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手繪製的花器上栽種著茂密的黃金葛,它們看起來是如此相稱且生氣盎然,讓正準備打道回府的葉雅竺心頭泛起小小的虛榮和滿足。
當項媽媽接過她拿來的「伴手禮」之後,便興奮地把它拿到庭院裡,換掉原先那老舊變形的塑膠花器;那時她不好意思瞧得太仔細,待項媽媽進房休息,這才偷溜出來欣賞。
她從不認為自己是適合看別人臉色工作、領取微薄薪資的白領上班族,因此大學一畢業後,履歷表這種東西她連一次都不曾填寫過,就直接選擇以製作手工彩繪為業,因為這個工作夠自由。
說真的,若她想到正常公司上班,大哥的公司大可讓她在裡面作威作福、興風作浪,但她卻寧可順著性子,在家當個自由工作者逍遙。
打小她就和具有精準數字概念的大哥不同,平時就愛塗塗抹抹,因此後來即使唸了商系,混了個文憑,卻始終沒打算從商;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讓她接觸到彩繪之後,她便不由自主地迷上那種創作之後的感動,然後,這個感動就「順便」成了她的職業。
當興趣變成職業,那份喜歡還是存在,但「感動」這種悸動就沒來由地逐漸變少,一切都轉變成習慣。直到今天,那份感動終於久遠地回到她的脈動裡,雙腮漾起興奮的紅暈。
「雅竺,我媽說你不留下來晚餐?」
母親回房稍作休息前,曾到他書房裡交代了句,要他幫忙勸說雅竺留下用餐或送她回家;項嶽軍應允了,因此在結束收發郵件之後,便在屋裡四處找尋她的蹤跡,最後,在庭院裡找到了她。
「不了,回去我還有案子要做呢!」漾起甜美的笑,她的水眸眯成小彎月。
明明是再尋常不過地喊著「雅竺」兩字,為何由他口裡喊出來,就特別悅耳動聽,且令人心跳微微加速呢?葉雅竺控制不住的一陣心悸。
「那,有人會來接你嗎?」對了,他都忘了問她是怎麼到這兒來的,或許是勁升送她來或派司機接送,他一點概念都沒有。
「沒有,我不習慣讓人接送。」大哥不是沒有編派司機給她過,但她就是討厭有人在身邊跟前眼後的感覺,因此不到兩天就把那司機「退貨」,平時外出都以搭乘大眾交通工具為主。
當然她可以花錢搭乘「小黃」,但由於社會案件看了不少,潛意識裡若非不得已,她還是儘可能乘坐人多的大眾交通工具;況且觀察人群對她而言,也算是件挺有趣的事,能讓她近乎自閉的生活增添些許意外的樂趣,因此她樂此不疲。
項嶽軍明顯愣了下。「那你怎麼來的?」
「我坐客運啊!」她顯得興奮極了。
因為這是她所不熟悉的路徑,感覺上有點怕怕的,為了搭客運到這裡,她可是事前做過「功課」,上網查過確實會到達他家附近才敢出門。
「好好玩喔,我都不知道現在還有這麼老舊的車,坐起來搖搖晃晃的,不小心還會頭暈耶!」
坐客運?!項嶽軍感到一陣暈眩。
在這風聲鶴唳的緊繃時刻,她竟敢一個人大剌刺地乘坐不知道會遇上什麼麻煩的大眾客運?而該死的大墩也天殺的沒有回報?!
更過分的是,大墩的手機根本呈斷訊狀態,家裡也表示他人不在,如何都聯絡不上,這兩個天兵、天將倒是配合得天衣無縫!
真是該死的好極了!
受保護者自己沒有危機意識就算了,竟連大墩那老滑頭也來軋上一腳?他和大墩這筆帳可有得算了!
他僵著臉旋身進屋,不消多時又迅速現身,手上多了串鑰匙。
「我送你回去。」沒將心裡的憂慮說出口,他不想增加她的心理負擔,但有些注出息事項必須對她交代清楚。「以後不論你要到哪去,『請你』、『務必』、『絕對』要叫勁升派人送你,若勁升無法配合,你就打電話給我,懂嗎?」
刻意強調某些字眼,他要葉雅竺一次聽得分明。
「為什麼?我又沒有你的電話!」她努努唇。難道要她再跟大哥開口一次?
噢,主動開口要這男人的地址已經讓她夠糗的了,再問些關於他的「有的沒的」,恐怕會引起大哥不必要的過度保護欲;況且萬一這些事情傳了出去,絕對會影響她葉大小姐的顏面,她主觀且抗拒地在心裡打叉。
項嶽軍深吸口氣,咬咬牙再度進屋,第三次出現時手上多了張名片,硬是執起她的手,將名片塞進她的手心。「拿著,最好背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微詫地挑起眉尾,瞪著手心裡躺著的名片,瞬間有種說不出的微甜在心頭漾開。
這個男人是關心她的吧?用這麼「含蓄」的方式表達他的關心,有點小感動。
「背男人的電話很奇怪,通常都是男人揹我的電話。」不過,她可不是那麼隨便的女人,要她揹她就背,口頭上總得爭點面子才行。
「想保命,你就給我認命點背。」嘴角抽搐了下,項嶽軍差點沒伸手將她指死。
有沒有搞錯?都什麼時候了,這大小姐還在擺譜?!他的好脾氣在此刻幾乎被磨得精光。
他咬緊牙根打開車庫,在愈來愈昏黃的斜陽底下,那短而簇立的發幾乎全因胸口那抹火光而豎直分明,瞧得葉雅竺忍不住想笑。
「我的安全是你的責任不是嗎?要真擔心我遇上危險,你應該隨時保證我才對。」她不笨,並非察覺不出他的情緒波動,但她就是直覺想挑釁他的底限,探索這男人對自己的在乎。
是喜歡了吧?她就是忍不住想挑起他的各種情緒,讓自己看清他每一個樣貌,那會讓她感覺自己更貼近他、瞭解他,因而衍生出幸福的滿足。
「小姐,我不是二十四小時隨時候傳的超人好嗎?」
這女人也太會惹人上火了吧?!是,沒錯,他是接了葉勁升的委託,可沒人能全天二十四小時候傳的好嗎?總得扣掉吃喝拉撒睡的時間吧?因此輪班絕對有其必要性。
以他的專業和責任感,自然會想盡辦法保她周全,問題是她大小姐不能這樣任性妄為啊!不然再多個項嶽軍都不夠死!
「嘎——人家不管啦!」抓住他的手臂前後搖晃,她像個小女孩般撒起橋來。
「人家就是隻要你嘛!」
飽含隱喻性的曖昧說辭,令項嶽軍心口一緊,心跳瞬間失了分寸地高高提起,然後猶如坐雲霄飛車般急速下降——
該死的!這丫頭知不知道她在說什麼?雖然他自詡是個正人君子,但男人不是那麼經得起挑釁的動物,她可別玩火自焚!
「別把我當你哥,我不像他能由著你亂來!」他義正辭嚴,可惜略顯沙啞的嗓音沒什麼說服力,反倒令葉雅竺心跳跟著亂跳好幾拍。
「我很自律的,才不會亂來!」咬咬唇,她捨不得放開他健壯的臂,像個小猴子般持續攀著。「我保證會聽話的,你別讓別人來保護我,好不好?」
剎那間,項嶽軍幾乎心軟了。
當一個水嫩嫩的女人,軟聲嫩語的幾近撒嬌般提出要求,是男人都很難拒絕的吧?偏偏她又是這般誘人、甜美,讓人禁不住有些心蕩神馳……天殺的!他在胡思亂想什麼?她可是勁升的親妹妹呀!
「我底下的人,每個都訓練有素,難道你嫌棄他們?」下顎一緊,他忍不住為員工們說句好話。
「才不是!」雅竺氣得直跺腳,氣他的不解風情。「我跟他們又不熟,誰知道哪個是來保護我,哪個又是來傷害我的?我只認識你一個人而已,你就不能為了我犧牲一下嗎?」人家不要別人,就只要他嘛!真是個大木頭!
項嶽軍愣了下。這麼說也沒錯,不過潛意識裡竟浮現八個大字——保持距離、以策安全!他沒來由地心口一悸,立即做出變通之道。
「我可以將他們介紹給你認識,這樣問題就解決了。」這她總無話可說了吧?
「不要!」她執拗地低吼,小臉因憤怒而脹紅。「你不喜歡我,大可別接這個案子,我又不是那麼厚臉皮的人,不必非得賴著你不可!」
她一個女孩子都說得這麼白了,就不信他不懂……這簡直太傷人了!
打從高中開始,就有一大票的男人追求她,她從沒給過任何人機會,也不曾為誰心動;現在好不容易有了心儀對象,這男人卻是如此拒人於千里之外,怎不教她傷心氣餒?
葉雅竺羞惱得轉身往大門跑,決定要將他列為「拒絕往來戶」!
被葉勁升呵疼有加的她,哪受過這種挫折?她才不會笨到自取其辱,索性自己離開,說不定還能落個「識大體」的評價,哼!
「雅竺!」彷彿有什麼揪住了他的心臟,項嶽軍下意識伸手攫住她的手腕,微一施力,便讓她不由自主的失去平衡,控制不住地倒向他——
「啊——」花容失色!她的小臉由紅轉白,對那種突來的不平衡感厭惡極了,卻在背脊貼靠上他結實的胸膛之際,戀上這種零距離感,矛盾至極!
「有我在,不會讓你傷到一根汗毛。」摟著她纖瘦的嬌軀,項嶽軍投降地淺嘆一口。「關於你的安全,我一個人負責到底。」
這么毛躁的女人呵——好似總得有人看顧著她才能令人安心,難怪葉勁升會這般謹慎,直接殺到他這兒來。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總得有個人自願「犧牲」,那麼……就他吧!
「真的嗎?」不敢置信地揚起小瞼,正好對上他俯視自己的俊顏,她的雙頰迅速染紅,連帶地引導出他的緊繃。
「咳嗯!!」他撇開臉輕咳兩聲,心頭莫名小鹿亂撞。
這特別的丫頭真會給他挑任務,懊惱的是,他竟不以為忤?!相反的,有種莫名其妙的興奮……真的很莫名其妙!
他自認是個成熟的男人,加上長年的武術磨練,性情較一般男人來得內斂沉穩,今日竟會為了好友的妹妹而心跳如擂鼓?兩人此時這般貼近,他才明確地感受到他和她之間有多麼不同——他剛強挺拔,而她柔軟纖細,奇妙的組合卻不顯突兀,反而有種……貼合感?
霎時心頭警鐘大響。不妙,很不妙,非常非常之不妙!
「太好了!」葉雅竺興奮地跳了起來,一個轉身,全然不避嫌地攀上他的頸項。「那我們就這麼說定嘍!反悔的是小狗!」
項嶽軍暗自低嚎了聲——慘慘慘,若她的咒語成真,他此刻已經變成小狗啦!
沒事逞什麼英雄?如果時間可以重來,項嶽軍寧可當只狗熊!
先入為主的觀念,讓他以為葉雅竺是個頗為靜態的女人,實際參與她的生活之後,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是眼睛長針眼,識人不清。
哪來靜態的女人?她根本是隻「野馬」好嗎?
每天帶他上山下海,又是爬大屯山、七星山,再不然就跑到白沙灣游泳、馬槽泡溫泉,幾乎臺北近郊走透透,差點沒拉他到什麼森林遊樂區,幸好她認為那種地方要人多才好玩,他這才得以「逃過一劫」。
一早,才到葉家報到,便見葉雅竺準備好簡便的揹包,坐在客廳裡等他,他不由得暗自叫苦。
「你……又打算上哪兒去?」
除了保護她的工作之外,他還外接了許多案子,全派給手下去處理,撇開回到家關心老媽、處理家務等瑣事不說,還得設法承接新的案子;他之所以讓自己忙得像顆停不下來的陀螺,全都拜那敗家老爸所賜。
要不是他一時好心為朋友作保,弄得保全公司根基幾乎全被掏空,他也不用為了填滿這個洞而這般辛苦。
誰叫他當人家兒子?哎,活該倒黴喔!
但若是這女人能讓他的日子好過些,也不無小補,即便是守護著她,也能抓時間休息,可惜她一點都不體諒他的辛苦,真歹命。
發牢騷歸發牢騷,可他心裡竟沒半絲埋怨,恐怕真是中了這女人的蠱,真糟!
「九份。」葉雅竺揚唇笑道。
他戒慎再問:「去九份幹麼?」
「吃芋圓、草仔稞啊!」她可是每天都上網搜尋有哪些地方好玩,天天找尋新的景點,就為了爭取和他相處的時間。
當然,現在這種狀態,要見面是每日勢在必行的結果,但關在家裡大眼瞪小眼,兩人之間根本不太可能有所互動和進展,因此她不得不想點法子「刺激」一下,或許他會發現自己是個不錯的交往對象。
人家說「女追男隔層紗」,既然抗拒不了自己對他的心動,只得主動出擊,不然以她懶得出門的本性,要她出門難上加難,更別提幾乎每天「出操」,累死了!
不過這男人……反應還真不是普通遲鈍,都一起出去玩這麼多次了,竟還沒發現自己對他有那種新動的感覺?!對待她就和平常沒兩樣,想來就氣餒。
沒關係,她就是有越挫越勇的毅力,再接再厲,非得讓他看清自己的心意不可!
項嶽軍瞪她。
「我建議在這種非常時期,留在家裡是最好的選擇。」
雖然待在家裡不代表絕對安全,但至少這是她所熟悉的環境,也不會有太多的閒雜人等出現,再者,空間全在控制之內,即使有危險也較能輕鬆解決。
到了外面可就不一樣了,開放性的空間沒有範圍,不認識的人又多如牛毛,危險性因而暴增,維護她的安全也成了一種困難的挑戰。
雖然他有武術可以防身,但雙拳難敵四手,加上現在黑槍武器猖獗,他又不確定對方決定傷害她到什麼樣的程度,家,的確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著實無法忍受任何傷害加諸在她身上的可能,半點都不能。
「人家想去嘛!」嘟起唇,明知他說的是事實,她就是不甘妥協。「不然就這次好不好?再來我們就別出門了,反正我還有些CASE要做。」
雖說妥協,名義上還得找個藉口,真是討人厭的逞強性格。
睞她一眼,項嶽軍淺嘆,幫她拿起揹包。
他從不知道自己是這麼沒有原則的男人,但鬼詭的是,一遇上她,什麼原則、堅持全不翼而飛。
不須言語說明,她就是知道他答應了,興高采烈地跟上他的腳步,出發嘍!
不過半個小時的車程,兩人已經到達九份。停車場裡滿山滿谷的車輛,連住家型的臨時停車場都被佔滿了,因此項嶽軍只得將車停至半山腰,私人的開放性停車場,然後兩人再由半山腰爬上來,沿路還與許多人擦身而過。
「好瘋狂,人這麼多!」葉雅竺簡直不敢相信,一個不算大的九份竟會出現這麼多觀光客,令她頻頻咋舌.
「臺北人可憐,沒地方去,所以一到假日,還能去的景點全都人滿為患。」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天是週六,望著一群群的遊客,他的眉心越蹙越緊。
但願別出事才好。
「你幹麼?心情不好喔?」雅竺敏感的發現他情緒不佳。
「不會。」搖搖頭,除了見機行事,別無他法。「走吧,你不是要吃芋圓跟草仔稞?」
避過一對快步穿過他們身邊的情侶,他下意識拉住她的手,用身體擋住別人和她擦撞的機會。
葉雅竺心頭一悸,不由得順勢攬上他的手臂——
項嶽軍猛地一震,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撥開她那柔軟的小手?
這段日子相處下來,他並沒有笨到察覺不到她刻意的貼近,還有若有似無地向自己放電,但他不明白,像他這種沒有什麼浪漫因子,又不懂情趣為何物的魯男子,為何能得到她特別的注意?可他卻也沒敢想太多,以免自己自作多情。
會不會像她這般年輕的女孩都很熱情?
雖然他和她才相差不過五歲,他卻覺得這個差距好似銀河,仿似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老實說,像她這般甜美的女人,想令人心動並非難事,只不過……她哥和他是至交好友,對好友的妹妹產生遐想,似乎是種要命的褻瀆!
微妙的掙扎在他心裡產生異樣的情愫,他由著她攀上自己的手臂,心裡像吃了糖般,微甜。
「啊!好可愛的手機吊飾!」雅竺在藝品店裡看到成對的小木屐吊飾,忍不住拿在手上把玩。
「不是滿街都有賣?」項嶽軍倒是看不出那對小木屐有什麼特別。
「不一樣啊,這裡是九份嘛!」雅竺笑嘻嘻地買了一模一樣的兩個吊飾,一個別在自己的手機上,陡地朝他伸出掌心。「拿來。」
「什麼?」拿什麼?沒頭沒尾的誰知道她要什麼?
「手機啊!我們一人一個。」既然是一對的,她用掉了一個,多出來的那個當然得用在他的手機上,這才公平嘛。
好象有什麼撞進項嶽軍心裡!
兩人共同分享成對的小木屐,感覺上有點曖昧,又有點太過親暱,彷佛穿過某種界線,卻又還不到那種境界,很難形容的緊繃。
呆楞地拿出自己的手機,沒有異議地交給她,凝著她小心翼翼地將小木屐系在手機上,彷彿心也被條無形的細繩給捆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