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叩!
夜裡傳來的敲門聲,是提醒房裡的人,丫頭給小姐送消夜來了。
咿呀一聲,門開了,開門的女子一身白衣長髮,但即使在夜裡看來,也似菩薩,略解的羅衫,露出她曲線均勻的肩。
送消夜來的盼兒猛地一怔。那肩,在月下泛著細膩的光,線條單薄得讓她的心猛然一震,突然好想抱住這女子好好哭一場。
君知見她怔怔地看著自己,莞爾笑笑。這丫頭的腦子裡特別不能藏心事!「怎麼了?」
「啊!」蘇盼兒突然驚醒而叫了一聲,手裡端的盤子差一點落地,幸好君知眼明手快地一把接了住,否則吳媽熬了一晚的心血,就要孝敬地板去了!
「我……我覺得小姐的肩讓人看了想哭……」她張口結舌,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她的意思是說,她感覺他很孤伶嗎?
君知微怔了一下,不自覺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襟,這才發現原來衣裳已經滑過了肩膀。
「我沒有叫消夜,吳媽怎麼會做了消夜叫你送來?」
蘇盼兒臉上有些紅,「吳媽說……」
「吳媽說什麼?」君知聞著盤子裡食物的氣味,漸漸皺起了眉頭。
「吳媽說,小姐要開始補身體,日後才能給姑爺生個胖娃娃。」蘇盼兒鼓起勇氣說完。
她的嗓門本就很大,這一提氣開口,整個品安坊都聽見了。
隔著一重院子的寶福房內傳來一陣嗆咳聲,他一口熱茶哽在咽喉裡,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差點要了他才活了四十四年的一條命。
君知望向盼兒,「補身子?這是誰的主意?」
「吳媽。」蘇盼兒說,又趕緊搖搖頭,「不,是我們大家的主意。」
大家的主意?姑爺?孩子?儘管君知才智不差,也是繞了七八個彎,才知道她在說什麼。望著這單純的小丫頭,一時間他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我擱在這裡了。」盼兒小聲地說,把盤子放在桌上,轉身準備離開。
君知的目光落在那消夜上。
補身子的補品?他哭笑不得!
女人啊……腦子裡到底都裝了什麼?
微舉衣袖,他拂了一下亂過額際的髮絲,搖了搖頭。做女子,還有這等麻煩?他換裝十年,居然從未想過!
「小姐……」門外,突然有個細微的聲音傳來,君知的目光自那盅湯品轉到門口,只見盼兒回過頭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態。
「有事?」
「我喜歡小姐。」盼兒轉過來面對著君知低聲說,眼裡滿是崇拜。
喜歡他?
君知怔然,過了很久,才微微一笑。
盼兒望了她好久,咬了咬嘴唇,才轉身離開。
傻丫頭!君知合上房門,什麼也沒有說。
盼兒是個傻瓜!
自她進品安坊的第一天,大家已經有共識。
這幾天,她居然開始學君知姑娘散發。一頭秀髮柔順光滑地垂落至腰際處,跟君知的一樣烏黑秀麗,但是不知為什麼,也許是氣質的差別——她散發的樣子,看起來就像個瘋婆子。
那一頭長髮跟著她跑過來跑過去,像野馬頸後的鬃毛,怎麼樣都美不起來!
「蘇盼兒,你能不能把你那頭頭髮給我綁起來?品安坊的丫頭不能像這樣沒有教養。你知不知道你頂著這一頭毛出去買東西,外邊的人會怎麼笑話我們?快綁起來!」寶福看著盼兒的新發型,氣得快瘋了,指著她大罵。
「哦……」盼兒低著頭。
「寶福,不要用這樣的口氣跟她們說話。」伴隨著一股清香的出現,君知的聲音從兩人背後傳來。
「盼兒,你跟我過來一下,好不好?」
盼兒低頭跟著君知走,目光直盯著君知的鞋子。那是一雙月牙色的鞋子,隨君知的腳步沾上了點灰塵,卻不知為何,偏顯得出奇的出塵。
君知看著她低頭望著他的鞋子發呆。這丫頭……入魔了!
「盼兒,你喜歡你爺爺嗎?」
「喜歡。」盼兒猛地抬起頭來大聲說,但是她隨即困惑,不明白君知的意思。
「那麼……你會喜歡你日後的夫君嗎?」君知對上她的眼,微微一笑。
「……當然。」蘇盼兒遲疑地說。
「你喜歡天上那些漂亮的雲霞、那些飛過的鳥,甚至天空藍藍的顏色嗎?」君知再問。
「喜歡。」蘇盼兒呆呆地看著君知的眼睛。
「所以,我也只是你眾多喜歡的其中之一。」君知柔聲說,「一個人本就可以喜歡很多很多,也有很多很多值得你去喜歡。
盼兒,你還那麼小,不要把全部的感情,都投注到你喜歡的某一個東西上,好不好?」
他知道這丫頭對他的感情並非男女之情,但是那種夸父追日般的崇拜,一樣是會傷人的!
「君知姑娘……」盼兒並非完全懂君知此刻的話,只看見君知此時的目光,如天光一樣清亮。突然之間,她福至心靈地脫口一句話——
「我覺得君知姑娘和別人不一樣!」
君知有些驚訝。
「像被人趕走的……嗯……」蘇盼兒猛地警覺自己又開始亂說話了,「不是不是!我不是說君知姑娘像被人趕走的小兔子……
啊!我只是想說,君知姑娘看起來很可憐……」她越說越混亂,滿臉驚悸地看著君知,就怕她會生氣。
君知心裡猛地一震。
可憐!?這個詞讓他一下子掩住了心口,壓抑住那彷彿有什麼東西要從心靈深處奔湧出來的感覺,目光登時凌厲了起來。
蘇盼兒從沒見過君知姑娘露出這種目光,她盯著她,不自覺地退了好幾步,心裡的恐懼瞬間升高無數倍。
她說錯什麼了嗎?
「以後……不要說『可憐』這兩個字,好不好?」君知的聲音依舊是淡淡的,隨即一笑。
這一說一笑,看起來詭譎妖厲,一點都不若平時菩薩般的女子。
蘇盼兒不自覺地慢慢後退,靠在院子裡的一棵大樹上,驚愕而且不知所措地望著君知。
君知也退了一步,掩心的手沒有放下。
他……嚇著她了嗎?
「郡王,雖然二阿哥看起來像是不想揭露出當年皇貴妃砍他那兩刀的事情,但是,一旦這件事讓皇上知道了,那麼郡王和貴妃娘娘將後患無窮啊!
依卑職的意思,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一刀砍了他了事。」永璋隨身的帶刀侍衛——龐胡說道。
「你當寶福是傻瓜嗎?」永璋冷笑,「他冒這麼大的險招咱們來,就是讓咱們來砍人的?哼!他自始至終都認為永璉是太子,對皇后忠心耿耿,也對皇上忠心耿耿。這十年,他沒告訴皇后永璉依然健在,是怕皇后思子心切,露了馬腳。
額娘刀砍永璉一事,宮中的太醫、使女、太監、仵作,哪個沒有得了額孃的好處,否則怎麼可能查也不查,就把活太子弄到棺材裡去?
如果皇后知曉太子未死,宮裡這些做了孽的下人、我額娘,還有我,都成了她的敵人,她那嬌生生的女人家,能應付得了嗎?所以,寶福索性什麼也不告訴她,才讓她安安穩穩地過了這十三年。
這一次,寶福招了君知就是永璉,是看準了咱們需要個把柄!皇阿瑪遲遲不立嫡,永璇、永鑲鋒芒漸露,咱們若再沒有個優勢,那就要輸了!
永璉是皇阿瑪最疼愛的阿哥!皇阿瑪到如今都還惦記著他!我手裡若有了永璉,至少也是個逼宮的利器!」
小小年紀,這一番話說出來,竟面目猙獰得可怕。
「寶福莫非清苦的日子過膩了,所以把永璉往咱們手裡推來?」龐胡問。
「他比你聰明多了!」永璋冷笑,「他盼著我帶走永璉呢!永璉手中有我,額娘便不敢奈他何!你懂不懂?」
「二阿哥不知是否有武功?若是他並無武功,要牢牢掌握,交給卑職即可。我不信我連一個軟綿綿的公子哥都看不住。」
「他是否有武功我不清楚,但如果他沒有三、兩下底子,敢這副樣貌出來混嗎?」永璋繼續冷笑,「他肯定不是個好惹的角色!」
「所以郡王還在觀察,至今還沒有下手擄人?」龐胡問。
永璋頷首,「永璉的消息千萬保密,若是讓別人知道了,那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是。」
「把頭髮梳起來吧!」君知攏起盼兒的長髮,輕輕地在她的頭頂上挽了個髮髻,並自她身後的大樹上折下一枝花枝,插在了她的發上。
「別把你的心都用在我身上,好不好?你看——」君知拉著她走到花園裡的水池邊,水裡映出兩張臉兒。
「盼兒很美,不必學君知姑娘的,是不是?」
回過頭,盼兒望著君知的眼眸,剎那間,似乎領悟到了一些什麼。
她不必做追逐菩薩的傻子。菩薩來點化她,告訴她,她可以長大了,那一枝紫花插上頭的時候,盼兒正式脫離了孩子的稚氣,知道了這世界上,還有一個自己。
靜靜的水潭照著兩個影兒,突然之間,盼兒笑了,君知也笑了。
一切追崇羨慕的感情,都在這會心一笑之間,變成了極清極清的舒暢。
她不會再用看天上星星那樣的心情去看待君知姑娘,在盼兒的心中,君知姑娘從天上的神仙,降成了地上的人,值得她去尊重、去愛戴的人!
女娃長大了!
君知一笑,站了起來,「我回去了。」
「謝……謝謝小姐。」
目送君知離開後,盼兒抬頭看著滿樹的紫花,無比開心。
她會把剛才君知姑娘為她挽發插花、同潭照影的一幕永遠留在心裡。
從今以後,即使君知姑娘叫她去死,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去死。不是因為盲目的崇拜,而是因為——
她蘇盼兒這一生都沒有被人這樣溫柔地對待過,也從來沒有人會用這樣細微體貼的方法,去讓她瞭解事情。
夜了,君知回到他的房間裡。
今日盼兒的一句「可憐」,擊破了他十三年來死寂的心!他早該不介意了,可是那骨子裡皇家的傲氣,卻一再地不肯放過他!
他差一點就捺不住那壓抑了十三年的苦,即使他知道,她所謂的「可憐」,並不是他所想的那個意思!
方才,他帶領她看見她的「自我」、破解她的迷惑;可是他的迷惑、君知姑娘的迷惑,又有誰可以為他解?
支起鏡子,望著鏡中人柔靜兼俱的身段與端正秀麗的眉目,他真的不知道這十年來扮作女兒身,究竟是讓他活出了天堂,還是走入了地獄?
永璉、君知、菩薩、太子……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很可憐……像被趕走的小免子……
也許他真的還是當年那隻死裡逃生的小兔子,對著未知的種種恐懼簌簌發抖,卻因著一點傲骨,深深地憎恨著「可憐」這兩個字!
啪的一聲,他按下了鏡子,閉上眼睛,開口道:「是誰?出來吧!」
「二阿哥耳目靈敏,想必武功不弱。」窗外飄然而過一個黑影,「我奉盾郡王之命,來請二阿哥回宮。」來人虎背熊腰,氣勢勃勃,正是龐胡。
「軟請不成,便要用強嗎?」君知唇角微翹,算是做了一個笑的表情。
「不敢,卑職『恭請』二阿哥回宮。」龐胡一伸手,便向鏡前的纖柔身段抓來,不信這樣素靜的人兒,能有多大的能耐!
突地,勁風四射,震得君知桌上的鏡子應聲碎裂,屋內床幔飛揚,桌椅也咯咯作響。
君知翻手點穴,他的勁道並不凌厲,只是恰到好處的彈出一縷指風,破開了龐胡的鐵掌,隨後四兩撥千斤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龐胡雖然知曉這「俏生生」的二阿哥,可能不是省油的燈,卻萬萬沒料到他會有這樣敏捷的反應。他估錯了二皇子的能耐,幸好,郡王早已做了萬全的準備——
君知扣住龐胡手腕後,指間微微一痛,他抬指、揚擊,套在他手指上的一個東西飛了出去,就要撞上龐胡的脖子。
龐胡閃身相避,他手腕上帶有的鋼刺剛才必然劃破了二皇子的手指,他很有自信,只要喂在鋼刺上的毒藥發作,不怕二皇子不手到擒來。
才想著,突然咚的一聲,龐胡應聲倒下……
君知吃驚地看著站在龐胡身後的盼兒,她正高舉著一塊洗衣板,咬牙切齒地盯著地上的龐胡,又一板打在他的肚子上,「可惡的登徒子!小姐的閨房是你可以亂闖的嗎?打死你!打死你!」
啊!這丫頭是何時出現的?他居然沒有留心!
打了幾板之後,蘇盼兒終於發洩完心中驚愕和憤怒的情緒,才迷茫地抬起頭來,「君知姑娘,我剛才聽他說……二阿哥……」
她話還沒說完,人已經被君知拉進了房間。
永璋既然決定擒他,必然不會只派來龐胡這一個傢伙,暗處裡,或許還有其他人!
盼兒只覺得全身一暖,人已經在君知的懷裡。他小心地護著她,眼睛不時望向窗外。
君知的氣息就在她的鼻端,盼兒顫抖地抬起頭來,君知姑娘的身段雖然纖瘦,卻不柔弱,流散長髮下的頸項曲線優雅,但……頸間的喉結,也清晰可見……
二阿哥?老天!君知姑娘……不是個姑娘家!?
盼兒緊緊咬住自己的衣袖,以免尖叫出聲。
君知姑娘是個男人!君知姑娘是個男人!
她一定是瘋了,這怎麼可能呢?難道全朔平府的人都在作夢?全大清的人都在作夢嗎?
窗外星月寥寥,君知屏息靜氣地靜聽了一陣,確定有人,卻是潛伏在院子外面,可能一時半刻還沒發現龐胡這麼迅速便被解決了。
低下頭,他放開驚得臉色蒼白的盼兒。她只是個平凡的姑娘,想必十分不習慣這樣的驚嚇!
「君知……姑娘……」盼兒顫抖地指著君知。
「盼兒,幫我保守這個秘密,好不好?」君知微閉了眼,即使在秘密暴露的時刻,他閉眼的樣子依然端莊素雅,「君知姑娘並非女子,傳出去一定驚破半邊天,所以,盼兒,可以把這事當成我們之間的秘密嗎?」
「當……當然,盼兒絕不洩露君知姑娘的秘密!」她才不管君知姑娘是男子還是女子。她是女子,她為她死;他是男子,她也願意為他死!
君知驚愕地望著盼兒。
她的眼睛好清澄,說話的聲音依然在耳邊震響:「就算有刀子架在盼兒的脖子上,我也不會說出去的!」
「不必這樣……」他開口,嗓子莫名的啞了。
「君知姑娘是我心目中的神啊!」盼兒低聲說,「我想對你好,因為你一直對我很好很好!」
我想對你好,因為你一直對我很好很好!
君知的心劇烈地跳著,難道一次挽發,對盼兒來說當真是那麼重要嗎?
她的眼清澈如昔,並未因知道了他的真實身分而改變什麼,全然不知他死寂了十三年的心,因她這一雙眼而熱了起來!
他本是這世上的無情菩提,化身女相,發願普渡眾生,這一生的自我早已放棄,不談男女,不求情愛,更不曾幻想過當人知道他不是女子的時候,仍能不變的感情。
然而,他居然在不經意之間,重拾了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