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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紐約、上中區、四季飯店。

    唐震天站在寬廣的角窗前往外眺望,映入眼簾的是錯宇落戶的華樓與金廈,遠方半片綠意橫生的公園,在耀藍的穹蒼下,被陽光映照得像缺了一角的潤澤翡翠。

    剛淋過浴的他,頭溼發亂,身上套了一件卡其短褲,棉衫隨心所欲似地披在他的肩頭,一串吊了一枚金質戒圈的金鍊子懸在他的胸膛上,散發一股無人可駕御的野勁,英姿勃勃得嚇人。

    他本想好好地打量這突兀卻算不上寧靜的都市綠地,無奈悶躁擺佈著他,讓他不得不挪開視野,往下俯瞰熙熙攘攘的萬國旗街坊。

    幾陣敲門聲突然傳來,分散了他「賞街」的興致。

    「篤、篤、篤!」

    「叩!叩!」

    門邊傳來輕重不一的叩門聲,預警他訪客不只一人。

    他心想八成是邵予蘅購物回籠,侍者幫她提上客房來,也就不忌諱這一身裝束不宜見客,直接跨步去開門。

    門一拉,意外地發現一男一女站在眼前,其怔仲不解的模樣不亞於他自己的。

    他隱約認出亮眼的短髮女子,錯愕之餘便給了她一個滿眼的笑。

    她像是被電觸到似的僵愕了幾秒,然後挪開眼去瞄房號,確定自己沒搞錯房間後,不怎麼領情地問他,「Whoareyou?」

    「Dave。」他簡單報上自己的英文名。

    「DaveWho?」女子再次問,這次態度已和善許多。

    他正要解釋,女子身側的洋人已搶話調侃了,「Thesecretlover?」然後瞅著唐震天送秋波,眼裡藏著許多曖昧的興趣:為他的「身分」,也為他的「人」。

    秘密情人個鬼!

    他還來不及為這洋人含沙射影的揣測而發怒,女子已先他一步警告洋人別亂開玩笑,但回頭後反而持懷疑的態度追問他,「So,tellus,areyou?」

    他懶得用英文跟她辯,因為英文破,尚辯不過,所以他將大手一伸,直接將她抓入房,率然地將洋人擋在房外。

    門一闔上,他快速地以中文解釋,「當然不是-覺得邵阿姨是那種養小白臉的人嗎?」

    她沒被他的話驚嚇到,只淺笑地為自己剛才的淘氣辯解,「我沒說她會養啊?但你這樣子衣衫不整的模樣容易引起人家誤會。最起碼,你讓我的朋友誤會了。」

    她比了比被門擋在外頭的友人。「你這樣讓他出局,怪狠心的,讓我出去跟他解釋一下。」說完,開門探頭以英文輕聲對洋朋友說了幾句話。

    洋朋友將肩一聳,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模樣,然後開口說要帶另外一個人來。

    她搖頭,強力反對,蹙眉抿嘴並揮了兩下,像驅蠅似的要朋友自行離開。

    洋朋友刻意地從門縫打量唐震天,並露齒微笑後才轉身離去。

    這讓唐震天的臉不由得發皺,因為油條慣了的小太保可不習慣被當成「漬糖蜂蜜蛋糕」覬覦。

    于敏容總算將人打發走,身子也縮回門內,頭才扭正,他人已站在一尺距離內,睜著兩粒銅鈴大眼瞪著她。

    她問:「幹嘛!你學希區考克啊!」

    他心情不佳,沒有閒情欣賞她的幽默,坦白要求她。「我跟-朋友不同道,請他別太友善。」

    她聽了,也不友善地睨他一眼,下巴陡揚道:「有斷袖癖又怎樣?」

    他喊冤,「我從頭到尾沒說他是啊!」

    「但你打心眼裡就認定他是。」

    她不給他辯解的機會,當下就像條鱷魚,緊咬著誤入歧途的獵物不放。「你這樣不『政治正確』,要在美國大都會過日子可難了。聽阿姨說,你打算留在美國深造,以後這種情況可能還會發生,屆時你就把這種現象當成一種讚許,日子一久,搞清狀況後,你也就習以為常了。」

    「言下之意,-是要我識趣點?」

    「也不是,你長得討喜是上蒼賜給你的禮物,何必反應過度,拒人於千里之外呢?」

    「即使招蜂引蝶,也該有個界線吧?」他可不認為自己的觀念落伍。

    她給他一個未必盡然的笑。「在紐約談界線是正直的傻子做的事。你可以不在意別人的眼光,但你無權限制別人的眼光。」

    他思量片刻後,決定不與她爭論,改問她,「邵阿姨跟-提過我了?」

    「她說你是老家遠房親戚的兒子。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你不妨提醒我一下。」言下之意,她的「沒印象」是事出有因,正常的。

    「這個嘛……讓我想想,好像是她爸爸的女兒的侄子的姑姑的兒子之類的,我這樣解釋,不知-聽懂多少?」他不願意欺騙她,這一生他可能會騙很多人,但對她可是儘可能的查白。

    「講話拐彎抹角、吊人胃口,你得到多少樂趣啊?」她睜著圓眼望著他,口氣裡的撻伐其實多過不解。

    他定睛回視她晶瑩的目光,不吐一語。

    她徑自解釋,「我大媽是獨生女,沒有侄子,就算有你這麼一號侄子,也沒有多餘的『姑姑』可以讓你認。」

    他轉了一下眼珠子,繼續專注地看著她,心中為她激盪不已,想她的腦子被撞,記憶雖損,邏輯倒不差,久久才擠出一個宇,憋著笑解釋,「表的總是有吧?」

    她冷靜的道:「大媽的父親是獨生子。」

    他聽了,當下心裡「媽的」不停,直到她開口補上一句「倒是大媽的母親有不少姊妹」後,他才鬆了一口氣。

    「你多大年紀了?」她問。

    「二十四。」他答得乾脆。

    「原來是表弟,見了長你兩歲的姊姊,還不快點叫人。」

    他眼一瞠,怒相橫生。原因是,他觀念舊,姊姊這聲叫下去,別說將來,恐怕下輩子都怕追不到她的人了,一想到這上頭,他將唇抿得更薄。

    她被他突如其來的兇相嚇了一跳,開玩笑的興致頓時減半。「不叫就算了,犯不著生那麼大的氣,擺個牛頭馬面給人看吧?」

    他臉色緩和了一些,但還是不吭聲。

    「好,算我不識大體,初次見人,就在口頭上佔你便宜。這樣吧!我請你出去逛街喝咖啡,並介紹一些朋友給你認識,算跟你陪不是,好嗎?」

    「-的道歉我接受了,不必再花錢請我。我進去換件衣服,失陪了。」

    「不必換了,把衣服扣上就成了。」

    她笑著走上前,幫他將襯衫扣上,還刻意將穿了戒指的金鍊子塞進他的領口內,嘀咕著,「純金煉可要藏好,以免走在路上,引起歹徒的非分之想。」擺明就是一副姊姊照顧弟弟的模樣。

    這讓他想起從前……那段有綁著兩個長辮女孩的日子。

    他沒打算跟她吐實,說自己練跆拳道已上黑帶段數,在很多鄉親眼裡,算得上是一名「歹徒」。只順從地說:「我會記住-的忠告。」

    她從皮包裡抽出了筆紙,快速寫了幾個字後,將留言擱在明顯處,回頭解釋,「給大媽的,要不然她會念。好了,咱們出去逛逛。」隨後挽著他的臂,大方地將他朝門拉去。

    他順她的意挪步,只顧慮一件事。「婚禮不就是今晚嗎?」

    他瞄了一下她亂糟糟的短髮與未妝扮的面容,再看她一身白襯衫與黑長褲的打扮,有點擔心她會遲返,誤了自己的婚姻大事。

    「是今晚沒錯。」她一副無所謂的模樣,「這跟我帶你出去逛街並不牴觸吧?」

    他解釋,「我只是記得老家的朋友們討媳婦時,那些新娘子都是花整個早上請專業美容師精心打點,我以為-也需要時間準備。」

    「一切已打理妥當,我們只要在七點回到飯店就行了。至於化妝這事,我已習慣,三兩下就好了。」

    他忍不住盯著她的眼眉,細細的觀賞,心裡的真心話不自覺地脫口而出,「-人生得好看,不化妝也還是漂亮。」

    于敏容聞言,抬眼凝望了他好幾秒,對他直得有點硬的讚美不知如何自處,最後挪開眼去,客套地說:「謝謝。」

    然後給他一個惡作劇的笑,調侃他一句,「其實你也是啊!還說別人。」

    唐震天被她這樣一讚美,心中伏起了一線希望,想她對自己有好感,不該只是單方面地賣邵予蘅面子。

    可是沒多久,他緊巴望的一絲幻覺,就在一家叫「野蓮」的茶室裡,被她一往情深的幸福語態給扼殺了。

    他坐在她對面足足兩個小時,見她帶著晶亮的眸子大談另一個男人的種種優點,心情隨著她的笑容而時起時落。

    他忍不住想,經由於敏容的形容,她那個被西方喻為當代攝影界奇葩的未婚夫傑生似乎有著超凡人聖的美德與才情,讓任何凡夫俗子聽了不自慚形穢都不行。

    來美的旅程中,他也曾興起過搶妻的謬念,這檔野蠻事若發生在中國古代,以他的「職業背景」來行動,雖然違背世俗,卻是古已有之、有典可考的事,可惜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他又不是紐約的地頭蛇,無權、無勢、無才情,更無立場,要這樣要帥,簡直是跟美國境管局過不去。

    瞧于敏容那喜上眉梢的表情,即使她沒說,他也能體會出她那種「失去傑生,大概就活不下去」的無力感。

    愛人能愛到這種忘我的地步,讓唐震天多少領悟出過去的傻與痴,他和于敏容之間,充其量只不過是一段不成熟的青橄欖戀曲,有起頭、沒結尾;他強記硬留了一些來解愁,可悲的是姑娘她健忘,對這一段卻是聞所未聞。

    他沉默緊鎖著眉的模樣總算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停下談論有關來年春天,要跟傑生去尼泊爾登山的計劃,輕問了他一聲,「我煩到你了嗎?」

    他凝神看了她一眼,擠出一個苦笑。「也不是煩,只是我不認識-的未婚夫,沒有那種參與感。」

    她掀眼看了一下天花板,自責地說:「真是對不起,你我初次見面,我就拿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來轟炸你。下次你在街上見到我,可能掉頭就把地鐵站當成防空洞鑽,躲著我。」

    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他總不好在她興頭上澆冷水,於是和藹地保證,「不會啦!我還是會客氣地邀-喝一杯咖啡的。」

    「那就好。」她鬆了一口氣,回給他一記甜笑,不一秒,她的視線略過他的肩頭,停佇在餐廳入口,燦爛的笑容也擴散到眉眼。「我的朋友來了,你們三人年紀相仿,絕對談得來。」說完,她起身讓出自己的長椅給新來乍到的朋友,改坐到唐震天身旁。

    他順著她的視線半旋了身,見到兩名男子朝他們這桌跨步而來,兩秒之內快速地打量清楚他們的臉時,他不可思議地回頭盯著自己的咖啡杯,大嘆世界小得奇妙。

    「青雲、阿放,快坐下來,我介紹個新朋友給你們認識。」于敏容熱絡地為彼此引見,「這是我的表弟Dave,打算來這裡唸書,順便參加我的婚禮。」

    佟青雲和齊放的那兩張俊臉在正視唐震天的那一瞬間時,微愣了一下。

    佟青雲先回神開口,「你不會是……」但不敢確定他是否就是他所認識的人。

    不到一秒,齊放接口,為佟青雲解除疑惑,「你沒認錯。這小太保就算理了個大光頭坐監或出家,我都認得出來。」

    唐震天聽了齊放含沙射影的話,嘴角微微一掀,打了一個不怎麼熱絡的招呼。「噯,會在這兒碰上你,真是完全意想不到啊!富家子。」

    于敏容滿臉的疑問,一雙美目在齊放和唐震天這兩個俊男之間流轉打量,兩人都擺出了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倔相。

    她靜觀了數十秒,無人好心開口跟她解釋原委,於是壯了膽子,不請自問了。「怎麼?你們三人認識啊?」

    齊放冷嗤了一句,「從國中一路打上高中的同鄉惡友。」

    唐震天爽快的乾笑一聲,糾正齊放。「那是跟你這個富家子才會這樣,我和小佟可從沒交惡。」

    齊放不爽地覷了佟青雲一眼。「你這個『莫逆之交』是怎麼當的?我跟這個小太保交惡,你豈有保持中立、兩邊都討好的可能?」

    「齊放,你別這麼容易動氣好嗎?」佟青雲攤開兩臂,對於敏容解釋,「他們兩個從國一開始就唸同校,因為看彼此不順眼,每個月起碼都要在校外解決私仇一兩次。」

    于敏容好奇得不得了,回頭望著齊放和唐震天。「不會吧?什麼事不能好好談,非得去動到拳頭呢?」

    唐震天不願在於敏容心上留下壞印象,一反常態地解釋,「齊大少爺暗戀上小佟的姊姊,懷疑我打算跟他爭風吃醋,所以,三不五時就放話中傷人……」

    齊放赫然打斷唐震天的話,「有件事我要鄭重更正,我不是看你不順眼,我根本是打心眼底看不起你。」

    然後反問唐震天,「是哪個小混混沒事,三天兩頭到小佟姊姊的教室獻殷勤的?」

    唐震天坦蕩蕩地回視齊放,「沒三天兩頭好不好?我是受人之託,送交物品給她。」言下之意,不否認自己曾是混混的身分。

    「受人之託?說得真好聽。明眼人都知道你跟校外幫派大哥有瓜葛,能送什麼樣的正派東西?我不在乎有多少人喜歡信蟬姊,因為,她本來就是個討人喜歡的好女孩……」

    佟青雲聽到品行不算優質的齊放過分美化姊姊佟信蟬,就忍不住澆朋友冷水。「討不討人喜歡是見仁見智的事。」

    齊放冷瞅了佟青雲一眼,繼續解釋他看不起唐震天的理由,「你明知道東西是打哪裡來的,卻還不分青紅皂白地扮演中間人。」

    齊放的情緒似乎回到童年,語態變得跟不願服輸的國中小男生一樣。

    唐震天快瞄了一下於敏容,顧忌著她記得多少國中的事情,見她一臉墜入五里霧中的模樣後,他儘可能地將過去輕描淡寫,「據我所知,她與送禮的人相識,再說,她若不喜歡我幫人轉送的東西,儘管自行銷燬,或警告我別再替人送件。」

    齊放冷淡地注視唐震天,「你說的那個人是在『道』上混的,她惹得起嗎?聽說連教官都得讓他幾分,她一個嬌弱女子怎敢跟你這個跑腿的猴崽吐怨?」

    唐震天快速地拋給佟青雲一個無奈的表情。

    佟青雲認識齊放口中那位「道」上混的仁兄,因為,那位仁兄跟自己的胞兄有著指天誓地的拜把情誼,除去敏感的黑道身分,人品其實非常純良正直。但他什麼都沒說,只將目光調往別處,表示不想幹預過往雲煙的糾葛。

    唐震天斜瞄于敏容,決定將雙肩一聳,挖苦齊放,「一段單相思而已,還在大庭廣眾下這般清算計較,你也太沒男子氣概了。」

    齊放目不交睫地瞪視著滿眼挑戰的唐震天,從他緊繃而拱起肩胛判斷,他隨時可以跳上桌子出拳幹架,但看在於敏容花容盡失的份上,他忍住了一時的羞辱。

    氣氛僵了好幾秒,直到一串手機鈴響,殺氣騰騰的氣氛才緩和了些。

    于敏容慌張地抓過袋子,伸手往裡撈,大概是她緊張過度,手抖得厲害,手機滑得像泥鰍一樣,在空中連番跳了三回,最後是被坐在身側的唐震天給揪住。

    他動了一下大拇指,將手機蓋彈開,看了一下液晶顯幕後,才將手機遞到她頰邊。

    她眼帶感激地看了「表弟」一眼,探頭將機子夾到脖頸之間,對著機器說話。「喂,是敏容。」她停了一陣子,才又開口,「是這樣嗎?你再幫忙找他一下好嗎?我現在馬上就趕過去。」

    她收線後,將手機扔進袋子裡,紅著鼻頭解釋,「我有事得先結帳走人,震天,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唐震天接下齊放挑釁的目光,然後若無其事地回答她,「不,我們想再找個地方敘舊。」

    齊放狀若輕鬆地附和,「沒錯,我非常想知道他是怎麼躲過少年警隊的?」

    她沒把握地在三個漂亮的大男生之間流連,最後停在她覺得較可信任的佟青雲上,叮嚀道:「你要他們兩人有話好好說,千萬別動氣。」

    三人扯著笑臉跟她保證,並殷勤地護送她離開茶室。

    到了大街上,于敏容又再觀察他們好幾秒,確定他們之間的火氣降了幾度後,才下確定地跨步離去,但走得不是很乾脆,因為她定走停停,沒五步就轉身窺探他們。

    他們也站在街坊,扯著僵麻的微笑目送她遠去,有時還會跟她揮揮手,一直到她轉進街角,消失蹤影后,原本排排站得像三尊雕像的六尺大男人,突然就跟「天線寶寶」一般,抬手晃腿地搶抱在一起了。

    這一個揮拳正中下頻,漂亮利落的架式顯然有武打實戰經驗。

    那一個抬腿落空後,學狂牛往人肉的肚眼衝,四肢施展不開時,連牙齒都可拿來當武器,這種為了要贏,不擇手段的打法,顯然完全摒棄兵家勝之不武的那種畫地自限的觀念。

    另一個致力扯開兩人,卻無辜吃了兩記不長眼的飛拳,最後,只得放棄勸架的妄想,站在一旁任他們打到鼻青臉腫過癮。

    也多虧了紐約人見怪不怪的冷漠,沒讓他們的幹架轉變成開放劇場。

    佟青雲兩手插在臀褲袋,隔岸觀火了一陣子,看了表,算了一下時間,警覺到好市民通報警察的緩衝期已近尾聲,他左右前後地張望了一下,還真的就瞄到一輛巡邏車遠遠地「哦咿哦咿」往他們的街道駛來。

    好險街上車連車,行人道上人擠入,警車一時開不過來。

    佟青雲大聲地喊了一句,「條子來了!」他的嗓音是緊張的,行動上卻是從容不迫。

    也真是奇怪,唐震天和齊放兩人一聽到警察來了,原本扭得死緊的身子當下往兩旁扯開,不再戀戰。他們伸長三粒腦,凸著六隻眼,目睹到五百公尺外的情況。

    除了坐在架駛座開車的那一位警察仁兄外,另外一個煞面非裔美籍女警已探頭準備跨出車門了,是不是衝著他們而來已不重要,因為要等到真相大白才溜之大吉的話,根本是白痴才會做的事。

    齊放先行動,拔腿開跑,回頭對佟青雲和唐震天喊,「回我公寓見!」

    唐震天猶豫了一秒,不確定該不該跟進?

    佟青雲當機立斷地扯住唐震天的臂,要他跟隨,「你沒有跟紐約警察斗的本錢,勸你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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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震天與佟青雲跨出大廈電梯,來到一扇門前,見佟青雲對著豪華鐵門重捶了幾來下,門應聲而開。

    皮夾克、棉衫脫得精光的齊放看也不看來人一眼,直接撲坐回沙發,拿起棉花球,沾了沾消腫去瘀的藥用酒精,徑自往下巴及胸腹青一塊、紫一塊的傷處抹去,他那種忍痛不吭聲的壯烈慘容,讓人看了不感受其害都難。

    齊放從苦難回到現實,注意到佟青雲和唐震天兩人跟木樁般地圍著自己的沙發而立,忙揮了兩下手,扯著喉嚷說:「坐、坐、坐!沒要你們觀賞我死裡逃生的窘樣。冰箱裡有喝的,想喝自己去拿,恕我不親自招待了。」

    佟青雲和唐震天兩人照主人的話行事,將冰箱裡的一打罐裝啤酒全拎進客廳,順手往雜誌攤成一堆的茶几上擱。

    兩人各握了一罐啤酒,開環一拉,才牛飲幾口,就雙雙被齊放突然嘯出聲來的瘋話給嗆住了鼻。

    「他媽的!我痛成這樣,你們兩個仁兄怎麼還好意思地坐在那裡『先乾為敬』!」

    佟青雲二話不說,端著啤酒罐起身踅到齊放楊臥的皮沙發前,將黃金液體往那顆火冒三丈的頭,汩汩地淋上,直到酒差不多快被倒光後,才將最後一口往開懷一笑的唇裡送,仰盡後,說:「負了傷的野獸,我原諒你的反覆無常。」

    齊放一臉錯愕,沒料到好友會幸災樂禍地施上這一招,他一時之間不知該做何反應,只聞得一股香濃的麥味勾引他的味蕾,教他忍不住伸舌舔去殘留在唇間的美酒,讓他一時忘卻潰敗的羞辱。

    他將剛才發生的事想了一下,覺得是自己讓整件事變得可笑又荒唐後,也忍不住乾笑出聲。

    齊放瞟了靜坐喝酒的唐震天,詢問了一句,「你是鐵超人嗎?我剛才對你猛打狠踢一番,好像無傷於你。」

    唐震天思忖數秒,將酒罐擱回几上,打開襯衫鈕釦,露出腰間那兩道印血月牙般的傷口,有一部分的肉甚至像橘皮般地被咬綻開了。

    齊放-眼打量自己咬出來的成果,近乎過意不去地伸長手臂,將藥用酒精和棉花團挪放到唐震天面前。

    唐震天會意地抽出一團棉球,沾了酒精先將每一根手指消毒後,再扭出另一團棉球,開始處理腰問的傷口。

    齊放和佟青雲從唐震天熟稔的動作裡觀察瞭解,打架捱揍喂刀後清理傷口對他來說自然是尋常之事,但見他面不改色地掀開綻皮的皮,將沾了藥水的棉花往肉裡涮時,還是忍不住地閉開眼去。

    靠!難道這傢伙的肉是鐵打的?還是他的痛覺神經較遲鈍?

    他把療傷當上護膚霜似的抹完,穩當地扣上襯衫後,重新抓起啤酒罐,朝齊放致意,「謝謝。」

    齊放大手一擺,含糊不清地吐了一句,「甭客氣,咱們算是不打不相識。」

    「似乎是如此。我們自小起一碰面就會大打一場,希望以後不會再用上拳頭。」

    提到拳頭,齊放忍不住凸眼,自我嘲解道:「我領教夠你的拳頭了,你即使上帝國大廈撒下戰帖,我也不會再鳥你。」

    佟青雲忍不住朝好友做了一個鼓掌狀,為他的自知之明加分,回身反問唐震天,「聊一下你的近況吧!」

    唐震天將肩一聳,「挺乏味的,不提也罷。」

    齊放睨到唐震天緊抿的嘴,反而更殷勤的追問,「那你來美國後作何打算?」

    唐震天緩了一下,仰飲一口酒,才慢慢地吐出一句。「上芝加哥念社會經濟學。」

    齊放挑眉亂猜一通,「學士課程嗎?」

    他以近乎尷尬的表情否認,「不是。」

    見他們仍然等著他繼續聊的熱衷模樣,才又澀然地補上一句,「是博士先修課程。」

    唐震天看見齊放和佟青雲互相交換了一個訝異的神情。

    其實這也怪不得他們,因為他過去的形象實在太放浪形骸,誰都不看好他會是一塊讀書的料。

    佟青雲帶著嘉許的目光,爽快地說:「當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了。」

    他抹了一下鼻,不太習慣人的讚美,誠心詢問。「你們呢?」

    齊放坦然地說:「我先學商,後轉紡織設計,再轉整體造型,結果一事無成。前些時候託敏容的福,找了模特兒差事混日子,現在跟神祈禱合適的機會叩門。

    「至於青雲,他可是大有出息,在日本美髮界闖出了名堂,現在是法國某大美髮造型工作室的首席設計師。」

    這回換唐震天瞪大了眼,「這倒真是令我料想不到,我一直以為青雲考上了中興法學後,就鐵定往律師這行走了,而齊太少爺你則是等著接管家族事業。」

    齊放淺淺地笑了一下,無深談下去的打算,反問唐震天,「你怎麼突然變成了敏容的表弟了呢?」會提出這一疑點,顯示出他不是一個願意打迷糊仗的人。

    唐震天苦笑,「這件事要解釋起來不容易,如果我們有再碰頭的一天,而你仍想知道真相的話,咱們再聊好不好?」

    齊放將肩一聳,大方地接受朋友的推諉。「好,就等堡局興時再談也無所謂。」

    唐震天問:「你們當初是怎麼跟敏容聯絡上的?」

    齊放說:「其實該說是巧合。青雲先與她不期而遇,我則是透過她謀職。」

    佟青雲則是說:「大約三年前吧?我在一場髮型賽裡認出敏容,決賽時她擔任我的模特兒,我邊揮剪刀,邊扯些我們念國中的人和事大聊起來,敏容對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仁慈地沒把我當瘋子般地躲,反而鎮靜地跟我解釋,她的確來自臺灣,家裡也有一本國中畢業紀念冊,可惜她幾年前在加拿大出過一場車禍,對過去的事印象不深。」

    唐震天忍不住問:「敏容的未婚夫是怎樣的一個人?」

    齊放直截了當地說:「情人眼裡出西施,敏容把他當寶看,我則不以為然。」

    青雲點頭附和,但委婉地補上一句。「他是敏容喜歡的人,我們身為敏容的朋友,基本上是無置喙餘地的。」

    唐震天聽出一些不對勁。「怎麼?你們這麼不看好嗎?」

    齊放拍拍唐震天的肩,以過來人的口氣道:「等你見過人後,便會了解我們的難言之隱。」

    兩臂環肩,站得挺直的唐震天傾頭瞄了齊放那隻搭在自己左肩上的手,不以為然地抬高眼眉,擺明不信任齊放。

    齊放沒動氣,嘴角扯出一個假惺惺的笑,言不由衷地說:「不過,這種事是見仁見智的啦~~搞不好你和你的準表姊夫會對上眼也說不定。」

    佟青雲無奈地瞪了齊放一眼。「這種玩笑可別亂開。」

    「放心,即使那一個願打,也要這一個願挨才能成事啊!」

    唐震天不知道齊放和佟青雲在暗喻什麼,但很清楚自己又成了齊放消遣捉弄的對象。

    齊放見唐震天這個大個兒啞口無言的樣子,自覺佔到了便宜,這下可得意了。這種得意算得上是一種精神上的勝利,所以不覺賣起乖來,「八卦時間完畢,該換件象樣的衣服,要不然錯過敏容的大事,她鐵定三個月不理我們。」

    十分鐘後,沐浴過的齊放身著緊身黑皮衣褲現身,配上凌亂卻不失序的性格短髮,看來帥勁十足,招搖惹眼得比糕餅還迷人。

    相較之下,佟青雲亞麻褲配粉紅色襯衫的雅皮打扮就比較「人世尋常」些,不論前者或後者,看在唐震天先入為主的眼裡,都成了粉味十足、娘娘腔的扮相。

    唐震天坐在椅上憋著不表態,但蹙眉愁看著齊放打算借他的一套西服,冷聲拒絕,「別麻煩了,我就穿這身去,較舒服些。」

    齊放瞄了一下他從脖子一路開到胸膛的襯衫和裸露的飛毛小腿,坦白地告訴他,「你這樣『鐵膽英豪』地穿著去,不但無法與我們畫清界線,反而會帶給我們麻煩。」

    「怎麼?會被高級飯店老闆拒絕入場嗎?」

    齊放抿了一下嘴,有所保留地回道:「正好相反,不但可以幫店東留住老顧客,還可以刺激新客流量。」

    唐震天忍不住問:「婚禮到底在哪裡舉行?」

    齊放看了一下手錶,然後將絲質白襯衫和黑西褲往唐震天所坐的椅子上拋,建議道:「你先換上這套衣服,咱們路上再說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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