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淺墨一時不由向堂下望去。
只見這所道觀的正堂內,兩側各肅立著一排或老或少的異色門弟子,她們一個個屏息靜氣,意態端嚴。他仔細打量之下,只覺得這些異色門子弟個個神凝氣定,俱都說得上是把好手。
想來這些得以登堂入室的都是異色門中身份較重要的弟子,而門外的空場內,另還聚集著五六十名弟子。只見她們一個個垂手低眉,滿臉恭敬之色。
此時,哪怕觀內人數眾多,但堂裡堂外,一派鴉雀無聲。
而門口的臺階上,這時卻斜立著一個女子。
那女子身著銀紅,一隻腳蹬在門檻上,身子斜倚著門柱,彷彿有意要站得沒個規矩。她微微向上仰著臉,眼睛故意不去看上首那幅畫卷,而是盯著房頂上的梁木。可哪怕她故意不看,還是讓人覺得她此時心中腦中,只怕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那畫後面的密室與密室裡的人。
那女子舉動出格,更出格的是,她手裡還拿著一根牙籤,此時正在用那牙籤剔著牙齒。
不知怎麼,李淺墨看到她這個動作,幾乎忍不住笑出聲來。他只覺得異色門中人物果然大是有趣。這種擺明了挑釁的姿勢,除了當年在長安城中見過的小地痞,真是好久未曾看到了。
接著,他才注意到那個女子的臉。
一望之下,他忍不住怔了怔。只見那女子柳眉彎彎,櫻唇小小。五官中,無論哪個部位,單看起來,都讓人覺得不錯,可讓它們長在同一張臉上,卻怎麼看怎麼覺得彆扭。你若單提起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甚至包括牙齒,只怕都會說無一不好,可讓它們湊在一起,卻居然……如此地不妙。
李淺墨愣了下,想起身邊小丫頭剛才喚那女子為“毛嬙”,他把這名字在心裡過了過,一時竟會出些深意來——這名字也許是個綽號,估計出自漢宮故事。當年漢宮中的那個畫師毛延壽畫王昭君圖時,可能也就是這樣:有意把人畫得五官也挑不出什麼差錯,但湊在一起卻怎麼看怎麼都不對。
這時卻聽那女子笑道:“我之所以半夜裡敲響裁雲板,祭起九畹令,是因為,十七年光陰已屆。不數月,大荒山一脈,就又要重開瑤池會了。”
正堂之上,一時寂靜無比。看堂中眾人的臉色,想來毛嬙所謂的“瑤池會”,對大荒山一脈中人關係重大。
李淺墨不由低聲向身畔那小丫頭請教道:“什麼是瑤池會?”
卻見那小丫頭眼一翻,很不高興地,狠狠白了李淺墨一眼。哪怕不敢大聲,還是惡聲惡氣地道:“你覺得,我有那麼老嗎?”
李淺墨被她這白眼翻得個雲裡霧裡,一時不知她是何意思。
卻聽那小丫頭氣哼哼道:“你沒聽她說,十七年才一屆,那時我還沒出生呢!你真覺得我會有那麼老?”
這都哪兒跟哪兒?李淺墨一時被那小丫頭弄得一句話都答不出來,心下卻已明白,這異色門中的女子,看來無論大小,人人都有兩樣禁忌,一是你不能說她醜,二是不能讓她疑心你覺得她老。當下只有苦笑道:“我當然知道你不老,在場人中,還要數你最年輕呢。但這兒不是有一大堆老婆婆老姐姐們嗎?老婆婆老姐姐們不是最喜歡給年少的人講故事?我是問你有沒有從她們口中聽到過這些故事。”
他生平還從未如此嘮叨過,說完後就有些後悔,怎麼碰上這麼個小姑娘,自己也變成這樣了?
卻見那小丫頭轉怒為喜,笑道:“我當然聽過,那可是我們門中最熱鬧的故事了。”
她想了想,壓低了聲音附在李淺墨耳側細如蚊鳴地道:“據說,當年,我們大荒山一脈本來是沒有女人的。可不知哪一年,卻多出了一個女子,那該是我們小姐的師父的師父的祖師婆那一輩了,沒有五百年,也有三百年。那一年,為了這個祖師婆藝成,大荒山門下,還特意開了一屆瑤池會,要為她慶祝。沒想,這一下,卻惹惱了一個人。”
她伸手指了指門口的毛嬙。
“……被惹惱了的就是她的祖上,好像是她外婆的奶奶的祖師奶的師父那一輩,至於具體哪一輩,我太小,也說不好。反正當時大荒山其實還另有一個女弟子,只因為大荒山一脈一直未收過女徒,所以她是女扮男裝投入大荒山門下的。她這麼做,當然可能也因為……她生得有些太奇怪了。”說著,她幽幽地嘆了口氣。
“你該也知道,凡我們大荒山門下,是個個都生得有些奇怪的。”這一句話,她說得不免黯然神傷。看來她年紀雖小,卻也為容貌醜陋屢屢自傷過。
李淺墨不由替她感到難過,輕輕拍了拍這小丫頭的手。
卻見她振作起來,繼續說道:“當時那女扮男裝的人,就大鬧了那一屆的瑤池會。她就是這毛嬙的祖輩。其實她與我們的開派師祖本來師出同一脈。當時,瑤池會上,她就給我家小姐的那位女師祖敬了一杯茶,我家小姐的女師祖喝了茶後,登時臉色發綠,據說臉上立時就長出一大堆水泡來,個個還都是綠的。而毛嬙的師祖就在那時,脫去了男裝,現出了女兒身來,嘻嘻笑道:‘現在,看看,到底是你醜,還是我醜?’然後衝她們師父怒道,‘我只道你決不收女弟子,才委屈了自己這麼久。早知今日,憑什麼我要把大荒山首位女弟子的名分讓給她?還眼看著你為她開山立派,專建一個異色門!’”
“她兩人論起輩分來本該是師姐妹。可她們兩個,似乎都跟她們的師父有些糾纏不清。具體怎麼樣的不清,我卻也鬧不清,反正都是男男女女的那些事了,說起來也沒意思。”說著,那小丫頭撇了撇嘴,意似不屑。
“可我家小姐的祖師奶據說在大荒山一脈,也算得上花容月貌,可喝了那杯茶後,就此毀容。而她的師父卻不肯為她出氣,不肯為此處罰另一個下毒的女弟子。他為了安慰被毀容的這一個,專為這祖師奶寫出一本《姽嫿書》來。據說,這本書,只要潛心修煉,最終可讓容貌與功力俱長。那本書,也就成了我們異色門此後的鎮門之寶。
“而我們那位太祖師爺,一心想調停自己兩個女弟子的矛盾,讓她們同創了異色門。可據說,從此門開創之日起,她們兩人,就再未曾說過一句話。我家小姐的祖師奶出於負氣,那本書根本從來就沒練過。可她不練,也斷不肯讓毛嬙的祖輩碰上一碰。兩邊的恩怨就此結下……
“……這些話說來話長,我也扯不清楚,反正從此以後,我家小姐這一脈與毛嬙這一脈,號稱異色門‘妍、媸’二脈。從此師師徒徒,為了那本書,爭鬥就從來沒消停過。”
這小丫頭說話本來就有些理路不清,事情本身又複雜,李淺墨只覺自己聽得越加糊里糊塗。只能暗暗感慨,怎麼這異色門中,盡出這等稀奇古怪的事?
他一邊在聽那小丫頭說,一邊聽毛嬙笑道:“我記得前任門主曾經答應過,只要‘妍脈’在位,就決不會讓異色門在瑤池會上失了面子。現在,她已經過世,傳位於你,這一屆瑤池會,我們‘媸脈’卻未免有些不放心了。所以我今天特意來看看,你這位現任‘妍脈’掌門,閉關已久,是否已準備好了大荒山這屆的瑤池會?如果你力有未逮,說不得,我只有辛苦辛苦自己,趕來幫上些忙。所以,我才擊起裁雲板,祭起九畹令,要當著所有門下子弟的面,考量考量你如今的本事。如真不濟,說不得……”
她一口咬斷了牙籤,哼聲道:“我看藉著今日之機,那掌門之位與那本《姽嫿》之書,也該換個擔當得起它的人了。”
李淺墨至此才明白,自己今日,是趕上了異色門的內訌。
卻聽堂內左首一名女弟子已開口叱道:“大膽!你如何敢如此藐視門主,覬覦掌門之位?”
下面的毛嬙卻哈哈大笑道:“我如何不敢?咱們異色門門主,歷來挑選甚嚴,要在德、容、言、工四字上壓倒群儕,方才擔當得起這個大任。可她,卻憑什麼?”
她一時戟指向上首畫後指去:“論德,現任門主私吞《姽嫿書》,自珍自秘,再不肯讓別人看上一眼。妍脈的這種行徑,我早看不過眼了。
“至於論起容,咱們異色門中,人人俱可稱為‘異色’。要是掌門論容色異得過在座諸位,倒也還罷了。祖上規矩,原有最醜的接任掌門的先例。可她,又何嘗最醜?”
她這句話,說得憤憤不平。李淺墨聽說她們異色門居然有此等規矩,不由一時驚詫得合不攏嘴來。他望向毛嬙臉上的神色,卻覺得,毛嬙這一句話中,其憤憤不平之意,竟較《姽嫿書》的歸屬還來得重。
卻聽毛嬙又道:“再說到言,自她繼位以來,這麼些年,她一共開口說過幾句話?又何嘗有一句狠話?想想她師父西王母在日,別的倒罷了,論起口舌之惡毒,那就是我也不得不服的。”
“這前三者既然她都毫無長處,為了印證她確實堪領掌門之職,那我是不得不要考較考較她的功夫了。”說著,她環顧四周,微微一笑,“若我得勝,承眾位厚愛,即此出任門主,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公開《姽嫿書》,任憑各位同門參悟。至於參悟到何等程度,就各憑資質。如此方顯公平,各位以為如何?”
她這一句話,似乎說中了所有門中子弟的心思。一時只見,滿廳默然。
李淺墨的目光掃在廳中站立的諸位異色門弟子,心道:只怕生相“奇怪”卻是異色門中所有女子的心頭隱痛,那毛嬙藉此示好,自然人人心動。
可身邊那小丫頭卻聽得一邊切齒,一邊不由著急起來。
卻聽那幅畫後面的女子終於倦倦地開口:“嬙姊此言差矣。《姽嫿書》一書,決不可輕傳。我窮數年之力,參悟此書,已察覺其間風險極大。肆意修煉,只恐未受其惠,反遭其害。”
毛嬙冷笑道:“那你是已得其惠,還是已遭其害?”
畫面後面的女子就輕輕嘆了口氣,似不欲再說。一時只聽得一聲茶盞聲響,她低低地說了聲:“送客。”
堂中弟子面面相覷,情知毛嬙必是有備而來,這客只怕沒那麼好送的。
果然,空中這時傳來一聲笑語。那笑聲頗為甜美,只聽那人笑道:“送客?客還沒來呢,怎麼就送?真真奇怪了,我離開異色門有幾年了,今日好容易回來,怎麼還沒進家門,就聽到有人送客?”
卻見李淺墨身邊的小丫頭面色陡變。李淺墨也已聽出,這說話的分明是適才見過的那個南子。
他雖還不瞭解這位南子,可聽到空中衣袂破風之聲,卻也忍不住心頭一震,對異色門那妍媸三女更多了分顧忌。
卻聽另有一人笑吟吟道:“南子,你弄錯了。我們今日回家,不正是為了送客?現任掌門小師妹操勞師門之務日久,想來也倦極思歸了,你沒見她聲音都透著疲憊?她說得不錯,我們就是專程來送她這個客的。”
這兩人的聲音一出,滿堂弟子,人人相顧色變——要知當日異色門中,西王母座下,東施、南施、北施,號稱“妍媸三女”,可謂異色門中的絕頂高手。在場之人,人人自思,只覺自己遠及不上她們。連如今的掌門論起來,還是她們的小師妹。如不是西王母臨死之際,將《姽嫿書》一分為三,分別傳給她們三位,令她們心有所繫,又彼此猜忌,她們斷不會輕易離開異色門。若非如此,連現任門主繼不繼得了位都難說了。
卻聽毛嬙笑道:“來了?”
夜色裡,只見一襲杏黃與一裙榴紅翩然而入,她們斜斜落入院內,微笑答道:“嬙師妹,別來可好?”
毛嬙笑道:“很好很好,見著南姐,妃姐,又怎會不好?只是,怎麼只見你們兩個?東施姐呢?”
——妍媸三女中,要數東施為冠。
南子與阿妃笑答道:“我們也沒見著她,你確定你託人傳話,她答應來了嗎?”
毛嬙尚未及回答,卻聽院牆外忽傳來了一陣呻吟之聲。
那呻吟聲中還夾雜著一個女子的話語:“是誰在背後說我?作為大師姐,難道我就沒資格晚到一會兒嗎?有誰敢廢話,我的心正疼,說不好要挖她的心做藥了。”
那人聲音極為乖戾。此時,正值深夜,觀門緊閉,南子與阿妃俱是越牆而入。而那聲音就響自門外,卻聽她道:“怎麼,大師姐回家,原來連正門都不開的嗎?”
在場之人,幾乎人人都知道這位大師姐的脾氣,生怕惹她發怒,但又顧忌著堂上的門主,都不知這門開好還是不開好。
還沒等她們想好,卻見那緊閉的大門忽輕微顫了顫,然後只見木屑簌簌而落,彷彿突然間遭了腐蝕一般,不一刻,就露出了好大一個洞。
那個洞有如人形,人形的洞外邊,正立著一個人。那人穿了件石青色的衣衫,臉色焦黃,身罹重病一般,口裡斷斷續續地發出呻吟之聲,她雙手捧在胸前,宛如心痛難奈,弱不勝疾。
及至她走進來,眾人才見她捧在胸口的雙手裡,居然捧了一顆人心!
那顆心似還在一伸一縮地跳動著。
她一現身,血腥之味立現。不只異色門下諸弟子臉色一變,就連南子與阿妃都忍不住後退了小半步,微露怯意。
卻聽毛嬙笑道:“東施姐,這又是哪兒找來的點心。”
那東施對她也無甚好臉色,只冷言冷語地道:“自然是從負心人那裡。”
毛嬙並不介意,依舊笑道:“這負心人卻又是誰?東施姐的心疾,本來靈藥難求。好在天下負心人這麼多,姐姐就再不愁找不著藥了。”
卻聽東施哼了一聲:“一個叫司楠的。這廝身手卻還過得去,難怪敢這般無恥地負心。我追了他好些日,今日,才算把他的心給挖出來了。”
她此語一出,李淺墨就被嚇了一大跳。
他本來不忍去看東施手裡捧著的那顆心,這時聞言不由注目望去,這本是下意識的舉動,光憑一顆心怎麼能分清究竟是誰的?他一時不由又疑又懼,難不成那顆人心果然是楠夫人丈夫的?
他想起當日西州募之會上,自己與羅卷兩劍聯手,也算曾與司楠一戰。那人的武功自己見過,就是在羅卷手下,也差堪敵手,怎麼會就這麼被眼前這女子掏了心?
這麼想著,一時他只覺得手心裡都是汗——如果今晚自己最後被迫出手,不知能不能敵住此等大敵?
卻聽那幅畫卷後傳出一聲低咳,只聽那畫後女子道:“柴婆婆,米婆婆,嚴婆婆……”她遭此大敵,想來是在呼喚自己最為得力的屬下。
還未有人答言,卻聽毛嬙已先笑道:“你別叫了。柴米油鹽,西王母的四大隨侍,你以為憑她們你就可以逃得過今日?實話告訴你,你那幾個倚仗,這時只怕已個個醉得不省人事。為了灌倒她們,我可是犧牲了我娘傳下的最後一瓶‘杏花醪’,現在只怕你叫再大聲也沒用了。”
李淺墨身邊的小丫頭先前在她小姐叫出“柴婆婆……”幾字時,還神色一喜,可這時,只見她身子一抖。想來,那毛嬙口中的“柴米油鹽”四大近侍果然是異色門主最後的倚仗。
那邊,毛嬙卻衝妍媸三女伸手笑言道:“三位姐姐,咱們都算多年未曾回來了。現在,一同上堂如何?”
只聽南子咯咯一笑,阿妃抿嘴而樂,東施還是一臉不滿意的樣子,可她們三人互望一眼,還是應邀緩步而上。
眼見她們就要上堂逼迫,卻有異色門門主的親信弟子情知事已危急,急道:“你們不都各有一部分《姽嫿書》在手?為什麼又來這裡要?”說著,她轉向毛嬙質問道,“你想要《姽嫿書》,為什麼不尋她們三個人要,而向這裡要?那本《姽嫿書》,王母她老人家豈不是早傳與她們三個了?此事人人知曉!”
卻聽毛嬙笑道:“我還不知道西王母的詭計?三位姐姐手裡的,是各有一份,可加在一起,也不是全本。真正的全本……”她冷笑著望向堂上畫卷後面,“還在她最疼愛的小徒弟手裡。”
李淺墨眼見場中局勢一觸即發,也忍不住關切。卻覺身旁那小丫頭瑟瑟發抖。他才待發言安慰,那小丫頭卻衝他背上狠捏了一把,這一下捏得夠重,只聽她急怒道:“你怎麼還不出手?”
李淺墨怔道:“你們門主都沒露面,叫我外人怎麼出手?”
那小丫頭看來確是急了,脫口道:“她練那書練得現在武功盡廢,如何又能露面。這裡反正沒人認識你,好少爺,你快幫幫忙吧。”
李淺墨猶自猶豫中——他受畸笏叟之託,讓他救人他當然不會推託,但此時擅自插手他人門中事務,還是異色門這樣稀奇古怪的門戶,他也不免略有顧忌。
卻聽那小丫頭忽嘆了口氣:“你若還不願出手,不妨先看看堂上掛的那幅畫兒。”
李淺墨聞言看去。可他這一眼望去,不由一怔,只覺得那畫上色彩,似為逼近堂上的妍媸三女所激,已有變化。
他心神一剎那間就被那幅畫吸引住了,未提防間,只覺得身邊那小丫頭拿著什麼往自己身上就是一套,然後,又用什麼往自己臉上猛地一戴。
他本來反應極快,身手靈動。可這時心神為那畫卷所迷,竟來不及反應。
就在他不及反應間,只覺身子被那小丫頭猛地一推,不由自主地就向場中躍去。他眼睛一離開那畫,即能自控,於空中調整身形,一落地,才發現自己正攔在妍媸三女的去路上!
他這一下猛然出現,卻把堂內諸人嚇了一跳。
李淺墨伸手一摸,才發覺自己臉上是戴了張面具。他也不知那面具是何等模樣,這時也不方便取下。
可接著,他眼神往自己身上一掃,卻奇窘無比地發覺,自己身上竟被那小丫頭套上了一件大紅牡丹圖樣的女式外袍。那小丫頭一早就說要把自己扮成個女的,沒想這時竟果然如她的願了。
他方自怔忡間,卻見堂中所有人等一時都把目光聚集在自己臉上。他先還只覺得尷尬,接著才發現,幾乎人人眼都不眨地盯著自己的臉。反應了下,他才想起自己此時臉上罩著面具。卻聽毛嬙顫聲道:“怎麼是你?色鬼,你竟還沒有死?”
李淺墨從小到大,還是頭一次被人叫做“色鬼”,一時不由又羞又怒。看來那張面具暗示著什麼人,只是自己不知道她們門中的故事而己。
讓他沒想到的是,毛嬙身子竟有些發抖,連東施、南施、北施三個,臉色都一下變得極為難看,看來這面具所代表的“色鬼”竟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
卻聽毛嬙顫聲向上首道:“無顏女!你好卑鄙!為了保住自己的掌門之位,竟不惜勾結咱們門中的大敵。”
她怒叫一聲,戟指指向李淺墨,衝那畫後發話道:“難道你不知道,當年有多少門中子弟,都被……強迫失身在這色鬼手裡?你那死鬼師父一輩子未見得做過什麼好事,可得她出手,終於逐走了這個淫賊,這是她唯一干過的一件讓人記掛的好事。哪承想,今日,你卻又把他給勾引了過來。”
李淺墨一時大感詫異,什麼“色鬼”,又什麼“淫賊”?聽她話中之意,這張面具所代表之人,當日竟曾……非禮過很多異色門中的女子。
他一時不由把眼向四周望去,卻見那些異色門弟子人人色變,有的急急地捂住臉,有的情不自禁地在用手整理衣服,彷彿想把自己領口露出的那點皮膚都盡力遮掩住似的。
看著她們急急慌慌的樣子,李淺墨不由又是發窘又覺好笑,同時還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如果毛嬙所言都是真的,那當初那位“色鬼”……這老兄他的品味果然……大異常人。
卻聽畫卷後面那少女也自詫聲道:“他不是我找來的。”
毛嬙冷笑道:“你敢做,還不敢認!我們異色門掌門,從來代代守身如玉。你不守清白也還罷了,怎麼……還勾搭上這樣的人。”
她口中說得兇,腳下卻忍不住向後略退了退。
李淺墨一時只覺得哭笑不得。他長這麼大,所受過的冤屈也不少,可還是頭一次遭的冤屈這麼大,目光忍不住就恨恨地看向帷幕後面那小丫頭的藏身之處。
卻見帷幕縫隙裡,那小丫頭衝自己一眨眼,還吐了吐舌頭,也似有些不好意思般,一藏就藏了起來。
卻是東施最為冷靜,只聽她冷笑道:“今日不比當年,隨她請出誰,我也要把他給料理了。難不成,他孤身一人,就嚇壞了我們妍媸三女?”
說著,她一挺身,望向李淺墨,冷喝道:“登徒子,原來當日你沒死在那死老太婆手裡!”
隨著她手一揮,只見杏黃、榴紅各自一展,阿妃與南子兩人已飛身而起。她們並沒攻向李淺墨,而是成個品字形先把他圍在了當心。
接著,只見暗腥的血味一湧,東施竟把手裡適才捧著的那顆心,就向李淺墨擲去。
李淺墨側身一躲,卻見東施、南子與阿妃三人齊齊展動身形,她們一時並未攻向自己,而是繞著自己在四周疾轉。
三個女子,一個身著榴紅,一個渾身杏黃,一個遍體石青,如三道虹彩,就把自己圈在了當心。只見她們越奔越快,如三個飛天仙女般,衣袂飄飄。異色門下,哪怕資深弟子,只怕也從未見過三大護法如此聯袂出手過。
李淺墨心中不由得叫了一聲“苦”,大荒山門下弟子,豈同尋常?何況還是異色門下三大護法同時出手!
雙方還未對上招,李淺墨就已覺出,對方身上所著的顏色,于飛轉間如同旋出了一道道虹彩,她們還未出手,就已讓自己覺得眼暈。
更苦的是,他們羽門所出自的“捫天閣”其實與“大荒山”一脈頗有關聯,並稱為大野三大絕地。今日,自己即扮作了他人,還是那個名聲極壞的“色狼”登徒子,那就斷不能讓她們看出了自己的出身與來歷,否則,這個誤會可就鬧得大了。
情急之間,只聽他喝了聲:“且慢!”
妍媸三女于飛馳間戛然止住。
李淺墨不由一愣,沒想到她們會這麼聽話。
卻見她們於適才飛馳之後,一個個已變得神凝氣定起來。原來,方才她們那如陣圖般的疾走並不是為了馬上出手,而是三人要調動起自己相互間的協調感應之力。
只聽李淺墨道:“你們就這麼急不可耐?”
卻見對方三人臉色一沉。
李淺墨既戴了面具,不能露出自己身份,口氣裡只有裝出一副油滑的調子,只聽他故作滑稽地道:“要玩,咱們慢慢玩有多好。時間多著呢,一個一個來,不急。”
對他來說,是雖知今日情勢兇險,但戴著個面具,卻也勾起了他的好玩之心。沒想到對面三人臉上殺氣忽盛,只道他是出言調戲。
只見碧光一閃,杏黃衫子的阿妃猛然出手,她從腰間一抽,只見她那條蔥綠色的絲絛已解了下來。此時李淺墨才驚覺,她那根絲絛裡竟還夾雜有金絲,且裡面金絲分量頗重,一揮之下,伸展如意。李淺墨不防之下,只能向後猛地一折腰。他羽門弟子首要修習的就是身法,這下他腰向後面一折,隨風擺柳般,這等身法本足以自傲。可李淺墨掃眼之下,只見自己衣襬上一大團一大團的牡丹花盛開著,當下心中不由一陣惡寒。
可眼前忽然黃影一罩。卻是那阿妃扯下絲絛後,竟將整個杏黃色的衫子脫了下來,隨手一甩,兜頭就向李淺墨面門上罩下。
李淺墨身子一躥。他尚未及直腰,只有掠地而飛。可他閃得快,阿妃出手更快。她本來身段娉婷,纖纖瘦瘦。李淺墨于飛掠之際,一眼掃去,只見她外面罩的一件杏黃衫子脫下,裡面竟還有一件顏色略淺的黃衫。這時她伸手一解,竟又將那件黃衫褪下,褪下後,裡面居然還有一件。她手中褪下的這件卻又向李淺墨身上罩來。
李淺墨情知“異色門”下,色即是毒,毒即是色。顏色越淺,只怕毒氣越重。當下屏息閉氣,疾疾地又是一閃。
也不知阿妃身上怎麼穿了那麼多件一件比一件顏色要淺的衫子,也一件比一件更是輕薄。不一下工夫,她在身上已脫下了三件,從杏黃、鵝黃到淡月黃,滿天飄動的都是黃影。李淺墨畏她衫上的巨毒,只得閃避。
可阿妃並不出手直接攻擊於他。她飛身而起,左手執絛,右手在空中抓住了一面面黃衫,全封住了李淺墨向上的去路,讓他不得再飛身而起。
而左右黃影茫茫間,南子已然出手!
南子一出手就是裙裡腿,她鞋上還鑲著有鐵蓮花。李淺墨已被阿妃手中的三面黃衫晃花了眼,只見衫影中間,南子犀利的腿法極其無情地攻了上來。李淺墨左遮右攔,左閃右避,只覺四周無論天上地下,到處都是黃色的影子。
阿妃手中的黃衫飄如帷幕,已整個把李淺墨罩了起來。稍有不虞,只恐就要沾上。更可怕的是南子,只見一大朵一大朵石榴紅的花開在那深黃淺黃的帷幕之間。那朵碩大的石榴花內,南子足尖上的鐵蓮花寒光閃閃。
李淺墨左支右絀,已極其狼狽。如不是對方顧及他的“兇名”,下手還留有餘地自保,只怕此刻他要落盡下風了。
此時,他只有全依仗小巧身法四處閃避。
可就在他又一次閃躲之際,先是避開了拂面而來的一片黃影,猛地就見一片榴紅在眼前炸了開來。他勉強避過,就在這時,一道石青色的影子破紅而入,一隻枯瘦的爪一抓,就抓向自己胸口。
東施終於出手了!
李淺墨一驚之下,伸手就向她腕上叼去。他羽門之中,本不缺少這樣的短小功夫。只見東施的手爪枯硬如石,李淺墨五指一聚,攢如鶴喙,就向東施脈門點去。
東施的出手卻全不似一個女子,哪怕她看來病體弱弱,但就是男子也沒有她這般出手潑悍。
李淺墨與她對拆了幾招,只見她爪爪俱都抓向自己心口。他雖也曾與覃千河、許灞、袁天罡這等絕頂高手對戰過,甚至還曾與虯髯客放手一搏,但其間兇險狠惡處,似都還比不上這一次。
東施的功力當然不及虯髯客與覃千河等,但其出手狠辣,不留餘地處,猶有過之。
數招一過,李淺墨無奈之下,連退幾步。可身後,一大片榴紅與無數黃影就在那兒等著。
李淺墨為躲避東施,無奈之下,一鑽,竟主動鑽進了阿妃那片杏花衫影裡。他要藉此舉以自避。
一時只見,無數杏花衫影把他遮得個兜天兜地。
趁此時無人可見,李淺墨一咬牙,拔出了袖中所藏的吟者劍。只聽得裂帛一聲,他提起全身銳氣,竟把那漫天黃影削了個粉碎!
然後他譁然大笑,一聳身,已躍向自己適才藏身的那片帷幕,伸手一撈,就在那片帷幕後面捉到了那個害得自己藏頭露臉的小丫頭,口裡獰笑道:“這裡居然還藏得有一個!”
——他這下獰笑倒也並非全是假裝,他實在惱煞了這個害自己戴上個面具的小丫頭。
何況經歷了適才之險,他本也要稍喘上一口氣。情知東施、阿妃、南子怎會容他略有喘息之機?只有藉著那小丫頭,略緩一緩局勢,也順勢掩飾自己適才出劍之舉,讓她們無暇辨出肩胛那名馳一時的兵刃。
那小丫頭被他一把逮住,先是一驚。卻見李淺墨惡狠狠地一手控著她,直把臉湊到她的臉前面,口裡絲絲冷笑。冷笑之下,卻掩飾著低如蚊鳴樣的聲音,只聽他恨恨道:“你給我戴的是什麼?”
小丫頭此時已察覺出李淺墨動作雖兇,其實手底並未用力,不由放下心來。她功力不足,無法如李淺墨般低聲吐字,還只讓自己聽道不讓別人聽道,只見她鼻子眼睛聳到了一起,詭詭地一笑,忽大叫了一聲:“淫賊啊!”
李淺墨一怔,不知她這算是回答自己還是藉機奚落自己,心裡一時也不由得大恨:自己幫她的忙,反要受此羞辱!
可他非要好好調息下剛才傾力而出後紊亂的真氣。眼見東施三個為他這突然之舉止住攻勢,正遠遠監視著,只能作勢繼續兇那個小丫頭。
可妍媸三女的目光讓他如芒在背,他忍不住口裡低聲衝那小丫頭道:“我打不過她們!”
他確是情急,哪怕他現在已功力小成,但既不能露吟者劍,又要他面對異色門三大護法的圍攻,實在讓他無計可施。
卻見那小丫頭衝自己眨了眨眼,忽中了邪般,身形在自己手裡扭麻花似的亂動起來,一邊動一邊還亂叫道:“你幹什麼?”
“啊、啊、啊!好癢、好癢!求求你,別折磨我一個可憐的小丫頭了!”
李淺墨不由一愣,他全未用力,一時不明白這小鬼丫頭又在弄什麼鬼。
卻聽那小丫頭不住聲地哀求道:“大爺,求求你饒了我吧。我知道你精擅內媚之術,可別拿它來對付我這樣一個小姑娘啊!何況我還是個醜姑娘。不,我知道你喜歡醜姑娘,可我不是這裡最醜的那個啊,你幹什麼要找上我。”一邊說,她還一邊呻吟,“熱,熱死我了。”
說著,她把臉扭了過去,望向東施幾個,幾近哭聲地道:“大爺,論長相,她們該才更合你的胃口,為什麼要折磨我?”說著,她還伸手向自己身上只管撓去。
她邊撓還邊衝著東施幾人哭叫:“師姑師姐們,這人好可怕!你們千萬別要落入這人手裡,否則一世英名不保。我完了,你們不用管我,反正我不過是個沒緊要的小丫頭。你們快逃,你們快快逃吧!”
如不是戴著面具,李淺墨此時臉上只怕要羞得跟塊紅布也似。
他此時才隱隱約約明白了那小丫頭在做什麼,可那其間暗示卻讓他受不了。卻聽那小鬼丫頭呻吟道:“別,別……師姑師姐們,你們快跑吧!”
李淺墨不由倒吸一口冷氣。直至此時,他才明白,要借這個小丫頭稍作喘息完全是個餿主意!天知道她那小腦袋裡都會想出什麼招數!自己堂堂正正的一個男人,雖說年紀不大,卻怎可為此?
眼見沾上這小鬼丫頭,居然連這等下三爛的招術都被她用了出來,而自己還像是同謀。他不由越想越氣,一怒之下,一把把那小丫頭扔出老遠。卻聽“砰”的一聲,那小丫頭被摔得“哎喲”一叫。
這聲叫喚,可不是假的。
李淺墨長吸了口氣,凝神注目,衝著東施三人冷冷道:“你們要動手,那就來吧。”說著,他當先出手,竟用起當日肩胛教過他的一套“古拙手”,出手向東施三人攻去。
這套“古拙手”卻非羽門自有的功夫。是那日李淺墨隨肩胛遊覽六朝古寺時,見到古寺中有一套石刻貌似拳腳功夫,他一見喜歡,向肩胛請教,肩胛就傳了他這套碑刻流傳的“古拙手”。
適才,他一劍破了阿妃的“杏花衫影”,卻已讓東施三人個個大驚,所以他方才藉機調息,東施三個也要藉此空當穩定心情,所以一時未再對他追擊。
這時,雙方重接上手,彼此動用的再無花巧手段。妍媸三女見“杏花衫影”已破,卻更起了同仇敵愾之心。李淺墨此時與她們交上手,全然是硬碰硬了。他眼見妍媸三女人人生相奇異,可鬥至緊要處,只覺得,她們一著石青,一著榴紅,一穿淡黃,這時身影俱翩若驚鴻,宛若游龍,讓人全記不得她們的醜,反倒讓人深切的想起一句話:醜怪驚人能嫵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