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房外傳出了一個響亮的聲音:“裡面的叛賊聽著,你們已被包圍,插翅難飛了,還是快快向本王投降,免得死無全屍!”
只聽得四周人聲鼎沸,來包圍的羽林軍著實不少,弓真終於明白為什麼謝天要自殺了。
要知謝天得以保命,全仗王璞掌下留情。如果被人發現謝天未死,王璞與謝天的勾結立被悉穿,一直以來的圖謀不免付諸流水了。
謝天縱是全然未傷、武功更強十倍,能夠衝出羽林軍的包圍,也是枉然——他萬萬不能讓劉聰知他未死,到了這田地,只有自殺一途!
他寧願死,也得掩護王璞的身份!
弓真心感於謝天救命之恩,又敬佩他的忠烈,淚水自流不幹,一時無語。
張逍人抽出長劍,一劍劈在謝天的屍身。
弓真阻止道:“你在幹什麼?”
張逍人道:“你忘了謝天遺言嗎?你要保存他的屍身,還是遵從他死前的心願?”
弓真啞口無言,看著張逍人將謝天的屍身大卸八塊。
張逍人想了一想,幾記重腳,將武崢嶸等四人的頭顱也踩碎了,然後將四人的屍身也切成碎塊,和謝天屍塊混在一起。
弓真看著噁心,不欲多看,心道:“張姑娘想得周到,這樣一來,謝天的屍身和眾羽林軍混在一起,分也分不清了!”
這時,外面響起一個聲音,“朕知道你在裡面,你逃不了的,快點投降吧,朕或可賞你一條全屍!”
弓真心頭一震:劉聰也到了,這番逃出去,恐怕無望!
張逍人忽道:“我有一計。”
弓真道:“什麼計策?”
張逍人道:“我穿著羽林軍衣服,大可佯裝是武崢嶸的手下,把你押出去,出去之後,伺機行動,想辦法一起衝出崔家!”
弓真搖頭道:“這法兒行不通。外面滿布羽林軍,眾目睽睽,他們怎會認不出你是冒充的?”
張逍人道:“既然別無良策,也只有搏一傅了。”
弓真道:“我倒有一計。我獨個兒出去你則留在這裡,待會兒定是大批羽林軍一起衝進來,你乘機混在人群之中,說不定可逃得出去。”
張逍人道:“我獨個兒出去,那麼,你……”
弓真淡然道:“我是眾矢之的,你能逃出去的成數總比我大一點,所以應該你逃生。”
張逍人道:“你忘了答應謝天的第一件事嗎?”
弓其當然記得,無論遭遇什麼屈辱困境,也得保住自己的性命,想辦法令自己活下去。可是,此等絕惡險境,他還能保得住性命嗎?今日之局,最多隻有一人能逃命。
張逍人握住他的手,柔聲道:“總之,咱們並肩衝出去、並肩作戰,生在一起,死在一起,好不好?”
弓真聽見此句軟語,精神大振,說道:“好,我們同生共死!”
二人手牽著手,同向大門走去。張逍人忽起疑惑:“為什麼他們只在門外吶喊,卻不攻進來?”
弓真正待回答,忽大門推開,王璞單槍匹馬,昂然步入。
王璞一進來,隨即環顧四周,打量形勢,大聲道:“弓真,讓我來會你!”
弓真道:“我早知是你第一個進來。”
要知道此刻人人皆知,他一劍破喉,從來無敵,誰人敢第一個闖入來,貿然送死?在外諸人,以王璞武功最高、膽子最大、性子最囂,最要緊的是,他多半知道謝天也在房內,不搶先進來“擺平”一切,給別人見到謝天其實未死,他可就大事不妙了。
王璞見到謝天的屍身已不見其蹤,心中痠痛,卻是大為放心,欺身上前,伸爪抓向張逍人。
弓真知悉王璞與謝天乃是一路,本不想與他動手,誰知見到王璞突襲張逍人,吃了一驚,少阿劍送出,直指王璞咽喉。
他懂得的劍法只有五招,三招攻、兩招守,雖能運用的不過四招半,但也深信自己只需出手,便得刺進要害,王璞中劍之後,能否收回餘下劍勢,使王璞只傷不死,他卻是全無把握,只有看王璞的造化了。
王璞揚手一奪,奪去張逍人手中長劍,自刺肩頭,再把長劍送回給張逍人,手法快如電光之石,張逍人連看也看不清,長劍又回到手上。
這時,弓真的劍已來到王璞的咽喉。
弓真見狀,雖然不知他自刺肩頭的深意,但已知他無心殺害張追人,立時頓住劍招。然而他全無內力控制,劍出如何能收?寶劍依然送到王璞的喉嚨。
千鈞一髮之際,王璞神奇般一記“鳳點頭”,寶劍僅僅從他頸旁擦過,避開了這從未失手的必殺一到,也嚇出了一身冷汗。
王璞苦笑道:“果然是天下無雙的一劍。怪不得謝天拚著接受家法酷刑,也得救你性命,一瞧你的劍法。”
適才一劍,若非弓真頓了一頓,慢了一分半分,只怕以他的武功,也難免破喉之厄,實是險極了!
弓真心道:“你果然承認和謝天一路。嗯,你說謝天拚著家法酷刑,究竟是謝家的家法,還是你的?”
王璞道:“記著,我並非幫你,只是不想謝天遺願未了。至於你能否逃脫,全仗自己的造化了。”
弓真還未明白他話中意思,王璞低聲道:“跟著我,衝出去!”
王璞掩著肩頭傷口,倒退飛出,大聲道:“好小子,劍法當真厲害!”
弓真拖著張逍人,隨著王璞的身形,撲了出去,或許該說,是張逍人施展輕功,拖著弓真,方才勉強追上王璞疾速倒退的身法。
羽林軍中早有弓箭手張弓等候,然而三人身法好快,相距又不及五尺,恐防誤傷王璞,均是不敢放箭。
弓真已然明白王璞的意思,佯叫道:“王璞,看你還逃到哪裡去?”少阿劍送出,然而兩人相距五尺,三尺青鋒無法刺中對方。
王璞急退,背後無眼,撞倒了大群羽林軍,猛地身形一穩,卻是給人一掌接住背心,止住他的後退之勢。
他背後之勢何等之急,那人居然一掌頓住,可知功力實在非同凡響。
卻聽得那人道:“站穩了,沒事吧?”卻正是劉曜!
王璞喘一口氣,說道:“沒事。”一掌“雷雨之動滿盈”,拍向劉曜的胸口。
此時,站在劉聰不遠處的連三滔桀桀怪笑,飛身而起,雙臂猿抱,攬住了身旁的司馬業——他來清河的目的,正是為了相救司馬業!
卻說王璞撞向羽林軍,人群紛紛退開,退避不及者則被王璞撞的骨折噴血,不得不倒,現出了一個缺口來。
張逍人更不遲疑,立向缺口衝去,卻見到天上飛來一團黑影。
弓真“涮”地一劍伸出,命中黑影的咽喉。一道大力逼至手腕,喀啦斷臼,少阿劍脫手飛出。
北宮出以人為餌,引開了弓真的無敵一劍,然後一掌震飛寶劍,武功雖非甚奇,然而佈局之巧,配合之妙,也是一等一的功夫。
如非他得分出九成內勁來應付張逍人來救的一招“道生萬物”,那一掌便不是拍斷弓真的臼,而是擊得他腕骨粉碎了。
張逍人盡知情勢險峻,連出三劍,分刺北宮出通谷、幽六、雲中三處大穴。
北宮出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華!”扣指彈出,正好彈中張逍人的劍脊。
張逍人半身一窒,長劍脫手飛出。要知道鄴城張家劍法雖然以詭異聞名,比起其幻術秘技來說,畢竟稍遜一籌。張逍人年輕不足,劍法火候未純,更非北宮出的對手。剛才若是她把劍送給弓真,倒還真有取勝之機,如今連長劍也失了,可說是一敗塗地。
北宮出獰笑道:“弓真,納命來吧!”五指抓出,竟要將弓真的心硬生生挖出來!
就在此時,一道嘹亮的笑聲遠遠傳來,聲若龍吟,震得在場所有人耳中嗡嗡生痛。
北宮出聽見這把笑聲,亦驚駭得難以言喻:“難道是他?除了他之外,誰人能發出這樣的笑聲來!”
他心中驚駭,手上不免慢了一慢,張逍人乘機拉著弓真就地一滾,避開了這必殺一爪!
那邊廂,王噗卻全然不受笑聲影響,“雷雨之動滿盈”繼續拍出,誰知劉曜竟似預料這一次的暗算,冷冷一笑:“使用這等拙計來暗算我,可未免把我中山王瞧得太扁了吧?”拔劍豎立,攔住王璞這記內力滿盈如暴雨疾電的猛掌。
劉曜持的正是天下第一的五色神劍,只需王璞的掌輕輕挨著,也得分成兩片!
王璞這一掌用盡了十成功力,眼看無法收回,掌心便要給劍鋒一分為二。誰知無法收回的重掌偏偏就是收回了,他的身子隨著撤掌滴滴溜溜地轉圈卸勁,一時再也無法使出第二招來攻擊,反而左右急望,打量形勢。
劉聰瞥見王璞失手,一顆心直沉下底:明明說好在比武招親之時,方才行動,恁地王璞竟然如此沉不住氣,搶先出手?
然而劉聰亦不得不承認:王批這一掌時機拿捏之佳、位置所靠之近,掌之快之準之狠,已是無懈可擊,就是換作比武招親這時出手,也未必比現在這一掌更有把握。
可是這必殺一擊,畢竟還是失敗了,劉曜武功之高,反應之快,還在他的意料之外!
劉聰自然有所不知,王璞如此“鹵莽”,提早出手,卻是為了掩護弓真逃走,然而若非有人事先通風報訊,告知了劉曜王璞將有暗殺他的企圖,王璞這一記突如其來的暗算,劉曜也是萬萬逃不過的。
劉曜瞥見連三滔搶走司馬業,幾個起落,身形已在十丈開外,自己要追,也未必追得上。他久歷戰陣思忖快如閃電,一把搶過身旁羽林軍的一副弓箭,彎弓搭箭坐馬沉腰,左手如託泰山,右手如扼嬰兒,咻,咻,咻,三根勁箭,勢如雷霆,直向連三滔射去!
他在弱冠之時,未練武功,即有神射之稱,能以箭洞穿一寸之鐵。如今武功大成,內力充盈,單以箭法而論,就是石勒也未必比得上他!
連三滔翻了三個筋斗,正翻、後翻、斜翻,險險避開了第一箭。
摸出缽頭,運足十成功力敲下,擊下了第二箭。
乒乓聲響,缽頭碎裂,這並非連三滔的內力不如劉耀,只是弓弦強於手臂之力、箭力之強也非瓦缽可比,是以硬接之下,缽體不免碎裂而已。
連三滔心下大驚:他要待避開第三箭,原亦可以,只是抱著一名七、八十斤重的皇帝,卻何止困難十倍?然而要他放棄皇帝來逃過此箭,猶如把煮熟鴨子生生飛掉,卻怎麼捨得?
他狠下心腸:老子寧可跟你拼過,也不把到口的肥肉放掉!運足十成功力,五指力抓,意欲以血肉之爪與強箭硬拚。
箭到中途,卻突然拐了個彎,“咻”的一聲,穿過了司馬業的心窩。
劉曜的心念非但快,而且毒,他心知連三滔武功極高,發箭未必可傷得了他,退而求其次,倒不如殺了司馬業,更為妥當——與其讓人劫走,不如自己將之殺掉!
那陣洪亮聲來得好快,自遠而近,不過是眨眼時光,來到崔府時,戛然而止。
連三滔只覺手上一鬆,抱著的司馬業竟給人奪了過去,心中的吃驚委實難以形容,心想:親聞此人武功絕頂,可絕想不到竟然一精至斯!
只見來人龍眉入鬢,風流逼人!一頭散發披肩,不戴冠冕,只用一條白布帶草草結住,一身純白長袍,無飾無繡、無色無章、邊幅不修,袍上只染幾處塵跡汙垢,不穿襪子,腳蹬木展,不知他是一位名土,還是一位狂人?
他抱著司馬業的屍身,放聲大哭,高聲唱道:“魂兮歸來!我珊珊來遲,君嗚呼哀哉!生於帝家,你應無奈;少年不壽,究亦可哀!八王倏忽中原,禍及四海;五胡暴走宇內,人禍天災。魂兮歸來!以人為祀、人骨為體,北方安可不殆些!魂兮歸來!去君之措辭、離彼之不祥。往西方之極樂此!魂兮歸來!”
哭聲哀極,如同杜鵑泣血,直撼人心,令人悲從心起,淚流不息,有些人更是大聲慟哭起來。
連三滔也不禁悲慼起來,心道:我的“餘音繞樑”練至最高境界時,悲氣注入人體,能令人痛悲三月不止,威力也許更勝他。只是“餘音繞樑”純以內力發出、遊入人體,他卻純以天音悲唱,天然感發人心,生出共鳴,其境界卻遠非“餘音繞樑”可比。
弓真見到此人的風流氣度,折服得五體投地,讚歎道:“好一名狂生!”
張逍人奇道:“你竟然不知他是誰?”
張逍人道:“他便是王絕之!”
北宮出恐防王絕之加害劉聰,早就放棄殺弓真,竄回劉聰身旁,嚴加保護,喝道:“王絕之,你闖入皇上的行宮,所為何事,快快報來!”
王絕之卻不理他,徐徐伸出手掌,隔空往地一拍,砂石崩飛,卻是暗無聲息,地面突然出現了一個八尺有餘,三尺不足的大坑來。
他使的赫然也是“雷雨之動滿盈”,然而功力為高,更遠遠超越王步之上!
王絕之哺哺道:“千古帝王,一壞黃土。滾滾流水,齊物殊甚!”把司馬業的屍體捧進坑洞,手掌掬起泥沙一把一把撒在司馬業的屍體上。
劉曜沒有理會王絕之,只是盯著劉聰,目光如火,一字一字吐出來道:“原來傳聞果然不錯,你真的要殺我!”
劉聰也是老奸巨猾之徒,面不改容,氣不喘道:“曜兒,你千萬別誤會了,王璞要刺殺你,並非由朕所指使。”
弓真這時心下雪亮:原來王璞應允了為劉聰刺殺劉曜。王璞武功高強,不在劉曜之下,由他來下手,把握自是遠遠在我之上,怪不得劉聰不要我來。哼,便是不要我,他也不該殺我滅口,這狗皇帝的心腸未免也太狠毒了。
這時張逍人已拾回地上的少阿劍,交到弓真手上。弓真本欲順手一擲那一招“越人飛渡江”,格殺劉聰於劍下,但因他與劉聰相距太遠,他又身無內力,擲劍距離有限而作罷。
王璞高聲道:“劉曜,明人不說暗話,我要殺你,是受江左那邊的皇帝和我的兩位堂兄所託,皇上忌憚你兵法厲害,更惱恨你破了長安,誅殺司馬家人無數,特派我來刺殺於你,今日失手,也是無話可說。只是你可別含血噴人,說我是由北方的皇帝所指使,須知我是堂堂大漢男兒,豈會受胡人所使!”
劉曜吟道:“你與司馬睿、王敦、王導不和,天下皆知,你卻說受他們的指使而來,這話本王如何能信?”
王璞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大節當前,以晉家江山為先,私人仇怨只能放在一邊了。”
劉曜道:“你如果真的是江左派來刺殺本王的,本王懷疑於他,你該額手稱塵,默然不答才對,為何反會為他分辨?豈非欲蓋彌彰?”
他口中的“他”,自然是劉聰——他不願再呼劉聰為皇上,暫時不想直呼劉聰姓名,只有用“他”來代替。
王璞冷汗涔涔流下,忽地又回覆平時的懶洋洋,伸了個懶腰,笑吟吟道:“你要是不信。那就算了。不錯,我正是這個皇上派來的刺客。”伸嘴努了一努劉聰,繼續道:“你拿我怎麼樣?”
弓真看見王璞憊懶的表情,心下雪亮:原來他和謝天圖謀的大事,並非刺殺任何人,而是挑撥劉氏叔侄君臣不和。對了,匈奴的皇帝死了一個,還有一個繼位,將軍也是一樣,要想亡掉匈奴漢國,並非誅殺一君將,而是設法使其內訌、使其互相爭殺而滅亡!
又想:這王璞先是否認,再是承認,裝得好像!他口中卻沒說過半句侮辱劉聰的話,劉曜要得不信他並非劉聰派來的刺客,又怎可能?更何況,劉聰真的有殺劉曜的圖謀,王璞倒沒有完全騙劉曜,只是劉曜不知他計中有計而已。
劉曜對劉聰道:“王璞服了你的八季爽神丸,受制於你。如果沒有你的首肯,給他天大的膽子,怎敢刺殺於我?”
弓真卻想:謝天既能為此事捨生,王璞又何嘗不能?這些漢人泯不畏死、視死如歸,劉曜啊劉曜,你以為人人皆是貪生怕死之徒,可未免把他們瞧得太扁了。
他唯一想不通的是,像王璞、謝天這等事氣幹雲的人物,背後究竟誰是主使人,才能使得他們視死如歸為他效命。唯一可知的是,這位主使人一定是個驚才絕世的人物!
劉聰駁不過他,強道:“朕不是王璞肚裡的蛔蟲,他心是怎樣想,朕怎知道?該不是他有心陷害聯和你的君臣感情,曜兒,你可千萬別受漢人的奸計陷害了。”
照劉聰的意思,此刻已闖出大禍來,唯一沒法子中的法子,便是下令羽林軍群起而上,一舉將劉曜和王璞擊殺。
雖然劉曜擁兵二十萬,貿然殺其主帥,縱使舌粲蓮花,也難以安撫其將土,只是目下火燒眉毛,也顧不得這許多了——總比放虎歸山,讓一個反了目的劉曜安然回到軍中為佳!
可是,王絕之就在眼前。
北宮出和數百名林軍,一重又一重的包圍著對聰,仿以胡桃硬殼裡面的胡桃核般保護著,生恐羽林軍不是太少,保護得不夠周全,哪裡還放分出半個人去對付劉曜和王璞?
劉曜朗聲道:“你是皇帝,你縱要殺我,我也不能犯上弒君,只是我也不能束手就殺。從今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我劉曜的軍隊再也不聽你的號令了。”
昂處而出,在場諸人竟然無一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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