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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丁香十指順著顧客挑染成型的頭髮,和藹可親的徵詢工作鏡裡那張流露滿意神色的老主顧。“林太太要不要噴點發麗香?”

    “不要,不要,發麗香會壞了你的手藝。”林太太伸指觸了一下新造型,對鏡孤芳自賞三秒後,回頭拉住丁香的手,激賞的說:“阿香啊!你真行,我就知道你值得等。

    上禮拜來電預約時,小妹說你到香港去比賽,問我要不要讓別的設計師試試身手,我沒答應是對的。你這回和你的搭檔抱了什麼獎座回來啊?”

    “還是剪吹創意獎,沒什麼大變化。”

    “阿香,你別不好意思。我問過於小姐,她說你每次出國都會締造佳績,三月去日本時是第三名,四月到紐西蘭是季軍,五月去巴黎得了新人獎,這回還把香港的冠軍抱回來。你什麼時候要報名參加國內的鳳凰杯啊?”

    “恐怕短時間之內不可能,因為我的年資歷尚不符國內入賽規定。”丁香淺淺回笑,沒有半絲誇耀的意思,將一身華服打扮的林太太護送到櫃檯結帳後,轉身走進冷氣強而有力的員工休息室,為自己倒杯涼茶。

    今天是丁香在‘雲霓美人’實習滿一週年的日子,一年來,不管是外形與心智她皆成長不少,應付顧客調笑自如,偶爾看到新進員工慌張處理客人的模樣,才會憶起自己也曾這麼糗過,但那幾乎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不像只隔一個冬。

    “阿香,有沒有空?”那綾包著護髮劑的頭從安全門探了進來,慣帶笑容的臉反常地嚴肅起來。

    丁香看了一下牆上的掛鐘,答了。“有,離上課還有半個小時。”

    那綾聞言馬上自門縫鑽了進來,將兩袋青蛙下蛋及一盤黑輪擱到桌上,遞過一根木籤,要丁香一起享用。

    “哪,我知道你喜歡吃蘿蔔湯,跟黑輪老闆‘ㄋㄞ’了一大碗來了。”

    她幫丁香盛了湯,綻了一個僵硬的微笑後,目光閃爍地逃避丁香的注視。

    丁香看著友誼日漸深厚的那綾,接過木籤往近乎半透明的軟蘿蔔一戳,狐疑地問了句,“你還好嗎?怎麼一臉心事重重的模樣?”

    “我?有心事?怎麼可能?”那綾丟了一顆小丸子進嘴裡,努力地大嚼起來,閒談一些沒意義的話題。“你昨天幫我用DIY酪梨泥護髮後,好象很有效呢!你哪兒學來的?”

    “嗯……”丁香遲疑一秒,無可無不可地聳肩。“從佟老師那裡。但我不確定是否需要像蛋黃一樣隔水加溫,或許我該找他問個清楚,只是我起碼有一個月沒見到他的人影了。你不會剛好知道他去哪裡了吧?”

    “你這個得意門生都不知道了,我怎麼可能會有他的消息?”

    丁香聞言不但沒露喜色,反一臉被冒犯的模樣,仰頭連喝好幾口冰水,不作回應。

    這半年來,丁香與佟青雲這對師徒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上課時兩人關係雖淡,倒也客客氣氣好商量,一到下課,丁香便給他來個烏鴉閃蛋--避不見面,偶爾走黴運在門口或樓梯口撞上他也來個眼不見為淨。這對師徒間彷佛裂開一道鴻溝,這溝之深起碼可媲美馬裡雅納海溝,若有不識相之人,沒戴氧氣罩或防毒面具,便橫在這暗潮洶湧的溝間打轉,從中扮演和事佬的話,準會被他們製造出來的真空僵局給憋昏頭。

    所以那綾一見苗頭不對,當下反應像是誤闖紅燈,一個急轉彎登時就把危險話題拐走了。

    “我跟你說,給我上美容學的代課老師真的是很-,我妝只不過一天忘了卸。

    就被她罵到臭頭,還咒我長青春痘後別去找她,真奇怪,她自己一臉氣血不順的黃疸模樣不知道吞白鳳丸保養,還淨挑人家的毛病……”她說到這裡忽地停了下來,脖子一伸往嘈雜的工作區望了一下。

    丁香見狀也回頭察看情況,“好象有新進員工報到。”

    那綾臉色一變,緊急地拉著她的手起身,說:“阿香,我頭皮好癢,你陪我上去衝一下頭髮好不好。”

    “好,但先讓我把桌子整理乾淨……”

    “沒時間了,等會兒再清吧!”那綾奪下她手上的紙盤,將她拖離椅子。

    兩人才跨出第二步,于敏容專業過頭的聲音便響了起來。

    “這間是員工休息室,為了衛生起見,整個店面除了提供冷熱飲的廚房和員工休息室外,其它區域一律禁食,有任何問題嗎?莊亦青。”

    一腳已跨出安全門的丁香聽到“莊亦青”這三個字突然愣住了,她下意識地掙開那綾的手,回身探個究竟,一眼就認出于敏容身旁站著的時髦少女就是她就讀南雅家事的同班同學時,臉上堆起難得一見活力的笑容,幾步來到于敏容和莊亦青的面前,面帶驚喜地握住莊亦青的手說:“莊亦青,你也來臺北實習嗎?”

    身材勻稱的莊亦青被動地任丁香牽著自己的手,嘴角掛起一抹自信的笑容,解釋,“是啊,跟你一樣。畢業前夕,佟老師找到學校來,問我要不要跟他上臺北學藝,一聽到是由他親授,我當下就應允了。我們挺有緣的,不是嗎?在學校做了兩年的同學,畢業後又在這兒碰上,只是這回我位居下風,得喊你一聲學姊,日後還請你多多照顧。”

    “啊,是嗎?”丁香的臉上還是帶著笑,只是眼神已顯露出倉皇,像是無法接受這個突生的事實,她不確定地看了神色冷漠的于敏容一眼,再轉到滿臉關懷與同情的那綾身上,快速將莊亦青的話思索過後,這才有了全面的認知。

    於是,她含糊地道了句歡迎詞,慢慢縮回手退到那綾身邊,氣氛頓時緊繃起來。

    “亦青,你先到我辦公室坐一下。”于敏容對不明所以的莊亦青做了建議後,轉身對那綾使了一個眼色,後道:“至於那綾,你不是該上樓上課了嗎?”

    等於敏容確定莊亦青和那綾皆離去後,敲著高跟鞋來丁香面前,先深吸了口氣,才軟下聲音道:“很抱歉,我們應該事先讓你知道,你好有心理準備。”

    “這是誰的決定?”丁香直率地問,口氣難得的激進。見於敏容遲不作答,她潰敗似地掩住耳朵,猛搖著頭,反覆問:“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哪裡做錯,他要這樣擺脫我?”

    “他沒有擺脫你的意思,只是希望你能更上一層樓,到國外學些新知。

    丁香,你已經自成一格了,他把三年的課程壓縮成一年,甚至將一身絕活都傳給你,你得知足。況且,佟老師不是屬於你一人的,其它學生享有和你相同的權益。”

    “這我清楚,我從沒想獨佔老師的意思,於姊,”忍了好些時日的丁香,心像被抽空似的瞬間崩潰。“我不想離開‘雲霓美人’。”

    “你想留在‘雲霓美人’繼續工作也是可以,因為我們天母分店正好有個缺,只不過你要認清一點,他已經沒有東西可以教你了。”

    “不,於姊,你不懂……我只想繼續跟著老師……”丁香話到一半,不禁語塞,無助地扯著頭髮,想把自己的感情訴諸於言詞,無奈思慮紛亂,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於姊冷誚地問;“既然如此,這半年來你為什麼總是對他一屑不顧、要理不睬的。

    你既然敬重他,為什麼上課時總是姍姍來遲、不敬業樂群?為什麼他愈是對你容忍、讓步,你就愈是理所當然地把他的自尊踩在腳底下踐踏?

    我于敏容認識他那麼多年,從沒見他這麼苦不堪言,對學生付出這麼多心血過,更別說像你這樣一號不知輕重、不知感激的黃毛丫頭。你簡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丁香淚眼婆娑地看著氣急敗壞的于敏容,激動地辯解,“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沒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只好壓抑下去,我想我是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了,我喜歡上老師了,我怕他知道後要輕視我,連看都不願看我一眼,甚至趕我回南部。”

    “所以你就耍這一笨招,不屑以正眼看他?”于敏容深吸了口氣,緩聲說:“你有苦衷,並不表示你有傷人的權利。丁香,你傷他傷得很深,你知道嗎?這幾個月來,當他看著你時,所流露出的關懷只要是明眼人瞧了都知道那是愛,而你卻冷酷地用他無條件的愛回傷他,然後無辜地把責任推卸得一乾二淨,甚至假裝一切都沒發生。”

    “我一點都不知道。他就跟雲一樣飄忽,我抓不準他的個性,猜不透他的想法。”

    丁香對於敏容的話充耳不聞,整個身子往牆角一垮,抱頭蜷縮,怔然想著他大年初一對她說的話--“丁香,只要你怎麼說,我就怎麼做。告訴我你要我怎麼做?”

    她原本有機會的,是她心盲固執,錯失了機會。

    于敏容不但不同情,反而重聲道:“你們之間一來一往的敏感關懷我看得很清楚;你被情所困,希冀他是那個先開口表白的人,只要他一天不說,你就一天不給他好臉色看。老天!姑娘,趕快長大吧!難道那三個字那麼重要?為什麼你不肯從另一種角度看待這件事,體諒他的苦衷?

    “想想他怎麼待你、關心你,他以實際行動表達他對你的重視,這比動動嘴皮更具證明力,而你呢?只知蒙著心眼,一味索取,卻吝於付出感情,你甚至不願去了解他、探究他裡足不前的原因,你這種幼稚的愛教人怎麼忍受得了?”

    丁香愀然抬頭,凝聽於敏容為佟青雲說公道話,半晌後,鼓足勇氣問:“他在哪裡,我想見他。”

    于敏容直言無諱地拒絕。“現在恐怕時機不對,因為目前他無法見你。”

    丁香困惑地看著她,不解地說:“我不懂,你說他無法見我是什麼意思?”

    “丁香,三年前他在日本北海道滑雪時,因為雪的反光差點導致視網膜剝落,此後他的視力隨著閃光的增加與日俱減,醫生告訴他,眼角膜摘換手術可以改善情況,但根治率仍是隻有八成,因此他告訴自己要在最短的時間把自己的理念傳散出去。一個月前,醫生通知他已尋獲到一對合適的眼角膜時,他覺得時機差不多成熟了,便不吭一聲地進了手術房。包紮的紗布三天前才拆除,他目前還是得戴著墨鏡。”

    “我完全不知道,”丁香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椎心地傻在原地,無限懊悔頓時上湧。

    “我和他的家人也是手術結束後才知道的。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受不了人家過分關心他。我以為他過舊曆年時有去找你,跟你私下解釋過,看來他臨時改變主意了。”于敏容見她一臉悔不當初的可憐模樣,無奈地搖了頭。

    “你們喔,真是麻煩。”

    丁香沾著淚的睫毛不由自主的-動起來,-啞著喉嚨懇求,“於姊,他到底在哪裡?

    告訴我好嗎?我發誓不再使孩子氣了。”

    “跟我發誓有什麼用?你最好親口跟他說去,順便解釋你蹺班的原因。”

    于敏容從裙子口袋裡拿出一串鑰匙和IC識別卡,叮嚀道:“他剛從父母親家搬回自己的公寓,為了好讓他靜養,我們把他的電話和門鈴都安了靜音裝置,你得用鑰匙才得入門。”

    丁香順勢給於敏容一個擁抱,如獲仙丹似地接過鑰匙和卡片,連工作服也等不及換,轉身朝安全門奔去。

    踏著輕盈與沉重的矛盾腳步,丁香走進睽違多時的棲身之處。

    入門所見,原本該是陽光普現的寓所,如今幡然成了他療傷的陰暗洞窖,所有能透光的落地窗皆被一重又一重厚重的深藍色天鵝絨窗簾遮蓋住,導致室內能見度相當低,足足有半分鐘的時間,她的眼睛才漸漸適應黑暗。

    丁香四下巡了空蕩蕩的客廳,不太確定地喚了一聲,“老師,你在嗎?”

    沒人響應,於是她再噢一聲,結果依然如故。

    她原地猶豫半晌後,鞋頭轉向越過客廳、穿進長廊,面對那扇曾連著好幾晚練功的房門前,她左手揪著胸前的衣襟,右手高抬往門輕敲下去,又是那句,“老師,你在嗎?”

    依舊鴉雀無聲,這教緊張過度的丁香,牙齒不住地打顫,啃起指甲來了,足足又耗掉一分鐘,心底暗數了三次賴皮的一、二、三後,才深吸口氣開門探究竟。

    丁香的目光依著微弱的光線,落在房中那張略微伏著丘壑人形的大床上,一陣節奏輕緩的鼾聲從床頭邊緣傳來。

    她不敢驚擾他,輕掩上身後的門,踞著足尖,學著貓兒踩上橡木地板,躡手躡腳地趨近擱置在他床邊的圓椅墊,慢慢滑坐了進去。

    佟青雲睡地趴在床上,沒戴眼罩的半張臉偎進枕裡,凌亂的被單蓋及腰際,露出結實漂亮的背脊,隨著呼吸一起一降。

    丁香注目細細地看著他安詳的睡姿,心中的侷促不安便漸漸退了去,目光大致地將房間審視一圈後,落在身旁櫃上插放了好幾束鮮花的玻璃瓶,其瓶底散放著二十來張各式各樣的慰問卡,其中還有掉到地面的。她見了不假思索便伸手拾起,無心瞄到寧霓的大名,隨即像是被燙著似地,將卡片連同櫃上的整理好擱回原處,接著將東歪一束、西橫一團的花瓶重新插過。

    等她重新跌坐回位子上,卻發現自己早已被一雙半睜半閉的眼給盯住了。

    丁香曇花一現地衝他笑了一秒,忐忑地問:“老師什麼時候醒來的?”

    佟青雲不應聲,隨手拉過被單,慢慢翻身坐起,將背抵在直立豎起的厚枕上,繼續蹙眉,目不輕睛地看著她,好象她是打外層空間來的生物,剛登陸地球。

    “今天吹了什麼風?”他撐開兩臂,交放在腦勺後,口氣沒帶嘲諷,真訝異的成分居多。

    丁香尷尬地僵坐原處,不知如何是好,一張未施脂粉的小臉寫滿愧意,眼眶裡的淚忽地說來就來,三十秒一滿,自動滑了出來。

    他見狀突然挪回一手蓋住眼,無奈地笑出聲,“你是怕我,還是討厭我?

    如果是怕我才來的話,你可以回去了;如果是討厭我的話,那你更是沒必要勉強自己留在這裡。”

    “都不是,而是你……眼睛開刀這事,沒人跟我提過,要不然,我會馬上來照顧你。”

    “是嗎?”佟青雲任她哭上一陣後,語帶客氣地說,“我口有點渴,你可不可以就近倒杯水給我?”說話時,長指往位於她身後的工作桌上的礦泉水和杯子順勢一比。

    丁香馬上站了起來,兩手慌忙地抹掉淚,順著他的指示為他倒來了水,遠遠地遞出去。

    他沒伸長手臂,只是抬手用食指勾了兩下,要她往前挪幾步。

    她照辦,但只挪兩步。

    於是他又捺著性子勾了兩下指頭,這才算將她勾到身旁。

    他以單手接過她遞上的水杯,另一手順勢握住她的手不放,直到他將水飲盡,把玻璃杯往床頭櫃一擱後,才將她拉進自己,雙眼直視進她幽暗的眸子,鄭重地重新問了一次,“你來這裡做什麼?”

    丁香回視他詭譎多變的目光,鼓足勇氣照實說:“來看你。”

    他不自然地笑,悶哼道:“現在你看到了,可以走了。”

    她這回沒有逃躲,反將臉挪近他,勇敢把心底的話說出來,“可是我想留下來,永遠的,不帶條件的。”

    佟青雲對她的表白聽而不聞,將臉別開,無可無不可地說:“謝謝你的好意,目前我的傷口處已復原得差不多了,不需要你或任何人的照顧。”

    丁香被他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刺得瑟縮了一下,等到重新將文字在腦裡先排列過後,才近乎絕望地對他做了告白,“但我需要你。”

    他先是一臉無動於衷,幾秒後才將臉慢轉回來,緊迫盯人地問:“是嗎?

    你知道這意謂著什麼?”

    “知道。”丁香見他仍是一臉難纏,僅遲延一秒,便將身子偎近他,溫熱的小手大膽地撐在他光滑結實的胸膛上,悄然他在他耳邊道出藏了好些時候的心話,“這意謂著我要你、愛你、敬你,直到天荒地老。”

    佟青雲彷佛被人施了咒,愣坐原地好幾秒,說:“丁香,我不是浪漫的男人,無法像鐵達尼號裡的李奧納多抱著凱特溫斯蕾在船首那樣朝著‘世界未日’乘風破浪。”話畢,他才將她提抱到胸前,密密地環住她的身子,一手撫著她如雲的秀髮,珍視地看著她說話。

    “無所謂,反正我有輕度懼高症,校醫建議我高的地方少去為妙。還有更正你一點,他們不是朝世界末日,而是夕陽餘暉。”

    “瞧,我這個快三十而立的直線腦筋就是不及你們年輕人浪漫。”理智讓佟青雲刻意強調“年輕人”三個字,但他脫韁的感情早已放縱自己,溫熱感性的唇滑過她的眉、睫毛、雙頰,一觸及她天鵝絨般的唇瓣,便毫不遲疑地探進去,深深吻著她,好久好久才冷不防地放開她的唇,為的不是呼吸,而是爭看她一臉春情盛放的嬌豔模樣。

    丁香急促地喘著氣,說:“再好不過,如此我們才不會笨到栽進海里。”

    但他沒那麼輕易被說服,鄭重其事地說:“丁香,我無法再以老師的身分指導你。”

    “我瞭解,但你可以另一種身分來指導我,”她兩手來到胸前,一粒接一粒地往下解開襯衫鈕釦,接口道:“譬如說,以情人的身分教我如何愛你。”

    佟青雲聞聲失笑地斜睨她一眼,見她一臉認真的模樣,才知她不是在說笑,遂不贊同地大搖其頭,“我想這種事還是得按部就班的來,尤其是當老師的人不想馬馬虎虎傳教。”說著正襟危坐地就要幫她把衣服扣好。

    但被丁香躲開了,“對不起,這回課程由我規畫,我說今天是開課日,由不得你變更。”

    她掙開他的擁抱,跳到大床的另一側,旋身背對著他輕手輕腳地解下衣裳,直到成熟嫵媚的曲線畢露,只留一雙純棉白襪後,才在離他有兩尺之隔的床緣坐下,慢掀起被單一角,曲肱、靜靜地側躺在偌大的床上;從頭至尾,她都是背向著他,態度不卑不亢,只有對愛的包容與執拗。

    佟青雲微挪過身挨著她橫陳的背,在她如凝脂的肩上印下一吻,心知她主意已定,自己無法、也不想改變她的決定,唯一讓他躊躇不前的,是一件非常不浪漫、卻必防的事。

    他就事論事地問:“丁香,你是安全期嗎?”

    他的話似冷水,一頭就將兩人間氤氳熱情的氣氛澆息了,空氣頓時充塞著緊張,他依稀可以聽到她急促、亂了調的氣息,貼在他身前那片柔滑細緻的背脊霎時像滿張的弓弦,緊緊地繃著,彷佛一彈就要斷。

    他方才明瞭,她是費了好大的心力,才克服自己的靦腆,走到這一步。

    思索片刻後,佟青雲將丁香拉向自己,沿著她修長的頸項一路輕吻上她的耳際,道:

    “既然如此,那麼你就得依我的方法來。”

    臨近黃昏。

    臉上浮現慵懶愛意的丁香沉沉地在佟青雲的臂彎裡睡了去,他在她香汗淋漓的額上輕啄了一下,翻身下床,走進浴室的蓮蓬頭下,痛快淋了一場浴,待他套上浴袍,繫上帶子步出房間,打算到廚房泡杯咖啡時,才注意到整個烏漆抹黑密不通風的客廳已被無孔不入的鮮味雞湯包圍了。

    他當下走到皮沙發椅邊往下探,見到一名穿著連身運動服的女子盤腿而坐,不文不雅地捧著一隻碗公,大啃雞腿肉時,不禁挑眉訝異地問:“你什麼時候來的?”“有二十分鐘了,剛巧趕上一場生香活色的A片,比史塔的小柯彈劾上訴狀還精彩。

    不過只見女主角大享安全性愛歡愉,卻見男主角百般容忍,讓我這個做姊姊的人見了好生難過,恨不能到轉角的7-ELEVEN買保險套給你。

    她多大年紀了?是要娶來當老婆,還是Onenightstand?”

    佟青雲當下刷白了臉,不甘示弱地回敬對方,陰沉沉地道:“沒你的事!

    大姑娘家雞婆不害臊,淨做些損陰壞德的事造孽,難怪快三十了,還嫁不出去。”

    佟信蟬下巴一仰,也還以顏色,“喲,客氣,你要揭瘡疤,我就陪你抬槓。是誰打十歲時就偷翻看我的日記,然後跑去跟人家張揚的?”

    “我只張揚十分之一,當時不知何以然,”以前佟青雲嘴上雖皮,但心裡總是自責愧疚,如今呢,他是一點也不覺得欠這巫婆什麼,雙手反倒放進寬大的袍袖裡,邪惡地補上一句,“如今才明白留著十分之九是為了儲藏備用,我看你還是對雷干城不能忘情吧,要不要我去跟他攤明,解釋你暗戀他快二十年了,如果當初孩子沒掉,可能也有十二歲了吧?喔,我想爸媽對後者可能比較有興趣,因為他們絕對料不到佟家唯一道貌岸然的蟬寶寶兼乖乖女竟有這等輝煌的前科。”

    佟信蟬不可置信地瞪著一雙青白眼,用力地將碗公放回弟弟珍藏的咖啡桌上,怒不可遏地尖聲威脅道:“你敢!日後我準叫你將來的老婆吃不了兜著走。”

    佟青雲給了她一張笑面虎的齜牙笑容。“我會叫她躲你這個心上長瘤的老巫婆遠遠的,你姑且看我敢是不敢!”

    她能伸能縮,拿捏情勢後,知道她這個拿著剃剪橫行天下的老弟是沒什麼不敢的,當下軟了語氣說:“抱歉我偷窺了你的好事。只是老媽子吩咐我盯著你吃下枸杞雞湯好明目,我進門喊了沒人應聲,只好上房間找人,誰知就這麼不巧,你已有比枸杞雞湯更養眼、滋補的東西在伺候著了。”她無奈地將兩掌一攤,擔保道:“我發誓絕對不跟別人透露,咱們兩造這下扯平了吧!”

    佟青雲沒應聲,瞄了渾沌一團的雞骨頭揚一眼,冷嘲熱諷著,“佟信蟬,中華民國有希望了,因為外交部仗著你,無理也能行遍天下。”

    “佟青雲,我已經在道歉了,你別這麼不通人情好不好,我好歹也是你親姊姊。”

    “這是我的大不幸。”他可是一點都不買帳。

    “去!這麼不可愛的弟弟,真後悔當初沒把你和被大卡車輾碎的‘大同娃娃’一起活埋掉!”

    “哈,你的悔不當初,我是感同身受。”絕話說完,他不理佟信蟬,徑自穿著大袍朝廚房蕩了過去。

    等到佟青雲勾著兩杯咖啡和一杯奶茶折回客廳時,自家姊姊早已腳底抹油,不知去向了。他下意識地慢轉過身子,瞄了一下尚未掩緊的大門,這才將衝給姊姊的咖啡隨意往咖啡桌上一擱,回身將門鎖由內閂上,腳跟一轉,折回自己的房裡。

    進門看見丁香不僅甦醒,而且已穿戴整齊站在他的工作桌前看他的作品時,他順手放下杯子,一語不發地走到衣櫥前取出棉衫和牛仔褲,不避諱地卸下浴袍,泰若自然地穿起衣服來了。

    倒是丁香不知所措,兩眼轉開,佯裝認真地解讀他的設計圖,可目光一落在他幫一位電影導演設計的秦漢仕女造型原圖時,兩眼忽見了寶似地猛地一亮,心無旁騖地研究起來。

    直到佟青雲衣衫上了身,光著大腳丫晃到丁香身旁站立好半晌後,她才從圖中回到現實,仰頭掃了他一眼,百味雜險地問:“你永遠都在求新求變,就算給我十年也追不上你,而你卻想把我趕出‘雲霓美人’!”

    他聽出她口裡的怨尤,想是跟他另收新徒這碼事脫不了關係,從她手中取回自己的圖往桌上一擱後,低頭快速地在她微張的櫻唇印下一吻,兩手捧著她的臉,以大拇指挲著她溫潤的唇,解釋道:“你需要的是實際操練的經驗,而不是死板板的課程,出去闖一闖對你有益無害。雷蒙和莎夏你該還記得吧?”

    丁香不答腔。

    他拿了一頂尚未設計成形的長髮往她頭上一套,要她坐上工作椅,丁香馬上了解他是要她充當他的模特兒,一屁股坐上旋轉圓椅後,不感興趣地看著他將泡-定型慕司抹上人工纖維長髮,嘴裡銜著十來根髮夾,十指靈活地在她頭頂上變出一團雲髻,繼續道:

    “五月時,他們在巴黎看過你的競賽表現後,直接跟我接洽上,莎夏欣賞你,希望我能割愛,讓你到倫敦接受專業整體造型的密集訓練。”話畢,他取下一根髮夾固定住花樣。

    “你怎麼說?”

    “我當然贊成,只是這事得由你自己決定。”

    “我知道你是為我的前途作打算,但你難道不怕我出國後移情別戀?長距離的戀情通常禁不起時間的考驗。”

    他聞言眉一挑,打趣地看了鏡中的美麗佳人一眼,說:“我以為這半年來,隔在我們之間的鴻溝已有太平洋那麼寬了,即使把你送到外層空間去跟ET修道,我都沒意見。”

    丁香在鏡子裡嗔了他一眼,說著就要把髮夾一根根拆了。

    他及時阻止,“別亂動,這新娘頭後天得交差的。”

    “新娘頭?”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十指抓著裙尾,不確定地問:“誰的?”

    他騰出左手,取過半冷的咖啡湊上唇,啜了一口後道:“寧霓的。”

    丁香整個人被他的話震住,不假思索地問:“你不會剛好就是新郎吧?”

    他聞言差點被冷掉的咖啡嗆了一下,咳了三聲,掄拳往胸口猛捶一記,頭猛地一轉,難以置信地看著她道:“老天!你想得太遠了吧。我若後天要跟人拜堂的話,不可能和你上床,更正,不可能跟任何女人上床。”

    丁香板著臉提醒他,“既然這樣,為什麼下床後,我還是處女,你有所保留的動機教人懷疑。”

    佟青雲擱下杯子不答腔,拿起梳子挑出一撮髮絲,用手指繞出型,噴上定型液固定住後,才啟齒,“我是有所保留沒錯,那也是不希望你步上你母親的後塵,在事業剛要起步時,就頂個大肚子,站著替人剪頭髮。”

    丁香想到無怨無悔的母親,看見他下顎緊緊地繃在鏡子上,知道他所作所為都是為她著想,而她不是抱怨,就是固執地想排斥,她的確是莽撞、不成熟的;於姊沒錯怪她。

    兩人默默不語好半晌,直到他將新娘造型定型後,突然打破沉默,說:“丁香,我跟寧霓之間早在半年前就結束了。”

    丁香眼睛低垂,靜默不語,良久才說一聲,“知道了,謝謝你的解釋。”

    “不客氣,我想你愈早知道愈好,還有……”他將她的身子轉了過來,迷醉地看著她動人的模樣,說:“阿奇已向我請辭了,這個月底一到,他就要離開‘雲霓美人’。”

    她好詫異,“他有解釋原因嗎?”

    “他說他失去興致了,正巧有影界人士邀他去試鏡、軋個角,他想試試。

    他還要我跟你解釋,去年小混混找你麻煩是他一手主導的。”

    丁香聽到後並不感到訝異,或許她從頭至尾都有數,只謹慎小心的問:“他有跟你提起他姊姊的事嗎?”

    佟青雲莫可奈何地點頭,憂悒地說:“我不知道他一直對這件事耿耿於懷。我承認當時自己太年輕,有太多的抱負和理想,一頭熱地要學生精進手藝,反倒忽略了學生的心理狀況。

    “雅珍這樁事我承認自己沒處理好,也不覺得有責任去處理,畢竟我從來就沒對她有過超出師徒的非分情宜,所以當她說要到紐約進修時,我是真的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已對她毫無責任,怎知卻釀了一場悲劇。這件事過後,我告訴自己,絕不再重蹈覆轍,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感情的事沒人能夠說不愛就不愛。”

    丁香伸出手輕輕地放在他的雙頰上,將他的頭拉下來,主動地吻著他,告訴他,“知道嗎?你有一雙優雅明亮會說話的眼睛,”她突然覺得不太客觀似地,忙又補上一句,“特別是你心情好的時候。”

    佟青雲聞言為之大笑,臉上的陰霾頓時煙消雲散。“我老姊可不會同意你的看法,她總是嘲弄我有一雙閃光、亂視外加會拐人的眼睛。”

    丁香看著他以笑臉掩飾自己的難為情,回了一句,“你愛我嗎?”

    他伸出健壯的手臂一把攬上她的腰,咧著一張開懷的嘴,無聲地說了一個‘不’,隨即拖著她往後仰倒在床上,將臉栽進她細長的脖子,往她圓潤的耳垂進攻,結束自己未了的話,‘是不可能的。’尾聲一彎淡薄透明的月芽從倫敦橋畔悄悄湧出,泛銀的光將周邊靛紫的夜空稀釋成淡藍,人間的霓虹星燈與其映在河面的倒影雙遞交輝,遂把滿鬥星光從夜遊河畔的旅客眼裡給驅逐於無形。

    冷謐的河塢汀旁矗立一幢幢龐大的建築物,其中一幢維多利亞時代的紅磚屋,是經由一古舊的紡織工廠改裝而成現代化的大型室內會場,主要是提供給美學流行業界人士,或做成品發表揚所,或做國際公開競賽地點。

    瞧該紅磚屋牆上那一扇普現照明燈的窗欞,即知有一場重大的比賽正在此間舉行。

    霓虹粉飾黝黑的泰晤士河畔,有著趁夜散心的風雅旅者、興高采烈捕捉街景的觀光客與在橋墩上穿流不息的車陣,其頭上頂的雖是同一盤月,但月影下的心情卻有千百種。

    夜是晚了,風開始蕭涼,五月倫敦的夜有時寒得沒道理。

    一對扉尾情鴿棲在一座孤零零的電話亭上,就著霧黃的街燈咕咕地打著盹,驀然,龐碩的紅屋有了動靜,首先是呀然一聲大開的鐵門讓亭上公鴿仰起頸,之後便有人陸續走出,或形單影隻,或三五成群,似海潮一波接一波地來,有大有小,然後一波接一波的消失在暗月下。

    一個女孩從一波新生的洶潮裡突兀脫離出來,她先是倒著走,以便跟友人解釋,之後倏地扭身呵著霧氣朝河畔這座電話亨飛奔而來,她猛拉扯玻璃門的勁道,差一點把屋頂上的母鴿給震到地下,好在它生了對翅膀,啪啪兩下轉陣到街燈上,還不忘探出頭來,瞧個究竟。

    女孩從大衣口袋掏出數枚印著英女王頭的硬幣,將之一古腦兒地投入幣孔,戴著手套的左手緊掐著話筒,抖著右食指開始按下十四個數字鍵,眼看就要連上線時,卻又馬上抬起右手將電話掛掉,只聽得一陣銅板噹噹掉落在退幣孔裡,她卻將話筒貼在臉上,彎下身子踏在地上喃喃地說起話來。

    “老師,是我,丁香,我剛參加完比賽。我知道雷蒙和莎夏回公寓後會將比賽經過轉述給你,但還是忍不住想跟你報告,我得了剪吹造型新人獎,還拿下晚宴仕女設計第一名。你高不高興?你當然很高興,但我知道我若能拿到冠軍的話,你會更滿意。是,我跟你開玩笑的,我知道,我知道,得一步一步來。”

    女孩話說到這兒,突然哽咽起來,明亮的眸仁淌出淚光,隨即變調地抽噎道:

    “老師,我現在才知道心上掛念一個人的寂寞,竟會如此難以排解。”

    女孩輕輕地將話筒放回原處,推門走出電話亭,她沒撈取退幣口裡的銅板,反而沒精打彩地以背抵開玻璃門,退走出電話亭。她意興闌珊的身子才旋不到一半,小臉卻意外地裁進一叢淡紫與白色相間的玫瑰花束裡。

    這讓她僵立原地,一動也不動,發直的兩眼盯在正中間的那朵花心上。

    好幾秒後,她抖直雙手撥開花叢,半抬的眼簾怔然望進一潭優雅明亮的紫霧眼眸;它們漾著笑,笑裡泛著數也數不盡的濃情蜜意。

    她,卻哭了。

    他疼惜地將她緊緊地包環進臂彎裡,狠狠地吻去兩人的思念,帶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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