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們走遠,連笑的爸爸問:"剛才那個女孩兒你認識?"
連笑不敢說她是自己的室友,只說:"交情不深。"曾經很深,如今只薄得到了說多錯多的地步。
爸爸沉聲說:"你在這兒要和同學搞好團結啊……"爸爸那頂魔術帽裡,也只能百年如一日地抓出鴿子,讓他抓出雞都不會了。
連笑打開宿舍門,一眼看到牆上的鐘,暗叫糟糕,自己五分鐘前就該到大禮堂排演了。
她跟父母交待道:"你們先在這兒偷窺一下我的隱私,抽屜啊,枕頭下面啊都不要放過。過一會兒,廣播會通知你們到禮堂集合,我先走開一陣,到時見。"
她急匆匆地跑走了,連笑的父親問母親:"她說到時見是什麼意思?"
"管他呢,現在當務之急是找她的日記來偷看。"
大禮堂空無一人。
連笑困惑地走出去,卻聽到遠遠傳來人群高昂的談笑聲,陰一聲陽一聲,遙遠得彷彿是從天外傳過來的。
連笑迎著聲音向前走。古代的故事裡常有像她這樣的傻書生,不明就裡地追尋觥籌交錯的聲音,想蹭頓飯,結果發現製造聲音的,往往不是人。
連笑呆呆地立在那裡,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誤闖了神仙開大會的會所。
一大塊綠色閃著光的草皮,地上隨意地放置著裝飾用的幾把絲綢小陽傘。她聽到的高而尖的旋律原來不是風在叫,而是幾個小提琴手自我陶醉地拉著。
她不認識這塊地方,更不認識地上面的人。女人們戴著寬簷禮帽,穿著絲質淡色松身的連衣裙——連笑驚訝地發現其中幾個女人還戴著長過肘際的白色手套——中間夾著穿棕色外套的中年男人,衣服胳膊肘處嵌一塊小羊皮。他們手上拿著酒杯,但卻沒見他們喝,只把酒杯搖晃著,冰塊碰著綠色的玻璃發出咣啷的響聲。冰塊融了,她們從顫顫巍巍的帽簷下瀉出的輕聲曼笑也越來越小聲,只有一片窸窣。
連笑在這裡張大了嘴巴站了起碼有十分鐘,像看裝在玻璃缸裡的金魚。連笑確定這塊草地是外星飛船上不小心掉落下來的,直到她在這種光閃閃的幻麗潔淨裡,看到一個煞風景的身影。
副校長笑著欠著身子穿梭於大圓禮帽之間,像下雨時徘徊在傘與傘之間,卻反反覆覆找不到一個避雨地。他抬頭看到連笑,笑著,連笑一愣,她從來沒見過副校長對她露出親切得簡直悚然的笑容,再一看,原來他是上嘴唇粘著了牙床,剛才的笑一時還收不回來。
連笑朝副校長走過去,拽著他的袖子低聲問:"他們到底是幹什麼的?"
副校長說:"按照格蘭高中的慣例,家長會開始之前都會舉行一個小型的茶會。"
連笑問:"為什麼我的家長沒有收到邀請函?"
副校長支吾著說:"場地有限。"
連笑無聲地笑了一下,鬆開拉著副校長衣袖的手,說:"是我的父母沒有資格吧。"說完,向人群聚集的地方走去。
副校長驚恐地喊:"你不要搗亂。"
連笑站住,慢慢地側身,回頭輕輕一笑——她這個姿勢已經被沐垂陽訓練得百發百中:"我只是去盡一下當校長的義務。"
連笑走近人群,並不多話插嘴,只想像微服私訪一樣瞭解一下家長在聊什麼,待會兒在家長會上才不會犯忌露怯。
還沒有走幾步,連笑忽然被一個略上年紀的女家長拉住,她把酒杯塞到連笑手上,帶著笑問:
"這兒除了帶色的涼白開,還有什麼飲品供應?"
連笑有些發暈,那女人也就放過了她,和其他女人們聊天。
另一個帽簷上垂下面網的女人說:"酒倒罷了,那點心實在不行。"
有人驚叫道:"你還敢吃他們學校的點心?都是食堂的大廚子做出來的。這個學校食堂的伙食實在不行,下學期我想把我們家的廚師派過來,跟著我的兒子陪讀。"
"下學期啊,我正考慮把我的女兒轉到國外去唸書。"
"嚇!這麼快!"
"格蘭高中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把淘汰考試的制度廢除了,這樣學校裡肯定烏煙瘴氣的,叫我的女兒怎麼學?我也總跟別人說,格蘭高中的教學理念越來越過時了。"
那個遞杯子給連笑的女人嘴邊含笑說:"你還別說他們過時,聽說他們今年又搞了一個新花樣,好像是學生校長。"
圍著的幾個人齊齊仰頭猙獰地大笑。
連笑拿著的杯子掉在地上,杯子沒有碎,酒淙淙地洗濯著草上的傷口。
副校長在一把白底藍條色的大遮陽傘下找到了連笑。她縮在長椅上,周圍放著錫箔紙盛著的各種蛋糕和布丁。副校長找不到坐的地方,就在她面前站著。
連笑正吃著一塊焦糖布丁,她仰起頭對副校長說:"很好吃。你要不要?"
副校長搖搖頭。
連笑不以為意地繼續吃,邊吃邊說:"原來你也不吃,那張白色的大桌子上放滿了各式的點心和飲料,但沒有一個人吃。巧克力和冰淇淋全都融化了,我搶救一樣地吃,但怎麼也吃不完。為什麼沒有人吃?為什麼他們不吃還要嘲笑?為什麼明知道他們會說格蘭高中的壞話,你還要邀請他們?"
她連連地問,卻覺得自己的聲音越來越像指甲劃玻璃。
副校長沉默了一陣,平靜地問她:"你怎麼哭了?"
連笑笑著問:"我怎麼會哭?"
她一摸臉,卻真的發現滿臉都是淚,她抬起胳膊想擦。
副校長說:"不要擦!免得待會兒你發言的時候眼睛會腫。"
連笑就任眼淚流著,她說:"這個布丁太好吃了,我是感動得哭了。"
副校長半信半疑地拿了一塊黑森林蛋糕走了。
連笑坐在長椅上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她的眼淚是維護格蘭高中流下的!她竟然為格蘭高中哭了。
連笑聽到紅幕那邊傳來如潮水的掌聲,知道下一個該自己上場了。
梁澤日從掀開的紅幕走來,把麥克風伸給連笑,說:"該你了。"
連笑絞著手不接。
梁澤日笑著對她說:"不會出問題的,你再耽誤著不出場,才會出問題呢。"然後鼓勵地拍拍她的手背。
連笑接過麥克風大步向前走,臨掀紅幕前,感激地看了一眼梁澤日。
很久,濃濃笑意還在梁澤日嘴邊:"不會出問題的。"他嘴唇動著,並不出聲。
連笑孤傲地昂首走到舞臺中央,但一下忘了開場白,臉上的表情又放不下來,一時間就只能這樣板著臉面對黑鴉鴉的大禮堂,嘴角微微抽搐著。
她的父母也在臺下看著她,父親問母親:"那是我們家連笑嗎?她在上面幹什麼?表演面部肌肉僵化嗎?還是一會兒會有人上來幫她解穴?"
母親沉著臉瞪著連笑說:"她沒有穿我寄給她的裙子。"
連笑運用內功衝破了穴道,她清清嗓子,說:"我是格蘭高中第一任學生校長。"
她以為這句話會平地響驚雷,震裂青空,臺下的人會一陣戰慄然後熱淚盈眶地站起來鼓掌,說:"安可!再來一個。"
但禮堂安安靜靜,沒有任何反應,只聽到有人咳嗽了兩聲,連笑特地看了她剛剛偷聽談話的幾個女人,她們只慈祥而陌生地望著她,很顯然她們剛剛全然沒有正眼打量過連笑。
連笑的父母看看四周,遲疑地拍著幾聲稀疏的巴掌,但立馬停住了,像被人在冥冥之中呵斥住了。
連笑說:"謝謝大家的掌聲。在我當選的這幾個月裡,我不僅重視學生的成績,還開展了豐富多彩的……但這些工作同家長們的期望比是微不足道的……"
她說著早就背好的臺詞,覺得唇齒的扯動不像是在說話,而像嚼著一塊橡皮。她說話時漫不經心地望向長窗外,看到遠處有工人正把那塊草皮捲起來。多奇怪,這麼漂亮的景觀捲起鋪蓋就走,比人還爽快。還有幾個校工在收拾那張大白餐桌,把上面的餐點——連同雪白的餐桌布——全部包好扔進大的藍色垃圾桶裡。
連笑情急之下朝著窗戶喊道:"我們的焦糖布丁很好吃的!"
不知道是不是聲音太大,話音未落,話筒發出一聲尖利的嗚咽劃過禮堂上空。家長們都笑了,彼此確認一下確實是可笑的,就笑得更放肆了。
連笑轉過頭環視禮堂,用目中精光制止人們的騷動,家長們一下子都有些發怵,她又忽而笑了:
"所以,今天沒有吃到它的家長可能會後悔一輩子,因為格蘭高中以後再也不舉行茶園會,再也不供應甜點了。"
有人發出一聲冷笑,連笑發現是那個要派廚子陪讀的家長,連笑眼對眼地全神貫注地看著她:
"想成日在巧克力上打滾最後溺斃其中的人,不用到格蘭高中來。格蘭高中只教人打拼,不教人打滾。從今日起,格蘭高中的家長會進行改革,茶會改成家長到教室與老師交流。原來置辦茶會的錢用於給圖書館增置書本。"
她移開目光,不溫不火地說:"淘汰考試的制度也不會恢復。我知道這是傳統,但傳統能傳承下來,只是因為沒有人敢做醜人。"
有家長站起身離場,連笑眼神動也不動,繼續說:"我喜歡開誠佈公地與大家討論問題。有不合的意見各位可以盡情在校長信箱裡寫出來,大可不必勞民傷財地趕過來,只為了聚在一起洩憤。格蘭高中的同學們已有了和學校同進退的決心,我不希望消極打壓的是各位家長。"
同學們在教室裡看著電視直播禮堂裡的場景,有人指著屏幕笑道:
"我從來沒有看到有人敢這樣跟我媽說話。"
"你沒看到,我媽臉都綠了。"
"咦,那堆點頭微笑的人裡面有我爸爸。"
副校長也在辦公室裡看著電視。鏡頭掃到的家長若是臉色鐵青,他也皺著眉頭;家長面露讚賞的意思,他也笑得跟朵花一樣。面色像被霓虹燈照著一樣,一分鐘足足變出十幾種顏色來。
這時,電話鈴響了,電話那頭是低柔的女聲:
"副校長,你一直讓我查的選舉作弊案有結果了。"
副校長把電視機調成靜音,女聲繼續說:"今天早上,我們辦公室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裡面有確鑿的證據,可以證明你當時的推斷是正確的。"
"我當時推斷什麼?"
女聲焦急地說:"連笑當選,確實是作弊無疑。匿名信我放在你桌子上了。"
副校長掛掉了電話。他望著桌子上厚厚的,被裁開的牛皮紙袋許久,保持一張沾著喜悅的茫然,沾著茫然的掙扎,沾著掙扎的笑臉。他盯得如此久,不禁讓人懷疑他在試驗自己能否用深邃的眼神把面前的紙灼一個洞。
他終於把手伸了過去。
大禮堂裡響起廣播:
"正在講話的連笑同學請立刻停止,正在講話的連笑同學請立刻停止。"
連笑一愣,腦袋裡立刻開始倒帶,回憶剛剛自己是不是在慷慨激昂時不小心爆了髒話。舞臺側面大屏幕忽然亮了,副校長一張大特寫。
連笑朝著電視打招呼,朝屏幕喊:"不要用這麼張揚的方式來讚賞我呀。"
副校長的表情卻明顯滯了一下,說:"由於格蘭高中管理失誤,現在出現了一件重大行政失誤。趁著家長會的機會,我們將揭露並且虛心地改正。這個失誤就是,站在你們面前的連笑同學是通過不光彩的手段當上校長的!"
他深吸一口氣,做出沉痛的表情,繼續說:"她矇蔽大眾如此之久,今日才有堅守正義的同學為她的作弊提供了可靠的證據。證據表示,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這次參加學生校長競選的,一號參選人是一位品學兼優的同學,他叫沐垂陽,沐垂陽當選校長本來民心所向勝券在握。可是在選舉前夕,一隻罪惡的黑手伸向了沐垂陽同學。這隻黑手就是連笑的!
"選舉前兩個小時,在所有工作人員都被選舉準備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連笑趁亂侵入數據庫,把自己列入候選人之一——我在這裡道歉,這是我們管理的疏忽——成為了第五號候選人。做完了這,還不能保證她最終當選,於是她罪惡的黑手又更黑了一步。
"在選舉時,各個班的電視上都會出現選舉人的姓名和編號,同學們只要在機讀卡上塗上自己信任的候選人的對應編號。"
連笑點點頭:"沒錯,這很科學合理。"
副校長說:"殊不知,電視上顯示的是早前被連笑修改過的數據,連笑的編號變成了四號,而相應地,五號變成了沐垂陽。
連笑摸摸下巴,說:"還真是巧妙哩。"
副校長向鏡頭展示幾張照片,說:"大家請看,這裡是鐵打的證據。這是當時電視的截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四號連笑,五號沐垂陽。"
座席上發出一片吸氣的聲音,連笑氣呼呼地回頭對家長們說:"噓——我還想繼續聽。"
"我想講到這兒大家應該明白了,同學們都投了他們信任的沐垂陽,也就是說,根據電視在機讀卡上塗了五號。但是讀選票的機器和數據庫的原始數據並沒有更改,所有投給沐垂陽的票都成了連笑的,她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校長。所以我們無論查多少次選票,都不會發現任何問題。多虧了做好事不留名的同學寄來電視截圖的照片。"
副校長一根手指指著屏幕,大聲說:
"作案的只有一個!連笑,你承不承認!"
連笑嗤地笑出來,被自己的口水嗆得咳嗽半天。
她對屏幕說:"沒想到被你先破了案,但可惜你抓錯了犯人。"她向著座席轉身,朗朗有聲,"公道自在人心……"
她話說到一半,看到座席上人們的表情,一顆心就從胸腔裡掉到地板上,還是鮮紅熱辣的,只不過連笑再感覺不到它的跳動。這幾個月以來,她接受過很多次同學們冷冷的注視,但最嚴重的時候,同學們不過把她當成幼兒園裡第一個出麻疹的小朋友,不是罪犯。
她一下子在眾多臉孔裡找到了父母的臉,因為其他人的臉都是陰森的藍,只有父母是慘敗的灰,他們夫婦倆旁邊的婦人問他們:
"這是你們的女兒?我以為她是隻黑馬,結果是黑手黨。"
母親聽罷把頭埋在父親胸前,父親閉著眼睛不看連笑,他們也不相信自己了。
連笑恍惚地想:作弊的,可能真的是我吧。她在選舉前那幾個小時的回憶本來就十分模糊,只記得一些氤氳的霧氣。那時的我被虛榮催眠得瘋了,然後自我防禦系統抹去了這段記憶。
公道還在,人心也總是對的,我惡貫滿盈。
屏幕裡副校長還在歇斯底里地喊著:"你知不知罪?你知不知罪?"
連笑機械地點著頭。
大門忽然吱呀著開了,灑進室外的白光。太亮太暖,連笑覺得臉上的毛孔都被填滿。她抬頭,卻只在大禮堂門口看到一個背光的人影,也許是人影吧,更像霧破雲開空處的一團水汽。他安閒地倚在門上,好讓人看個清楚,然後踏著灰紫色的地毯,一級級從光處步入無光的所在,越幽黯越清晰。
連笑的母親認了出來:"這不是連笑抽屜裡那個男孩?"
進來的是沐垂陽。
連笑悲哀地發現,自己多麼賣力地模仿,也不過學到沐垂陽的兩成。
人們都不自覺站起來,面帶迷醉地看著他。
沐垂陽走上了舞臺站在連笑旁邊,連笑悽然地笑道:"太好了,受害者也來了,可以正式開庭了麼?"
沐垂陽問:"是你給選票作弊的?"
連笑點點頭。
沐垂陽目光向上移,一副迷惑的樣子,說:"這就奇怪了。"
臺下人齊聲問:"為什麼奇怪?"
沐垂陽說:"因為明明是我作的弊。"
就在這時,電視忽然滅了,同學們都對那個關電視的同學叫嚷道:"正演到好看的地方,你關了做什麼?"
那人委屈地說:"我們去大禮堂看現場豈不是更加震撼?"
於是全班同學歡呼著擁向大禮堂,手上還拿著錄音筆和DV機之類的東西。到了才發現禮堂已被先到的同學鐵桶一樣圍住,進不去的同學五官扭曲地貼著窗戶。再外圍的就只有上樹,像抱著船桅的水手,向底下的人報告:"副校長也趕來了,站在舞臺上與他們對質呢!"
副校長鐵青著臉對沐垂陽說:"你說的話自己要負責。"
連笑垂著兩道眉毛,哭喪著臉對沐垂陽說:"你趕緊對他說你是開玩笑的,只是不好笑而已。"
沐垂陽盯住副校長說:"你覺得連笑的電腦水平足夠侵入學校的資料庫嗎?她連"校長辦公室"幾個字都不會打。"
連笑紅著臉爭辯:"那又怎麼樣?就你是電腦高手,電腦裡全是小霸王學習機,泡泡龍等高級黑客程序。"
沐垂陽像看小孩子一樣看連笑,從她手裡拿過麥克風說:"大家要是不相信,我的電腦裡還有修改數據的痕跡,有興趣的排隊組織去參觀。"
副校長一臉震驚,差點不顧形象地蹲在地上,喃喃地說:"作弊的竟然是你。"
沐垂陽拿起副校長的手握一握,說:"我很高興真相終於大白了,我要走了。"
他幾乎要伸個懶腰,但是沒有,他只是站直了和底下坐著的人點頭告別,神色疲倦,笑容裡帶著詢問的神色。
又是那樣,男女老少眼神都變得鈍鈍的,露出痴迷依依的神色,信任他的離開。
他剛剛移動腳步,連笑一步上前,瞪大了眼睛對沐垂陽說:"你犯什麼病?我走,你應該留在這裡當校長。這是你的就職典禮。"
家長和同學們好像聽到了最好的答案,七嘴八舌地對沐垂陽說:
"你才應該留下當校長,只有你才合格!"
人們好不容易在朦朦朧朧,連連打擊中終於找到了一句聽起來尚且合理的話,就在嘴裡翻來覆去地說著。
連笑說:"看到了麼?"
沐垂陽用手壓壓空氣示意大家安靜,大家都被他的威嚴征服,毫無招架之力。
沐垂陽說:"如果大家真的希望我當校長的話,我這麼拙劣的作弊方法不會到了今天才會發現。我問在座的人,有誰頻繁地與我見面?有誰和我交談過?有誰從我這裡得到有益的知識?"
只有連笑舉起了手。
沐垂陽看她一眼:"你不算人,舉手無效。"
沐垂陽繼續面對著聽眾說:"所以,當宣佈校長當選者不是我時,大家都暗自鬆了口氣吧。你們都投票擁護我當校長,只是因為你們應該投,而不是你們想投。"
副校長站起來,拍拍褲子上的褶皺,聲音又恢復了連笑第一次見他的威嚴:"沐垂陽,你儘管這樣說,選舉事實也不容修改。不過,你將代替連笑成為新一任的校長。你應該感謝學校對你這麼寬容。"
沐垂陽說:"我要是感激學校的這份寬容的話,我當時又何必作弊呢?"
副校長大為驚駭:"你不想當校長?"
沐垂陽說:"除了在這兒被你們指著鼻子訓斥得瑟瑟發抖以外,當校長有什麼好?你們認為校長很好,只是因為這兩個字很好聽,好聽到你們拿著它到處獻寶,不分青紅皂白地往人腦袋上一罩,以為給了他最大的榮耀。如果校長這兩字代表的只是頭銜,而不包括責任的話,我願意到公安局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沐校長,讓人長年累月地這樣稱呼我。"
有家長在底下叫道:"那現在怎麼辦?讓這個冒牌繼續當校長嗎?"
沐垂陽聽罷,看著連笑,挑起左邊的眉毛,把麥克風遞給她。
連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想回挑他一眉以示默契,但努力得幾乎面部抽筋,還是不成。
連笑氣急敗壞地接過麥克風,低聲對沐垂陽說:"你再笑,我就把你的秘密說出去。"
沐垂陽還在一旁愕然著,連笑那廝已經開始說話了:"如果大家覺得不公平的話,我們就重新選舉一次。我的競選辭說完後,如果多數同學轟我下臺的話,我畢生都不提"校長"兩個字。"
臺下歡聲雷動。
連笑的爸爸捶胸頓足:"明明都要死了,還要選個這麼慘烈的死法。"
連笑低下眼睛說:"其實,我並不喜歡當校長的自己……"
副校長在一旁冷笑道:"真是開了個好頭。"
連笑看他一眼,繼續說:"因為當了校長之後,我做了許多莫名其妙的事,這些事會被原來的那個我恥笑得滿地打滾。聽說有外國來的交流生,我怕迎接不及,每天都急哄哄地打電話問他們什麼時候到,不知情的人還問他們到底欠了我多少錢;聽到有人亂劃校徽,在校服上亂繡東西,我會氣得逼他們跟校服和校徽說對不起;你們知道我的外號為什麼叫"垃圾王"嗎?因為我會追殺亂丟垃圾的人幾百米。
"以前,我覺得格蘭高中是永遠固若金湯,屹立不倒,少我一個不少。等到當了校長以後特別是這段日子,不知怎麼的,我總覺得格蘭高中其實還很小,還很脆弱,時刻都需要保護,我多希望其中一個保護人是我。"
她說完,發現自己把氣氛搞得好冷,索性用雙手捧著臉,做成桃心的形狀,悵惘地說:"我想,這就是所謂的愛吧。"
完蛋了,現場變得更冷了,簡直冷爆了。
終於有人說話了:"你以為你剛剛耍音波軟骨功,我就會支持你啊。"
然後氣氛又開始冷了,冷得連沐垂陽這樣沉靜的人都面露尷尬的神色。
連笑看到熟悉的四隻小胖胳膊慢慢升起來,然後看到兩隻卵生企鵝的身形貼在外面窗戶上,猛然大力地拍打著窗戶,期期艾艾齊聲大喊:
"我們支持你!"
人人回頭望著他們,連笑認出來了,他們倆就是被冤枉安裝木馬程序的雙胞胎。
然後又聽到廣播裡傳來麥克風被搗鼓,發出幾聲悶響,忽然發出聲響:
"連笑!我支持你!"
連笑聽出這是天台上的廣播站女孩;接下來,連笑聽出是匆匆趕來的萬遂和木欣欣;然後是冉芊晶;再接下來,在坦克一樣轟隆隆的聲音中,連笑再聽不出誰的聲音了。
帽簷垂下面網的女人在排山倒海的支持聲中厲聲問她的女兒:
"殷悅人!你怎麼不跳出來反抗她?"
殷悅人伏在她的膝蓋上說:"搖滾樂隊在格蘭高中一直就像老鼠一樣存活著。只有連笑,正經撥了一間琴房給我們練習。而且,如果不是她,我早就被格蘭高中淘汰出去了。"
她媽媽拽緊了殷悅人的手臂,生氣地說:"我們走!下學期到國外上學,不要再在格蘭高中待著了。"卻驚詫地發現拉不動她女兒沉重的手臂和堅定的眼神。
禮堂的大燈全滅了,只留下一盞耿耿地照著,把舞臺中央昏黃出一小塊來。
連笑卻不在這一塊裡,她坐在舞臺邊緣,兩條腿從舞臺上垂下來,兩隻手撐在後面,人向後仰。舞臺邊上原來鑲著薄薄的金葉子,連笑用手指摸索著它的形狀。
燈光閃了一閃,忽然暗下來,在半明半滅間,連笑感到身邊一陣窸窣,舞臺有小小的震動。慌忙阻止道:"不要把其他的燈打開,今天,好不容易一整天都沒有看到你的背影。"
沐垂陽聽罷,又坐回連笑旁邊。
連笑說:"我每次看到你,你都把背晾給我看,你知不知道你的背影讓人很想犯困啊。"
沐垂陽低聲說:"可是,你總會看著我的背影,因為我總會離開。"
連笑說:"那以後,只允許你像忍者一樣離開,一溜白煙就不見。"
沐垂陽好像沒有聽見,可過了很久,他才說:"不會離開豈不更好。"
連笑有稍縱即逝的喜悅,隨即又苦笑道:"這是一道概率題的題設嗎?我不用偷看別人的也知道答案無限趨近零。"
沐垂陽輕輕地說:"當校長了還這麼武斷?我的答案才是標準答案。"
在黑暗中,連笑奢望聽到沐垂陽進一步的解釋,但身旁仍只是一片寂靜的黑,也沒黑出什麼名堂來。
連笑強打起精神向他邀功:"你離開也沒有關係,你看了我在家長會上的表現,就應該知道我能獨當一面了。這不是你一直由衷盼望的嗎?"
沐垂陽說:"這是我曾經希望的。在幫你選舉作弊的時候,我賦予你權力和武器,想讓你成為能和我抗衡的對手,結果我卻稀裡糊塗地被你行了拜師禮,我想,好吧,讓你成熟多一點,就讓我像個保姆少一點。然後,今天,我看到你以一敵百……"
"是不是後悔沒有早日挖掘我這株奇葩?"
沐垂陽說:"那時,我才發現自己並不因此而快樂。令你當上校長是個錯誤的決定,我更不該教給你如何進退應對,你應該活在那個平淡的樂園中,仍然把十七歲當成七歲過。"
連笑雖然被最後一句話小小地得罪了,但仍柔聲說出心裡話:"我不後悔,我想成為你。"
聽到身邊發出一聲笑,連笑仍繼續說下去:"我的貪心越來越大,我不僅想站在你身邊,我想成為你。儘管我知道,要變成你,僅僅進步是不夠的,簡直需要進化。"
沐垂陽沒有說話,他也許嘆息了一聲,也許沒有。
連笑繼續說:"事已至此,此時,你就算把我當成梅超風,挑斷我的手筋腳筋,故事也得繼續往前發展。"
沐垂陽說:"那麼,我就希望你永遠也不要出師。"
連笑愣住了,像是面孔忽然被從天而降的溼毛巾蓋住,震驚又熨帖。
這時,燈忽然自己好了,比先前還要亮。連笑覺得自己又重返人間了,剛才那一切像個不近情理,沒有引力的夢。她重重呼出一口氣,不知道該輕鬆還是該遺憾,反正是回來了。
到了人間似乎就該說一些人類會聊的話題,連笑忽然又回覆到一個古道熱腸的形象,問道:"你的父母今天看到你的表現,一定很自豪吧?"
沐垂陽說:"他們沒有來。"他似乎不打算對此進行解釋。
連笑又問:"對了,你還沒有告訴我,那個給你報名參選校長的人是誰?"
"如果你能答出我的問題,我就告訴你。"
連笑高興地說:"那太好了,不許問奧林匹克題,啊,也不許問體重。"
沐垂陽說:"我問你,那個寫匿名信的人是誰?"
連笑心跳漏了一拍。
沐垂陽繼續說:"真佩服你,只要闖關成功,你就能安心開慶功宴了。那個人三番五次地對付你,而且一次比一次致命,下次你在上衣口袋裡發現了小型炸彈,是不是還來得及笑眯眯地用指頭拈起來?"
連笑聽了,下意識地掏掏自己的口袋。
沐垂陽嘆口氣:"有一個人在暗中不懷好意地用武器瞄準著你,你還照活不誤,還活得這麼興高采烈。"
連笑頭都抬不起來,還做著垂死掙扎,怯生生地說:"我說我是慈悲為懷,你相信嗎?"
沐垂陽搖頭,一躍下了舞臺,向連笑告別:"我陪你坐得夠久了,現在我要回去了,我還有事沒有做完。"
連笑忽然想到了什麼,心情驟然明朗,晃盪著兩條腿,悠閒地對沐垂陽說:"你也不是一個完人。"
沐垂陽立刻站住,兩隻大拇指仍插在褲袋,有節奏地拍著大腿,還竭力裝出鎮定的模樣,問:"你真的發現我的秘密了?你是怎麼發現的?"
連笑用一隻手撐著下巴,說:"你把它叫秘密啊,我把它叫做"超好笑的肢體行為缺陷綜合徵"耶。學校裡沒有任何你手寫的記錄,而且上次我叫你簽名,你都不肯。"
沐垂陽身體不自覺地緊繃透露出他的緊張。
連笑第一次看到沐垂陽幾乎要惱羞成怒的樣子,笑眯眯地說:"你繼續扮演著完人的角色吧,我等著你自己承認你的缺陷那一天。"
繞著大體育場,有一條莫名其妙的長廊。它很寬很長,兩邊的白色的圓柱很大,人不用到宇宙空間感嘆自己的渺小,到這裡足矣。萬遂和木欣欣在長廊裡並排走著,並不說話,體育場裡的人跑著笑著,教練大聲訓斥著運動員,可都與他們無關。
萬遂不斷地側著頭看木欣欣,像第一次看到人類一樣,覺得什麼都新奇,原來她的耳垂這麼小,原來她就連走路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原來她說不會為自己失常是認真的。
木欣欣冷不丁地停住腳步,側臉問萬遂:"你爸爸的病會好嗎?"
萬遂措手不及地望進她碧清的眼睛,眼睛裡還蒙著一層水汽。萬遂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楚楚的韻致,半天才想起來要回話。
他收起活潑,別過臉說:"不僅是爸爸的病,還有家,還有集團。有的晚上我被夢嚇醒,呆呆地乾坐著看牆上的掛鐘,再也睡不著。"
木欣欣問:"什麼夢?"
"就是有一天,忽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說:"現在你是一家之主了。"我央求他遲些再來,遲一些,我的力量才足以揹負著整個家族前行。"
一安靜,體育場裡的聲音就凸現出來。不知是誰進球了,人群發出獸類一樣的喝彩聲。
木欣欣問道:"你記得一個物理實驗嗎?"
萬遂一臉羞憤地看著她:"在你眼裡,我看起來像牛頓嗎?"
木欣欣往下說:"初中的時候,老師做過一個測水的沸點的實驗:十分鐘:98度,十一分鐘:100度,十二分鐘:100度,十三分鐘:100度……我記得我當時看到這個實驗很高興,原來事情皆有限度,超過這個限度,你再加熱,你再打它再罵它,你捶打它你激怒它,都不會再起任何作用了。痛苦也是,不會無限制地增加,不會一直衍生出新的痛苦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