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我算是被放棄了。不!應該說,我算是被我的一個善意和一段長達一萬四千公里的距離給放棄了。我單純的希望雅容可以更好,所以我要她去,但我不知道愛情很脆弱,所以三、五個月的時間就被距離給沒收。
「假如我沒有叫雅容到德國去,現在我們會怎麼樣呢?」剛失去她的那一陣子,我幾乎每天都在想這個問題。這個「假設如果」的問題每天都煩擾著我,走路的時候也是,吃飯的時候也是,上課的時候睡覺的時候打球的時候洗澡的時候騎機車的時候都是。睜眼閉眼都是「假設如果」,睜眼閉眼都是不可能發生的答案。
這是我生命中第二次發生這樣的困擾。對,是第二次。但是你知道嗎?第一次並沒有結束。也就是說第一次還在持續著。
我開始長記憶的時候,我的房間裡就不曾出現過除了媽媽的以外的人的照片。但那些照片少得可憐。我甚至曾經罵過爸爸,為什麼不喜歡跟媽媽拍照?為什麼你們連結婚照都沒有?
從小到大我每天都看見媽媽,但從來沒有跟媽媽說過話。我曾經在夢裡夢見媽媽來找我,她帶我到很多地方去,買很多東西給我吃,但是我跟她說話,她從來都沒有回應過。因為我從來不曾聽過她的聲音,所以她在夢裡開不了口。連夢境都沒有辦法模擬媽媽的聲音,還會有什麼辦法呢?
我看過一部電影叫做《A﹒I》,電影裡有個機器人男孩,他一直覺得自己是真正的人類,並且深深的需要媽媽的愛。他與媽媽的孩子爭寵,他只能吃電池卻硬是塞下一大盤食物,他認為他有胃,他可以像人類一樣的咀嚼,他可以消化那些食物。
但是他壞了,食物讓他的機器失去了功能。爸爸把他帶到生產他的公司去修理,修復之後他依然認為自己是人類,於是媽媽把他帶到一個樹林裡去丟棄。他躲過了機器獵人的追補,遇上了一個販賣性與愛情的牛郎機器人。他們來到一個城市,問了無所不知先生〈一臺電腦〉一個問題:「我如何變成人類?」無所不知先生告訴她,要找一個精靈,那個精靈有魔法,她曾經把小木偶變成人。
但是,精靈並不存在,機器人男孩只是看見她的雕像。他在雕像面前不斷的祈求,求精靈把他變成人類,那麼他就可以得到媽媽的愛。這一求,求了一萬年。地球已經被外星人統治。外星人有超越想像的科技,牠們可以把已經死去的人再複制一次,但複制之後只能活一天。
我洋洋灑灑的說了一大段,重點就在最後的兩個字:「複制」。
機器人小男孩能夠得到媽媽一天的愛,是因為外星人為他複制了媽媽。
但我不是機器人小男孩,現實生活也不是電影,所以沒有外星人,也沒有任何科技能為我複制媽媽。
跟我去看這部電影的是芸卉,那是兩千零一年的夏天。我二十五歲,媽媽去世二十五年。散場時我坐在位置上痛哭,芸卉拿了面紙給我。她知道我失去了媽媽,但我想她不知道我為什麼哭。
那幾天我看見芸卉都會覺得丟臉,因為我從不曾在一個女孩子面前哭。我不是要假裝堅強或是要保住男人的面子,因為我當時在內銷課,而我正在把我的工作交接給芸卉,我每天都要見到她,她也每天都要看到我。她的單純你也知道,「你還好嗎?想哭就哭出來嘛。」那幾天她想到就問想到就問,問到內銷課的同事全都知道我跟她單獨去看過電影,也全都知道我看《A﹒I》看到狂哭。同事不斷的在搓合我跟芸卉,他們都知道我當兵時被兵變之後就再也沒有交過女朋友。一直要我追求芸卉,甚至還發明瞭一段順口溜:「單純清秀又乖巧,娶她過門一定好。」
芸卉當然也知道他們在搓合我們,但對於我跟她之間,她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她不知道為什麼同事們都要把我們湊在一起。相反的,她對我當兵時的那個女朋友比較感興趣。
「你們怎麼認識的啊?」她問。
在酒館裡認識的,那是朋友的朋友。我說。
「那你們在一起多久啊?」
我沒去仔細算,大概三、四個月吧。
「三、四個月?天呀!那大概連嘴都還沒親到就分手了吧。」
呵呵,你太單純了。
「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
「該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她很驚訝的。
你想的是哪樣?
「就是,你……已經……」
已經什麼?
「已經把人家女孩子給那個了?」
你想說上床是嗎?
「你可以不用說出來,呵呵……呵呵……」她尷尬的笑著,「知道就好了。」
你有這麼好奇嗎?
「我只是問問,沒別的意思。」
我跟她第二天晚上就上床了。
我說完這句話,她的驚訝像是眼睛和下巴同時掉在地上那樣。在那之後她就不敢再跟我單獨去看電影。一直到我離開內銷課到了生產部之後,她才又敢跟我單獨相處。她曾經說過她看不出來我是個會速食愛情的人,但其實說明白點我一點都不懂得什麼是速食愛情。照字面上的意思來說的話好像是很快的戀愛又很快的分開,但我不是愛情高手,速度愛情對我來說就像男人要練葵花寶典一樣的困難。所以我回答她,我並不是速食愛情,而是愛情速食了我。
當時她並不知道我曾經深愛過雅容一年多。但她這麼一問又讓我想起雅容。那時雅容跟我已經分手五年,一直到現在,我早就已經不知道她身在何處。我一直在想會不會她曾經跟我走在同一條街上,一萬四千公里的距離只剩下幾十公尺,但正因為人潮擁擠或是背向而行所以沒能再碰面呢?
那,假如我跟她再碰面的話,我第一句話要跟她說什麼?
「你這幾年過的好嗎?」太俗套,一點創意都沒有。
「德國有趣嗎?」這是怎樣?一副她對不起我的樣子。是我叫她去的,又不是她自願去的,我這麼問是在找碴嗎?
「你現在在哪裡工作呢?」幹嘛?我在身家調查?
「你還是依然那麼漂亮。」少噁了,尼爾。你從來就沒有說過她漂亮,在一起的那一年多都沒有,現在就別來這一套了吧。
我想了N百種劇本,也在腦海裡反覆的演練了N百遍。但大家都知道,包括我在內,當我真的跟她再碰面的那一天,我什麼都說不出來。對,我確定,我真的什麼都說不出來。但我明知我說不出來,卻依然在腦海裡不斷的練習著。
這就是我說的困擾。我會不停的假設假設,假設媽媽怎麼樣我就會怎麼樣,假設雅容怎麼樣我就會怎麼樣。我內心深處由衷的希望我的假設會變成真的,但每天眼睛睜開看見太陽,每天走在一樣的路上,上一樣的班做一樣的事情,總是吃那幾家餐館的午飯,總是在下班前的三十分鐘決定今天要加班,日復一日之後我總是還在原地。假設永遠是假設,對,它只能是假設,這沒什麼好說的。
我自己給了假設一個新的名字,叫做「被撐開的痛」。第一次的「被撐開的痛」持續到現在已經二十九年,我想它永遠都不會停止了。而第二次的呢?第二次也曾經給過我永遠都會持續下去的錯覺,直到我跟小芊上床的那天晚上開始,它暫停了好幾天。
「如果我說昨天晚上的我是你的女朋友,那麼,我是你的第幾個女朋友?」
「第四個。」
「第四個?嗯……」
「你為什麼問這個?」
「因為昨天晚上的你,像個男朋友。」
「那,我是你男朋友嗎?」
「不,你不是。」
記得這些對話嗎?這是第六集的後半段,小芊跟我的對話。
我根本不是一個適合且願意速食愛情的人,所以愛情總是速食了我,在我很需要很需要愛的時候。
(15)
所以曾經有一段日子,大概是我入伍當兵滿一年之後到退伍前的那十個多月的時間,每一個星期六和星期天的早晨,我都會在不一樣的床鋪上醒過來。有些床鋪會被太陽曬到屁股,有些則是陰暗的像是夜晚剛剛來到一樣。枕頭的味道也不同,有些是刺鼻的香水味,有些是溫和的洗髮精的香味,當然也有些是臭的。或許這個早晨我用的是高露潔的牙刷和牙膏,下一個早晨嘴裡的泡沫就可能是黑人白綠雙星牙膏。曾經有個女的〈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用的是齒粉,那需要把牙刷弄溼之後才能去沾粉,聽說齒粉具有強力的去漬效果,能去除牙齒上的煙垢。我才想起前一個晚上她嘴裡的味道,那是卡蒂兒的淡煙。而床鋪呢?有時是朋友家的,有時是認識不到十個小時的女人的。
從那時候開始我習慣了在星期五〈放假的當天〉的晚上跟同梯和學弟泡在PUB或是辣妹泡沫紅茶店裡。第一次去時候還有些生澀,面對主動坐到你旁邊來的女孩子會不知所措的玩著自己的手指頭,這些女孩子喜歡看來笨笨呆呆的男生,這比較好欺負。我記得那天晚上我跟同梯和學弟一坐就到凌晨四點,當兵的生理時鐘讓我還在泡沫紅茶店裡的時候就已經昏昏欲睡。我只記得我上了學弟的車,回到學弟的家,醒過來的時候,旁邊睡了一個女的,我不知道那是誰,但她的衣服穿得很少,不,她看起來沒穿衣服。牆上的時鐘告訴我時間是下午一點。
學弟跟同梯都笑我笨,那女孩在泡沫紅茶店裡就一直表示她很欣賞我,他們特地為我製造一個機會,沒想到我睡到「不省人事」,竟然沒有「辦事」。
又過了一個禮拜,我們去到另一間泡沫紅茶店。這一次我沒有睡,一直撐到太陽出來,女孩子下班。學弟一樣把她跟我帶回他家,拿給我一個保險套,要我別再錯失一個機會。
學弟家是一棟三樓透天的房子,爸媽離了婚,因為爸爸在大陸包二奶被媽媽抓到,學弟說徵信社拍回來給他媽媽看的照片多到大概可以排滿他家的樓梯。他告訴我們這件事的時候簡直是用講笑話的心情在說的,爸爸和媽媽之間的感情失和瀕臨破碎對他來說還不如跟朋友的一場嘻嘻哈哈。
「那是他們大人的事呢!學長!」這是他跟我說的。他一點都不覺得父母離婚是一件很嚴重,而且是必須傷心的事。
他跟他帶回來的女孩子在隔壁的房間上床,雖然是水泥隔間但因為門的距離太近使得我在這個房間聽得一清二楚。我跟這個女孩只是坐在床上,衣衫完整,隔壁「咿咿喔喔」的聲音在我跟這女孩的臉上畫了尷尬的線條。我回頭看了女孩一眼,鼓起勇氣往女孩的嘴唇上親下去。
這女孩叫做小雯,我不知道她的全名是什麼。一直到今天我都只記得那天她嘴唇上那唇蜜的味道,還有學弟在隔壁大戰的聲音。
又過了一個禮拜,我告訴學弟,我要去找小雯。學弟問我為什麼?我卻答不出來。
「你喜歡她嗎?學長。」他問。
我……這……。喔!我的天!我不知道!我竟然不知道我喜不喜歡她?!
「嗯?」
我不是喜歡她,我只是覺得……
「覺得什麼?」
我覺得我不能跟她有過關係之後就不理她。
「學長,你該不會是這麼乖的人吧?」
乖?我不懂。
「學長,就是「我那個你,我就一定要負責!」這叫做乖啊,學長。」
不,不是,我只是沒辦法……
「沒辦法什麼?」
我沒辦法速食愛情。
「速食愛情?學長,你剛剛說的可是速食愛情?」
是,我是說速食愛情。
學弟哈哈大笑的轉身離去,他在離去之前跟我說:「我今晚帶你去找小雯,你就會明白我為什麼大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是他笑聲。這笑聲我到現在還記得,那是一種諷刺,也是一種當頭棒喝。他諷刺我竟然傻傻的以為這是一種愛情。而當晚小雯的答案則是狠狠的給了我一記當頭棒喝。
「你想太多了,尼爾。我並不會因為跟你上床了就覺得你應該愛我或是該給我什麼。」她說。
六祖壇經裡頭曾經解釋過當頭棒喝的意思,那是一種悟。而悟本身是助力,這是真理。但在現實社會卻已經不同了。
我跟小雯上床對她來說,是她的「暫時需要」,她需要那種暫時的感情,她覺得與其去深愛某個人而不一定能長相廝守永結同心,不如把愛保留給自己。那天晚上的我是她「暫時需要」的對象。而在她離開那張床之後,這一層關係就消失了。我跟她甚至談不上任何一絲的愛情。
所以原來只有我還笨笨的以為性是一種愛情的昇華,即使我所想的是對的。我認為沒有愛的性是一種狗的行為,在路邊就可以解決。我認為必須在某種程度的愛與好感之下才能發生性的關係,否則事後想起來會覺得噁心,然後便是很深很深的空虛。儘管我認為小雯的想法偏差,觀念錯誤,但我依然無法改變她的想法,因為她說:「我在我的世界裡,而你不是。」
而學弟呢?
學弟在小雯所謂的世界裡得到了他想得到的快樂,他穿梭在每一個不同的女孩之間,他今晚是這個女孩的「暫時需要」,明晚是那個女孩的「暫時需要」,他有時是別人的需要,而有時則需要別人。他的生命因為認同了這樣的快樂而空洞,他再也找不到其他的快樂,愛對他來說就算能秤斤論兩的賣也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我就這樣跟學弟混了十個多月,他的理論曾經說服過我,找這樣的快樂很簡單,而且不求付出,也就不需要等待回報。這十個多月的時間我不斷的在逼自己「愛」上睡在身邊的女孩,然後跟她們發生關係。等到天一亮,夢一醒,床上的溫度漸冷,我就忘了我「愛」過這個女孩。
直到有一天,某個我「愛」過的女孩在離開之前問我〈我的天!我竟然不知道她是誰,更忘了她的樣子〉……
「假如我說我想當你的女朋友,你會答應嗎?」她說。
突然間,我想起了雅容,想起了魔女系的系主任〈對了,她叫做嘉恩,我終於想起來了。〉,再低頭看看我自己,這個十個多月來隨著假情假愛的波濤洶湧而起伏不定的身體,我說……
「不會,因為你不懂愛。」
我結束了這十個多月的荒唐,那像是一場夢一樣,我不能定義它是惡夢還是美夢,畢竟這十個多月我有所得也有所失。退伍那天學弟跑來恭喜我,他羨慕的說他還得繼續窩在部隊這個鬼地方一年,他很高興我終於可以離開。
其實,你應該要恭喜我離開了那十個多月的混亂啊,學弟。那十個多月的我像是遺失了靈魂一樣,只剩下軀殼在遊走移動著。我多麼希望有一天你也能找回你的靈魂,因為「那世界」裡的快樂,已經不是快樂了。
「你退伍之後要做什麼呢?學長。」學弟問。
我會去找個工作,好好的替未來打算打算。
「未來可以打算的嗎?學長。」
未來是不能打算,但現在不努力,未來就會很慘。
「學長,記得要跟我保持連絡喔。我退伍之後會去找你的。」
學弟,我會跟你保持連絡的。在你退伍要來找我之前,先找回你的靈魂,好嗎?
「我瞭解你的意思,學長。我瞭解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