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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車禍

    我們晚上玩到兩點多才去睡覺。

    在鞭炮不時的炸響中,我一夜都睡得不安穩。清晨起來時,濤子看到我的臉色,笑著說:“這兩天就別想睡好了,一直會有人放鞭炮。”

    “大家都不用睡嗎?”

    “春節是一年中最閒的時候,農村裡娛樂活動不多,親朋好友聚會時都會搓麻將,常玩通宵。搓得手氣順了,跑出去放一掛鞭炮慶祝;搓得手氣不順了,也會跑出去放一掛鞭炮轉運。”

    我笑,“這個搓麻將的方式好!”

    “你打麻將嗎?”

    “會一點兒,但是完全感受不到麻將的樂趣。我更喜歡打撲克牌,大學畢業的時候,打得昏天黑地,整個樓道放眼望去全是一個個牌局。”

    “那我們今天晚上一吃完晚飯就溜出去,外婆喜歡看春節晚會,所以昨天晚上我媽和大舅他們就沒開麻將局,今天晚上肯定要打了,你若在,他們一定會要你打。”

    說著話,晶晶和苗苗也都起來了,跑到我身邊鞠躬拜年,“阿姨,新年好。”

    我拿出早已備好的紅包一人給了一個,“祝你們快快長大,學習好,身體好。”

    晶晶撇嘴,“我才不要快快長大呢!當小孩子才好玩,看我媽和我姑整天多辛苦,又要做飯,又要下地幹活兒。”說完一溜煙地跑去找小朋友,比誰的壓歲錢多。

    我對著濤子目瞪口呆,“現在的小孩兒都這麼精明嗎?我小時候好像一直盼著快快長大,以為長大是解決一切煩惱的法寶。”

    濤子撓了撓腦袋,“我和她也有代溝,她老罵我很土,說學校裡肯定沒女生喜歡我。”

    “不可能!”我難以置信,怎麼可能沒有?

    他搖頭,眼中有淡淡的惆悵,“沒有。我不會收拾自己,又只喜歡在圖書館和試驗田裡待著,女孩子喜歡的玩意兒我都不會。”

    正值花樣年華,哪個少年不懷春?我嘆息:“又是和氏璧的故事,不過,總會有真正的識玉之人,她會敬你、重你、愛你。”

    濤子的臉通紅,過了半晌,他低聲說:“謝謝!”

    我笑了,他突然問:“你敬小舅、重小舅、愛小舅嗎?”

    我溫柔地說:“我說了我們是普通朋友。”

    他真正聽明白了我的意思,同情地看著我,眼中流露出沉重的惋惜。我笑了笑,拿著剩下的一個紅包,在他眼前晃,“乖外甥,還沒拜年呢。”

    他笑著站起來,對著我鞠躬,“祝蘇阿姨身體康健,長命百歲。”

    我大笑,把壓歲錢給他,“你應該祝我青春永葆,美貌長駐。”

    濤子問:“要不要去看看我種的藥材?”

    “好。”

    他扛了把鋤頭、提了袋東西,我裝模作樣地拿著把小鋤頭跟在他身後。行到山坡的田地邊,他開始下地幹活,我以為他在施化肥,看仔細了,才發覺他埋到植物根部的竟然是白糖。

    他見我如看瘋子一樣地看他,笑起來,“我的小偏方。天麻喜甜,往它的根部埋一點點白糖,種出來的天麻又大又好。”

    我不能明白原因,卻知道他是一個市場競爭中的勝利者。他在地裡負責挖坑,我把白糖袋子掛在鋤杆上,扮黛玉葬花,一邊唱著《葬花吟》,一邊哀怨地把白糖撒進“花冢”,再埋起來。

    他拄著鋤頭,笑得直不起腰來。

    陸勵成穿著長靴子,揹著籮筐,拿著鐮刀,從樹林間走出來。我正拿著一把白糖,扮天女散花,看到他,立即站好,把白糖扔進坑裡,迅速埋好。

    濤子看到陸勵成,揉著肚子問:“小舅,蘇阿姨在辦公室也這樣嗎?”話剛出口,就發現我見到陸勵成的反應,立馬明白了答案。他同情地看著我,卻看到我對他做鬼臉,模仿著陸勵成的打柴樵夫樣,他又立即大笑起來。陸勵成完全不知道他在笑什麼,也沒理會我們,從籮筐裡拿出一個熱水袋遞給我。我在外面待久了,正覺得有些冷,忙接過來捧在懷裡,“你打算去終南山做樵夫嗎?”

    他不答反問:“你去嗎?”

    我想了想,沒電腦,沒網絡,屋子裡會有人打麻將,我不和他廝混,還能幹什麼?

    “好。”

    濤子跑到田埂邊,探頭向籮筐裡看了一眼,笑眯眯地說:“我也去。”

    三個人上山,他們兩個都是有備而來,我卻穿著一雙完全不適合爬山的皮鞋,剛開始還不肯讓陸勵成幫我,後來摔了兩跤,乖乖地抓住了他的手。

    濤子爬著山,還有餘力收集木材,我卻只有精力照顧好自己不摔跤。陸勵成平時看著和我一樣,但是到了大山裡,他作為大山兒子的一面立即顯露出來,我爬得氣喘吁吁,他卻連臉色都沒變一下。

    “我們去哪裡?”

    濤子似乎已經知道陸勵成想去哪裡,“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看了看天色,擔心地說:“還有多遠呀?這個樣子,我們下山的時候,只怕天都要黑了。”

    濤子笑著說:“天肯定要黑的,不過你不用怕,大不了就叫小舅揹你下去。”

    又爬了一個多小時,才終於爬到山頂,我找了一塊平整點兒的石頭,立即坐倒,嗓子都冒煙了,沒抱什麼希望地問:“你們有水嗎?”

    陸勵成走到崖簷下,叫我:“蘇蔓,過來。”

    我拖著腳步慢吞吞地走到他身邊,驚奇地看到他腳邊竟是一汪井口大小的清泉。他拿出半截竹筒,舀滿了水遞給我。我搖頭,雖然看著乾淨,但是我可沒膽隨便喝,他自己拿過去,一口喝乾淨。濤子也過來舀了一筒,咕嚕咕嚕灌下去。陸勵成又舀了一筒給我,我看他們都喝了,自己也實在渴得不行,只能接過來喝。入口竟是異樣的冷冽甘甜,正好爬山出了一身汗,一口氣喝下去,真是痛快!

    喝完水,我上下打量這個地方,整個山壁如一個傾倒的“凹”字,而且恰是背風處,如同一個天然的屋宇,“凹”字裡有一汪清泉,“凹”字外是群山起伏,簡直是風水寶地。

    濤子撿石頭,陸勵成生篝火,兩人配合默契,顯然不是第一次幹。

    “這是你們的秘密據點嗎?”

    濤子指著陸勵成,“我小舅的後花園。”

    不一會兒,熊熊大火就生起來。我看看左邊的篝火,看看右邊的清泉,再看看腳下的起伏山嶺、白雲青靄,只覺得一切太不真實。

    “如果火上再有隻山雞在烤著,我簡直覺得我們穿越時空了。”

    陸勵成笑著從籮筐裡拿出一隻雞,“山雞沒有,家雞有一隻。”

    我吃驚地瞪著他,他又變戲法一樣從籮筐裡拿出幾個紅薯、土豆放到火堆邊,最後是一罈高粱酒。

    “陸勵成,我太崇拜你了。”

    濤子嘆氣,“我舅的能耐還多著呢!就這點兒,你就要崇拜了,再露幾招,你該怎麼辦?”

    陸勵成負責烤雞,濤子負責烤紅薯和土豆,我負責……等著吃!

    三個人一人一個破竹桶,對火舉杯,酒下肚,整個身子都是暖的,我忍不住笑了,舉著杯子說:“我覺得我們像古代的三個俠客,我們應該指天為盟,對火結拜,就叫‘山頂三俠’。”

    濤子額頭滿是黑線,問陸勵成:“她已經喝醉了?”

    陸勵成搖頭,“還需要幾杯。”

    濤子立即又給我加了一杯酒,我正想和他說他也要喝,林憶蓮的歌聲突然響起,“野地裡風吹得兇,無視於人的痛苦,彷彿要把一切要全掏空……”我有些驚奇,這裡竟然有信號,不過一想,這裡是山頂,有信號也正常。

    陸勵成皺了皺眉頭,我以為他是不想聽到這首歌,忙說:“我回頭就換鈴聲。”

    “喂?”

    “是我,你在幹什麼,忙嗎?”

    我看看陸勵成和濤子,“不忙,等著吃飯就行了。”

    麻辣燙躊躇著,半晌都不說話。我安靜地等著,好一會兒之後她遲疑地問:“你和陸勵成吵架嗎?”

    我瞟了一眼陸勵成,“怎麼了?你和宋翊吵架了?”

    “沒有!沒有!可就是因為沒有吵架,所以我覺得好奇怪。”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我現在覺得自己像個神經病,我不明白宋翊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麻辣燙,你怎麼了?”

    “我和陸勵成約會的時候不是這樣的,他對我也很好,可是我知道他的底線。比如,他如果要見重要的客戶,就不會因為我想見他,而突然和客戶改期。可宋翊不是,他對我沒有底線,我說晚上要和他吃飯,他不管安排了什麼活動,都會取消。你覺得是陸勵成的好正常,還是宋翊的好正常?”

    我的手機漏音,山頂又靜,麻辣燙的話幾乎聽得一清二楚。陸勵成的臉色有些尷尬,濤子一副想聽又不好意思聽的樣子。

    我問麻辣燙:“你喝酒了嗎?”

    “喝了,但是我很清醒。你告訴我,究竟哪個正常?”

    醉酒的人都說自己清醒,不過不醉酒,麻辣燙應該根本不敢說出這些話。“先不管誰正常,你先告訴我,難道你希望宋翊對你壞?”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宋翊對我太好了,好得……你明白嗎?好得我已經要崩潰了!從認識到現在,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個‘不’字,不管我多無理的要求,他都會答應。我覺得自己這幾天就像一個瘋子,我不停地試探他的底線,讓他穿著衣服跳進海里;讓他當街對我說‘我愛你’;凌晨三點,我讓他出去給我買小餛飩,等他找遍街頭給我買回來,我卻一口都不吃,說自己根本不餓;我今天甚至在大街上像個潑婦一樣地和他吵架,他卻一句話不說,也一點兒都沒生氣。”

    “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茫然不解,他對你好,你喜歡他,難道你們兩個不該是快樂的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蔓蔓,你懂嗎?他對我如同臣子對女王,我覺得我就是拿把刀要捅死他,他也不會反對。我只是希望他能生氣,能對我說一個‘不’字。他是和我談戀愛,不是做我的奴隸。他有權利表示生氣和不開心,有權利對我說‘不’字。愛不是贖罪,他上輩子沒有欠我的,我們是平等的……你明白嗎?你明白嗎?”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麻辣燙忽地大哭起來,邊哭邊叫:“不,你不明白!他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我一直向老天祈求讓我再次遇見他,老天終於實現了我的夢想,還讓他對我那麼好。可我做了什麼?你知道嗎?我聽到他說‘我愛你’的時候,雖然有一點兒開心,可更覺得難過,我覺得我是個瘋子!我恨我自己!”

    我嚴厲地說:“麻辣燙,你不是瘋子!”

    麻辣燙的哭聲小了一些,嗚咽著問:“我真的不是瘋子?”

    “你當然不是。”

    “一開始,我就是好玩,只是嘗試著做一些怪異的事情,想故意逗他生氣。慢慢地,我就越來越恐慌,做的事情越來越過分,可他不生氣,無論我做什麼,他都不會生氣。如果我告訴別人,人家肯定要罵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一個這麼優秀的男人對你這麼好,還想怎麼樣?每次事情過後,我都會很痛苦,我從來沒有想過傷害宋翊,也告訴自己絕不可以這樣做,可是等看到他對我無限制的好時,我又會忍不住地爆發,我覺得自己是個神經病。蔓蔓,我該怎麼辦?”

    “你聽好,你沒有瘋,你也不是神經病。不過你必須停止試圖‘激怒’宋翊的行為,等自己冷靜一點兒時,再平心靜氣地和他談一下。如果你現在無法控制自己的脾氣,就先不要和他住一個酒店,自己一個人去海邊走走,去海底潛水,去海外釣魚,大海會讓你的心情平靜下來。”

    麻辣燙擤了下鼻子,“嗯,好!”

    “乖!沒事的,去好好吃頓飯,洗個熱水澡,找個人給做次按摩,放鬆一下,睡個好覺,一切都會有解決的辦法。”

    “嗯。”麻辣燙遲疑了一會兒,問,“蔓蔓,你和宋翊是同事,你覺得他是那種沒脾氣的爛好人嗎?”

    他把籃球狠狠地砸出去,他烏青的眼睛、腫著的臉……

    我儘量聲音平穩地說:“他在辦公室裡從來沒生過氣,陸勵成還經常訓斥下屬,宋翊卻從來沒有。”

    “哦。”麻辣燙似乎好過了一點兒,“那我這幾天就不見他了,自己一個人靜一靜,然後找個機會和他好好談一下。”

    麻辣燙掛斷了電話,我卻心煩意亂。宋翊不該是這樣的,他的愛不管再濃烈,也會充滿陽剛味。他愛的女人,是他的女人,他會保護她、寵愛她,但她永不會是他的女王。究竟哪裡出了問題?

    “蘇阿姨,蘇阿姨!”濤子在我眼前晃手。

    “啊,怎麼了?”

    濤子好脾氣地說:“不要因為你朋友的事情放棄了屬於自己的晚上。”

    我愣了愣,說:“你說得對。”

    道理很多人都明白,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個?

    濤子說了好幾個笑話,想恢復先前的氣氛,可都沒有成功,他忽然一拍腦袋,從竹筐裡拿出一支舊竹笛,笑著說:“這東西竟然好像還能吹。”湊到唇邊,試了試音,滴溜溜地吹起來。這我是沒聽過的曲調,估計就是當地小兒放牛的時候吹奏的曲子,簡單活潑。

    他吹完了,我刻意地大聲叫好,表示自己很投入。

    濤子笑著對陸勵成說:“小舅,幫我奏個曲子。”陸勵成接過竹笛吹了起來,夜色中一連串的花音,連火光都好像在隨著音符跳舞,濤子輕輕咳嗽了一聲,唱起來,“山歌不唱冷秋秋,芝麻不打不出油,芝麻打油換菜籽,菜籽打油姐梳頭,郎不風流姐風流。山歌調子吼一聲,順風傳到北京城,皇上聽到離了位,娘娘聽到動了心,唱歌的不是凡間人……”

    濤子唱山歌,聲色俱全,我被他逗得差點兒笑趴到地上去,難怪古代男女要用山歌傳情,濤子這麼個老實人,一唱山歌也完全變了樣。

    笛音轉緩,濤子望著我,歌聲也變得慢下來,“唱歌要有兩個人,犁頭要有兩根繩,繩子斷了棕絲纏,枷檔斷了進老林,歌聲斷了難交情。”

    我連忙又是擺手又是搖頭,“我不會唱山歌,從來就沒唱過,也就聽過劉三姐的。”

    濤子說:“隨便唱,沒人規定要唱山歌,唱歌的本義只是娛己娛人。”

    我皺眉苦想,陸勵成的笛音又開始響起來,曲調竟然無比熟悉,濤子立即鼓掌叫道:“就唱這首了!”

    我暗合了幾個曲調,隨著陸勵成的伴奏開始歌唱:

    椰風挑動銀浪

    夕陽躲雲偷看

    看見金色的沙灘上

    獨坐一位美麗的姑娘

    眼睛星樣燦爛

    眉似星月彎彎

    穿著一件紅色的紗籠

    紅得像她嘴上的檳榔

    她在輕嘆嘆那無情郎

    想到淚汪汪

    溼了紅色紗籠白衣裳

    啊……

    南海姑娘

    何必太過悲傷

    年紀輕輕只十六半

    舊夢逝去有新旅做伴。

    唱到這兒,我才明白了陸勵成的用意,抬頭看向他,他垂眸凝視著篝火,專注地吹著笛子,似感覺到我看著他,他也抬眸看向我。火光跳躍,隔火相望,我們都看不清彼此眼底的情緒,只看到黑眸中映照出的篝火。

    啊……

    南海姑娘

    何必太過悲傷

    年紀輕輕只十六半

    舊夢逝去有新旅做伴。

    歌聲漸低,笛音也緩緩消逝。濤子想鼓掌,可看我們兩個都一言不發,也不敢說話。我對陸勵成說:“謝謝!”

    他淡淡一笑,把雞取下來,用一片溼粽葉包著,將一個雞翅膀撕下來,“誰想嘗第一塊?”

    我對他的廚藝信心很足,立即伸手去拿,沒想到濤子也去拿,恰好兩人各抓住了一邊。

    濤子解釋:“我喜歡吃雞翅膀。”

    “廢話!誰不愛吃?”

    “我是晚輩,你要讓著我點兒。”

    “我還是長輩呢,你要孝敬我一點兒。”

    濤子看向陸勵成,我也看向陸勵成。陸勵成無奈,“兩位的幼稚行為讓我很榮幸。兩隻雞翅膀,你們一人一隻,女士優先。”

    濤子鬆手,我大獲全勝,得意揚揚地拿走了雞翅。這是一隻家養的雞,又是用松柏枯枝烤出來的,味道果然沒有讓人失望,皮焦脆,裡面的肉卻鮮嫩,口齒間盈滿了松香。很快,我就把一隻雞翅吃完了,又搶了一個雞腿,一邊喝酒一邊吃。

    高粱酒的後勁兒上來,我覺得身上有些燥熱,走出了山洞,外面的風竟然很大,吹得人搖搖欲墜。一天繁星,觸手可及,難怪李白會生出“手可摘星辰”的想法。我向著天空伸出雙手,可惜仍然摘不到。

    陸勵成在我身後說:“不要再往懸崖邊走了,有的石頭看著牢固,實際上已經被風雨侵蝕得鬆動了。”

    我回頭看向他,指著自己心臟說:“就像人的心,這裡看著好好的,實際上已經碎裂了。”

    他不說話,只一雙眼睛比蒼穹上的寒星還亮。

    我跑回篝火旁和濤子喝酒,濤子一首歌、一筒酒,要我也一首歌、一筒酒,否則什麼都別想吃,什麼都別想喝。其實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在用他的方式讓我快樂。

    他唱山歌,我唱流行歌,兩人土洋混雜,把酒當水一樣灌下去。

    外面的山風呼呼地吹著,就像是要把人心都掏空,那些事、那些人無處不在……

    一罈酒還沒喝完,我已經醉趴在地上,把陸勵成當枕頭靠。濤子和陸勵成仍喝著酒、聊著天。陸勵成說話的時候,時不時低頭看一眼,隨著我的姿勢調整一下自己的姿勢。我的手總是不老實地想去動篝火裡的紅薯,我一動,火星就亂濺,他阻止了幾次沒成功,索性直接握住了我的手。

    我只能老老實實地聽他們說話,剛開始還能跟上他們的思路,聽到濤子給陸勵成講他的畢業計劃,徵詢意見。他打算抓住國家現在對大學畢業生自主創業的優惠政策,註冊一個品牌,專門做盆花,初期資金他打算自己拿一部分,在村裡公開融資一部分。後來他們的話語逐漸細碎模糊,我只看到兩個投在山壁上的身影在篝火中跳躍。

    迷迷糊糊中,聽到林憶蓮的歌聲。

    “野地裡風吹得兇,無視於人的痛苦,彷彿要把一切要全掏空……”我剛開始還傻傻地跟著音樂聲哼唱,“等一次心念轉動,等一次情潮翻湧,隔世與你相逢,誰能夠無動於衷,如那世世不變的蒼穹……”忽然反應過來這是我的手機在響。我緊緊地捂住耳朵,我不要接聽!我不要聽宋翊的事情!

    “蘇阿姨,你的電話。”

    我更用力地堵住耳朵,我聽不見,什麼都聽不見!

    陸勵成從我的羽絨服衣袋裡拿出電話,替我接聽,“是,是她。蘇蔓喝醉了,你有什麼事情可以告訴我……”

    陸勵成向山洞外走去,一會兒之後,他掛斷電話,回頭對濤子說:“把篝火滅了,我們下山。”

    我看到濤子在滅火,鬆開捂著耳朵的手,不解地嚷嚷:“酒還沒喝完,你們怎麼不喝了?”

    陸勵成彎著腰把我背起來,柔聲說:“我們都困了,先回去睡覺,明天再來玩。”

    我也是真醉了,趴在他背上,閉著眼睛說:“嗯,明天再來玩。”

    似睡似醒間,我並不確切地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覺得陸勵成似乎一直在打電話。後來他終於不打電話了,就坐在我床邊,一直看著我。天還全黑著時,他叫醒了我,我閉著眼睛,不耐煩地說:“你難得早起一天,起來就發神經,這才幾點?”

    “凌晨四點多,快點兒起來吃早飯,下午的飛機回北京。”

    “什麼?!”我瞪著他,“為什麼?”

    “我有急事要回北京處理,你若不想走,那我就自己回去。”說完他轉身就出去了。

    我趕緊穿衣服,咚咚咚跑下樓,陸勵成的嫂子已經準備好早飯。我洗漱完畢,和陸勵成、濤子三個人一起吃了頓豐盛的早餐。

    我邊吃飯邊抱怨:“你有沒有搞錯呀?春節,股市都不開!”

    他淡淡地說:“紐約和倫敦都在正常工作,我們的很多客戶也都在正常工作。”

    一句話堵死了我所有的抱怨,只能埋頭吃飯。

    等吃完早餐,陸勵成看著我說:“大件的行李我已經收拾好了,你把隨身的物品收拾一下。”

    我問:“你媽媽起來了嗎?要和你媽媽去說聲再見嗎?”

    “以後還有機會,這次就算了。”

    裝好東西,下樓來,濤子已經把車開到院子中,陸勵成的媽媽和哥哥竟然都起來了。我實在不好意思,只能對他媽媽一遍遍地說:“再見!謝謝!”

    他媽媽拽著我的手和我說話,還特意把陸勵成叫過來,她說一句,陸勵成翻譯一句。

    “這次沒招待好你,下一次一定還要來玩。”

    “我們家勵成脾氣不好,但心是很好的,有時候你稍微讓他一下,他心裡其實就知道自己錯了。”

    “他若讓你受了委屈,你來和我說,我幫你罵他。”

    我本來聽得很不好意思,但看到陸勵成翻譯時的臉色,差點兒笑倒,趾高氣揚地看著他,對他媽媽說:“我會的。”

    都上車了,他媽媽還走到窗戶邊叮囑我“一定要再來”,我只能一遍遍地點頭,“會的,會的。”

    車開出去後,我留戀地望著逐漸縮小的農家院落,沒好氣地問:“究竟又是你哪個超級客戶的什麼破事?”

    陸勵成說:“我的超級客戶難道就不是你的超級客戶?爭取在旅途中再好好休息一下,到了北京,你會沒時間睡覺。”

    宿醉仍未解,我也的確覺得頭仍有些暈,遂閉上眼睛,開始打盹兒,嘴裡卻小聲嘟囔:“我過完年就辭職,你的超級客戶就不是我的超級客戶了。”

    一路風馳電掣地趕回北京,已經是晚上了。我拖著行李要出飛機場,陸勵成卻說:“現在Helen在你家的保安處,你給保安打電話,讓他帶她去你家,把你的護照取出來。”

    “為什麼?難道我們要飛紐約、倫敦?”

    “你先打電話,打完了我和你慢慢說。”

    我打完電話後說:“現在你說吧!我們究竟要飛哪裡?”

    他凝視著我說:“我們去越南河內。”

    我呆呆地盯了他三秒鐘,立即發瘋般地打開手袋找手機,手卻一直在抖,手袋掉到地上,東西散落了一地,我跪在地上撿手機,手機卻滑得拿都拿不住。

    陸勵成蹲下來,緊緊地抓住我的肩膀,“發生了車禍,你父母現在在醫院,仍在昏迷中。你不能亂,你若亂了,他們還能依靠誰?”

    我的身子抖著,只知道點頭,“我不能亂,不能亂!”眼淚無聲無息地湧了出來,我仰頭看著他,“他們絕對不會有事,對嗎?”

    他抱住了我,“不會有事!”

    他的胳膊充滿了力量,我的心稍稍安穩下來。

    機場的大廳內,來來往往的人都看向跪在地上的臉色蒼白的我和陸勵成,他卻絲毫未關心,只是用肩膀擋住了他們探究我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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