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情緒叫做摩天輪情結。
東林學院。
然美望著窗外,不知不覺已經入冬了,天空開始飄雪,不斷有白色降落在這個灰僕僕的城市。
“陸然美在嗎?”教室門口,一個女生懷抱一疊東西探進頭來。
然美起身走過來:“有事嗎?”
“麻煩你把這些交給獵,這是老師這個星期佈置下來的要背的東西。”女生把那疊很有分量的歷史資料遞給她,“雖然他肯定不會背,但是我還是有義務要交給他的,”她無奈地嘆氣,“要不又會像上次歷史課一樣,那傢伙反而把事情推到我頭上。”
然美低頭看了一眼手裡厚厚的一匝:“那個,獵都沒來上課嗎?”好像自從郊遊以後,都很少看見獵了。
“嗯,本來該我給他的,但他已經連續三天沒來學校了。”
“……是這樣。”喃喃地點了下頭,然美的樣子看上去似乎有些回不過神。
那麼獵每天早出晚歸,甚至徹夜不歸的,都是幹什麼去了呢?
傍晚,然美剛推開家門,就撞見迎過來的蘭姨。婦人一見是她,臉上期待的表情垮落得聲勢浩大。
然美恍然記起,這些天早餐和晚上父母回來的時候,蘭姨似乎都有話要說,但不是被一通緊急的電話阻礙,就是看著父親母親疲憊的背影和冷戰的局勢欲言又止。
她悄悄地,替這位憔悴的婦人覺得抱歉。
星期六上午下樓時,見父親正披了外衣出門,而蘭姨站在大門口,在斷斷續續飛進的雪中,她的背影顯得很無奈。
然美不想打擾她,獨自走進廚房,卻在門口愣住了。
她聞到濃濃的蛋糕的味道。
半成的芝士蛋糕,靜靜地坐在一片香甜的狼籍之中,像個粉妝待嫁的公主。
她怔住,偌大冷清的別墅,卻是在這個小小的、不起眼的角落,她找回失落已久的溫馨。
身後,蘭姨推門而入,然美遲鈍地轉身,映入眼簾的,是婦人臉上夾雜著尷尬和慍怒的表情。
“這個蛋糕……”
她張口想問,卻被蘭姨沒好氣地打斷:“試驗品而已,沒什麼用了。”她臉色難看地走過去,端起那個蛋糕準備扔進垃圾桶裡。
“等一下!!”然美急忙跑過來,“為什麼要扔掉?蘭姨你好不容易才做成的不是嗎?”
“小姐想吃蛋糕的話我可以叫人去元祖訂做,”蘭姨微揚著下巴,用一貫的趾高氣昂來掩飾突如其來的難堪,“不必為這種註定要扔掉的東西惋惜。”
“可是,這是你辛苦做給獵的生日蛋糕啊!”
蘭姨微微怔忪。
“今天是他的生日,他看見你做的蛋糕一定會很高興的!”然美從蘭姨手中小心地拿回蛋糕。她為今夜的王子,挽救回公主的性命呢。
蘭姨轉頭,眼見然美將蛋糕重新放置在白色的桌子上,呵護的動作,像是捧著眷養已久的植物。她明明該生氣的,氣卻楞是上不來。
“原來獵喜歡巧克力味道……”然美端詳著滿桌的巧克力醬,為這個發現,欣喜地自言自語。
蘭姨悵然地望著眼前的畫面,有著星亮眼睛的少女和點綴得如同皇冠的芝士蛋糕,彼此對視著,連冬日的陽光照到她們身上,也變得溫暖而跳躍。
頭一次,她發覺,這個女孩也是有一點點、漂亮的……
週末,狄仁出來買下個星期份的方便麵,卻在附近一個加油站撞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年輕人穿著加油站的紅色工作服,一米八的身高在一群工作人員中很是出跳。不過因為戴著工作帽,又離得很遠的緣故,讓狄仁一時想不起那是誰。
加油的車付了錢,開走。那道身影在後頭很職業地欠了欠身子,抬起身來轉過背去的那一刻,英氣逼人的面孔就這麼一晃,狄仁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陸然獵!!”
高挑的少年疑惑地轉身,表情頓時僵住。
兩人肩並肩坐在花臺上。
“喏,”狄仁從超市袋裡取出一罐啤酒遞給獵,“我請你。”
“我不會要老師的東西。”獵拽拽地抽出一根菸,都懶得看狄仁一眼。
狄仁一把抓下他的煙,扔得老遠,義正言詞:“高中生不許抽菸!”
“你神經。”獵不理他,摸出煙來,另抽出一根。
狄仁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把整包煙都沒收。
獵火了,要站起來,壓根忘了面前的人是老師,潛意識裡準備要揍人了。
狄仁適時地把啤酒塞給他,狠狠地。
獵嗤鼻。原來高中生不能抽菸,喝酒就沒問題了!
狄仁自己也開了一罐,啜了一口,問身旁的獵:“你小子怎麼在這裡打工?別告訴我你想體驗生活。”
“關你屁事。”果然,獵直接奉送四個字,可表情卻有閃躲之嫌。
“……”狄仁盯了表情怪異的獵良久,超水平地發揮了一回想象力,“難不成、你在外面鬼混的時候欠了債?!”
獵不耐煩地啜了一聲:“這關你什麼事啊?少來管我!”
“陸然獵,我是你的老師!”
“體育老師。”
“媽的!體育老師不是老師嗎?!”狄仁揪住獵的衣領,磨牙道,“就衝你侮辱我的職業,你今天不把話給我說明白了,我就去告訴你老爹!”
“去吧。”獵無聊地扯開狄仁的手,“他們才不會管我的死活。去了也是白搭。”
“是嗎?我倒不信這個邪了。”狄仁隨即摸出手機。
獵有點緊張地瞥他一眼:“你幹什麼?”
“給你班主任打電話,再問你家號碼。”狄仁面不改色。
獵沒有作聲,眉毛桀驁地輕蹙著,紛飛的雪後,整個人迷茫而帥氣。
一番通話,狄仁要到他家電話號碼,轉頭看了獵一眼:“你真的要我去問你家人?”
獵閉了閉眼,長長的睫毛扣下來,無動於衷。
電話接通了好一會兒,才有人來接聽。
“哦,您好!”狄仁立刻滑稽地正襟危坐,心裡止不住咒罵,這該死的陸然獵怎麼這麼不給他面子,非要他打到家裡去,老實說他還從來沒有過面對學生家長的經驗,這回是被陸然獵這混帳東西給逼得騎虎難下了,“我是陸然獵的……老師。”他咳嗽了一聲,用了個含糊的稱謂,“打擾了,請問他的父母在家嗎?”
獵緊閉的眼睫微妙地顫動了一下。
“……啊,是這樣嗎?……沒關係,我再打來好了……”
果然……獵嘲諷地勾了勾嘴角,從初中起,他就從來不必擔心有人打電話到家裡興師問罪。別的孩子曾不止一次羨慕他的“安全”。
“啊,我叫狄仁,那個、不是敵人的敵人……”狄仁正疲於應付時,電話被另一個人接起。
“狄仁老師嗎?”細細的聲腺。
獵的心被一撞,眼睛怔怔地張開。
“哈,是然美啊。”不用解釋自己那費解的名字,狄仁大鬆了口氣。
“老師,是不是……獵有什麼事?”聽筒那頭的聲音聽上去很是擔憂。
獵默默地坐在一旁,想象著然美雙手握著話筒的姿態,每當她心有不安時,都會下意識地兩手握住話筒。他放縱自己想念那個動作,每看一次,都要心動。
“他暫時還沒惹什麼事,我只是來問問,你知道他……啊!!”
獵奪下狄仁的手機,二話不說就關掉。
“你小子幹什麼?!”狄仁正要發火,卻瞥見獵一臉緊張的神色,他有點吃驚,沒想到這個目中無人不可一世的傢伙也會有這麼慌亂無措的時刻,而且還表情憤憤地使勁兒掩飾,真是,看得他這個老師直想笑。
“怎麼啦?你緊張什麼?呵,看來你倒很在意姐姐嘛!幹嗎不讓她知道你的近況?”狄仁調侃道。大概是因為被父母疏忽,只有那個溫柔善良的女孩能帶給他久違的親情的味道吧。
“不要跟她說。”獵悶悶地垂著頭,聲音低啞,眉頭緊鎖,寬大的手掌死死蓋住狄仁的手機。
“那你就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狄仁正色道,等他聽完再決定要不要去告狀也不遲,“你怎麼會跑這兒來,是不是真的欠了債?”他不無擔憂地問。有錢人家養尊處優的少爺,跑到這個偏僻之地來辛苦幹下力活,也太反常了。
“……我想存了錢以後,買機車。”獵冷淡地回答。
“機車?”狄仁不相信,“你那輛本田還不夠眩啊?!”他記得那個車是叫“火焰”來著。這小子恐怕不知道,當他騎著那輛火紅的機車飛馳而過時,那無與倫比的帥氣和狂傲叫校內校外多少女生傾心不已吧。實在想不通,看得出他明明很喜歡那輛機車的,怎麼……
獵頑固地皺著眉頭,“就是要買它。”
“哈?”狄仁擠出一對大小眼,“你在跟我開玩笑吧?”
獵抬頭望向停在不遠處的“火焰”,飄渺的雪中他的目光也變得飄渺,卻又無比認真:“那是老傢伙買給我的,現在還不屬於我,所以我要存足夠的錢,然後從老傢伙手裡買下它。”只有那樣,他才覺得是真真正正擁有了火焰。
在這個世界上,起碼還有一樣東西是他可以去爭取的。
狄仁愣了半晌,獵的話,他半懂不懂,卻可以體會這個桀驁少年的心境。陸然獵,雖然脾氣是暴躁了一點,但他有他的魅力,他叛逆不羈中火焰般的執著,儘管難免夾著些固執和任性,卻是他身上真正讓人著迷的東西。
狄仁張了張嘴,不曉得是該支持還是反對這份無垢的孩子氣,最後只好感嘆:“你真是愛自找麻煩啊,不過放心吧,我不會跟別人說的。”
“你去說了也無所謂。”獵不屑地聳肩,眨眼又恢復成一副欠扁的拽樣。
狄仁站起來,氣得嘴角抽搐:“哦?無所謂?告訴你姐姐也無所謂?”
果不出所料,獵驀地抬起頭來,犀利的眼光唰地對準狄仁。
“臭小子,我給你面子,你也要給我放尊重點!”雖然要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學會文明禮儀幾乎等於對牛彈琴。狄仁瞥了獵一眼,“那我走了,不要太晚回家,你……”他頓了頓,“你姐姐會擔心的!”還好,他有個姐姐……狄仁慶幸地想。
獵把手機粗魯地扔過來,起身扭頭走開,臉上是什麼表情,慌著去接手機的狄仁也沒能看見。
“喂!臭小子!要是手機摔壞了我唯你是問!!”
晚上八點。
空曠的大屋子裡只餘下然美和蘭姨,主角和最重要的配角到頭來都沒能上場,她們兩人顯得形單影隻。
父親來電話說晚上有應酬,當時然美拿著聽筒,聽到電話那頭因公務而敷衍的語調,什麼都無從說起。母親說是要開會,回來的時間沒得準。然美髮覺自己在暗暗祈禱,祈禱他們千萬不要忘了今天是獵的生日。
撥獵的手機,也一概是關機,她發了短信,請他今天務必要回來,可是——她抬頭看了看鐘,都已經這個時候了,他是不打算回來了吧。她越想越難過,獵的生日,從來都是這麼度過的嗎?如此重要的日子,沒有生日蛋糕,沒有禮物,沒有家人的慶祝和朋友的祝福,只有影子陪著自己,那該是多麼孤單的一件事。
獵,是不是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日?
別墅裡就這麼空蕩蕩的,然美坐在沙發上,望著那隻漂亮的蛋糕發呆。
好可憐,這麼美麗的公主,卻等不來王子的垂青。她無精打采地想。
偶爾蘭姨路過客廳,面朝大門外,也是神色黯然。
有汽車的車燈晃過,然美望向大門方向,果然,門開了,穿著灰色大衣的陸喬走進來。
“父親。”然美欣喜地站起來。
陸喬笑著寒暄:“你今天沒出去啊,也好,外面還真是冷……”取圍巾的時候,他看到了茶几上的蛋糕。
在然美眼中,父親高大的身型似乎是頓住了。
半晌,陸喬嘴角勾起一抹悵然的笑:“啊,真是好漂亮的生日蛋糕……”
“是蘭姨特意為獵做的。”
陸喬轉向一旁的蘭姨:“果然是好手藝,謝謝你,蘭姨。”
婦人有點不好意思地擺擺手:“哪裡,先生你別這麼客氣。”
然美來回看著兩人,印象中,父親的表情難得這麼溫和。
陸喬在沙發上坐下,茫然地望著那隻蛋糕,有點遺憾:“獵要是能早點回來就好了……”
屋子裡又一陣安靜。
叮鈴鈴——
電話聲急促響起,陸喬直起身子,隨手接了電話。
“喂,哪位?……是的,我是。”幾秒以後,他的表情突地黯下來。
然美和蘭姨納悶地看著。
漠然地說了聲“好,我馬上就到。”陸喬沉著臉掛了電話,即刻起身,吩咐蘭姨讓司機趕緊把車開來。
“可是,父親才剛回來,要去哪兒?”然美連忙追上去,滿腦子想的都是,萬一獵回來,豈不是好可惜!她絞著手指,焦急地望了望身後的座鐘,“獵、說不定就快回來了……”
陸喬在門口站住,疲憊地轉過身來,凝視緊張企盼的少女,他痛惜地問:“你想見他嗎?……他在警察局。”
黑色賓士在夜色裡呼嘯而過。
然美不安地側目,父親一語不發地把著方向盤,顯得焦躁。本來是吩咐司機開車的,後來不知怎的又作罷。此刻,安靜的車裡只有他們兩人。
車子行駛到紅燈處,緩緩停下來。
“……本來是他的生日,卻要落得在警察局度過。”陸喬喃喃地開口,尾音諷刺又無奈。
從一開始就察覺到陸喬似乎有話要說,然美躊躇了許久,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在胸口憋得發慌的疑問:
“……爺爺他……真的是兇手嗎?”
陸喬怔住,直到後面的車不耐煩地鳴笛才回過神來發動車子。
然美聽到父親似有若無的嘆息。
“然美,其實我一直在想該怎麼對你說。雖然這些事情不說也罷,但我還是不想對你有所隱瞞,不僅因為你是那個人的孫女,”陸喬轉頭看著她,眼裡有沉澱的深意,“……更因為,你是獵的姐姐。”
然美怔怔地望著陸喬的側臉。
“獵有時會讓我想起我的父親。我父親,也就是你們的爺爺,年輕時是個很有前途的賽車手,在我印象裡,他陪伴機車的時間永遠多過他留在我和母親身邊的時間。那時他一年到頭都在賽車,偶爾來看我,也不會像別的父親一樣帶什麼禮物。我記得我十三歲生日那年,他獲得了某個比賽分站的冠軍,難得來看我,還是一樣空著手,但笑容很驕傲,還硬要帶我去騎他的機車。我不像獵,小時候的我膽子很小。但為了討好父親,也為了不讓母親失望,我是硬著頭皮答應的。那是我第一次坐上父親的機車……”陸喬頓了頓,眼中閃過刻骨銘心的鋒芒,“那種感覺像烙印在我身上一樣,想忘都忘不掉……”話鋒一轉,他改問,“然美,獵載你坐在他身後的時候,你是什麼感覺?”
完全陷進父親的講述裡,然美驀地被問了個措手不及,思慮了片刻,她的回答有點不太確定:“……剛開始的時候,很緊張,可到後來……”到後來,可以很安心地趴在獵背上,不再畏懼那閃電般的速度,因為她覺得可以把什麼都交給那張寬闊結實的背的主人,那種“交給他就沒問題”的信任來得毫無道理又自然而然,“後來,甚至有點喜歡坐機車的感覺。”
“是嗎?”陸喬的反問透著一絲困惑,“可我坐在父親身後時卻害怕極了。”他低聲說,眉心皺著灰色的陰影,“就像是抱著一個陌生人,而且還是個危險又瘋狂的陌生人,總覺得下一刻車子就要翻倒或是撞上什麼,我會死掉,而那個陌生人一點也不會管我的死活。你知道嗎?那種沒有一點安全感的狀態,可是,那個人明明是我的父親。”陸喬苦笑,迷茫不已。
然美只能這麼傾聽著,喉嚨裡帶著團呼不出的壓抑。
陸喬繼續說:“後來也有幾次,我壯著膽子嘗試坐父親的車,可是,那種絲毫無安全感的印象完全無法改變,甚至越來越嚴重。父親一心想要我和他一樣成為賽車手,可我最後卻告訴他我討厭機車,我不喜歡那種玩命的方式,那時我十五歲,正是叛逆的年齡。我父親大罵我沒出息,在我那狂傲的父親眼裡,不能像他那樣玩命就不能算一個真正的男人。不過我不理睬他,還是堅持己見,結果他對我失望透頂,看我的眼神都變得鄙夷。他挑選出的好苗子,在他眼裡,隨便誰都好過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他的話告一段落,長舒了口氣,“……我十七歲的時候得到他殘疾的消息。賽車時出的意外。右腿廢掉了。我去見他的時候他已經裝了假肢。他在我面前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幾歲。他對賽車的熱情是被腰斬的,我和他依然說不到一塊兒去。後來聽說他成了賽車教練,最後一次得到有關他的消息,便是在警察局……”
然美沒敢去看父親,心緊張地懸著。
“據說,他涉嫌謀殺。”陸喬平靜地說,“據說”二字放得很輕,“警察跟我們談案情的時候很多都是賽車術語,我只聽懂似乎他在那個年輕人的機車上動了手腳,導致比賽中發生了事故,那個選手因搶救無效死亡。令我吃驚的是,那個年輕人便是當年他最看好的賽車苗子。父親什麼都沒對我們說,到底是不是蓄意,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法庭認定的事實。那段時間是他有生來最謙卑的時刻,後來,他在監獄裡迷戀上了折帆船。”粗粗的主線終於散成瑣碎渺小的線頭,陸喬的回憶也適時中斷,“獵,有時會讓我想起我父親。”
同一句話,作為開始和結束,懸而未決,不太安穩。
然美默不作聲,儘管內心思潮翻湧。其實好想告訴父親,她一點也不覺得獵像爺爺,真的一點也不覺得!但是,有什麼東西冥冥之中阻止她破口而出。獵一點也不像爺爺。她憑什麼這麼認定呢?至少那火焰般的氣質,一定是秉承自那個人吧。
窗外風雪漸平息,已經可以看見位於路的盡頭的警察局。
“……然美,自從你來了以後,獵變得安靜了。”
車子緩緩停下時,然美聽到自己的父親如此說。說這句話時,他也是很安靜很安靜的。
今夜的警察局,混亂得熱鬧。
然美跟著陸喬,很快就發現了大廳裡獵的蹤影。和他在一起的還有一幫男生,其中幾個貌似是東林的學生,大部分是面生的臉孔。一個個鼻青臉腫,垂頭喪氣。獵的額頭也受了傷。他在這群少年中無疑是最惹眼的,即使穿著咖啡色的機車夾克,即使垂著頭,也被陸喬一眼認出。
身邊負責調查的警察正向陸喬講著經過:“他們在盤山公路大打出手……”
沒等他說完,陸喬已經大步朝獵走過去。面對神色冷酷的父親,獵皺著眉,很不情願地站起來。
等待他的是毫不留情的耳光!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重重地扇在獵臉上。一想起那個精心準備的生日蛋糕,想起當年出於歉疚給獵買來他最喜歡的機車,陸喬下手的力道更是驚人。
這一刻,好像所有人都屏息靜默下來。直到一個聲音抱歉地打斷:
“……陸先生,你誤會了,你兒子沒有參與群毆。他一直幫著阻止……”
然美愣住,連忙看向父親,只看見陸喬頓住的背影。
獵狠狠瞪了陸喬一眼,一把推開他,飛快地走了出去,頭也不回。
然美情不自禁地追到門口,又停下來猶豫地望向父親。
陸喬轉過身,臉上的木然轉成無限的後悔,他看著她,慢慢點了下頭。
她趕緊追了出去。
獵騎上機車,正繫著安全帽。
然美急急地衝出來:“獵!等一下,你要去哪兒?!”
他沒理她,兀自踩下伐門。機車轟轟地吐出熱氣。
“獵!那個,”然美跑到他身邊,著急之下,說起話來笨拙又無措,“我們一直在家等你,今天……”
獵蓋下護目鏡,不耐煩地推瞭然美一把,她往後一趔趄,機車隨即發動,眼看著朝夜色盡頭奔去。
然美沮喪地站在原地。好笨!她該對他說生日快樂的!第一句就該說出來的!她卻盡說些有的沒的!
可是,沒對他說出那句話,總覺得好不甘心……
訥訥地,她邁開步伐,朝著漸行漸遠的機車的影子,一步、兩步、三步四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獵的機車駛出平直的馬路,斜斜地拐進右側的小街,速度慢了下來。他很迷茫,沒有目標,連加速也沒有了意義。
要是這條冷清的街道沒有盡頭,讓他可以不用頻繁地做選擇,一直無目的地跑下去就好了。
這麼想著的時候,又一個岔路口出現在眼前,他來不及想什麼,本能地再次右轉。
後視鏡上,熟悉的人影一閃而過!路燈下,雪一樣剔透的少女追過來,卻被遠遠地拋棄在第一個路口。
獵驚異之際,機車仍在陌生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回去?還是繼續?
心跳得那般狂野,他幾乎咬緊了牙關。
機車越駛越遠,身後那股溫暖的引力卻越來越強烈……
第二個路口,然美扶著電線杆停下來,喘息中夾著哭腔,胸口堵得那樣緊,她難受得想蹲在地上抱頭大哭。像個笨蛋啊,陸然美,你是十足的笨蛋啊,真的以為這樣可以追上他嗎?為什麼會這麼傷心?為什麼會這麼難過?
——獵,有時讓我想起我父親……
獵不是那樣的偏執的人!但是,如果這樣頑固下去,如果這樣寂寞下去……
她突然心痛地發覺,她好喜歡這個弟弟,超出了她可以想象的範圍。她的親人、她的弟弟、她的獵,總在默默保護著她的獵……
沒有淚水,乾枯的哽咽。然後,她聽到不真切的引擎咆哮聲,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刺眼的光照射在她身上,全身籠罩在舒服的熱度裡,她訥訥地抬起頭。
獵英俊桀驁的面孔,位於光影交錯的地方。
“……生日……快樂。”然美望著他,喃喃卻確鑿地說,這一次,就算是幻覺,也不能放過。
獵一動不動地注視她。英俊的少年和清秀的少女,在飄著細碎雪花的夜街上,彼此對望著。世界這一刻無比靜謐。
她微笑著又說,“生日快樂,獵,生日快樂!”
清脆、溫柔、幸福的“生日快樂”……
不知道是誰說過,遊樂園是妖精們的場所。
然美心想,那一定是在形容,深夜裡,沒有一個人的遊樂園。
“拉住我。”獵向她伸出手來。
她抓住他的手,被拉上陡峭的坡。他們彎腰穿過一個破裂的鐵絲網。
“到了。”獵將雙手插回口袋,兀自抬起頭來,望著某個方向。
真不可思議,他們現在已置身遊樂園中了。夜晚的遊樂園和熱鬧的白天截然不同,靜悄悄的,像真有妖精在飛舞,又像是薄薄的冰,流淌著怕被驚擾的美好和脆弱。
然美順著獵仰望的方向看去。夜空下,山頂巨大的摩天輪,隱匿在散漫稀疏的枯枝後,宛如從童話王國發掘出來的遺蹟。碩大的骨脈延綿,像是某類美麗昆蟲的骨節,撐出一片蜻蜓翅膀的透明。它是最漂亮的奇蹟。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做摩天輪。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情緒叫做摩天輪情結。
“你有坐過它嗎?”身邊的獵出聲問。
“嗯。”然美點頭,坐過兩次,一次是和媽媽,一次是和流光。
獵沒有說話,默然地牽上她的手:
“我想靠得更近點看。”
他們來到魔法之輪腳下,體會著它的龐大和親切,感受著他們的渺小和孤獨。
兩個人肩並肩坐在長椅上,第一次靠得無比地近,因此也很溫暖。
然美側目,獵的輪廓在星辰下朦朧俊逸。
半晌,獵靜靜地問:“坐在摩天輪上,是什麼感覺?”
然美按著膝蓋,想了想:“它帶著你慢慢上升,然後你就看到下面的世界慢慢變小,人、車子、樹木、房屋、河流……全都變得很渺小,你會覺得自己身在天堂。不過,也會有一刻覺得很孤獨,所以,大家都不會一個人坐摩天輪。”
“是嗎?”獵淺笑,“那好可惜。”
“為什麼?”
“因為總有人註定要一個人坐。”
然美愣了愣:“如果有人一直都是一個人,那他就暫時別坐好了,直到他找到可以陪他的人,然後再兩個人一起來坐它。”
獵無聊地瞥她一眼:“笨蛋。”其實他並不是真的認為她很笨,但就是忍不住要罵她“笨蛋”,好像口頭禪。很多時候,他對她的感情,好像只能用這麼迂迴古怪的方式來表達。而她也從來不像別的女生一樣,會打打鬧鬧地否認。他喜歡看她被他的一聲聲“笨蛋”“白痴”唬住,喜歡看她毫無怨言地將他的惡言惡語全盤接收。
曾有一回課間,當他趴在課桌上睡覺的時候,聽到前面幾個女生興致勃勃地議論,“真想不通,男生怎麼就愛欺負自己喜歡的女生!”
“真的是這樣的哦!”
真的,是這樣的。
“困了嗎?”見獵默然,然美小心地問。
獵恢復牴觸的表情,很衝地回答:“困的是你吧。”
“沒有沒有,我精神好的很!”然美連連說,然後又補充,“真的。”
獵斜瞄她一眼:“我困了的話,怎麼辦?”他別過頭去,抿抿嘴,“在電視上看見,弟弟好像都是枕在姐姐腿上睡覺的。”
“你想睡……”然美驚異地低頭,有點臉紅,大概是因為獵壓根就不像一個弟弟,又高又帥氣,在她心中,他的形象跟蓮華更接近,“可是,或許會不舒服……”
“那就算了。”獵拒不正眼看她,口氣裡的潛臺詞分明是:爛藉口!
於是然美從容就義地拍拍腿上的雪,大方地說:“請吧,如果骨頭弄得你不舒服,還請見諒!”
獵的目光瞬時變得定定的。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另一個女孩,和她一樣的面容,和她一樣的聲音,和她一樣靦腆,和她一樣遲鈍,只是……不是他的姐姐,那該有多好。
他眷戀地枕在她腿上,她的聲音從上面傳來,“我們就這樣坐到天亮吧,我有生日禮物要送給你。”
“為什麼現在不給我?”
“現在……還拿不出來。”然美心虛地笑。
“嗯,我等你。”獵硬邦邦地說,語氣還是很衝,“但是,如果我不喜歡的話,那你就……”
“?”
“那你就等著倒黴吧。”他閉上眼,軟綿綿地說。
枕著她的腿,真的很舒服,獵輕蹙的眉漸漸舒展開,原來,他是這麼容易滿足的人。
意識遊蕩在半睡半醒之間,也不知過了多久,短得像是剪輯後入睡和醒來的兩個鏡頭,卻又長得容得下一個夢。夢裡他騎著他的“火焰”,一陣陣冷風颼颼刮過,女孩緊緊環抱著他的身子。後面似乎有什麼在追殺著他們,很滑稽很誇張,卻很真實。
他聽到自己對身後的女孩說:
“我會保護你。”
……
“獵,獵……”輕柔的聲音將他喚醒,模糊地睜開眼,有熱熱的東西扣著他的眼簾。他嗅到清晨的氣息。
“快看。”
然美手指的地方,是一輪非比尋常的日出。陽光如充沛的雨,凝聚在摩天輪的某個點上,湧起一時的流光異彩,溫暖灼熱地充溢著兩人的視野。他們高高地仰起頭,目睹叢生的光暈沿著那把巨傘的輪廓蔓延。陽光下的摩天輪,彷彿被光的力量推動著,在一點一點地旋轉……
然美微笑著對身邊的獵說,“我送你的生日禮物。”雖然遲了一點。
獵忽然沉默,埋下頭去。
然美出神地凝望著獵,就連他的沉默,也是火焰般的濃烈,讓人挪不開眼。失神之際,有冰晶落在她鼻翼,她小小地打了個噴嚏。
獵的外套,不太溫柔地蓋在她肩上。
“……謝謝。”然美受寵若驚地攏住身上暖和的機車服。
獵仔細打量她。良久,他說:
“之前,有個人曾跟我說過他喜歡你。”
聽到獵幾不可聞的低語,然美一怔,機械地問,“……是嗎?”
“嗯。”
然美默不作聲。
“你不想知道他是誰?”獵冷不防問道。
“他……希望我知道嗎?”
那般小心翼翼的語氣,彷彿她做了對不起人家的事。如此過分的溫柔總是讓獵有種打在棉花上的感覺。“不,那時你已經和蓮華交往了。他永遠也不想讓你知道。”他沉了口氣,“只是,我想告訴你。”非要她一直記得,有個男生曾喜歡過她,也許,到現在都還忍不住喜歡她,也許一點都不會比那個傢伙喜歡得少,再也許,一輩子都會這麼喜歡著她……
然美靜靜地仰頭,眺望巨大的摩天輪:“……謝謝你告訴我。”至少,她可以還一些祝福給那個人。
一剎那的寧靜。
身邊悉唆一響,獵漠然地起身,雙手抄進褲袋裡,背對著她。
“走吧,姐姐。”
雖然聲音小到幾乎聽不到,但那兩個疊音還是讓然美驚喜得差點慌亂。
獵站在四五米遠的地方,帥氣地側著身子,眉毛不耐煩地擰著,“快點!待會兒就有人來了!”
“哦!!”她連忙追上去。
獵沒有等她追過來,率先轉身,走進冬日的陽光裡。他一直走在她前方,腳步踩過一路枯萎的草坪,一絲不可名狀的痕跡鐫刻在他高挑的身影上,那樣動人、英俊、叫人揪心。
在夢裡,他聽到自己對身後的女孩說:
“我會保護你。”
我會保護你。而你,要是能成為我的就好了。是“我的”,而不是“我的姐姐”。那時,他曾清醒地、痛心地想。
告別的儀式,至少他很努力地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