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好想問你啊,子學,如果我不在臺灣了,你會寂寞嗎?
因為我問我自己,回到沒有子學的西雅圖,我真的會很寂寞吧。
我好想你,子學,我真的好想你。
我想念你帶我去的麥當勞,我想念和你一起看的獅子座流星雨,我想偷偷地在你的枕頭下放兩株七里香,我希望我們的身上有相同的味道。如果我可以在你離我七里遠的地方就知道你來了,我就可以穿得漂漂亮亮地等你,我們可以再去看一次流星,我們可以再去給麥當勞叔叔一個建議。
終究,我還是沒有能在回西雅圖之前到合歡山去賞雪,今年的冬天來臨的話,你可以幫我去一遍嗎?
我好囉嗦,不知不覺就寫了這麼多,累積近一年的勇氣換來這麼長的一封信,卻好象還沒有寫完我對你的心。
我好想再聽聽你的聲音啊,子學。但我已經把我的電話號碼停掉了,你的號碼也變成一種回憶了。
再見了,子學,再見。
西雅圖每年有二百八十三個雨天,我會在雨中想你。
藝君,臺北,倒數中的夜裡看完信,我的眼淚懸在眼眶,我不敢眨眼睛,我怕我的淚會就此決堤。
我的內心一片混亂,我找不出形容詞形容這樣的混亂。
我帶著稍腫的眼睛回到B棟11樓,艾莉端了一杯咖啡,站在電梯門口等我。
「怎麼了?妳怎麼站在這裡?」我有些驚訝地問,並且企圖掩飾看過信之後的落寞。
「我在中庭看見你,本來想叫你,但你很專心地在看信,我就沒吵你。」
「喔……嗯……」
「一定是一封很傷心的信吧。」她問。
「一封朋友的信,她要回美國了,我覺得捨不得。」
「嗯……」她點點頭,然後把咖啡遞給我,「喝了吧,應該會平靜一些的。」
我接過咖啡,輕啜了一口。她伸手在我的背上輕輕撫著,我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安全感。
「還是藍山?」
「嗯,是啊。」
「妳期待有人跟妳一樣,是嗎?」
她愣了一下,然後淺淺一笑,向我點點頭。
※艾莉,我想問妳,如果妳在沒有我的臺灣,妳會不會寂寞呢?
畢業典禮那天,整個禮堂因為學士服的關係被染成黑壓壓的一片,好多同學幾乎一年見不到幾次面,奇怪的是有些感情似乎不會變,要好的依然很要好,不熟的還是隻點個頭笑一笑。
其實幾乎每一個人都是三個月之後的敵人,因為九月二十日就是律師考。
但今天大概沒有人會談及律師考,因為四年的同窗在今天畫下句點,大家不是盡情地瘋一瘋,就是盡情地哭一哭。
睿華一大早就來到B棟11樓等皓廷,當他們牽著手搭電梯的時候,我竟然莫名其妙地在心裡湧上一陣感動。對面的三個女孩今天都特別漂亮,頭髮也都特別去整理過,我問她們為什麼?她們說因為今天一定會拍很多照,不希望在別人手上的照片是個可怕的瘋婆樣。
我爸媽也是一早就從高雄趕上來,會場很大,我還一度怕他們迷路,看見他們的時候,爸爸正牽著媽媽的手在會場外面走著,印象中他們好象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了。
典禮結束之後,會場外就好象是一場大型的記者會一樣,鎂光燈閃個不停,尖叫聲也不斷。
我請艾莉替我和爸媽照張相,沒想到媽媽叫阿居負責按快門,她希望艾莉跟我們一起拍。
「不好意思,妳會覺得怪嗎?」我小聲地在她耳邊問著。
「不會,不會,我很開心呢。」她瞇著眼睛,轉頭看我,笑著說。
拍完照片,亞勳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他抓著皓廷和阿居跑到我旁邊,硬是要我們四個人一起拍張照片。
「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在人群中找到你們的,不拍一張對不起自己。」
他大聲說著,笑容燦爛。我突然有些感觸,好象很久沒有看見他燦爛的笑了。
接下來的場面有些混亂,到處搶鏡頭的情況此起彼落,一下子阿居吸在皓廷的身上拍,一下子皓廷抱著睿華拍,反正就是拍來拍去,拍到深處無怨尤。
「子學,我可以跟你拍一張嗎?」艾莉靠到我身旁說著。
「耶?好啊。阿居,快幫我們拍一張。」
阿居拿著相機,要我們靠近一些,我往右邊移了些,他又說再靠近一點,我有一種被陷害的感覺,但心裡卻是甜的。
就在快門按下那一剎那,有一隻手把我的臉別向艾莉的方向,把我的臉擠到她的頰上,鎂光燈一閃,我整個人都呆了。
「這才叫作照片。」阿居豎起姆指說,一旁的幫手皓廷笑到翻過去。
「對不起……對不起……艾莉,我不知道他們……」我急忙解釋著,用手蓋住自己的嘴巴。
「沒關係,沒關係。」她搖搖手,笑著說。
吃過飯,我送爸媽搭車到松山機場,然後回到B棟11樓,這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大家都好象有一種累癱了的感覺,所有人都擠到沙發上。
阿居開了冷氣,這時天空轟隆了幾聲。
「啊……要下雨了。」涓妮看著窗外。
「這叫作午後雷陣雨。」
「這是我們大學生活的最後一天了……」婉如轉著自己的手指頭說著。
「是啊……這是我們住這裡的最後一天了……」我說。
「沒關係啊,我可以跟我奶奶說,你們可以再多住幾天啊。」艾莉拉著我的手,轉頭看著我說。
「B棟11樓啊B棟11樓,沒想到我們一住就是兩年,沒想到兩年後我們竟然捨不得分別。」阿居說完,整間屋子都安靜了。
是啊,真的沒想到吧。沒想到我們真的一住就是兩年,而且兩年的時間就像兩天一樣的短暫,明明我才剛搬到這裡沒多久的不是嗎?怎麼今天就要離別了呢?
果然,開始下雨了,臺北的午後雷陣雨就是這樣,每天都準時報到的。
我想起藝君在信裡面提醒我的,出門要記得帶雨具,我想著藝君,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上飛機了呢?
我不敢再去想藝君,因為我對她似乎有一種愧疚。我轉頭,睿華正靠在皓廷的身上,映在我眼裡的這一份幸福,我好希望可以找到一個女孩共享。
(8)
不自覺的,我的視線停在艾莉身上,她正在用手撥著她的頭髮。
「我們……六個人……一起去拍張照片好嗎?」我說:「就阿居、皓廷、婉如、涓妮、艾莉還有我,我們六個人。」
所有人像醒過來一樣,臉上開始浮現笑容。婉如興奮地從包包裡拿出墨鏡,可愛的她戴上了墨鏡更顯得俏皮了。
我們走到門外,選了一塊門牌當背景,我轉頭想站在艾莉旁邊,但艾莉卻已經站在我面前。
睿華拿著相機,喊著一、二、三,我鼓起勇氣把手搭在艾莉的肩膀上,她微微顫了一下,然後輕輕地往我身上靠近了一些。
拍完照,皓廷提議所有人一起去買用具,晚上來個離別B.B.Q.,但他聲明我跟艾莉要留在家裡看家,不可以跟。
我看了看皓廷,他表情很詭譎地對我眨眨眼,阿居拍拍我的肩膀要我好自為之,婉如跟涓妮則在一旁偷笑。
不到五分鐘,屋子裡只剩下我跟艾莉了。剛剛熱鬧的氣氛,一下子安靜了下來,然後被一種奇怪的氣氛籠罩。
大概有五分鐘,我們的話題都在屋裡的擺設、窗外的天氣,還有一些言不及義的東西上面。
「我們到中庭去散步好嗎?」艾莉說。我看見她臉上泛起一陣紅。
「嗯,好啊。」
我們到了中庭,很有默契地開始順時針走十圈,逆時針走十圈。
「我們各走五十圈之後,他們就回來了吧。」
「又是五十圈,妳很喜歡走五十圈。」
「我說過了,我喜歡散步啊。」
「那,我應該接什麼呢?我喜歡陪妳散步嗎?」
她轉頭看看我,然後開心地笑著。
「畢業了,子學,你除了考試,有什麼計畫嗎?」
「我完成了一步才會再想下一步,所以我必須先考完試才知道。」
「那阿居他們呢?」
「阿居說他要存錢,買張機票,他想帶著他爸媽回浙江去。」
「浙江?為什麼?」
「因為水姓源自浙江,那是他爸媽的故鄉。」
「那皓廷呢?」
「皓廷是我們三個人當中最穩健的了,他一定會考上律師的,因為他的夢想是當睿華的盧比.拜洛。」
「盧比.拜洛?」
「妳想知道盧比.拜洛是誰的話,我可能要帶妳去看MTV了。」
說完,她有些不解地看著我。
「盧比.拜洛是一部電影裡主角的名字,是一個律師。」
「喔……那……」她伸著右手食指,放在她的雙唇間。「你真的會帶我去看MTV嗎?」
我聽完她的問題後有些錯愕,看了看她,「可能吧,大概吧。」
「你是個不勇敢的男孩子。」她說,用手指頭點了我一下。
「勇敢?哪方面的勇敢呢?」
她沒有回答,只是一直往前走著。
「啊,貓在叫了。」她停下腳步,往上看,似乎在傾聽什麼。
「貓在叫?對了,妳的馬爾濟斯。」
「我去看看牠是不是跑出來了,不然牠會把客廳當廁所的。」
她啪啪啪啪地跑上去,我繼續在中庭裡繞著圈圈,雨越下越大,挑高的中庭有雨水潑了進來,我走進中庭裡的一個小涼亭躲雨。
我看著雨水一滴一滴地從亭簷上滴下來,在地上濺起晶瑩的水花。
不知不覺地看得入神了,整個人像是呆了一樣。
「先生,你一個人嗎?」
沒多久之後,有個聲音從後面傳來,是艾莉,她把貓帶下來了。
我回頭,她俏皮地看著我。
「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呢?你被雨困住了?」
我知道她在玩著所謂的搭訕遊戲,只是她的演技可能還要加強。
「是啊,早知道就不躲雨了,越躲下得越大。」
索性我也玩了起來,配合她的遊戲。
「如果我跟你說,這場雨可能要三個小時才會停,你怎麼辦?」
我突然間有一種好熟悉的感覺,似乎在哪裡有發生過一樣的事情一般。
我拚命地回想,拚命地回想,但一時間就是想不起來。
「妳剛說什麼?我沒聽清楚,可不可以再說一次?」
「我說,這場雨可能要下三個小時才會停,你怎麼辦?」
倏地,我想起我曾經做過這個夢,在我高中的時候。
我開始笑,一直笑,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充斥整個身體,似乎集結了一股力量要往外衝。
「妳姓中嗎?小姐?」我問。
「什麼意思?」她一頭霧水的,皺著眉頭。
「中央氣象臺啊。妳說三個小時就三個小時,哪那麼準的?」
「那我們來賭一賭,三小時之後我再來找你,如果雨停了,我就親你一下,如果雨還繼續下著,你就要親我的狗……」
我沒等她說完,衝上前去一把抱住她。
※原來妳早出現在我的夢裡,早已經使我多年等待。
(9)
回到高雄已經兩個多月了,我繼續埋首在準備律師考試的書堆裡。
九月二十日的律師考試越來越近,我以為我會是緊張而且焦慮不安的。
但每當太陽緩緩地從天邊降落,映紅了西方的雲朵,那黃橙橙的光斜斜劃穿我的窗戶,我總會想起過去的一些時光,然後一陣心暖,然後微笑。
那天的B.B.Q.很好玩,在雨後的傍晚,映著夕陽暖暖,橙光淡淡,四年大學生活最後的歡笑,一聲一聲地融化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中。
畢業三個禮拜之後,我陸陸續續收到他們的消息。
涓妮畢業之後回到她的家鄉新竹,而且因為母親大人強迫的關係,兩個禮拜之內相親了十次,卻在一次幫爸爸開車去加油站加油時,遇見一個讓她一見鍾情的男孩子。
男孩問她:「小姐,九二還是九五?」
她說:「九五,加滿。」
男孩又問她:「小姐,加滿一共一千零五十元,請問妳要什麼贈品?」
她竟然說:「我要你的電話號碼。」
他們兩天之後就在一起了,感情好得不得了。
婉如則在臺北找了一份會計工作,延續大學四年所學的專長,並且準備考會計師執照。
聽說有一天她下班之後,在路上遇見高珏,他穿梭在等待紅綠燈的車陣當中,發放著一些廣告海報,當他遞出海報給婉如時,竟然不知道這是他在一起兩年的女朋友。
「因為我戴了口罩,所以他沒在第一時間認出我。」婉如這麼說。
我在想象著,如果婉如沒有戴上口罩,高珏在第一時間就認出她的話,不知道兩個人當下在馬路中間會是什麼樣的情況。
皓廷就不用說了,他選擇留在臺北,暫時跟睿華住在一起,律師考試我想他勢在必得,如果他沒有考上的話,那大概也沒多少人有希望了。
「考上之後,我要先帶睿華出國去玩一玩,然後回來把兩年兵役還給國家,當我完成了所有的事情之後,我要把我剩下來的生命,通通都交給睿華。」
我不禁在電話裡質疑他的堅定,為什麼他可以如此地確定?
他說:「這不需要什麼確定,只要去愛就是了。」
至於阿居,我以為我最該擔心的是他,但他總是有辦法讓所有人說不出話來。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的計畫,但當他打電話給我的時候,他人已經式u為什麼呢?」一定有人會問,我慢慢地說給你們聽吧。
有些人得病較早,有些人較晚,也有些人永遠都不會得到。但不管是不是會得這種病,時間大都出現在大三,早一些的就是大三上,晚一些的就是大三下。
我們班算是災情傳得比較慢的,直到大三下學期,來上課的同學才明顯地變少,教授上課的內容變得越來越像「師父」。
怎麼說呢?因為師父大都會教徒弟一些絕招來以防萬一,而這些絕招就算不是百戰無敵,至少也能做到防守無漏洞。而法律系學生最直接且主要的出路就是國家考試,教授也知道學生除了參加考試沒有他途(除非放棄法律之路),所以上課的內容開始教導一些解題「秘訣」,「實例演習」也越來越多,因為如果不教你「實例演習」,許多解題「秘訣」你就沒辦法清楚明白地瞭解。
這些其實多半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但也有些鮮為人知的事情著實會讓學生嚇一大跳。
舉個例子吧,法律系的學生大概都知道國際商務的重要性不亞於公司法或票據法,但就因為國家考試不列其為考項,所以幾乎沒有人要選國際商務課,有開國際商務課的教授只要上課時間一到,大部分都會拿著飼料去上課。
「為什麼要拿飼料?」還有人傻傻地問。
「因為門可羅雀,沒課上就養鳥囉。」
相對的,一些國家考試指定科目就鐵定門門爆滿,不只?_不斷地去追工作進度時間表。
如果大學生是鳥,畢業後你就不再能自由地飛;如果大學生是豹,畢業後你就不再能自由地跑。
因為遼闊的大學平原已經被時間往後推,這一片五彩繽紛的景緻已經在你的身後方,你只能偶爾回頭望望,用回憶來品嚐過去的酸與甜。
當然,這樣的感嘆對我來說還太早,因為我才剛離開了美麗的大學校園,社會里真正的考驗,我都還沒來得及接觸。
最後,我知道你們都在等待著一個最重要的結局,那就是艾莉。
其實我跟她之間並沒有我跟藝君之間那般複雜,在相較之下,我跟艾莉就顯得簡單多了。
前幾天,也就是九月剛開始的時候。
艾莉一早撥了電話給我,要我在下午兩點時到車站去接她,她有重要的事要告訴我。
那天下午,我很準時地到了車站,卻沒見她從車站裡面走出來。
時針慢慢地前進,直到三點,我的心開始慌,我擔心她是不是出了意外。
我撥了她的電話,話筒那方傳來火車正在行駛的聲音,我問她在哪裡,她說在回臺北的路上。
「妳不是來了嗎?為什麼又要回去了?」
「我只是要告訴你重要的事,而且我已經說完了。」
「說完了?什麼時候?」我一頭霧水地說著。
「你還記得我第一次到高雄的時候,我在哪個地方等你的嗎?」
「記得,車站出口第三座公共電話前面。」
「嗯,聰明的你,一定會知道的,快去看看吧。」
她的語氣很開心,說了再見之後就掛了電話。
我趕緊跑到第三座公共電話前面,但左看右看,我沒有發現什麼。
直到我轉身,在電話的正對面發現一面廣告牆,那廣告已經屹立在車站前好久好久了,看了廣告看板上的字,我突然想起艾莉第一次做早餐給我的那一天,我問她「什麼才叫作咖啡」。
那是家咖啡館的廣告,廣告看板上畫了個女孩,坐在落地窗旁邊看著窗外,窗外正有個男孩走近,笑容燦爛。
「只要是你陪我喝的咖啡,對我來說就是真正的咖啡。」
※很多事,重點不是事情本身,而是陪伴你完成的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