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皂羅袍】
江南三月,春意正濃,玉溪河兩岸的桃花都開了,夭夭灼灼,如雲似霞,紅了滿天。桃林間粉蝶紛飛,遊人絡繹,極為熱鬧。不遠處清澈的玉溪河裡,搖曳著小小烏蓬船,身著藍色布衫的漁家女子,一邊搖著櫓一邊唱著江南水鄉酥軟甜膩的船歌。
河岸邊的高地上搭了個頗有氣勢的戲臺子,高高的戲臺上正在唱著《牡丹亭》中的遊園。鑼鼓鏘鏘,胡琴咿呀一響,紅布簾子後頭,轉出姿顏豔麗,杏眸櫻唇的青衣花旦,細步碎碎,摺扇輕搖,款款而來,道:春香,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聲音婉轉,俏麗嫵媚,清澈若泉的眸子,左顧右盼間,生生地,便攝了臺下諸位看客的魂兒去。
臺下一片叫好聲起,掌聲雷動。
臺上妙人兒越發嬌羞萬狀,水袖楊開,婀娜轉身,含情脈脈地唱道:"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倦,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端坐在戲臺下方正中的一位麵皮白淨,身著紫蟒官袍的中年男子便是近年來在京裡平步青雲的左督御史曹忠肅大人。只見他手持青瓷茶盅一邊大聲叫好,一邊側了頭疑惑地輕聲問:"佟掌櫃,這出皂羅袍,果真是昌茂當鋪那櫃上的小杉子唱的?"
這一出堂會是忠肅公替母親賀壽而辦的。忠肅公祖籍江南,在這玉溪鎮上有不少產業,其中就包括昌茂當鋪。江南唱堂會的規則便是唱到最後一天,由眾親戚好友們上臺串戲。昌茂當鋪推舉了雲杉過來串戲。沒想到這一出皂羅袍一唱,便豔壓群芳,震驚四座。
身穿藏青長袍垂手站立在忠肅公身後的佟掌櫃,將頭點著跟小雞啄米一般,俯下身道:"是呀,可不是小杉子嗎?我以前也沒發現這小子的扮相竟這樣俊俏!"
"這小子不錯,回頭,好好打賞!"
忠肅公話音剛落,便見臺側的絳色簾子下匆匆地走過來一名身著素色長衫的後生,俯身跪地給老太太叩拜賀壽後,又過來給他叩拜首請安。
"小杉子吧?這戲串得不賴呀!抬起頭來讓我好好瞧瞧!"
可是小杉卻只是低低地埋了頭,看住自己的鞋尖。風吹過來,有些許寒意,那一雙削尖的肩膀便在風裡止不住微微地顫抖。
"我說你一個大小夥兒,又不是姑娘家,害什麼臊呀?"
忠肅公俯身用手掌托住小杉的下巴眯了眼細瞧,果然是位容顏白淨,眉目清秀的美少年。只是眼神過於羞澀,一雙手,東躲西藏,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雲杉被瞧得面紅心跳,蹭地一下站起身來,急急忙忙地道:"大人,這戲串完了,我也得先走了,櫃上這會兒正沒人看著呢!"
忠肅公便眯了眼,轉頭向著佟掌櫃道:"這小子不錯,你先好好調教著。"
正說著,戲臺上鑼鼓鏘鏘,另一出好戲開始上演
(二)[步步嬌]
初春的河風,有些凜冽,雲杉將手籠在袖子裡,低了頭急匆匆地走。
昨兒夜裡,娘又犯了病,喘得眼睛都翻了白。急得雲杉又是請大夫,又是抓草藥,整整地忙了幾個更次,天快亮時才眯了會子眼。大清早的,又來串了一回戲,這會子眼睛底下還烏青著一大塊呢!
一路腳步生風,卻是越急越亂。眼見著繡著昌茂當鋪幾個大字的招牌簾子在街的轉角處獵獵作響,那一抹淺笑還懸在嘴角,不及出聲,便與一個迎面而來的水藍色的身影兜頭撞上。
兩個人四仰八叉地摔做一團。昨兒夜裡剛下過一場雨,青石板路的低窪處正蓄得一汪殘水。雲杉倒走運,平穩地摔在那人的身上。急急忙忙地起身,站立,四下查看,也是連衣角也未曾汙得半點。
這才看清跌倒在地上的那個人。二十歲左右的男子,水藍色綢緞長衫,襟上繡著萬福遊雲的圖案,雖是摔得狼狽不堪,可是骨子的俊朗飄逸,卻是絲毫也未傷損。
雲杉無端地就覺理屈氣短。伸手抱拳,道:"對不起了,這位兄弟!既然貴體無恙。在下有要事在身,只好先走一步了!"
說完便拔腿欲溜。只見那男子站起身來,一把扯住雲杉的袖子,急急地道:"小兄弟!請留步,我固然是沒有半分磕碰損傷,可你知道我這被驚飛的畫眉鳥值多少銀子麼?"
雲杉停了腳步,斜眼去看。
只見男子手裡提溜著一隻斷了幾根竹篾已經空空如也的鳥籠。想來是剛剛摔倒時,壓壞了鳥籠,那畫眉便鑽出去飛走了。
東邊是家玉石鋪子,雲杉抬頭,便見那玻璃瓦簷上正停著一隻彩羽朱喙的鳥兒,發出啾啾地叫聲。
"可是那隻?"雲杉手指著那高高的屋簷。
男子點頭,神色不屑地說:"這看得見,抓不著!更加活活地急煞人!"
雲杉不言不語,輕蔑地笑笑,走到簷旁的大槐樹下,氣沉丹田,全身一躍,雙腳在樹上一點,整個身子,騰向空中,一個轉身,手掌疾迅掠過琉璃瓦
看熱鬧的人尚在拍手叫好,雲杉已穩穩地落在地上,邁上一步,雙手將那隻畫眉奉給男子淡淡地道:"完璧歸趙!我可以走了吧!"
"小兄弟竟有這般身輕如燕的好功夫,令我沈亦濃佩服之至,你這朋友,我是交定了!"
一番話畢,才發現雲杉轉身走出很遠了。纖瘦的背影,在青石板上留下蒼白清淺的影子,一步一步,有著一股子不可言說的倔強孤獨。
沈亦濃心裡忽然湧起一陣莫名的心疼。呆呆地望著那個身影走進茂昌當鋪裡去,這才失魂落魄地離開。
那一干看熱鬧的人,仍舊不願散去,開始七嘴八舌起來:
這不是沈家三少爺嗎?
沈家?哪個沈家,可是那個經營沈記茶莊的沈家?
是呀,聽說那京中的左督御史曹忠肅大人便是他的親孃舅呢!
嘖嘖!怪不得這沈記茶莊如此了得,將整個江南的茶葉市場都被捏在手裡呢!要說江南的望族,數他家最是有錢吶,嘖嘖
(三)[山桃紅]
春且住,漫山遍野,花蔭柳浪。
當鋪裡生意清閒,眾夥計就拉著雲杉唱崑曲,雲杉倒也不扭捏,張嘴就來,站在櫃裡,蘭花指翹,眼神兒一轉,唱起了《思凡》: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髮,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為何腰繫黃絛,身穿直裰
猛然間,見到一名青衣男子,站在鋪子裡,隔著櫃上高高的黑木柵欄,望住自己。那雙眸子倒也晶亮,可是那呆愣的模樣,一看便知,失了心神。
雲杉只覺有此眼熟,再定睛一看,竟是沈亦濃!
雲杉的臉,一瞬間就有紅了,口中訥訥地道:"沈少爺來此做甚?這不是好人家子弟來的地方,沈少爺快快回罷!"
便有當鋪的眾夥計在一旁打趣道:"沈公子想是尋故人知已的吧?可不是走錯了門麼?找知己,覓紅顏,該去隔壁的春香樓才對呀!"說完,便一齊望住沈亦濃意味深長地笑。
亦濃有些窘,眨眨眼,從指間擼下一個玉石戒指,咣啷一下子扔進櫃裡來,急急地道:"我,我是來當東西的!最近手頭緊!"
雲杉露一臉輕淺笑容,走過來,拿起戒指對著燈細細地瞧,漫不經心地道:"沈少爺,一準兒又是跟人家賽鳥輸了吧?"
"是呀,最近運氣不好,賽鳥總是輸!"亦濃一迭聲地答,"雲杉兄弟,你看著給幾個碎銀子,我過幾日手頭寬泛了,便要來贖的!"
雲杉抬頭看了看亦濃,搖了搖頭,便埋首寫當票,兌銀子。
三日後,亦濃又來了,一個僕人也不帶,不聲不響地站在廳裡,望住雲杉傻傻地笑。這次,他是花大價錢贖回那隻玉石戒指的。雲杉將銀子收訖,未了,叮囑一句:"沈少爺,以後還是要少賭些才是!"沈亦濃便含混地答應著接了銀子,也不走,歪著頭,望著雲杉微微地笑道:"雲杉兄弟,上次那隻畫眉鳥兒還真是得謝謝你!怎麼樣,去聚仙樓,我請你喝幾杯?"
天色已晚,當鋪也快打烊了,雲杉推辭不過,便被亦濃死拖拽著來到了聚仙樓。兩個人挑了個臨江的位置坐了,幾樣精緻小菜,一人抱一罈女兒紅,暢談人生,快意恩仇,喝了個酣暢淋漓。
雲杉的酒量是從小就訓練出來的,加之跟師傅習了些拳腳工夫,是名符其實的千杯不醉。亦濃就不行,只喝得一罈女兒紅下肚,便胡吹海說起來,扯住雲杉的袖子,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
出得門來,見雲杉只穿了件薄薄的春衫,亦濃便將自己身上穿的新做的蘇綢坎肩披到了雲杉身上。雲杉便也有些醉了,一個人望住天邊的上弦月,傻傻地笑了很久。
幾日後,亦濃又來了,當了腰中的玉佩。照例又在幾天後花大價錢贖回。
如此反覆。隔三差五的來當,來贖。
直至將全身上下的金銀細軟,綾羅綢緞全部當、贖了一遍,眾人才恍然大悟。這富可敵國的沈亦濃,是衝著雲杉來的。
"想不到,這堂堂沈家的三少爺,竟有這樣的斷袖之癖,雲杉你是好人家的孩子,可千萬不要上了他的當!"年過半百的佟掌櫃拍著雲杉的肩,輕聲地說勸。雲杉凝神望住玉溪河早來往穿梭的烏蓬船,極緩級緩地點了頭。
滿山的桃花都開了,灼灼地燒著雲杉的一顆心。
(四)[香羅帶]
回到自家小院,自廂底翻出姐姐的石榴裙,香羅帶。對著菱花鏡,細細地梳妝,金釵步搖,瓔珞琉璃,妝扮完畢,也是巧笑嫣然,傾國傾城的嬌俏佳人。
夜風起,吹皺一池春水,池中的月,也顫顫的泛著冷光。雲杉對著一池綠荷亭亭而舞,邊舞邊唱道: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豔晶晶花簪八寶瑱。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忽聽得背後腳步聲聲,回過頭,卻見是姐姐雲霓攙著娘來了。
雲杉轉過身來停了舞步,曲膝施禮道:娘,姐姐!
月光照見娘蒼白的容顏。娘冷冷地問:"聽聞近來,你跟沈家三少爺之間很有些不清不楚的,是真的嗎?"
雲杉看住自己的腳上的蓮花鞋,低低地答:"娘,我"
孃的柺杖便重重地在石板上敲起來,一下一下,彷彿打在雲杉的身上,雲杉的身子便顫抖起來,咬了唇,鼓起所有勇氣,抬頭看住孃的眼,道:"娘,我不想再做男子了!"
烏雲遮月。孃的臉卻比烏雲還要黑:"你!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你是不是想活活地氣死娘?啊?"梨木柺杖劈頭蓋臉地打下來,打在雲杉背上,腿上打落了頭上的金釵步搖,打落了頸間的珍珠項鍊。
雲杉卻只是咬著唇,不發一言,倔強地站著。沒有眼淚,從小便被眾人教導要做一個頂天立地,流血不流淚的男子漢,漸漸地竟連怎麼樣流淚也忘記了。
"聽著,那沈家大少,也是咱們報仇的一顆好棋,萬萬要利用好了!你瞧你姐姐雲霓,身段姿色亦是百裡挑一的。若說王孫公子,對她一見鍾情也是有的!我看沈亦濃就很不錯!這中間的牽線搭橋,還得非你不可!"
娘說完便穿過水榭而去。只剩下雲杉立在冰冷的月光裡,一顆心生生地被人剜著。
雲杉本是叫做雲裳的,聶雲裳。
原本,也是清秀佳人。只是,這個世界,除了娘和姐姐,沒有人知道她是女子。
還未出生,便被相士預言,是不祥之人。果不其然,出生的前一個月,爹忽然撒手人寰,家道也從此凋零。要強的娘,一心一意要生個兒子,來替夫報大恨深仇,求神拜佛,生下的遺腹子卻是個女孩兒。無奈之中咬牙瞞了眾人,說生了個男孩。私底下一直將雲裳當做男孩子來養。娘口中雖然什麼也沒說過,可是看過來的眼神自始至終都是堅硬冰冷的。
不是不擅長琴棋書畫繡工女紅的。不是不羨慕錦衣玉食觀魚賞花的。
只是沒有法子,在孃的眼裡,家門仇恨大過於天。更兼自爹去世之後,親戚們逐漸斷了往來,聶家望族名聲雖勉強支撐著,可是家道早已零落不堪,內中空空,娘和姐姐身子孱弱,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全指靠著雲裳在當鋪裡賺的那些微薄的月錢。
十三歲那年,雲裳改名雲杉,被娘送進茂昌當鋪做學徒。每日裡混在一群穿著粗布大褂的男子之中,拉著嗓子高喊:蟲吃鼠咬光板無毛,"擋風"一件,收好嘍!
雲裳日日用心學習,勤懇寡言,四年後已做到昌茂當鋪的站櫃。
娘說,要報家門之仇,唯有這條路可走。
娘說,仇人便是那權傾朝野的忠肅公。當年,在朝為官的父親便是這個叫做曹錦川的同鄉栽髒陷害,被革去了官職,父親在怒悔交加之下暴病身亡。
孃的話,雲裳句句都聽,雲裳知道,這麼多年,娘一個人帶著她和姐姐,是多麼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