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風悠悠醒來,只見太妙站在身前,滿臉關切之色,手臂斷口卻已給包紮得好好的,然而一陣一陣疼痛攻心而至,好不容易才能不發出呻吟來。
太妙見他醒來,歡喜道:“真風,你別亂動,免得弄壞了傷口。師叔祖會代你率眾赴玉皇頂之會,你好好回武當山療養吧。”
真風毅然道:“不,真風要上玉皇頂。”
太妙忙道:“此事萬萬不可。你傷得如此沉重焉能再奔波勞碌?”
真風道:“真風接任掌門弟子以來,這是第一項差事,如若半途折返,豈有面目再見諸位長老弟子?”
太妙欲言又止。
真風知曉他的心意,說道:“師叔祖是恐防真風斷臂,無力統領此行?”
太妙只得直言:“玉皇頂此行險惡非常,太名師弟又已不在,真風你受此重傷,師叔祖實是恐怕你力有不逮。”
真風斷言道:“真風願以性命作保,此行決不會失了武當派的面子。”
太妙長長嘆息,說道:“真武劍在你手,你便是此行主帥。你執意如此,師敘祖亦無話可說。”
真風道:“多謝師叔祖成全。”
他堅持統領此行,實有深意。要知他自斷一臂,大義凜然之處,固然贏得同門喝采,然而殘廢之後,又恐怕武功威望難以服眾,掌門弟子之位大有虞,是以更須統領此行,重建威望。
太妙親手替真風傷口換藥,邊道:“你自殘肢體,決定可未免輕率了一點。”
真風搖頭道:“其實自從發現小毛可能是刺殺掌教真人的疑兇之後,真風深思熟慮,早有此意。說到底,小毛始終是真風的救命恩人,擒他殺他,始終於心難安。如今真風一臂雖斷,卻換得一個心安理得。”他內心深處,其實尚有一言未吐:他擒下小毛,便是恩將仇報,招人話柄,這掌門弟子之位又如何坐得安穩?如今以一臂換得同門忠厚義氣之喝采,也可算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更鞏固自己威望。
武當弟子買了兩頂轎子,一頂給真風乘坐,一頂給那女子乘坐,趕路上泰山。
過了數天,那女子臉上傷口逐漸癒合,看清楚,竟是一位稚氣未脫的少女。少女半昏半醒,除了吃飯便波之外,平時皆是昏迷沉睡,大家見她尚未康復,便不敢問她來歷。
眾人出河南,人山東,人得魯境;漸漸遇見參加玉皇頂之會的武林同道,群道始在客棧投宿。武當派畢竟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若果給人見到在荒山夜宿,可就未免不成體統,招人議論了。
二月二十八日,泰山腳下,盛集了無數江湖豪士。黑山寨為后羿神箭覆滅之事早已傳得沸沸揚揚,武林震驚。是以所見眾人,均是臉有重憂,惴惴不安,酒肆茶坊,街頭巷尾,俱在談論玉皇大帝不知會使用何種厲害手段,折服天下英豪。幸好大家皆都知道玉皇大帝的居心,不外是欲重奪武林盟主之位,只須大家遂他所願,投降折腰,再度屈服於他南威之下,助他逐鹿天子之位,定可保全性命。這後果雖糟,卻也不過是回覆一年之前、玉皇朝獨尊武林的光景罷了。
話雖如此,玉皇大帝的手段,卻是人所皆知。太虛真人、風雲丐已死,然而楚十力、空受方丈、清河等拉他下臺的領袖人物,恐怕難逃劫數。才不過大半年光景,玉皇大帝卻已去而復來,武林形勢一夕逆轉,群雄思及人生之跌宕無常,更恐懼遭到玉皇朝事後清算株連,惟有大塊吃肉,大杯喝酒,一醉解千愁,明天的事管他娘。
泰山腳下的客棧雖然早已爆滿,然而武當派的掌門弟子,不愁沒有徒子徒孫讓出房間。其他弟子,便只有在客棧門外餐風露宿的份兒自然這安排更是省儉。
真風在房內靜坐運氣,天一罡氣徐徐自丹田凝聚,運行全身。他左臂傷口已然痊癒得七七八八,傷口雖重,卻復元得異常順利,自然也是天一罡氣之功。
突地聞到喀喀兩記敲門之聲,守在門外的紅風道:“真風師兄,少林派空受方丈求見。”
真風心中一跳,站起身來,拉開門,強裝淡然道:“真風不知方丈玉駕光臨,有失遠迎,請恕罪。”稽首行了半禮。
空受方丈呵呵笑道:“少掌門,你我雖是初見,然而少林武當份屬一脈,老衲與太虛道兄相交多年,道侄無需多紮了。”
他身後跟著一名老憎,一直垂頭不語,卻是空受大師的師弟、以頓悟禪理聞名天下的空想大師。
真風沒看空想一眼,忍住心跳,說道:“方丈請進。”
三人對坐,真風親手洗杯沖茶,說道:“方丈請茶。”
空受方丈一喝而盡,空想大師卻全然沒動面前杯茶。他以禪機睿智聞名,卻寡言少禮,全然不通人間世務,“空想”之名,名符其實。
真風道:“方丈大師光臨拜訪,不知有何貴幹?”
空受方丈緩緩道:“當日武林大會,太虛道兄率先指在玉皇大帝遣派殺手暗殺黃石道侄,玉皇大帝后來一敗塗地,實始於此。是以玉皇大帝與武當派已然勢成火水,絕難兩立。”
真風道:“黃石師伯之仇未報,武當派與玉皇大帝也是勢成火水,絕難兩立。”
空受大師道:“今時不比往日,玉皇大帝臭名昭彰,欲圖重奪武林盟主,必須以威服眾,壓住天下悠悠之口。恐怕武當派便是玉皇大帝明日做猴之雞、神矢之的。”
真風道:“便是玉皇大帝不找上武當派,武當派也要找他尋仇。明日玉皇大帝若來算賬,我們正好拼死一戰。”
他說得口硬,其實途中這八天來,無時無刻不在思索應付此次武林大會的對策。武當派這些年來大不如前,當日太虛真人尚在,魔掌戰主岡山送帖,已把武當上下搞得天翻地覆,如今太虛真人已歿,他與太妙師叔祖二人,又豈是玉皇大帝之敵手?其實他心內彷徨萬分,苦無對策,只是他與空受方丈初次見面,他以掌門弟子身份回答,若然示弱,徒然墮了武當派的聲名。汝豈口硬哉?不得不硬而已!
空受方丈道:“玉皇大帝武功無雙,更持有天下第一利器后羿神箭,不知武當派有何應付之方?”
真風凜然道:“大義所在,惟拼死一戰而已!”
空受方丈凝視真風,緩緩道:“你武當一行人戰死在此不打緊,然則若然玉皇大帝放出后羿神箭,武當山百年基業毀於一剎,少掌門這該當如何是好?”
真風最擔心的正是此事,忽地明白方丈話中含意,說道:“方丈大師有何妙策,盼請示下。”
空受方丈從袖裡拿出一根紅彤彤的粗大炮仗,說道:“這炸藥是霹靂莊精製朝貢之物,名為‘閻王炸’,一根已可炸掉一棵大樹。”
真風道:“真風不明,請方丈大師明言。”
空受方丈道:“明天少林派假意歸順,老衲四師兄弟每人身縛二十根閻王炸,分從四方欺近玉皇大帝,然後燃點起炸藥。”他口中說的四師兄弟,便是少林五空中的他、空想、空行、空色,至於其餘一空空識大師已為胡蝶夢所殺。
真風恍然大悟:玉皇大帝武功再高,也決不能在三兩招之間打倒空受四僧,逃出合圍之勢,到時便只有身體灰飛煙滅,與四僧同歸於盡的份兒。他驚道:“那麼,方丈大師你……”
空受方丈合什道:“善哉善哉,佛祖割肉喂鷹,老衲師兄弟捨棄的,不外是四具臭皮囊罷了。”
真風默然:玉皇大帝武功天下無敵,若不用此計,實難一舉猝殺。若然給他逃脫,以後羿神箭報復少林寺,少林寺千年古剎基業,數以十萬的武功典籍、佛門手抄經典,可就毀於一旦了。
至於那霹靂莊朝貢之閻王炸,如何來到空受大師手上?說穿了毫不希奇,洪青天原來就是空受方丈的關門弟子,空受方丈修書一封,著他火速運來八十根閻王炸,以對付玉皇大帝之用。洪青天對玉皇大帝恨之入骨,得聞師父之命,自然將朝貢用的閻王炸也挪用過來,以快馬送給師父,兼且守口如瓶。自然,空受方丈亦沒透露給洪青天他的與敵俱亡大計,否則洪青天定然拒運閻王炸上少林寺,全盤大計便付諸流水了。
真風道:“除此之外,莫非並無其他善策?”
空受方丈道:“玉皇大帝的武功人所皆知,集天下武林之力,未始不可擊殺於他,然而他要發動后羿神箭,卻是無人能夠加以阻擋的事。”
真風嘆息道:“后羿神箭一出,又不知有多少百萬人枉送性命了。我們江湖人土過的是刀頭放血的生活,賠上一命,倒還罷了,最無辜的是百姓黎民,勢必被后羿神箭牽連波及,死無全屍,確是冤枉。”
空受方丈道:“真風道侄宅心仁厚,得掌武當,實是武當之福。”
真風忙道:“方丈見笑了。真風武藝低微,猝登掌門弟子之位,內心難安,方丈大師再這樣說,真風可真的是愧不敢當了。”
空受方丈笑道:“武功是身外之物,可以容易練回來。然而處此亂世,修習心性,想及蒼生,卻是難乎其難。”他雖決意明天尋死,此刻依然談笑自若,不露半分神色。
真風噗地跪下,咯咯咯叩了三記響頭,恭聲道:“方丈大師以身挽救武當,大恩大德,真風以及武當上下無以為報!”
空受方丈連忙伸手扶起真風:“少掌門請起。”一股渾厚內力直向真風膝間捲去。
真風順勢站起,額角鮮血迸流,想是適才大力叩頭之故。
空受方丈道:“少林武當份屬一脈,唇齒相依,何用分什麼你我?再者,當日推翻玉皇大帝,少林派也有出力,玉皇大帝亦視少林派如眼中之釘,與之勢不兩立。老衲師兄弟決心與玉皇大帝玉石俱焚,說穿了,也是為了少林,非因武當。”
真風道:“可惜玉皇大帝后羿神弓在手,否則合我們之力,必可誅殺此獠。”
空受方丈搖頭道:“玉皇大帝得魔族相助,重奪玉皇頂,聲勢大熾。江湖許多門派趨炎附勢,又再投入他的門下,據楚盟主所言,鹽幫的諸幫主也加盟玉皇朝,成為附庸。恐怕便是合少林、武當、丐幫以及楚盟主之力,也敵不過玉皇朝。”
真風眼光陡地射出劍一般的光芒,說道:“諸無神也加盟了玉皇朝?”
空受方丈合什道:“阿彌陀佛。諸幫主已於今天早上,率領鹽幫幫眾,拔營而走,不知是不是跟玉皇大帝鬧翻了。少掌門大可以不必找他。”
真風目光如刀,盯著空受方丈道:“方丈大師,你知道真風的身世?”
空受方丈口宣佛號道:“阿彌陀佛,少掌門隱忍不言與空想師弟的往事,足見風骨。”推門而出,留下空想與真風在房內。
空想垂頭道:“方丈師兄已指派空正師弟代我出戰明日,少掌門請動手無妨。”
真風抽出真武劍,劍尖直指空想的咽喉,說道:“你殺我父親,間接令我全家為諸無神所害。今日我便殺了你,以慰我祖家三十三口在天之靈。”
原來真風的父親祖白全本是鹽幫白沙舵舵主。四年前,空想突來白沙舵找祖白全,見面後一言不發,把祖白全斃於當場,翩然而去。
祖白全猝死,白沙舵大亂,幾個小門小派乘機搶光白沙舵的萬擔存鹽。其時諸無神剛登幫主之位,乘此立威,以鹽幫第十七條幫規“一人失職,家屬連坐”為名,盡殺祖家婦孺三十二人,真風僥倖乘亂逃出,在街頭輾轉流浪乞食。越一年,輾轉遇上太清道長,遂被帶回武當,拜璞石為師。
空想抬起頭來,神色坦然道:“少掌門,請動手。”
真風真武劍一劃,卻只割開空想衣襟,緩緩飄落;真風木然道:“空想大師,你位列少林五空,武功當比空正大師高得多,明日由你出戰,把握自然也大得多。”
空想道:“少掌門勿作此念。凡事皆有因緣,老衲出戰,未必成事,由空正師弟出戰,未必不能成事,冥冥天意,無人可料。老衲當年殺孽攻心,殺你爹爹,害你全家性命,佛祖不容,內心至今悔恨不已。少掌門,請殺老衲,以血洗仇。”
真風緩緩道:“真風既束髮出家,並身為武當派掌門弟子,便應以武當派大節為重,私仇為輕。”真武劍一挑,挑起適才割下空想的衣襟,連刺三下,流淚道:“爹、媽、哥哥、小妹,千凌已為你們報了仇了,你們安息吧。”祖千凌,便是他人武當前的真名。
空想見真風仿效春秋刺客豫讓之法,以衣代人,合什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起立而出。
真風忽地問道:“大師,敢問當日你殺我父的理由。這疑團在我心中四年,猶然未解。”
空想頭也不回道:“死者已矣,少掌門何必問,老衲又何必答?”開門而走。
他放在心頭的因緣已決,人間再無牽掛之事,明日便可從容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