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馬蓮很不樂意婆婆給傻瓜小叔子“暗定”的這門親事,在她眼裡,孟謹誠這個傻子本身就是個拖累,是該在不久之後和婆婆一樣死去的拖累,可現在又多了一張嘴。而且將來,這個叫阮阮的女孩長大,嫁給了小叔子,說不定,還會生兒育女,還會分了自己的家產。
這些家產雖然微薄,可是都應該屬於她的兒子孟古的。
若不是為了孟古,她早在丈夫去世不久就改嫁了,也不會守著寡居的婆婆、弱小的兒子、痴呆的小叔子苦苦地在此煎熬。
所以,她總是攛掇著孟古欺負阮阮。
那時,孩子們可玩的玩具很少,所以,阮阮總是在院子裡跳皮筋玩,皮筋的一頭拴在香椿樹上,一頭拴在傻笑的孟謹誠的腿上。每當這個時候,阮阮跳得總是異常開心,小皮球,香蕉梨,馬蘭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
馬蘭你媽個腦袋!每當這個時候,馬蓮就會從屋裡跳出來,在院子裡指桑罵槐,一會兒私生子,一會兒野孩子。
而孟古這個小幫兇,就會跑到阮阮身後,用火燒她的頭髮,看著她抱著腦袋滿院子跑,他就笑得異常開心。
然後,他還會異常開心地用剪刀將她心愛的橡皮筋剪碎,一邊剪一邊笑,而阮阮,只能躲在孟謹誠的身後抹眼淚。
每次,淚眼矇矓中,她看著孟謹誠烏黑柔軟的頭髮都在想,如果,如果謹誠小叔,你不是一個傻子,會不會抱著我離開這個地方,永遠不讓別人欺負我?
可能孟古當初笑得太邪惡,以至於後來流行動畫片《藍精靈》的時候,每當看到大鼻子格格巫,阮阮就會想起孟古剪自己皮筋時的樣子。
他也曾在她吃飯的碗裡偷偷撒過尿,然後看著她用那隻碗吃飯的時候,就像個得逞的小人,趴在飯桌上哈哈大笑,結果差點被飯粒給嗆死。等平息了咳嗽,看到她在那裡抿著嘴偷笑的時候,他將整隻飯碗都摔向她的臉……
那一年,她七歲,十歲的孟古在她的額角,留下了一處傷,凌厲的疤痕那樣張揚地盛開在她的左額角,以至於後來,她總是將漂亮的額頭用劉海遮住,試圖遮住這道疤。十六歲之前,遮掩是為了漂亮,女孩子都有愛美之心;十六歲之後,遮掩是為了忘記,抹掉那個叫孟古的男孩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印跡。
他還做過什麼呢?
哦,對了。
他還曾在她到井邊打水的時候,將她推到井中。那一年,她九歲,村裡的人將她救上來的時候,她幾乎變成了一個水腫了的娃娃,昏迷不醒。
孟謹誠一直在旁邊,焦急得啊啊啊地叫,搖著她細細的小胳膊。周圍的人在那麼焦心的情形之下,仍不忘開他的玩笑,說,瞧這傻小子,也懂得疼媳婦兒啊!
那一刻,十二歲的孟古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他突然很害怕,她就這樣死去。他習慣了欺負她,習慣了打她,習慣了罵她是野孩子罵她是屎,習慣了扯她的頭髮,看著她吃疼的表情,然後自己開心地笑……他突然想,如果沒有了這個叫阮阮的女孩,那麼他寫在牆壁上的那些大字“阮阮是泡屎”該給誰看?
他本身不是壞小孩,血液裡有著和孟謹誠一樣的善良。只是因為母親總是說,阮阮是個壞東西,所以,他本能地厭惡這個“壞東西”,想將這個“壞東西”趕出家門,免得她傷害了母親傷害了奶奶傷害了自己的小叔。
最後,幾番折騰,阮阮最終得救。
她醒來的時候,看到床上還歪著一顆小腦袋,昏頭昏腦地睡在自己的身旁,是孟古,睡夢中,他流了一攤口水,沾在她的胳膊上,她厭惡而恐懼地縮縮手,真是剋星啊,連睡覺的時候也不忘往自己身上噴口水。
而不遠處,傻子孟謹誠歪在椅子上,仰著頭睡著了,眉宇舒張。
別以為自此世界和平了。
阮阮身體康復之後,孟古依然隔三差五地欺負她,然後看她狼狽地皺眉,自己快樂不已。雖然他已不再那麼兇,可是他對於膽小的阮阮來說,依然是禍害。
【24】
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阮阮在跳皮筋,傻子孟謹誠和那棵香椿樹忠於職守。而放學回來的孟古溜了過來,神出鬼沒地在那條繃緊的皮筋上來了一剪刀,皮筋斷裂,蕩起地上的沙塵,迅速收縮,飛沙走石一樣,繃到了阮阮的眼睛上,那一刻,世界一片漆黑!
那一年,阮阮十二歲,孟古十五歲。
就這樣,她萎縮在黑暗之中,就好像她出生那天捕到的光明,尚未睜開眼睛卻又跌入了黑暗之中。
黑暗之中,有奶奶的嘆息聲,有孟謹誠咿咿啊啊的呼喚聲……似乎還有,還有孟古的呼吸聲,他小小的胸膛,起伏著。
沒有人責備他,奶奶不捨得,母親倖災樂禍還來不及,而小叔孟謹誠又是個傻子,他只會傻笑,從不會指責,可孟古依然感覺到眼睛裡有一種液體在抖動,弄得他的鼻腔酸酸的。
孟古的母親最先離開屋子,離開時,仍不忘冷言冷語,她說,嘖嘖,可真是天作之合啊,一個傻的,一個瞎的。
瞎的。
黑暗中,這兩個字像刺一樣紮在了阮阮的心上,她瘦小的身體猛地哆嗦了一下,奶奶看在眼裡,輕輕地嘆了一聲氣,像安慰阮阮又像是安慰自己,說,沒事。又不讀書,瞎不瞎的,都沒事!
奶奶那句“沒事”的話,讓阮阮突然害怕,難道,自己真的會瞎掉?再也看不到眉目如畫的孟謹誠,再也看不到慈祥的奶奶,也看不到令人痛恨的孟古……那一刻,眼淚嘩啦啦地流了下來,全部浸溼在棉紗上。
奶奶抱住她,說,別哭,阮阮,奶奶能拉扯謹誠,就能拉扯得了你。
這個時候,馬蓮又進門了,她催孟古回屋寫作業。聽到了奶奶的話,她忍不住冷笑,說,嘖嘖,多無私啊!瞎了不正好合了你的心,再也不怕這煮不熟的鴿子飛了。說完,她一把拉住孟古,說,傻待著幹嗎?還不回屋寫作業?
孟古卻死活不肯回去,她一邊拉扯他,一邊用手拍他的腦袋,說,你這個死孩子,跟這群進棺材的人攪和在一起幹嗎?啊呀……說到這裡,她慘叫了一聲,一巴掌甩在了孟古的臉上,說,你個死孩子,咬我幹嗎?你也跟這個野孩子似的,瞎了眼嗎?
孟古捂著腮,紅著眼,瞪著母親,說,她不會瞎的!
孟古的母親,扯著孟古的耳朵狠命往外扯,一邊扯一邊叫,你個死孩子,又不是給你做媳婦,會不會瞎關老孃什麼事!你給我回屋寫作業!
就這樣,那天夜裡,孟古被母親給強扭回了自己屋,而阮阮在奶奶的房間裡,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眼前是黑黑的,什麼都看不見。而窗外,月光婉轉,安靜地穿過樹梢,灑在她白瓷一樣細緻的臉上。
孟謹誠一直守在她的身邊,“咿咿啊啊”了一晚上,似乎在告訴這個小孩,別怕,小叔在。
這個月光流轉的晚上,孟古哭了一夜,沒人知道。
同樣,也沒人知道,一大清早,那個叫孟古的少年,揹著書包,連早飯也沒吃,就衝出了家門。在那些他用石灰寫過大字的牆上,用力地塗抹著那五個字“阮阮是泡屎”,卻怎麼也塗抹不去,遮蓋不全,哪怕他的雙手被粗糙的牆壁給磨破……有些東西是擦不掉的,比如,他留在牆上的字,比如他留在她額角的疤。
然後,他就靠在牆角,抱著書包,號啕大哭——她再也看不見了。
那麼,這些字,寫給誰看?看誰委屈得掉眼淚,看誰害羞得不知所措,追著誰來跑,看誰躲到傻子小叔孟謹誠的背後?這麼多年,從他九歲開始,就在這些牆壁上,不停地寫這五個字,一直到他十五歲,六年的時光。六年的時光,他做過的最持久的事情,恐怕就是堅持不懈地欺負一個叫做阮阮的小女孩。從她六歲開始,到她十二歲為止。
眼睛受傷後的那些夜晚,她夜夜做噩夢。
夢境裡,有個溫柔而沉啞的男子的聲音,那麼縹緲而又那麼清晰地呼喚著她的名字,阮阮,阮阮。
她就如著魔了一樣,循著那個聲音奔跑,奔跑著,奔跑著,就是停不下來,於是,頭髮散了,鞋子丟了,腳步還是停不了,而前面就是萬丈懸崖。她呼吸苦難,極度恐懼,可唯一能做的卻只是在奔跑中號啕大哭。
沒有一雙手!
沒有一個懷抱!
肯在她墜落前緊緊地拉住她!抱住她!
這一生,在哪裡能有一個懷抱,為自己圈出一片安靜?再也沒有眼淚,沒有恐懼,沒有白眼,沒有責罵……她可以不去想不去要別的女孩頭上的頭花,還有她們頸項上廉價但卻漂亮的輕紗,她只想要一個懷抱。
可終於,還是萬丈懸崖。
整個人墜落!
夢境中的眼淚急遽流出,滲出了眼眶,浸溼了輕輕地纏住了雙眸的紗布,她的眼睛被刺痛——啊——一聲尖叫,整個人從噩夢裡剝離出來,晾在床上,喘息著,驚駭著,一身薄汗。
但依舊是看不盡的黑暗。
阮——阮——別……別——怕!
黑暗之中,有一雙溫暖的手,輕輕地落在她小小的肩膀上,發音很艱難,聲音辨析不出感情色彩,似乎是幾個簡單的音節拼湊而成。但這幾個音節如果是從傻子孟謹誠口中發出的話,一切都變得不一樣。
阮阮還沒來得及應聲,從門外突然進來的奶奶幾乎是驚喜地尖叫了起來,謹誠,謹誠,是你在說話嗎?
阮阮看不見,但是她能感覺到老人的驚喜,奶奶應該是踉蹌著走到孟謹誠面前,抓著他的手問,似乎有淚從她的眼裡滴落,滑行在她那張滄桑的臉上。
奇怪的是,無論奶奶如何和孟謹誠說話,孟謹誠都不吭聲,只是咿咿啊啊地叫。似乎之前的那句“阮——阮——別……別——怕!”根本不是他說的話,而是某種來自天外的神明之音。
隔日,孟古放學後,揣著幾塊花生牛扎糖跑到奶奶屋子裡找阮阮。他飛快地剝開糖衣,然後在阮阮毫無準備的時候,將糖塊塞到她的嘴裡。
阮阮先是被這突來的“襲擊”嚇得輕輕地啊了一聲,尖叫還沒來得及,舌尖已經舔到了一絲甜意,而且也嗅到了特殊的薄荷清香。
孟古問阮阮,花生牛扎糖好吃嗎?
阮阮點點頭,衝孟古吐了吐舌頭,但是眉心依然因為眼睛的疼痛而輕輕皺著,煙霧繚繞一般。她默默地收下孟古的糖。小手翻轉在口袋裡,小心點著數,心裡非常美——居然有七塊糖啊!
突然,她想起了孟謹誠昨夜突然而出的“話語”,就問孟古,說,謹誠小叔他從小就是傻子嗎?
孟古剛搖了搖頭,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就被風一樣闖進來的馬蓮扯著耳朵給拎走了。
馬蓮說,孟古!你每天放學不進來看看這個死雜種野孩子,是不是就心癢癢啊?你每天猴急著過來,當是轉世投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