暖一身黃衣頸上圍着上好的貂絨,膚如白玉,耳配明珠,看起來便知是富貴人家的閨秀。泰伯高高興興地開門,心忖這麼些年,少爺總算認識了個好姑娘。

    聞人暖謝了小云和泰伯,微笑道:“聖香少爺救過小女子性命,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小女子此次是專程道謝來的。”她從車上捧下幾個錦盒,一個給了小云,一個給了泰伯。

    兩人打開一看,一個盒中裝的是珠花,一個盒中裝的是藥材。兩人連聲道謝,把聞人暖的馬車拉入了丞相府馬房之中。聖香饒有興致地看着這位小姑娘擺闊,這來歷不明的小丫頭出奇地有錢,從上次在紅水河訂做的那條大船就看得出她有錢得簡直不僅可以把錢當柴燒,還可以拿去放火。

    等小云去倒茶,泰伯退下之後,聖香迫不及待地往馬車裏探頭,“你家唐兒丫頭病了?”這一探,卻讓這位大少爺大吃一驚,差點從馬車上掉下來,“大玉?”

    馬車裏躺着的人小半邊臉頰焦黑,大半邊臉殘豔動人,不是玉崔嵬是誰?聖香張口結舌——玉崔嵬怎麼會和聞人暖攪在一起?唐兒呢?號稱要保玉崔嵬不死的金丹道長呢?“死丫頭,難道……”他驀然回首失聲問。

    聞人暖慢慢點了頭,臉上的微笑失去了明豔的神采,輕聲説:“金丹道長和唐兒……都已死在……屈指良劍下。”

    聖香渾身起了一陣寒戰,畢秋寒死去的那一幕歷歷在目,“是……嗎……你們遇上了?你救了大玉?”

    “我們在長江遇上的。”聞人暖深吸了口氣,“玉大哥武功很高,屈指良在百招之內勝他不得,只是把玉大哥和金丹道長逼入長江。我正巧和唐兒在對岸遊玩,救起了玉大哥和金丹道長,屈指良一路追殺,金丹道長堅持要把玉大哥送到相府,説只有這裏能救他……結果在汴京城外被屈指良追上,道長和唐兒死於屈指良劍下,玉大哥也……”她緩緩吐出一口氣,“身受重傷。”

    聖香眉頭皺起,喃喃地道:“屈指良,屈指良,屈指良……呵……”

    “傷玉大哥的不止是屈指良……”聞人暖突然説,“他在硬接蒲世東‘死刀’一擊的時候已經受了嚴重的內傷……在被屈指良追殺的日子裏又幾次受人圍攻,最後為救金丹道長接屈指良一劍……傷及五臟六腑,只怕……”她頓了一頓,緩緩搖頭。

    “你覺得,大玉是個什麼樣的人?”聖香問。

    “好人。”聞人暖沉聲道,毫不含糊。

    聖香睜大眼睛看她,她也睜大眼睛看聖香,未了淡淡微笑,“看什麼?”

    “就為這一聲‘好人’,本少爺打定注意無論如何不會讓他死,只可惜死丫頭你是個小美人,害本少爺的表現未免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聖香眨眨眼説,隨即展顏一笑,“你放心,我救他。”

    聞人暖的淡淡微笑漸漸浮起温暖安靜的氣息,“天下雖大,人世再廣,也只有你能救他。”她一身鵝黃,與臘梅同色,而那份温和安靜卻似能融化了雪花,在這位女子身邊,無論是悲傷還是憂苦,都沒有孤獨的絕望,都能被人安慰瞭解、包容而關愛着。

    玉崔嵬清醒過來的時候,身邊丟着——本看了一半的《大唐後宮豔史》,屋裏瀰漫着艾草的藥香。聞人暖背對着牀鋪,背影苗條纖細,屋內掛着幅長長的書法不知寫些什麼,桌上隱約堆放着許多湯碗,窗外鳥鳴藍天,寂靜如畫。

    他有一種錯覺,睜開眼看見的氣氛太美,以至於讓他膽寒得發抖。

    也許他發出了聲音,聞人暖轉過頭來,玉崔嵬看見她在戲耍桌上一隻大頭烏龜。轉頭之後聞人暖的笑容依然婉約,“你醒了?”

    玉崔嵬泛起一個一樣美麗的微笑,“這裏是……”

    “丞相府。”聞人暖眨眨眼説。

    玉崔嵬微微一震,“你真的……”

    “我真的把你送到丞相府中。”聞人暖側了頭微笑,一字一字地説,“我答應了金丹道長要救你——我堅持相信玉大哥本是個好人一我想要見聖香一面,所以不管會給這個地方帶來什麼……”她的語調輕飄了,頓了一頓,輕聲接下去:“我都把你帶來了。”

    玉崔嵬柔聲説:“小丫頭,你會害死聖香。”

    聞人暖緩緩眨了眨眼睛,緩緩搖了搖頭,“如果真的無路可逃,那便請逃入相府——金丹道長説聖香是這樣對他説的。天下雖大,人世再廣,除了聖香,誰肯救你?除了聖香,又有誰能救你?”她輕聲問:“你想死嗎?”

    玉崔嵬的聲音越發柔情萬種:“我寧可死在豬圈,也不願死在相府。”

    “是嗎?”聞人暖微笑,“我不認為你是個該死的人。”

    她微笑着堅持的時候,讓人難以反駁也沒有火氣,玉崔嵬的語調變得更輕:“救玉崔嵬,便是與舉世為敵……”

    聞人暖凝視着玉崔嵬,緩緩地應了一聲:“嗯。”

    救玉崔嵬,便是與舉世為敵。

    屈指良以俠義之名追殺玉崔嵬,十一門派不殺玉崔嵬難保聲望名譽,玉崔嵬早年仇家遍地——要救玉崔嵬,斷然是與舉世為敵,非但孤立無援,而且四面楚歌。

    而聖香笑嘻嘻地對聞人暖説:“你放心,我救他。”

    六字之重,重逾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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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普這日回家,府裏突然多了兩位客人,一位聽説病了,另一位卻是個小姑娘。他聽了聖香一番他下江湖如何奮不顧身英雄救美,而現在美人帶了價值千金的禮物來答謝的故事之後,老眉深皺,嚴辭斥責了他一頓:“早早查清這小姑娘究竟是哪家小姐,派人把她送回家去,小小年紀豈能和你一般胡鬧!”聖香暫沒有回答什麼,趙普又説:“皇上明兒在北固子門觀景,説賜你靈芝寶露湯,你明兒去吧。”

    聖香眼眸帶笑,看着趙普頗含深憂的皺紋,“我明天去陪皇上喝茶吃飯,老爹你發什麼愁?”言罷,整整衣袖,做出一份端正雍容的模樣。

    趙普聞言沒有半分笑意,呆呆地看着聖香,“皇上也許……”

    “也許什麼?”聖香眨眨眼睛。

    想説的話突然滯住,趙普看着笑得燦爛無瑕的聖香,肚子裏種種疑惑和擔憂竟一句也説不出口,緩了一緩,“你……你自己明白就好。”

    聖香拍了拍趙普的肩,臉頰靠在他肩上,像孩子那樣抱抱趙普,“我明白,爹,別怕。”

    別怕?趙普長長地嘆了口氣,推開孩子那樣粘在他身上的聖香,拍拍聖香的頭轉身離去。

    他怎能不怕?皇上這個時候突然找聖香去“觀景”,雖説聖香一直以來深得太宗寵愛,但一旦聖香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是先皇的私生子,不管太宗曾經多麼寵愛聖香,現在都容不下這個孩子……

    他怎能不怕?這孩子從來不幸,從小大到無論笑得多麼開心,和別人玩得多麼高興,他都曾見過他眼中那種……説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他一直不知道聖香在想什麼,但至少知道他並不如表面上那麼開心,或許是一點也不。

    李陵宴現在正坐在劉妓和姜臣明的新婚洞房裏,小心翼翼地喝酒。他的左邊是氣質高雅的劉妓,右邊是白麪微須的姜臣明,對面坐的卻是被姜臣明俘虜的李夫人。李夫人垂首唸經,似乎對身週一切不聞不問,一桌四人,卻只有三人在説話。

    “如此説,屈指良本是大宋太祖皇帝麾下的一柄利器……”李陵宴的聲音説得越慢越感覺到一股稚氣,但那説話的內容卻沒有絲毫稚氣,只有一股好整以暇的和氣,“也就是説——殺我爹李成樓的主謀,不是趙普,而是先皇趙匡胤。”舉杯淺呷了一口,他慢慢地説:“難怪畢秋寒要死,聖香竟敢嫁禍趙普,真是出乎意料……”

    姜臣明年約五旬,長得文質彬彬,一副師爺模樣,那年紀做劉妓的親爹都不算小,卻望着身邊的美嬌娘沒有絲毫慚愧之色,“所以妓兒將李公子請來,姜某十分驚喜。李公子手握人才奇士,樂山寶藏,又聰明機智,絕無婦人之仁,你我攜手,何懼大宋江山不倒?”他輕描淡寫地説笑,“哈哈哈……姜某説笑了,倒是李公子尊父確為屈指良受太祖命暗殺,李公子不可被聖香那胡攪蠻纏的小人唬弄了去,他費盡心機只想掩飾大宋宮廷醜事,此人心機深沉,不可不防。”

    李陵宴沉吟了一陣,指甲輕輕敲了敲酒盞,突然轉了話題:“其實我有一事不解,屈指良武功高強,江湖幾乎難有敵手,他為何甘為太祖殺手,又為何——”他微笑,“為何屈居你姜臣明之下?”此話問出,李陵宴身價自高,隱然有壓住主人的架勢。

    姜臣明卻大笑,彷彿不以為忤,“李公子是朋友,姜某也就不隱瞞,但我醜話説在前頭,屈指良雖是李公子你的殺父仇人,但他對你我大計大有裨益,此人姜某最後定會交由李公子處置,但在大事未成之前,可否請李公子手下留情,暫且放他一馬?”他存心籠絡李陵宴,竟將“用人不疑”四字發揮得淋漓盡致。

    李陵宴好奇地挑了挑他眼角的幾根睫毛,“他的弱點是?”

    姜臣明哈哈大笑,“屈指良英雄一世,從不沾女色,那是因為他有斷袖之癖。與屈指良雙宿雙棲的這名重要人物本被太祖囚於太原奉聖寺內,姜某從太原路過偶然借住奉聖寺,便順手把他擒了回來。屈指良未曾防備,便落入了姜某彀中。”他仰首喝一杯酒,“屈指良號稱俠義,卻是個深情種子,為了此人殺人放火無所不為,讓姜某也很佩服。”

    李陵宴低低地“啊”了一聲,不知想起了什麼,沒有接話。

    姜臣明倒有些奇怪,“李公子?”

    “啊——”李陵宴回過神來,“那人是誰?陵宴好奇得很,可否一見?”

    姜臣明道:“説起此人,他倒是大大有名,説出來李公子你説不定都知道。”

    此言一出,劉妓和李陵宴都很好奇,兩人面面相覷,“誰?”

    “二十八九年前,江湖上有位和屈指良一般大有盛名的盜賊——”姜臣明含笑道,“信物為‘盤龍蚧’和‘鬼眼石’。”

    “‘壞事不出門,善事行千里’蓮渚千里‘?”李陵宴訝然,“聽説此人行蹤詭秘,數十年來只聞其名號從未見其人,江湖傳説還曾認定世上並無此人,判定這’蓮渚千里‘四字也是旁人杜撰,從沒有’蓮渚‘之姓,原來真有此人。”

    姜臣明點頭,“蓮渚千里當年名噪一時,神出鬼沒,盜走財寶無數,名聲不下於屈指良啊。屈指良如此聽話,只怕也是怕他和大盜為伍之事,壞了他大俠的名聲。”

    “呵呵,怎知不是他怕壞了蓮渚千里的名聲?”李陵宴微笑,“不想世上竟有這等奇事,這兩人陵宴都佩服得很。”他見姜臣明不説帶他去看蓮渚千里,他也就不提。

    “屈指良殺玉崔嵬絕不會失手,玉崔嵬壞了妓兒好事,此人不死,你我的臉上都掛不住。不過李公子你果然了得,一封書信把聖香牽涉其中,輔以十一門派之力,借屈指良之手殺玉崔嵬、趙聖香二人,果然是一石二鳥,殺人於無形啊。”姜臣明哈哈大笑,和李陵宴言笑極歡。

    李陵宴眨眼微笑,“過獎、過獎。”

    劉妓在一邊很柔順聽着,此時嫣然一笑,“我給你們倒酒。”

    “咳咳……”玉崔嵬喝了一口聞人暖端來的藥湯,咳嗽起來差點把湯灑在牀上,他身上受了幾次重傷,要是別人早就死了三次以上了,但他還活着。聞人暖把過他的脈説,他在孃胎裏的時候本是個雙胞胎,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後來不知出了什麼毛病,兩個人長到一起去了,生下來的是亦男亦女的玉崔嵬,但也正因為他五臟六腑與旁人不同,才能活到現在。

    聖香對聞人暖的解釋好奇得很,那天直咕噥什麼時候大玉嫁一個人試試看,看能不能生個娃娃出來。

    玉崔嵬給他拋媚眼説不如聖香你娶了我,聖香説娶了你一個會有千萬少女傷心而死,他善良純潔博愛寬容,因此要娶就大家一起娶了,不娶就誰也不娶,要孤獨終老。玉崔嵬柔聲説我不介意與人同嫁,聖香瞪眼説但我怕被想娶你的人剝皮。結果那日這三人在房裏笑了半日。

    “玉大哥。”聞人暖扶他重新坐好,眉心微蹙。

    玉崔嵬坐好之後神色慵懶嫵媚,果然曾是傾倒眾生的人物,顧盼之間自然而然一股勾魂攝魄之態,“咳咳……這裏如果是豬圈多好……”他含笑説。

    “玉大哥,像你這樣的人,有些時候能死,有些時候不能死。”聞人暖捋了捋他順滑的長髮,温言道,“如果你還是害人不淺的‘鬼麪人妖’,你現在要死要走,我都不留你。即使是聖香肯救你,我也説他在胡鬧。可是這麼多年過去,我雖然沒有見過當年的你,但也覺得你已經變了,變得善良,也會感動……你在莫去山莊花了那麼多心力救出那麼多人,如果就這樣死在屈指良劍下,死在被你救出來的那些人手裏,如果你認命就任自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了,那所謂的良知和公理在哪裏呢?”她凝視着玉崔嵬的眉眼和額頭,那眉眼纖秀額頭光滑,十分秀麗,“我不知道聖香是不是因為這才救你,但我是這樣想的。”

    玉崔嵬笑了起來,“我從不是真心在救人。”

    “但事實上你就是救了。”聞人暖微笑了,“連我的命都是玉大哥救的呢。”

    “小姑娘,你為了‘良知和公理’,推聖香進了萬劫不復的地獄……”玉崔嵬緩緩坐起來説,“你的良知和公理呢?”

    “我會救他。”聞人暖輕聲説,“我會幫他,我已傳令回家,要月旦派遣人手助我殺屈指良!”

    玉崔嵬微微一怔,“你是——”

    “我是碧落宮宛鬱月旦的未婚妻子,”聞人暖語調雖輕卻很鎮定,“玉大哥,雖然我們沒有見過面,但其實我應該叫你姐夫。”

    深藏不露的小姑娘!玉崔嵬上下打量了她一陣,“你是月旦的未婚妻子?”他突然一笑,“你要救聖香?”

    聞人暖低聲道:“當然!”

    “小姑娘,你太年輕了。”玉崔嵬慢慢地説,“你告訴我那好温柔的小舅子你人在這裏,他會做的不是幫你救我,而是找人把你帶回去。”他眉眼都挑得豔豔的,笑了起來,“月旦不是笨蛋,你救不了聖香。”

    聞人暖臉色一變,“月旦不會這樣。”

    “不是他會不會,而是他別無選擇。”玉崔嵬目光陡然轉為凌厲,盯了她一眼,“小丫頭,碧落宮並非武林至尊,宛鬱月旦不能與江湖為敵,也無能與江湖為敵!”

    聞人暖臉色漸漸變得蒼白,“月旦他……”

    “他不會幫你,也不會救聖香,因為他不是像聖香那樣的笨蛋,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就敢與舉世為敵I”玉崔嵬一字一字地道,隨後輕輕一笑,婉轉嫵媚,“你救不了聖香,你只會害了他。”他的目光從聞人暖身上穿過,望到了門口那邊。

    聞人暖全身一震,陡然回頭,只見門口站着個生得像一千種琉璃一萬種明珠那樣玲瓏可愛的錦衣大少,笑眯眯地提着兩個大酒壺,“我買了八十一文的羊羔酒啊,京城特產,我在裏面泡蠶豆,不許説不愛吃!”

    他是什麼時候來的?聞人暖拾手看自己的手指,手指在絲絲顫抖,如果宛鬱月旦不願出手相助,那麼聖香真的就是與舉世為敵……她屈指握住自己的領口,微微地喘息,胸口一絲一絲疼痛起來,難道全都是因為她太天真……所以……耳邊響起玉崔嵬含笑的聲音:“聖香,誰在你頭上插了拔頭草?”她驀然抬頭,只見聖香舉手一摸,他的頭髮上不知道什麼時候給人插了一根枯黃的小草,插草賣頭,這規矩誰都知道!原來十一門派中鬼王母門下已經開始行動,宣告要聖香的腦袋了!她看着拔下枯草興沖沖往碟子裏倒酒泡蠶豆的聖香,心頭的絲絲疼痛陡然升為劇痛,她如果害了他……她如果害了他……

    “喂?”聖香的蠶豆倒了一半,玉崔嵬從牀上下來踉蹌地扶住坐倒的聞人暖,兩個人一同跌倒在地上,聖香丟下酒甕,一迭聲叫苦連天地衝過來救人,“喂喂喂,兩個人一起昏是想刺激本少爺心病發作和你們一起昏嗎?快起來!”他戳戳聞人暖的臉頰,又拉拉玉崔嵬的頭髮,威脅道:“快起來!否則本少爺就告訴別人你們兩個躺在一起,快起來!”

    “你……就……不會扶一下傷患……”玉崔嵬好不容易換了口氣,倚在牀沿喘息帶笑説,“把病人……抱到牀上去啊……”

    聖香提高嗓門喊:“來人啊——幫少爺把……”一句話喊到一半,玉崔嵬衣袖一捲把地上的聞人暖捲到牀上去,隨即一口紫血吐在錦被上,咳嗽了起來。

    聖香拿起桌上的藥湯趕到牀沿,不管三七二十一給他灌了下去,玉崔嵬喝下之後又連連吐了一牀的紫血,氣色卻好得多了。看他眉宇間那團黑氣淡了一點,聖香得意洋洋地點了他四處穴道,把他平放在牀上休息,順手把病發昏倒的聞人暖和玉崔嵬排在一起,蓋上錦被,在牀邊看了看,十分滿意自己的傑作。

    正當這時,他陡然覺得屋裏光線一暗,驀然回首看見一個府中奴僕打扮的灰衣人站在門口。只見灰衣人一雙眼睛精光閃爍,炯炯地盯着牀上並排躺着的兩人,滿臉漠然。

    聖香回身擋在牀榻前,袖中扇扇頭微垂,斜斜落下半邊扇面。他這一垂扇淡、靜、定、穩,隱然有強者之氣,經歷,過江湖一場遊歷,他此時不是遇到敵人喜歡大喊救命的聖香。尤其是救玉崔嵬,此事是他一個人作的決定,便不能拉別人下海——更何況他的好朋友們都有家室,豈能為了他一場任性,便要求他們與舉世為敵?人啊……其實有時候自私和無私只是一線之間,他並不是個無私的人,只是不想太自私而已。

    “你何苦救他?”灰衣人口齒僵硬地説,緩緩從袖中拿出一對短刀,分雙手握住。

    聖香笑了,“他救了你。”眼前這位灰衣人也在地牢之中,雖説從來沒有説過話,力求隱於人羣,但聖香記憶力奇好,偏偏就是記得。

    灰衣人一滯,一字一字地道:“他是江湖魔頭,死不足惜。”

    “他是江湖魔頭。”聖香説,“很多人都可以殺他,就你們不可以。”

    灰衣人再度滯住,雙手握緊短刀,往前踏了一步。

    聖香“啪”的一聲合扇把灰衣人止在五步之外,“我不是江湖魔頭,我也救過你,你可是連我都殺?”他的眸色泛起一層凌厲之色,“我要救玉崔嵬,你可是連我都殺?”

    灰衣人一時震住,聖香學着他的口氣一字一字僵硬地道:“江湖白道為‘鬼麪人妖’所救,便是奇恥大辱;而如果‘鬼麪人妖’為你江湖白道所救,那就是理所當然,人心所向?你可曾捫心自問,如是你,可會為了救人出獄,而挺胸硬接‘死刀’全力一擊以至於現在垂死在牀任人宰割?”他一雙眼眸冷寂如星,不見熱血,只有平望人世冷暖的清寒,“換了是你,你敢嗎?”

    灰衣人全身一震,脱口而出:“他……他當時不是毫髮無傷?……”隨即戛然閉嘴,滿臉駭然。

    “他又不是神仙。”聖香冷冷地看着他,那眸色不傷人,只是很寂寞,“如果你認定‘鬼麪人妖’救你江湖白道是存心戲弄,讓你揹負了奇恥大辱;如果你認定他就是姦淫擄掠無惡不作的大魔頭,你以什麼理由殺都不為過,我讓開,你去殺。”他“啪”的一聲握扇讓開,站到牀側,錦袖一拂,“你殺吧。”

    灰衣人臉上變色,看着滿牀紫血,不斷回想玉崔嵬擋在蒲世東“死刀”之前,保護眾人的情景,甚至他挺胸硬受蒲世東瀕死一擊,而後回頭一笑的模樣——他走到牀側,聖香竟然拂袖而去,與他擦肩而過連門也不關。灰衣人駭然看着聖香離去的背影,再看靜靜躺在牀上的玉崔嵬,遲疑了足足一炷香時間,終於放下刀轉過身來,望着屋樑深深吐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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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了。

    聞人暖緩緩睜開眼睛,眼角微微一顫,滑下了一滴眼淚。

    這個人……這個人啊……比月旦堅強、比月旦脆弱……

    最重要的是……他比月旦寂寞。

    他有顯赫家世、有皇恩在身、有成羣朋友,人世間該有的一切他都有了,可是沒有人能走近他的靈魂……所有的人都在他靈魂的邊緣擦過,都自覺和不自覺地被他守護,卻沒有人能夠守護他。

    他比月旦寂寞。

    她閉起眼睛流下那一滴眼淚,她認命了。從第一眼見到他就知道自己會變心,她愛聖香。

    她會如約嫁給宛鬱月旦,可是在她出閣之前的兩個月,她愛上了聖香。

    “你哭什麼?”玉崔嵬睜開眼睛,微微挑起嘴角。他穴道受制,可是沒有昏迷,剛才聖香和灰衣人一番對話他都聽見了。

    聞人暖搖搖頭,微笑道:“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一個很不好的故事。”

    玉崔嵬柔聲道:“這個故事在都是鱷魚的河邊,我就已經看見了。”

    聖香拂袖而去,走到了趙普那間素淨的書房,倚靠着外牆站着看天。他沒有聽見客房有奇怪的聲響,大概灰衣人真的走了。隆冬的天空有點灰,身旁臘梅的香氣淡雅馥郁,氣氛十分寧靜。他坐到地上,拿了根枯枝在地上畫線,畫了幾下臉色變得蒼白,抱膝頂住了心口,就坐在書房的陰影裏一動不動。

    “趙大人,宮裏又傳了話,讓你家聖香少爺明兒再進宮。”書房前不遠的林間小徑上,一個手持拂塵的太監和趙普並肩而行,“皇上問上次靈芝寶露湯聖香飲得可好?若是對身子有益,明兒再賜。趙大人啊趙大人,皇上對你家公子那是沒話説的寵啊……”

    趙普稱是,臉上卻不見什麼喜色。皇上在試探什麼?難保有一天這補身保命的靈芝寶露湯不會變成要命的東西,“我家這逆子,着實氣得我不輕,年紀不小了,專門結交狐朋狗友,成天無所事事。”

    “趙大人,這點你也得小心,你家公子胡鬧也是宮裏有名的。昨兒有台諫參了趙大人一本,其中有一條就叫做‘放縱其子結交惡少年,橫行街坊之間’。不過皇上似乎沒多大怪罪,還拿起那摺子來吟詩。依我估計,以皇上對聖香少爺的寵愛,沒多大事。”

    “吟詩?”趙普咳嗽了一聲,“不知吟的是什麼?”

    “老奴只記得有一句什麼白馬,還有些鳳凰兒。”

    趙普自己讀書不多,眉頭緊蹙,未再説什麼,和林公公走過小徑,往另一頭去,遙遙地聽見林公公“啊”了一聲,“似乎那詩裏還有衙門……”

    聖香抱膝縮在牆角,聞言嘴角微翹,眼色越發如琉璃,熠熠生輝卻不見底色。

    “醉騎白馬走空衢,惡少皆稱電不如。五鳳街頭閒勒轡,半垂衫袖揖金吾。”施肩吾寫的好一首《少年行》,詩裏寫的好一個惡少年!二十年的寵愛抵不過突然生起的猜忌,他現在在太宗心裏就是這樣一個惡少頭子,聚眾鬧事橫行街坊的惡少年。

    如此,若是有一天太宗賜死聖香,太宗也不會覺得可惜的。

    世如流水,榮華富貴,恩寵喜悦,似乎都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他曾為了這個皇帝的江山勞心勞力,為大宋嫁禍趙普,為大宋立下絕志,為大宋……

    身臨北漢南漢叛軍之中,曾被軟禁曾九死一生!但這個皇帝現在想他死,因為他已殺了這個孩子的親爹,他現在後悔為何不在這個孩子長大之前殺了他,而二十年的不忍與溺愛,除了平添決定的痛苦之外,並沒有改變任何結局。

    雪地上跳過來一隻大胖灰兔,站起身來睜着一雙大黑眼睛看着聖香。

    聖香含着一絲淺笑,也睜着大眼睛看它。

    大胖灰兔歪着頭似乎覺得聖香沒有抓它來吃韭菜烙餅很奇怪,跳過來兩步,用鼻子頂了頂聖香,想了想,咬了他一口。聖香“啊”的一聲跳了起來,用力揉被兔子咬的地方,“豬兔!你竟然敢咬本少爺兩次!我叫老胡把你烤成叫化兔!”

    大胖灰兔轉身逃之天天,聖香拍拍衣裳站起來,雪地陽光下一笑,笑意盎然,燦若蓮花。他歪頭想了想,笑眯眯地從梅花林裏折了幾枝梅花下來,回玉崔嵬的客房去了。

    繞了兩條小路,他突然看見那位本來應該已經走掉的灰衣人呆呆地站在他家柴房外面,看着他家柴房屋頂發呆。聖香奇怪地跟着他往屋頂看去,只見屋頂懶洋洋地躺着一隻黑貓,黑貓耳朵上還長着兩撮長毛,和尋常黑貓不大一樣。伸手在灰衣人發直的眼睛前晃了兩晃,他笑吟吟地道:“見鬼了?”

    灰衣人長長嘆了一口氣,僵硬地道:“九命貓,見者殺!”

    “哈?”聖香莫名其妙,指指屋頂那隻黑貓,“九命貓?”

    “鬼王母九命貓,見者必殺——見一人殺一人,見一門殺一門!”灰衣人嗓子喑啞,一字一字説來猶如鐵石撞擊,十分難聽,“你救玉崔嵬,不容於天下!鬼王母與玉崔嵬是十三年宿仇,絕不可能饒了‘鬼麪人妖’!”

    “這隻貓就是什麼九命貓?”聖香聽了灰衣人這警介紹,不是嚇到臉色大變,而是稀奇地歪頭看那隻貓,喃喃自語,“這隻貓和其他貓也沒什麼不同,不就是耳朵毛長了那麼一點點嗎……”

    灰衣人卻臉色慎重地在考慮,他在此看見了九命貓,是否應傳言就被列在鬼王母必殺範圍之內?剛動了動念頭,突然眼角一暗,那錦衣少年縱身上屋頂一把抓住那隻黑貓,從袖裏摸出一把剪刀,笑眯眯地剪了黑貓耳上那兩撮長毛。提起九命貓的兩隻前腳,他對它看了又看,滿意地摸摸它的頭。灰衣人頓時目瞪口呆,“你——你——”

    聖香拎起那隻黑貓,無辜地轉頭,“好看嗎?這隻貓不就是毛長了點沒人給它剃頭,和到處跑的野貓沒什麼兩樣嘛。”説着他把黑貓左前腳一抬,對灰衣人招了招“爪”。

    灰衣人目瞪口呆之餘哭笑不得,普天之下就是鬼王母自己也沒想到有人敢把她視為信物的九命貓抓去剃頭,這麼剪了耳朵上的長毛,倒真是看不出來這隻黑貓和其他黑貓有什麼不同。聖香把貓放掉,拍了拍衣袖的灰塵,嫌惡地看着鞋上的一點點塵土,“你還對大玉戀戀不捨?這屋裏有上好的柴刀,如果你嫌你那把刀不夠利,本少爺建議你用本少爺家的柴刀,大玉被本少爺點了穴道大概還在牀上,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現在不殺以後萬萬沒機會,以後沒機會了一定會後悔,後悔了一定會怪本少爺沒有提醒你,為了防止你日後痛心疾首呼天搶地,本少爺好心提醒你……”

    他嘮嘮叨叨個沒完,灰衣人“哼”了一聲,“陰楚翰,殺人不回頭。”

    這灰衣人竟是二十年前江湖上最有名的殺手——專殺貪官污吏盜賊魔頭的“刀行天下正”陰楚翰。聖香卻不認識這位偉大的白道殺手,他只對“殺人不回頭”這句話大大讚賞,連連點頭,“就是就是,大玉救你的命,你不能不認賬,現在不殺以後沒機會後悔的啊。”

    陰楚翰冷冷地看着這位驕縱奢華的少爺公子,“你就要死了。”

    聖香瞪着他,“你才要死了!”

    陰楚翰難得出言提醒什麼人,他還真沒見過有人聽他“刀行天下正”説出“你就要死了”五字之後是回答“你才要死了”,怔了一怔,只覺與聖香説話詞不達意又指東説西,糾纏不清,閉嘴沉默了片刻,“我走了。”

    “慢走,不送。”聖香揮揮手,一副笑倚春風、身陷萬丈紅塵舒服得不肯出來的樣子。

    陰楚翰越牆而去。

    聖香看見他離開,聳了聳肩,正想拍拍手走人,把折下來的梅花拿到他自己房裏去插,順便送玉崔嵬和聞人暖兩枝。突然“咿呀”一聲,柴房的門開了,裏面居然有人。聖香心頭一跳,驀然回首,只見推門的人臉色比剛才的陰楚翰還僵硬,身材高大濃眉大眼,正是趙祥!

    二哥……聖香方才的注意力全在陰楚翰身上,竟真不知道趙祥剛才就在柴房裏,此時怔神一頓,竟不知從何説起,只呆呆地看着他。

    “你在搞什麼鬼?”趙祥冷冷地看着他,“什麼九命貓?什麼‘不容於天下’?剛才那人是誰?你朋友?”

    趙祥問了四問,聖香呆了好一會兒,才答了一句:“啊……”

    “啊什麼啊?”趙祥臉上怒色漸漸湧起,“你在外邊胡作非為,惹是生非,到底在做什麼?你叫剛才那人殺誰?你膽子大了,平日胡鬧也就算了,今日你竟敢在丞相府內支使人行兇殺人,你到底有沒有當你是趙家的兒子?有沒有當你自己是丞相的兒子?”

    趙祥説到最後厲聲厲色,聖香情不自禁地縮了縮脖子,“我……”他怕趙祥,聖香從小到大怕的東西很多,最怕的……是因他而怒走邊疆的兩位哥哥,那是從心底生出的無法言喻的歉疚與負罪感,他奪走了趙瑞和趙祥應有的東西,那本應全部屬於趙瑞和趙祥的父愛。

    “你好大的膽子!”趙祥氣得眼血絲、額頭暴青筋,“你自己見爹去!趙家有你這樣的子孫,簡直是趙家的恥辱!”

    “我……我……”聖香脱口而出,“我只是……”

    “只是什麼?”趙祥冷冷地問。

    聖香定了定神,緩緩舒了口氣,他的右手握拳,“我只是……説説而已……説着玩的。”

    “殺人這等事,豈是可以讓你玩笑的?”趙祥臉色更冷,“你把什麼人藏在家裏?剛才那人是誰?”

    “二哥你在柴房裏幹什麼?”聖香定了定神之後卻顧左右言他,笑了起來,“你躲在裏面砍柴嗎?”

    趙祥指着柴房之內,臉色酷厲冰冷,“你自己去看看,我在柴房裏面幹什麼!”

    聖香心頭油然而生一股不祥之感,前進兩步探頭往柴房裏看去,眼眸微微一顫——柴房裏數十隻鳥雀被飛鏢釘在牆上,整整齊齊寫着四個大字:“斷玉焚香”。鳥雀剛死不久,血腥味被柴房裏的松香味掩去,聖香嗅着那柴房裏詭異的死亡之氣,“這是什麼東西?”

    趙祥厲聲道:“這是什麼東西你自己心裏清楚!什麼叫‘斷玉焚香’?你到底在外面胡鬧了些什麼?你瞞着爹、瞞着全家上下什麼?還有——”他指着聖香房間的方向,“你房裏那位‘客人’——究竟是什麼來歷?得的又是什麼病?做的是什麼生意?走的是哪一條道?聖香啊聖香,你當家裏是什麼?神通廣大無所不能——不管你在外面惹了多大的禍都能幫你擋的神仙府?”

    “我……”聖香剛泛上眼眸的笑意退去,咬了下嘴唇。趙祥已然打斷他,進一步厲聲道:“你可知當朝丞相都要奉公守法安分守己——何況你還不是丞相……你只不過是丞相不知從哪裏撿回來的——”趙祥的聲音到此戛然而止,他的嘴唇顫抖,黝黑的臉色頓時顯得蒼白,指着聖香的手指在顫抖。

    氣氛一時僵凝,有好一會兒,聖香沒説什麼,臉也沒有變色,也沒有笑。

    “聖香……”趙祥的語調沉了下來,突然變得有些侷促,“我……”

    聖香搖了搖頭,淡然一笑,“我沒有生氣啊。”

    “你……”趙祥突然震動了一下,“你……你早就知道你不是……”

    “我不是爹親生的。”聖香慢慢地説,“那……也……沒有什麼……二哥。”他緩緩轉了半個身,手裏那幾枝梅花跌在了地上,他用手去拍柴房邊那一棵松樹的樹幹,拍上了,便停住不動,“二哥、二哥……”

    趙祥被他這兩聲“二哥”叫得心頭顫動,不知怎地興起了一種不安的預感,“你到底在搞什麼?”他的語氣已經緩和下來,剛才的震怒已經過去。

    “我有個朋友,雖然曾經是個大壞蛋,但現在不太壞,我想救他的命。”聖香説,身子已經轉了過去,背對着趙祥,“但是有很多人想他死——很多很多人。”

    趙祥厲聲道:“這等事你該交給軍巡鋪!殺人行兇,那是罪惡昭彰的事,那是開封軍巡鋪管的事!不管有誰要殺誰,這等事豈能由你來管?”他一把抓住聖香背過身去的手,把聖香拉了過來,逼視着聖香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何況你是趙普的兒子!爹樹大招風,得罪的人本就不少,你可知多少人等着抓爹的把柄?你如自認是爹的兒子,那就給我謹言慎行,不要胡説八道胡作非為!”

    聖香對着趙祥的視線,他的眼眸泛着一股比趙祥想象的更安靜的光輝,他並不太激動,只是也許有點索然、有點寥落,他説:“二哥,你知道皇上要殺我嗎?”

    趙祥駭然變色,“你説什麼?這種話給人聽見了還了得……”

    “上次皇上請我去北固子門觀景,”聖香輕聲説,那聲音有點縹緲,不脱一點淡淡的笑意,“賜我喝甜湯,我不小心打翻了那碗湯,結果湯翻進池塘,那些魚都死啦……”

    趙祥渾身一震,“你……皇上他……”

    聖香凝視着趙祥的眼睛,慢慢地問:“二哥你説我……該怎麼辦?”

    “皇上為什麼要殺你?”趙祥壓低聲音,“他不是寵你寵得很嗎?”

    聖香淡淡地笑,“皇上怕我。”

    趙祥沒再問“為什麼皇上怕你”,他不知道聖香究竟是誰的兒子,但從趙普把這孩子領進家門的那一天開始,他就知道聖香絕非尋常人家的孩子,不脱皇親國戚之內。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清醒地知道這對趙普來説是多大的危機,而聖香顯然沒有把“皇上要殺我”這件事告訴趙普,“爹不知道?”

    聖香又笑了起來,“爹知道了會嚇死。”

    “你——打算怎麼辦?”趙祥問。

    聖香一指一指地掙開趙祥抓住他的手,慢慢地再度背過身去,“我不會自盡的,我不是忠臣——”頓了一頓,他突然又説:“要殺我朋友的人都是高手,軍巡鋪救不了他。”

    “你是什麼意思?”趙祥突然醒悟了什麼,頓時厲聲追問,“你是什麼意思?難道你——”

    “二哥!”聖香截斷他的話,“皇上要殺我,別的很多很多人都要殺我,我不想我朋友死,我也不想自己死,更不想家裏人受連累,所以——所以——”

    他驀然轉身看着趙祥,“二哥你剛才聽到了,救玉崔嵬,不容於天下——不容於天下,先不容於相府!你——和爹——把我趕出去吧!”

    此言一出,趙祥如遇五雷轟頂,耳朵嗡然作響,呆了好一會兒才一字一字地問:“你説什麼?

    聖香望着他,説一個字退一步:“我若不死,皇上不會放心,爹會救我,他饒不了爹——可是我不想死——所以——所以——反正最近家裏亂七八糟,我惹了一個很大很大的麻煩,有很多很多人要殺我,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你和爹把我趕出去吧……否則,你難道想爹和相府陪我一起死嗎?”

    聖香説這話的時候臉上沒什麼表情,竟不顯得太痛苦,趙祥驚駭莫名地看着他,幾句話説完,聖香已退到了庭院門口,與趙祥有五丈之遙。只聽他繼續説:“我惹了好大好大的麻煩,你們如果不趕我走,家裏一定會出事,也許會死人……你怎麼忍心讓泰伯、小云他們陪我死?對不對?所以——”他竟然笑了出來,“你和爹大發一頓脾氣,把我趕出去吧。”

    “你……你……”趙祥心底驚怒難平,有千言萬語,但一句也辯駁不出,皇上要殺聖香,除了把聖看趕出去,難道還能叫聖香為了相府——真死不成?頓了一頓,他的聲音顫抖:“你這嬌縱慣了的性子,真把你趕了出去,你活得下去?”

    聖香皺了皺眉頭,認真地説:“以後每逢春節、中秋我都會回來看你的,如果我去了北邊,就帶貂皮回來;如果去了南邊,就帶美女回來……”

    趙祥一怔,怒道:“你什麼時候能説句正經的?現在……現在是什麼時候!胡鬧!你一輩子沒個時候不胡鬧!你想説笑到什麼時候?”

    聖吞吐吐舌頭,指指牆上那大字,“這些東西恐怖得很,快點拆了。”他拍拍手打算溜之大吉,趙祥又冷冷地問:“你想什麼時候走?”

    聖香回身做鬼臉,“今天晚上。”

    趙祥滯了一下,僵硬地道:“爹他……絕對做不到……”

    聖香笑吟吟地看着他,“爹做不到你做得到就好,反正——二哥凶神惡煞的好可怕……”他説完就溜,在趙祥發怒之前逃得無影無蹤。

    趙祥看着聖香溜走的影子,這從小奢侈浪費愛玩懶惰的孩子,説出“你和爹把我趕出去吧……”那是什麼心情?不容於天下,先不容於相府……讓他不容於天下的一半是皇上的殺心,一半是朋友的友情,而讓他不容於相府的……趙祥突然打了個寒噤——難道是自己不能諒解的心結?

    一陣風吹來,隆冬寒意襲人,這一年的冬,比去年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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