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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集·國雪 一 誰入地獄

    愛情究竟是什麼?

    它是一種本能,還是一種娛樂?

    或者是一種奢侈品?

    國雪回來了。

    他暫時住在異味館裡,住在李鳳-隔壁。

    他的身體是木法雨的,意志卻是桑國雪的。

    桑國雪已經死了,木法雨卻是永遠不死的。

    木法雨吃人為生,永遠不死。是不是因此桑國雪也必須吃人為生、永遠不死?

    最近異味館裡關心的卻不是這件事,而是唐草薇病了。

    喵明紫化成的那隻黑貓在唐草薇的房間裡柔順地叫著,在他房間裡走來走去。

    顧綠章怔怔地看著明紫走來走去,自從制伏魚婦的那天晚上開始,唐草薇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他已經很少再吐血,即使吐了血,血色也不再鮮豔,他也不和任何人說話,每天都躺在他的古董床上。

    就像和那古董床相配的另一件華麗的古董。

    她和桑菟之問過李鳳-,鳳-說小薇施展禁術救他的命,所以快要進人假死狀態了,一旦完全睡著,那將永遠不會再醒。

    那就是說其實是死了吧?

    只不過軀體不死精神既然死了,那軀體死不死和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小薇是個很奇怪的人,一直都不討人喜歡,甚至有些惹人討厭。她靜靜看著那張妖豔絕倫的臉,無論是做什麼事都好像是他自己任性,和別人完全無關無論別人從中得到了多少好處,也很難說小薇很高尚他只不過天生有種施與的性格沒錯,只是一種性格。

    就像一個不吝嗇的富翁有許多錢財,見到一個乞丐施捨一個,一直施捨到他自己什麼都沒有了而乞丐們未必要感激他,因為施捨是他自願的,他也沒有想過要人感激。

    他只是不吝嗇。

    為什麼在他把所有的一切都佈施完之前,沒有人去阻止他呢?她怔怔地把目光移到草薇臉上,她從沒有想過草薇是脆弱的。從沒有感覺到他需要人照顧和保護。他雖然不可靠,但是因為不可親,所以無人敢去觸摸和試探。

    不吝嗇、不可親,還有無人觸摸。

    鳳-是不瞭解小薇的她突然很清晰地明白了這點:無論他們生活在一起多久和相處得看似多麼融洽,鳳-是不瞭解小薇的!他一直認為小薇和他一樣足夠強不需要擔憂和保護就能把一切事情都處理得井井有條,不管小薇有多麼虛弱他都能照顧自己,尤論處於什麼逆境小薇都能面對並且度過可是她感覺到的唐草薇其實並不是那樣的。

    小薇或者其實只不過是個憑感覺活著的,挺糊塗的人。

    當他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的時候,她突然覺得自己比任何時候都理解這個人,他之所以會變成這樣,是因為他施捨到最後,把自己的血肉都施捨了出去而之所以無人阻止,是他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太強太有理智了。

    小薇是一個笨蛋!

    鳳-是另一個笨蛋!

    她看了唐草薇這麼久,看見他吐了很多次血都不曾感動過她只有疑惑,沒有感動現在卻突然眼圈一熱,李鳳-那個笨蛋,他竟然從不管住他!小薇是個不自量力的笨蛋,任他一個人胡作非為,一定會死掉的一定會死得莫名其妙就像現在這樣!鳳-你和他住了這麼久,你竟然不瞭解他你竟然不阻止他!

    你竟然不只是不阻止他你還聽他指揮鳳-你真的是太不瞭解他了!

    她突然大步走到唐草薇身邊,伸手去觸摸他的臉她從未觸摸過小薇,這時第一次,但是但是那感覺比想象中溫暖,那是一個人一個笨蛋而已!要怎麼救他呢,要怎麼照顧他才彌補得回來

    門口輕輕有人走過,站住,就站在門口不動了。

    她的手尚在唐草薇臉上,轉過頭來,站在門口的是國雪,他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唐草薇,目光很清澈。見她轉過頭來,桑國雪點了點頭。

    國雪,她站了起來,國雪她胸口湧動著許多話想說,關於小薇、關於過去、關於未來,低聲叫了兩聲,桑國雪又點了點頭,她走過去抓住他的衣袖,手指抓住了國雪的溫度,知道自己已什麼都不必說,他真的都懂。

    桑國雪站在她身邊,只是站在她身邊,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看國雪的臉,他的側臉和記憶中全然不同,卻仍舊是國雪怎麼辦?她低聲問,他如果真的醒不來,我們要怎麼辦?

    不會的。桑國雪說。

    真的?她輕聲問。

    真的。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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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草薇不會醒不過來的。桑國雪對自己一向很有信心,像唐草薇這樣的男人怎麼能對自己的未來沒有半點計劃?他是不可能醒不過來的,現在的沉睡必定有某些理由存在,等到時間一到,他就會醒來。

    桑國雪是這麼想的。

    但唐草薇不是桑國雪,桑國雪對未來永遠都有最正確優秀的規劃,唐草薇從來不規劃。

    對唐草薇而言,過去和未來一樣,都是無窮無盡沒有終點的,既然完全不必珍惜,規劃什麼的就毫無意義,因為永遠不會達到終點。

    所以他不會醒來,或者真的永遠不會醒來。

    他死了。

    李鳳-對唐草薇的死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仍舊每天仔細地抹拭灰塵、掃地擦窗、買菜做飯,臉上的微笑依然溫厚,其中看不出一絲擔憂和氣餒。在鳳-的生活之中,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每日買回來最新鮮的蔬菜,將異味館的每個房間打掃得更加乾淨,閒時坐在角落裡靜靜地看報紙,喝一杯熱茶。

    小桑又在球場上認識了新的朋友,最近籃球越打越強,頗有在鍾商一帶威名顯赫的趨勢,也有些外校的籃球好手來向他挑戰,他一貫不愛爭勝,打球調笑過於激情,如今漸漸有了戰勝欲。

    唐草薇也一直沒有太大的變化,靜靜躺在床上,一日醒過來一兩次,醒過來了也不做什麼,多半去浴室洗個澡,便又回來繼續沉睡。他已很少吃東西,但井不像沒有進食的普通人一樣很快消瘦虛弱,他光潔蒼白的臉依然光潔,沒有半點憔悴的痕跡,吃不吃東西,似乎對唐草薇來說並沒有什麼分別。

    大家都維持著不變或者更好的生活節奏,鍾商市內怪物傷人的事隨著木法雨變成了桑國雪而突然絕跡,似乎一切都變回了原樣,生活非常太平安樂。

    或者唯一感覺到真正痛苦的,只有桑國雪自己。

    飢餓感!

    在陌生的身體裡復活了兩個多月以後,漸漸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在他的身體裡滋生,開始他分不清楚是什麼感覺,有一日他看著唐草薇躺在床上白皙的頸項時,突然明白那種感覺叫做:飢餓感。

    他每天都吃得和從前一樣多,每餐都一樣,從來不多一點,也不會少一點,桑國雪的生活習慣從不改變。但有飢餓感,每過一天,飢餓感就增多一點。

    像他必須要吃點什麼,否則坐立不安。

    要吃點什麼呢?那天他看著唐草薇的時候,已經明白他想吃人。

    這個身體是食人者的身體,它說它要吃人。

    想吃人

    身邊的人沒有發現桑國雪有任何改變,他沉默地看書,安靜地站在打工店鋪裡面擦窗,偶爾帶一個籃球獨自到空無一人的籃筐底下靜坐,或者姿勢完美地投籃。

    他很少和顧綠章在一起,大家並不奇怪,他們兩個並不是甜得發膩的那一類情侶,只有在他們一起散步的時候,才會給人戀人的感覺。有些時候他望著天空,顧綠章知道他在想未來,目光很清,但不知道是怎麼樣的未來,或者他還在想著他的那座橋,又或者在想考試,國雪的想法她從來不猜,如果他想定了,就會告訴她。

    但有人看著出他在忍耐,比如說,李鳳-,比如說,桑菟之。

    飢餓感比絕症可怕,絕症會發作,發作之後會死,但他不會死,他會永遠餓下去,而且會越來越餓,那種感覺除了痛苦之外,桑國雪想到一個從前他從來不會想的詞,叫做絕望。他是個積極的人,一直都是,目光很高遠,待人待己都很苛刻,想要吃人的慾望是他自己完全無法容忍的。

    但那種感覺真實地存在,乾渴腫痛的咽喉因為飢餓而加速流動的血液,空洞的胃和被分散的注意力,桑國雪以桑國雪的尊嚴忍耐著,堅定不移地做著他應該做的事。

    時間過去了兩個多月,漸漸到了深秋季節。

    夜裡,月亮纖細如鉤,已經是凌晨三點,下著小雨。

    風雨巷裡處處都可以聽見雨水從屋簷瓦片滴落的聲音,催人入眠,十分沁涼。

    家家戶戶都己入睡。

    桑國雪閉著眼睛,他已有很多天無法入眠,閤眼之後,眼簾之後的黑暗裡,鬼怪在浮動獰笑,人的肌膚的香氣在漂移,像勾魂攝魄的毒藥。

    砰!窗外傳來一聲悶響。

    他驚醒,血的味道!

    該死的老子叫你讓路你看什麼看?一陣棍棒毆打人體的聲音,血的氣息如暗夜花開,靜靜地氤氳而上,透窗而入。

    他的胃開始痙攣,如扭曲般疼痛,全身出汗,最虛弱的時候並不覺得飢餓,精神開始恍惚,嗅著血的味道,他漸漸陷入了無止境的幻覺。幻覺中,有各種各樣甜蜜的點心在漂浮,櫻桃和草莓在窗外跳舞,他從不喜歡甜食,但在迷幻境中卻依稀感覺它們十分美麗誘人黑暗中瀰漫著紅色的雲,那些雲也都會跳舞

    風雨巷中,異味咖啡館後院外。

    一個夜班的路人正被兩個奇裝異服的小青年用木棒毆打,他卻是個啞巴,只能咿呀咿呀地叫,卻喊不出更大的聲音,只有抱頭逃竄。兩個小青年將他推倒在地,正要揮棍,那路人卻在路邊拾起一塊石頭,咚的一聲砸中其中一個小青年的額頭,頓時血流滿臉。

    該死的你不想活了!敢打你爸的頭!給我去死!給我去死!巷子裡叫罵聲頓時大了起來,受傷的小青年愈發狠了,抄起那塊石頭往啞巴頭上砸去。

    咯啦一聲,那石頭突然在手中化為了粉末,一捧細沙在風中散去,吹了小青年一臉粉末。他大叫一聲,那粉末進了他的眼睛,什麼玩意兒

    鬼啊!他的同伴轉身就跑,慘聲大叫,鬼啊鬼啊

    什麼鬼?世界上哪裡有鬼?!小青年猶自不覺,揉了揉眼睛,那啞巴的臉色在路燈光下慘白得像個死人。

    他回頭一看,渾濁的視線裡一個人如幽靈一般,慢慢從小巷牆壁的窗戶飄了出來,然後慢慢下降,像沒有重量,又像擁有一雙漆黑的翅膀。那個人閉著眼睛,表情像在笑,他看了卻寒氣直冒那像是靈魂根本沒在笑,肉體卻在笑。

    鬼!

    千真萬確是個鬼!

    正在他目瞪口呆的時候,那個鬼慢慢向他飄了過來,突然喔的一聲彷彿千萬猛獸齊吼,一瞬間他看見了獅虎狼魅種種奇形異獸一起張開獠牙,腥臭的熱氣撲上面頰,他大叫一聲,之後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那個閉著眼睛帶著詭異笑容的鬼還在飄,小青年卻已經無影無蹤,地上留下一攤新鮮的血跡,腿軟的啞巴早已兩眼翻白嚇得昏死過去。

    那個鬼慢慢伸出舌尖舔了舔突然顯得鮮豔的嘴唇,慢慢往上漂浮,慢慢地,又飄入了異味咖啡館的窗戶。

    月色依然很明亮,一切都照得很清楚,連地上昏迷的啞巴路人的睫毛都照得根根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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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天顧綠章很早就到了異味咖啡館,她早上接到李鳳-的電話,知道唐草薇醒了。踏進異味館的時候,沒有看見桑國雪在大廳讀書,上二樓的時候她敲了敲國雪的門,微微一怔:那個門被從外面鎖上了。

    來得好早。李鳳-拿著一塊抹布正在擦走廊,草薇醒了,有話要說。

    國雪呢?她看了一眼那個鎖,那個銅鎖比她家裡的那個還要古老精緻,是一面九龍盤雲鎖,國雪沒有這種鎖。

    在房裡。李鳳-仍然微笑。

    她的心裡微微一跳,定定地看著李鳳-,足足過了十分鐘,李鳳-保持著那種微笑,沒有一點變化的痕跡,她低聲問:他怎麼了?

    他吃人了。李鳳-溫和地說,不是國雪的錯。

    顧綠章在那一刻全身發寒,過去溫暖幸福的時光剎那間在眼前掠過,而後清清楚楚地知道這如果是真的話,國雪一生為之堅持和奮鬥的東西,完了,他他吃了誰?

    半夜路過異味館的過路人。李鳳-溫言道,國雪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聞到了血的味道,所以

    血的味道?她的嘴裡開始發苦,那個人受了傷?

    是個小流氓,動手打人以後,身上有傷。李鳳-道,綠章,桑國雪不會吃人,但是木法雨非吃人不可,不是國雪的錯。

    我我她心裡想說我沒有怪他,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真的不怪國雪嗎?他怎能那麼那麼不堅強?他怎麼可以吃人?就算因為身體必須吃人才能活著,是國雪的話,寧願去死吧?

    李鳳-走開了。

    她呆呆地站在國雪門前,門內有人走開的聲音,原來國雪一直站在門的那邊,國雪,她一拳捶在門上,國雪你為什麼什麼都不說

    門內寂靜無聲,彷彿那個人已消失得連腳步聲都彌散了。

    你吃人了嗎?她伏在門上,輕輕地問。

    門內很久沒有聲音,她本以為不會有回答,過了很久,他說:對不起。

    真是一個充滿理想、優秀、誠懇、不容許錯誤的孩子。她的手指貼在木門上,感受著那古老木紋的冰冷,那是一種死了很久的氣息,很痛苦嗎?她低聲問。

    門內又很久沒有回答,再過了很久,他說:嗯。

    以後還會吃人嗎?她問的時候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聽到什麼樣的答案。

    也許會。門裡的桑國雪很冷靜地回答。昨天之前,他一定說自己絕對不會。

    她靜了一會兒,我聽到你說會,其實很高興。她輕聲說,你不會死,我就很高興。她抽了抽鼻子,以後不管有什麼事,都要說,不管是給誰說,就算不告訴我也沒關係,但是要找個人說。

    他們之間,很少說這麼多話,而且話題都關係彼此。

    告訴你。門裡國雪說,我會告訴你。

    她心裡一震,只聽門裡國雪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愛你。

    他們認識八年,不,九年了,相愛兩年,國雪從來沒有說過這三個字,她也從不以為,能夠聽到國雪說愛,因為他正直、威嚴、冷靜,從不衝動,也不煽情,結果

    顧綠章熱淚盈眶,我也愛你。

    其實是因為他現在好脆弱,所以才會說我愛你,潛意識裡不過希望有一個人能夠全心全意地相信,她敏感她直覺,她知道國雪不是因為真的愛她愛到必須說愛,但是仍然哭了。不知道是因為國雪的脆弱,還是因為他願意相信和依靠她,這麼多年的追隨,她聽到我愛你的時候,除了悲哀之外,心裡沒有半分溫暖的感覺,就像那些幸福快樂,早在這麼多年之中,全部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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