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走進父親的病房時,聽見裡面一陣陣的說笑聲,推門看見宋翔和麻辣燙竟然都在。麻辣燙緊張地看著我,怯生生地叫:“蔓蔓。”
我笑著說:“你們怎麼來得這麼早?這不是成心在我爸面前襯托我的懶惰嗎?”
麻辣燙神色一鬆,可眉眼間的尷尬仍是未去。
爸爸看我戴著口罩,擔心地問:“你感冒了?”
我忙說:“沒有。”正為難地慢吞吞地摘下口罩,病房門被推開,一盤嬌姿豔態的杏花映入眼簾。花開得很繁密,花後的人都看不清楚,只看見一片“道白非真白,言紅不若紅”的繁華麗色,讓人驚覺春天已到。
病房裡有了這麼一大盤生機勃勃的花,消毒水的味道都不知不覺地淡去。陸勵成一邊擦手,一邊和爸爸打招呼,又自然而然地問我:“臉上的劃傷還疼嗎?挑了半天,結果還沒要那盤,倒弄得自己像被人打了一樣。”
麻辣燙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我立即搖頭,“不疼了,看著嚇人,實際劃得很淺。”
爸爸心疼地說:“這丫頭,挑個花也能弄傷自己!”
我笑,“很快就能好。”
服侍爸爸吃完早飯,護士來推爸爸去做治療,他們一走,屋子裡立即安靜下來。
麻辣燙走到我身邊,低聲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家的事情。我這段時間就和瘋子一樣,看到宋翔的留言說有急事先回北京,讓我也儘快趕回北京,我沒有思考究竟是什麼急事,反倒覺得好似自己被人拋棄了,在飛機上喝了些酒,所以看到你們……”
我打斷了她的花:“是我錯在先,如果……”如果我沒有刻意迴避你,早應該給你打電話,那就不會有後來的誤會。可是我又怎麼可能不迴避你?我沒有辦法同時面對你和宋翔,這是一個不知道如何解開的死結。我苦笑著,握了握麻辣燙的手,“沒有關係的。”
麻辣燙看著我,欲言又止,最後也握了握我的手,算是冰釋前嫌。但是,我知道我們之間的鴻溝正在越來越大。如果她仍是我的麻辣燙,她應該指著我的鼻子質問我為什麼發生這麼多的事情竟然不告訴她?她會板著臉問我究竟有沒有當她是姐妹?她會嬉皮笑臉地拿著我的手讓我打回她一巴掌。她會臭罵我,然後再陪著我一塊兒哭泣。
可是她沒有。她只是禮貌地說:“我已經和媽媽說過了,她說會幫我聯繫北京最好的癌症專家。”
“謝謝。”
病房裡的氣氛安靜得古怪,我小心地說:“我爸的治療時間會很長,你們去忙自己的事情吧,我一會兒說不定也要出去一趟。”
宋翔和麻辣燙起身告辭。麻辣燙站在門口看著我,一直不走,卻也一直不說話。我心裡難受得想哭,很想抱著她說:“我們和以前一樣,好不好?我寧願被你罵、被你訓。”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也只能默默地看著她。終於,她笑了笑說:“我明天再來看你和叔叔。”
宋翔看著我和陸勵成,眸中的黑色越來越重,低下了頭,隨著麻辣燙一塊兒離去。
陸勵成看他們走遠了,問我:“你需要辦什麼事?需要我送你嗎?”
“早上接到中介的電話,有人來看房,我坐地鐵回去很方便,所以不麻煩你了。”
他點點頭,沒說話。
我指指他的花,“謝謝你了。”
他笑,“別說謝謝,我惦記著你說的‘以後為我赴湯蹈火’呢!”
我被他一嘲笑,弄得怪不好意思的,剛說過這句話沒多久,昨晚上就衝著他大發雷霆。
他看我面紅耳赤的,就沒再打趣我,“那我就先回去了。”
“嗯。”
我幫爸爸把病房收拾乾淨,給護士打了招呼,回家帶人去看房子。
來看房的人是一箇中年婦女,好像是幫女兒買房子,我不知道她是真看不上房子,還是為了壓價,一直不停地說著房子的缺點。
當年怎麼裝修的?房子本來就很小,為什麼還把衛生間搞那麼大?為什麼裝這麼大的浴缸?為什麼不直接弄成淋浴?浴缸顏色和式樣也很難看。
我保持著一張木然的臉,沉默地聽著。這個浴缸是我和爸爸一塊兒去挑的,兩婦女幾乎跑遍北京城,才尋到這款喜歡的浴缸。勞累一天後,在這裡面泡個熱水澡,舒服得讓人不願意起來。雖然因為這個,讓房間面積變小了,可我認為大大地值得。
她又開始批評我的牆紙,怎麼只有一面牆貼了牆紙?怎麼就黑白二色?這到底畫的什麼東西?不倫不類!如果買了房子,她得把整面牆都重新弄過……
中介都不安起來,朝我抱歉地笑,我卻只是木然地聽著。想起來很早很早以前,一個陽光燦爛的週末,我和媽媽在這裡刷牆壁、貼牆紙,兩個人頭上戴著一頂報紙做的小帽子,我在梯子上高唱:“我是一個粉刷匠,粉刷本領強,我要把那新房子刷得更漂亮。刷了房頂又刷牆……”
門口突然響起冷冰冰的聲音:“中國水墨畫就是黑白二色,求的是神,而非形,您若不會欣賞,趁早走人。”
婦人勃然大怒,瞪向門口的人,可看門口的女子一身香奈兒女裝,手中提著路易斯威登的最新款皮包,氣質冰冷,眼神銳利,她只能把脾氣撒向我,“你究竟賣不賣房子,賣房子還容不得人批評嗎?”
我還沒說話,大姐就笑著說:“賣是要賣,不過不打算賣給你。請走!”大姐在門口做了個請的姿勢。婦人想發火,可每次和大姐的眼神一碰觸,又立即蔫下來,最後一邊嘴裡嘟囔著一邊走了。
我只能對中介說“對不起”,中介小聲安慰我:“我下次一定介紹個好的買家。安撫完我,又趕忙去追中年婦人,安撫另一個顧客。
大姐砰的一聲摔上門,“非賣房子不可嗎?“
“嗯,我大概在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工作。”
“也是,做我們這行,忙的時候一天做足十二個小時,你若上了班,連自己休息的時間都不夠,更別說跑醫院了。賣就賣吧!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以後再買好的。可你賣了房子,住哪兒?”
“我正在租房子。”
大姐做到我的電腦椅上,“蘇蔓,我和你商量個事。我的房子你也看到了,房間有的是,就我一個人住,你搬過來和我合住。”
“不用,真的不用了。”
大姐沒好氣地說:“你別忙著拒絕,你聽我說完,一個月租金一千五。你別覺得租金便宜,我條件還沒說完。你只要在家裡做飯,就要也給我做一份。我真是吃膩了飯店的飯,請保姆又不放心,誰知道她會不會給菜裡吐口水。”
我沉默著沒有說話,大姐又說:“蘇蔓,搬過來吧!也許我的確有幫你的意思,可你也會幫到我,我們算是互利互助。有時候下班回家,屋子空曠安靜得能聽見我走路的會因。我很早以前就考慮過找個人一起住,至少回家的時候能說幾句話,可我的身份在那兒擺著,若去找人合租,那不是成了整個公司的笑話?何況我也不敢隨便找個人來住,請神容易,送神難!我的書房裡又有很多文件是絕對不能外洩的。你搬過來住,我這些擔憂都沒有了,解決了自己的問題,還落個幫助他人的美名聲,我這也算一箭N雕。”
我被大姐說得心動起來,畢竟賣房子是必須做的事情,租房子也成了必須做的事情,可合租一套合心意的房子卻非常難。
大姐有幾分生氣,“蘇蔓,我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你還在那裡裝什麼呢?到底同意不同意?”
“好!我做飯的時候,給你順帶做一份沒問題,不過,我要把這個屋子裡的傢俱都搬過去。”
大姐皺著眉頭打量了一圈我的屋子,面色沉痛地說:“行!”
可是牆紙、浴缸、洗臉池這些東西是不能搬走的了,不過,關於它們的記憶,我會永遠帶在心裡。
和大姐商定搬家的事宜後,她說讓我安心照顧父親,搬家的事情,她來負責,保證把我的一針一線全都安穩地運到她家。
第二天,我正在醫院裡陪父親,陸勵成突然出現,把我抓到一邊,氣急敗壞地問:“我剛去你家,看到一堆人在搬東西,你的房子已經賣掉了?你現在住哪裡?”
我說:“還沒賣掉。我搬到大姐……就是林清,我以前的老闆家去住。我上次帶人看了一次房子,發現自己的心臟實在不夠堅強,而且也太花費時間,所以索性眼不見為淨,決定等我搬出去後,直接把鑰匙交給中介,隨他們看,回頭我直接籤合同就行了。”
陸勵成還沒說話,剛到的宋翔失聲驚問:“你要賣房子?”
我忙對他做了一個輕聲的手勢,示意他不要讓我父親知道,“你們怎麼一個個都這麼大驚小怪?那間房子那麼小,我現在不賣,將來也會賣。”
陸勵成對宋翔說:“我沒本事勸住她,看看你的本事了。”說完他扔下我和宋翔,走過去陪我父親說話,我也想立即走,宋翔卻拽住我,“蔓蔓。”
我輕聲說:“以後請叫我蘇小姐,或者蘇蔓。”
他的手一僵,鬆開了我。我立即跑向父親,爸爸看看遠處的宋翔,再看看近處的陸勵成,眼中有擔憂。
我們三個人陪著父親玩彈子棋,麻辣燙的公司已經開始上班,所以下班後才過來,來了後也加入戰局。
下這種棋的關鍵就是自己儘量快走,讓別人儘量慢走。五個人下,棋盤上亂成一團,幾乎堆滿了棋子,走都走不動。爸爸和以前一樣,自己儘量快,但是也不會害我,有時候自己跳完後還會給我搭一下路,讓我也走幾步。
宋翔明顯地在給麻辣燙讓路,看著要堵死麻辣燙的棋,他總是寧可自己少走幾步,都要留下活路,可他也不會堵我的路,有時候明明可以害我一把,讓我走得最慢,可他會避開,裝作沒看見那一步棋。
我不想領他的情,他讓的路我裝作沒發現,一概不走,寧可自己重新搭路。
陸勵成最是心無牽掛,利用我們這些人的顧忌,給自己鋪橋搭路,見空跳棋,見人害人,數他走得最快。
五個人糾纏了很久,最後才分出勝負——陸勵成第一,父親第二,麻辣燙第三,我第四,宋翔第五。
下完棋,父親面上已有倦色,他們都陸續告辭。我安頓父親睡下,本以為他已經睡著,沒想到他突然問:“宋翔是許憐霜的男朋友嗎?”
“嗯。”
“多久了?”
“我在美國的時候。”
我想要多解釋兩句,卻又實在不知道該解釋什麼。
父親再沒說話,我又坐了很久,見他真的睡著了,才收拾東西回大姐那邊。
宋翔和陸勵成都已經開始上班,我本以為日子會清靜一些,不想早晨一起來就接到一個電話。
“請問是蘇蔓小姐嗎?”
“我是。”
“我姓王,是許憐霜的媽媽,你可以叫我王阿姨。”
我立即說:“王阿姨,您好。”
“冒昧給你打電話。是這樣的,憐霜告訴我你的事情了,本來早該和你聯繫,可這方面最好的專家陳教授在國外開會,所以一直等到今天。過一會兒陳教授會和幾個專家一塊兒去醫院,去看看你爸爸,你看方便嗎?”
“方便!方便!只是……”我開始猶豫,該如何對張醫生說?我這樣做,是不是太不尊敬他?
“你不用擔心,陳教授算是張醫生的師叔,他不會介意陳教授去診斷你爸爸的。我的朋友已經和院長打過電話,他非常歡迎。對他們而言,這是一次難得的醫術交流機會,畢竟這一次去的幾個專家恨少一起會診的。”
麻辣燙的母親竟然是如此玲瓏剔透的一位女士,我的擔憂盡去,只餘感激,“阿姨,謝謝您!”
“不用客氣,我們過一會兒在醫院見。”
我匆匆吃了些東西,趕往醫院。沒多久,一位中年女子陪著一個頭發已白的教授走進病房。早已經等在病房的院長和張醫生都站起來,我看氣氛融洽,一顆心放下來,這才有功夫和旁邊的女子打招呼:“是王阿姨嗎?”
“是的。蘇蔓?”
“我是”
“我們出去坐坐吧,醫生和護士會照顧好你爸爸的。”
“好的。”
她領我到醫院樓下,兩人叫了兩杯茶,坐下來喝。她可真是一位美婦人,麻辣燙長得已是很美,可是和她比,卻仍是差了一截,倒不是五官,而是氣韻。
“阿姨,您真漂亮!”
“啊?是嗎?謝謝。”她笑起來,“其實我早知道你了,這幾年多虧你照顧憐霜。”
“沒有,其實是她一直在照顧我。”
她掌心輕觸著茶杯,沉默地微笑著,我也沉默地等待著她的下文。她專程到醫院一趟,不太可能只是為了陪陳教授過來看我爸爸。
“你是憐霜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我有幾句話想問問你。”
“阿姨請講。”
“憐霜有多……喜歡……宋翔?”她的語氣很是艱澀,不知道究竟是“喜歡”這個字眼對她來說有些敏感,還是“宋翔”這個名字對她來說有難以承受的沉重。
我呆了一下,回答道:“很喜歡,非常喜歡。”
她眼睛中有悲哀,但是仍然剋制得很好,微笑著問:“她為什麼不喜歡陸勵成呢?我和她爸爸都對陸勵成印象很好,憐霜之前對他很不錯的,我問她,她也說喜歡,為什麼突然就和宋翔約會了呢?”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她微笑著說:“我知道這些問題應該直接去問自己的女兒,可是……”她垂下了眼睛,掩飾著眼中的悲傷,“她很少和我談心事,每次我想和她談,她都會不耐煩,如果說得太多,我們就會吵架,我是個非常失敗的母親。”
我想了想說:“憐霜之前就喜歡宋翔的,她說她在五六年錢就喜歡上他,不是突然。”
“什麼?”王阿姨臉色煞白,“不可能!她六年前根本看不見任何人!”
“她說她沒見過宋翔,她只聽過宋翔的聲音,可她就是喜歡上了這個聲音。”
王阿姨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眼裡都是不可置信,她的申請讓人感受到她內心的悲痛和無助。我努力鎮靜地說:“她非常喜歡宋翔,宋翔也很喜歡她,不過,她告訴我說您和伯伯都喜歡陸勵成,所以才一直瞞著你們。阿姨,儘量成全他們吧!”
“宋翔喜歡憐霜?宋翔喜歡憐霜?”王阿姨悲涼地冷笑起來,“他這個騙子!”她力持剋制自己,可手卻簌簌地抖著,“我不會同意!她爸爸更不會同意!她絕對不能和宋翔在一起。宋翔害了我們一個女兒還不夠,難道還要害另一個嗎?”
她從出現到剛才,說話、舉動都非常有分寸,可此時竟然失態至此,而我被她的話語震住,好半天腦袋裡都反應不過來她究竟說了什麼。
“阿姨,您……您說……麻辣燙……憐霜她有一個姐妹?”
王阿姨看到我的樣子,哀傷地問:“憐霜從來沒告訴你她有一個姐姐嗎?”
我搖頭,“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她問我有兄弟姐妹嗎?我說沒有,我是獨生子女,她說她也是。”
阿姨輕聲說:“你原諒她,好嗎?她不是有意騙你的。從她的內心深處,也許真的一直認為就她一個人。這些全是我的錯。”
我的腦袋裡完全消化不了這些信息,可我不能讓一個母親如此低聲下氣地對我道歉,只能胡亂地答應著:“我不怪她。”
“謝謝你!這幾年憐霜和你在一起,有了從沒有過的快樂,人變得開朗積極,我和她爸爸雖然不好意思當面謝謝你,可心裡一直都很感激你。現在,我還想拜託你一件事情,希望你能答應。”
“什麼事?”
“憐霜的爸爸現在還不知道他們的事情,知道後肯定會震怒。我們絕對不會讓憐霜和宋翔在一起,到時候,憐霜只怕和我們的關係會更緊張,也許要麻煩你多開導一下她。”
“我不明白,為什麼不可以和宋翔在一起?阿姨,我認識宋翔已經很多年,我可以用性命保證,他是個好人。”我的情緒也起了波動,語氣有些失控。
“絕對不可能!”她堅決地搖頭,“憐霜的爸爸絕不會原諒他!宋翔也絕不是因為喜歡憐霜才和她在一起,他只是為了他自己,憐霜這丫頭太天真了!”
她的態度非常決絕,無論我說什麼,她都再也不肯多說,只說讓我多陪陪憐霜,多開解她。我掛慮著父親,想著幾位專家的會診結果應該出來了,所以只能和她道別。
回到病房,父親還沒回來,又等了一個小時,護士才推著父親進來,大概因為今天醫生的陣容嚇著了她,她雖然不知道我是何方神聖,但是至少肯定能請動真麼多國手大師匯聚一堂的人不一般,所以對我和父親異樣的和藹謹慎起來。
住院治病是一場磨難,不僅僅是肉體上,還有精神上,這個我在五年前已經深刻體會過。我現在只希望不論以何種方式,父親在未來住院的日子裡受到最大的尊敬和照顧。至於所欠的人情,我願意做牛做馬去報答。
陳教授和張醫生一塊兒向我詳細分析父親的病情。陳教授制訂了新的醫療計劃,他新加了一些藥,有些藥中國還沒批准進口,不過他可以通過做醫療研究的名義開給我的父親。
我毫不猶豫地簽署了同意書,畢竟這是這麼多天以來我聽到的第一線希望。
回到病房,父親謹慎還好,我也心情比較振奮。
一個護士來給我們送熱水,以前都是我自己去打水的,她離開前又客氣的說有需要幫助的時候隨時找她們。
父親笑著和我說:“我家蔓蔓出息了,爸爸也跟著沾光了。”
我搖著他的胳膊說:“你家蔓蔓花見花開、人見人愛,朋友都願意幫她。”
老爸摸著我的頭笑,過了一會兒,眼中憂色又浮現出來,“蔓蔓,你……宋翔……”他終是不忍心說下去,輕聲一嘆,轉移了話題,“陸勵成這小夥子看著也不錯,這段時間多虧了他幫忙。”
我笑了笑,抱著他胳膊,擠到他身邊,和他躺在一起,“爸爸,給我講故事吧!我想聽你年輕時候的故事。還有,你怎麼認識……媽在下的?”我猶豫了一下,吐出了我在爸爸面前許久未提的媽媽。
爸爸笑了,眼睛眯成一條縫,“那都好久了,你媽媽……”他看我一眼,嘆氣,“你可真不如你媽媽長得模樣俊俏,你的額頭像爸爸,不好看。”
我哼哼唧唧地不肯答應,“我讓你給我講你如何認識媽在下的,你幹嗎說我壞話?你要再說我壞話,我可生氣了。”
“好,好!我就講。那時候,我是貨車司機,不拉人的。那天你媽媽有急事要進城,聽人說我正好要去城裡拉貨,就跑來請我帶她一程。我剛開始也沒留意她長什麼樣子,就記得她兩隻辮子甩來甩去,甩得我眼睛都花了。她的頭髮可真香,車廂裡一股槐花的清香……”
父親的笑容沒有平常的勉強,幸福得十分真實,如同回到了那個冬日的午後,他緊張地帶著一個少女奔馳在路上,車廂裡能聞到她頭髮上的清香,他根本聽不清楚她說了什麼,只聽到自己的心跳得好像要蹦出胸膛……
我在父親的肩頭,也快活的笑著。他們曾經那麼幸福過,而只要有記憶,這幸福就不會走遠。宋翔沒有說錯,對父親而言,他很願意談論母親,因為那是他的快樂和幸福,她從不曾離去,她永永遠遠都活在他心中。
我每天的生活單調而忙碌,早上起來給父親做早飯,然後去醫院陪他,等他治療的時候,我把髒衣服帶回家洗了。做好中飯,再去醫院看父親,陪他吃中飯,和他聊天、下棋、散步,再一起吃晚飯。
我們在一起聊很多事情,爸爸給我講他小時候的事情,給我講他和媽在下的每一件小事,也給我講我的姥爺、姥姥的故事,常常聊得忘了時間,護士要來趕我走。
父親的身體被化療摧殘得越來越差,頭髮逐漸掉光,副作用大的時候,他疼得身體蜷縮成一團,我卻無能為力,只能袖手旁觀著父親的痛苦,常常是他疼完了,我就衝到衛生間,躲起來大哭一場。哭完後,我又回去膩在父親身邊,讓他給我講故事。
積蓄已經快要花完,我打電話給中介,問房子究竟賣得如何。中介語氣興奮的說:“先不要著急。現在有兩家都看上你的房子,我正和兩邊抬價錢,已經比我們預期的價錢多了六萬。”
我不解,“怎麼回事?”
“剛開始一個女的來看房,說是買來投資用,看這個地段很容易出租,又說房子維護得好,直接就答應了你要的價格六十萬。我們正要簽約,另一個看房的老太太,看著挺有錢的樣子,也喜歡你的房子,尤其對牆上的畫讚不絕口,聽說已經有人要買,就加了一萬。我們和原來的那家一說,那家加了兩萬。我們就再告訴老太太,她一口氣就又加了三萬。現在是六十六萬了,我們正打算給另一家電話,看她是加價還是放棄。”
我心內算了算賬,刨除我欠銀行的錢和給中介的手續費,我大概能淨落三十萬,已經高過我的預期。
“真麻煩你們了,我現在著急用錢,麻煩你儘量在下週前幫我賣掉。”
“好,沒問題,我們一定幫你爭取最好的價格。”
“多謝!”這點我的確不用擔心,中介按比例抽佣金,價格賣得越好,他們拿得越多。
大姐在廚房喝我留給她的湯,聽到我和中介的對話,神色一寬,低聲說:“還好,還好!雖然著急出手,但價格賣得還不錯。”
我說:“那房子是爸爸當年幫我挑的,本來我想買另一套更便宜的,可爸爸說這個地段好,雖然貴一點兒,但是將來好賣。看來老爸雖然不懂金融,眼光卻很好。”
大姐端著碗坐到我身旁,“蘇蔓,這段日子你見過宋翔嗎?”
“偶爾。他有時候下班後會去看一下我爸爸,陪我爸爸下盤棋。”
“他可好?”
我不明白地看著大姐,“他應該不好嗎?”
大姐點頭,“他最近的日子應該不好過。”
“為什麼?”
“我也沒看明白。感覺上,似乎他在國內的人際關係沒處理好,幾個大企業的一把手們都不太待見他,原本他負責的客戶全部移交給陸勵成負責了,別的客戶也跑了不少,如今就幾家外企在中國的分公司還是他在做,但那個業務量很少。我聽說,他已經白架空。這事對MG的衝擊很大,有流言說,紐約的老頭子們對他很失望,搞不好宋翔會離開MG,可他這個樣子,不管業務能力再好,如果不能維繫客戶,在中國的任何一間投資行都不敢要他。也許,他只能返回美國。”大姐滿臉的困惑,“我現在都不明白,究竟是宋翔太弱,還是陸勵成太強,怎麼局勢突然就明朗了?我本來還期待著他們大戰三百回合呢!太反常了!你見到宋翔,他就沒一點兒異樣?”
我搖頭。我壓根沒仔細看過他,的確不知道他有沒有異樣,何況,他的心事重視藏得很深,即使有異樣,我也看不出來。
“陸勵成呢?我有一次去醫院接你,看到他也在,他應該不止去了一次吧?”
我想了想,也搖頭,“他和以前一樣,沒什麼特別。”
大姐咯咯地笑,“蘇蔓,你的桃花運似乎很旺,老實招供,到底喜歡哪個?”
“神經病!宋翔來看我爸爸的時候,都是和麻辣燙一塊兒來的,陸勵成也是別有原因。何況你都去看過我爸爸,就不能允許陸勵成和我是朋友,也去看我爸爸?”
大姐徹底無視了別的話,只震驚地問:“宋翔和許憐霜在一起?”
我點點頭。
大姐差點兒從上跳起來,“那個……那個不可能!許憐霜……”她看著我,閉上了嘴巴。
我說:“我已經知道了,許憐霜的父親是許仲晉。”
大姐終於可以一吐為快,“是啊,你終於知道了!宋翔有這麼一顆參天大樹,怎麼可能搞不好客戶關係?不用搞,客戶都會巴結他。”
“這顆大樹很不喜歡宋翔,我想他在逼宋翔離開中國,宋翔以後的日子會越來越難過。”
大姐目瞪口呆,又開始替宋翔打抱不平,“宋翔哪裡不好了?我們清華的校草級人物,要貌有貌,要才有才,要德有德!他家的許憐霜又沒長得比別人多兩隻眼睛,憑什麼這麼欺負人?”
“我以為你是向著陸勵成的。”
大姐赧然,“我是向著陸勵成。我和他一樣是土鱉,是靠著自己一步步地拼搏才獲得成功,卻因為這些外企不公平的用人策略,讓我們不能爬到金字塔最頂端,我當然向著他,巴不得他能趕走宋翔。可是,畢竟我、宋翔、陸勵成都是靠雙手打天下的人,不比許憐霜這些特權階級。我們辛苦努力的一切,只因為某個人不喜歡你,竟然說被摧毀就被摧毀,我心裡覺得憋悶!覺得難受!覺得太不公平!”
我不吭聲,這世界上有什麼是公平的?為什麼媽媽會死?為什麼爸爸要生病?為什麼我愛的人卻愛別人?似乎這世上,幸福、成功、快樂從來和公平沒有關係。
“蘇蔓,你說一句話呀!”
我站起來,走向自己的房間,“我要給麻辣燙打個電話。”
撥通了這個曾經無比熟悉,現在有幾分陌生的電話,電話鈴剛響,麻辣燙就接了。
“蔓蔓?”
“嗯,你現在好嗎?”
“我很好。”
兩個人沉默著,都不知道說什麼,可又都沒有說要掛電話,時間一分一秒地在沉默中流逝,終於,麻辣燙說:“我掛了。”
我說:“好。”
掛了電話,心裡卻難受得像要爆炸一樣,我打開電腦,登陸QQ,她在。
我不想再假裝客套,開門見山地說:“我上次見到你媽媽,她說你有一個姐姐。”
麻辣燙震驚了很久之後才給我回復:“在我心中,只有你是我的姐妹。”
“你的姐姐在哪裡?”
“她不是我的姐姐,她叫許秋。”
“好,那許秋現在在哪裡?”
“她已經死了。”
這次輪到我震驚了很久才給她回覆:“怎麼死的?”
“她大學畢業後去了美國,留在美國工作,具體細節我沒有關心過,只知道她和朋友去黃石公園玩,他們越線超車,和對面的車迎頭相撞,她搶救無效身亡。”
所有的細節、所有的疑問在這一刻都串聯到一起,我終於隱隱約約明白了幾分前因後果,明白了宋翔眼中永遠無法消融的哀傷,麻辣燙媽媽眼中無法掩飾的恨怨,明白了宋翔為什麼能那麼理解爸爸的心思。
“和你姐姐一塊兒出去玩的朋友呢?”
“不知道,我不關心。關於她的任何事情,我都不關心。也許你會覺得我冷血,但是,我就是這樣的人。她生前,我恨她;她死後,我只能說已經不恨她了,但是我永遠不會原諒她對我和媽媽所做的一切,她加之於我身上的痛苦,我需要用一輩子去遺忘,你讓我如何去原諒她?”
“能告訴我你小時候的事情嗎?我想知道。”
“我媽媽給你說了什麼?”
“她什麼都沒說,她只說在你心中沒有姐姐,全是她的錯。”
麻辣燙髮了一個仰天捶地大笑的表情,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能發給她一個擁抱。
她寫道:“好,我告訴你,這些事情我以為永遠埋起來了,沒想到還會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我請你喝酒,老酒吧的老地方。”
我似乎能看到麻辣燙怔怔的表情,我們已經有多久沒有光顧我們的老地方了?
她敲入了一個“好”字,頭像迅速變暗。我也立即穿起衣服,提起手袋出門。
酒吧的老闆看到我和麻辣燙,沒等我們說話,已經給我們倒了兩杯酒,“我請客,慶祝故交重逢,慶祝你們還在。你們這麼久沒來,我以為你們來自人海,又消失於人海了。”
我和麻辣燙舉杯輕碰了一下,一飲而盡之後,相視而笑。老闆把調好的酒和冰塊放在我們面前,安靜地走開。
我和麻辣燙沒用冰塊,就一小杯、一小杯地喝著,你一杯、我一杯,像灌水一樣灌下去,麻辣燙喝了三分醉之後才開始說話。
“我媽媽不是我爸爸的第一任妻子。許秋是我爸爸和他前期的女兒,因為出生在秋天,所以叫許秋。許秋三歲的時候,她媽媽去世。兩年後,我媽媽懷著我嫁給了我爸爸,沒多久,我就出生了。聽說因為我在夏天出生,本來應該叫許夏,可許秋不喜歡,她說夏天比秋天早,爸爸就重新給我想名字,起名叫憐霜。我剛懂事,許秋就告訴我她的母親小字‘霜’。憐霜,憐霜,真虧我爸能想得出來,也真虧我媽能接受!”
麻辣燙冷笑,“許秋的媽媽是個美人,和我媽媽不同類型的美人。媽媽是真美,她媽在下的五官其實普通。”她從包裡翻了一會兒,摸出一張照片扔給我。照片裡的女子一身黑裙,寬幅涼帽,站在一座大教堂面前。因為是全身照,照片又被揉過,看不大清楚女子的五官,可那種奪目的氣質讓人立即明白這是一個出眾的女子。
“這是許秋的照片,背景是巴黎聖母院。她母親和她很像,用別人的話說是非常非常有氣質的女子。她媽媽和爸爸是大學同學,聽說成績比爸爸好,比爸爸早入黨,還是爸爸的入黨介紹人。”
“我媽媽沒上過大學,更沒留過洋,她初中畢業就參加工作,因為人老實可靠,長得又好看,所以做秘書一直做到我爸爸手下。當然,我爸爸那個時侯官階也沒現在高。許秋的媽媽去世後,我媽就近水樓臺先得月,在眾人的嫉妒豔羨中嫁給了我爸爸。可風光之後的辛酸,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爸爸總是一副情痴的樣子,至今他的書房裡依舊掛著前妻的照片。給我取名字叫憐霜,逢年過節,不管大風大雪、陰天晴天,必定去給前妻掃墓。不管搬多少次家,我們家裡永遠都有另一個女人的影子。我前幾年一直在琢磨,如果老天再給我媽一次機會,她究竟會不會嫁給我爸?不過,現在我連琢磨的興趣都沒有了,我看我媽過得挺自得其樂,也許她自始至終都沒在乎過,她只在乎我爸爸能讓她過上她想要的生活。”
麻辣燙一仰脖子,狠狠灌了一杯酒,“許秋是個很特別的女孩子,她繼承了她母親的聰慧美麗,繼承了她父親的心機手段,可以說她是他們兩個最完美的結晶。我告訴別人,別人肯定都不能相信,我三歲的時候,她就會對我說:‘許憐霜,你知道嗎?我爸爸一點兒都不喜歡你媽媽,他愛的永遠都是我媽媽,你媽媽只不過就是我們家的保姆而已。’我媽在下的確也就是一個保姆。她照顧爸爸的衣食起居,照顧許秋的衣食起居,所有人都盯著她,等著看她這個後母的笑話。所以媽在下的每一個舉動、每一句話都小心翼翼,可憐兮兮地討好許秋。人家都是可憐有後母的孩子,卻不知道許秋根本不是灰姑娘,她其實是那個惡毒的後母,我媽媽才是那個受盡欺凌的灰姑娘。沒有人的時候,她對媽媽呼來喝去,把我媽媽完全當傭人。可只要有人在場,她就裝文靜、扮乖巧,她永遠都是那個善良的、等待別人同情讚美的女孩兒。沒人的時候,她打我,甚至故意當著我媽在下的面挑我的錯。可我媽媽不說她,反倒說我不該去打擾姐姐,應該讓著姐姐。她用圓規針刺我,把大頭針放在我床上,把我第二天要交的作業扔掉。”
麻辣燙看向我,“蔓蔓,你知道嗎?有一段時間,我一看見她全身就會發抖,而我媽媽……我媽媽總是說我要讓著姐姐。我已經躲到牆角里,甚至聽到她說話的聲音,我就會主動消失,可她仍然不放過我,我真的不知道我還能如何讓著她。”
“你為什麼不告訴你爸爸?”
“我爸爸?”麻辣燙冷笑,“在許秋去世之前,我想他大多時候都想不起他還有一個女兒。對他來說,許秋才配做許仲晉的女兒,才是他愛情的結晶,我只是他沒有控制好自己男人慾望的副產物。”
麻辣燙淡淡地笑著,可讓人覺得她似乎在流淚,“許秋在很小的時候,已經知道如何吸引爸爸的全部注意力,她從不允許爸爸多看我一眼。有一次我要文藝匯演,我和爸爸說老師希望家長能去,他答應了,可是第二天許秋就生病了,爸爸要陪伴她,而我媽媽要照顧他們,所以,學校的文藝匯演上,別的小朋友都被家長前簇後擁,只有我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很長一段時間,學校的幾個老師都以為我是孤兒。還有一次,媽在下的朋友送我一輛自行車,我就央求爸爸教我,他答應了,許秋說她要一塊兒去,然後她摔斷了腿,並且得了‘自行車恐懼症’,爸爸把所有視線範圍內的自行車都送了人。蔓蔓,你能相信嗎?許秋從自行車上摔下去的時候,我真的看到她在衝我笑,眼中全是蔑視,可是連我自己都懷疑是自己眼花了。這樣的例子太多,多的我可以和你說三天三夜。”
麻辣燙向我舉了舉酒杯,“乾杯!”我立即舉起酒杯陪她喝了一滿杯,“許秋從小到大沒考過第二名,她把壓歲錢省下來捐給希望工程,她主動給差學生補課,她能歌善舞、能說會道,她是老師眼中最好的學生、父親眼中最優秀的女兒。而我呢?我沉默寡言,總是躲在陰暗的角落裡,學習成績差,我讀大學是爸爸動用了關係才能去上的,雖然這對他來說不算什麼,可是我知道他覺得很丟人。許秋在所有人眼中幾乎是個完美的人,只有我知道她是惡魔。可我不能告訴任何人她是惡魔,如果我說了,別人就會覺得我是在嫉妒、中傷她,我才是邪惡的魔鬼,竟然傷害那麼善良純潔的許秋。就臉我媽媽都不相信我,她一廂情願、可憐兮兮地巴結著許秋,討好著父親,從不肯相信許秋對她就如同對待一個傭人!很多時候,我常常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被害妄想症,其實許秋從來沒有對我不好,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幻想出來的。我天天晚上失眠做惡夢,我曾經見過一段時間的心理醫生,卻一點兒用都沒有。可等許秋大學畢業出國後,她走的第一個晚上,我一覺睡到第二天十二點,終於確定自己沒有病,我只是怕她,怕得日日不能安睡。蔓蔓,我不管別人是否覺得我冷血,我只知道她讓我沒有了媽媽,沒有了爸爸,讓我失去了整個童年和少年。我至今仍會夢見她,從惡夢中哭醒,我要用一生去遺忘她給我的傷害,要很努力才可以擺脫噩夢,讓自己做一個自信快樂的人。我不能原諒她,不管她是生是死!”
麻辣燙盯著我,“蔓蔓,你相信我說的話嗎?”
我重重地點頭,“我相信!”
“中國人都喜歡說人死萬事空,你會介意我不原諒許秋嗎?”
“不!但是我希望你最終會遺忘她。沒有刻意地去遺忘,無所謂原諒不原諒,只是壓根想不起這個人!”
麻辣燙輕輕地抱住我,頭貼著我的脖子,我感覺有溼溼的液體流淌在我的肌膚上,我摟著她,默默地喝著酒。
我雖然知道麻辣燙有一個異樣張揚熱烈的靈魂,但是從來不知道她為了這份張揚熱烈需要克服多大的心理陰影,又需要付出多少的努力。
麻辣燙一直伏在我肩頭,我的半邊肩膀都已經溼漉漉的,她似乎要把童年、少年時的委屈和痛苦都哭出來。我一杯杯地喝著酒,想著她小時候躲在角落裡,看許秋和爸爸談笑,無論她如何努力,爸爸都看不到她,她只能轉身去找媽媽,卻發現連媽媽也看不見她,她只能一步步退回自己的小黑屋,小黑屋裡還有許秋給她備好的釘子,隨時等著扎她。想到我小時候,媽媽給我做衣服,按照最時新的樣式做,我穿上後所有人都以為是買的。她自己捨不得買蕾絲睡衣,可捨得給我買蕾絲裙子。爸爸給我用破輪胎做橡皮筋,我有了一條全班最酷的橡皮筋,每次下課,我都大喊“誰要跳皮筋?”所有女生都圍著我嚷“我玩”,我得意、快樂地笑著,可這麼愛我的人竟然一個已經去世,一個正被病魔折磨。
不知道是憐惜她,還是憐惜自己,不知不覺中,我也開始掉眼淚,兩個人抱著頭,淚水嘩啦嘩啦地往下掉。
哭了很久之後,我問出了心中的另一個疑問。
“麻辣燙,你能給我講一下你第一次是怎麼見到宋翔的嗎?”
麻辣燙已經有七分醉,聽我提到宋翔,她笑了,“五年前,不對,已經快六年了。六年前,我的腎臟出了問題,只能等待器官移植,卻一直沒有等到合適的器官。爸爸年輕的時候,在西藏工作時受過傷,不能捐獻器官。媽媽想給我一個腎,可醫生說她身體不好,手術危險太大,我也堅決不同意,我和媽在下的關係就是在這個時侯緩和了一點兒。後來我的腎臟漸漸衰竭,血壓上升,壓迫視網膜,我的視力逐漸弱化,到後來近乎完全失明,卻仍然沒有合適的腎臟。媽媽再次提出她要給個我一個腎,爸爸沒有辦法,只能帶我們去美國,看那兒的醫療技術能否進行安全的手術。美國的醫生檢查完媽在下的身體後,也反對進行手術。本來已經絕望,沒想到我運氣很好,在美國,我等到了合適的腎臟。”
“你就是那段時間遇到宋翔的?”
“嗯!那段時間,我非常悲觀和絕望,不明白老天讓我來世上一趟究竟是什麼用意?我從來沒有快樂過,本來以為許秋離開中國,我獲得了新生,可老天又讓我生病,似乎老天就是要不停地折磨我。我總是一個人坐在黑暗的角落,和誰都不說話。我有整整三個月一句話也不說,不管媽媽如何哭著求我,我都不說話。後來有一天,我聽到一個人在哭,我從來沒聽過一個男人能哭得那麼傷心,令我都想和他一起哭。我終於從自己的黑暗中探出了一個觸角,我問他:‘你為什麼哭泣?’他居然聽得懂中文,停止了哭聲,似乎很驚訝角落裡除了他還躲著一個人。大概他看到我眼睛上的紗布,就問我:‘你的眼睛怎麼了?’我告訴他:‘因為我上輩子做錯了事情,上帝要懲罰我,所以讓我變成瞎子。’他說:‘不是的,上帝只是為了讓你今後的色彩比別人更絢爛,所以現在給你黑暗。’後來我又在那個秘密角落裡碰見過他,他給我讀書,陪我說話,他給我的黑暗世界中投入最燦爛的陽光。他真是我的天使!就在我遇到他的第三天,醫生告訴我有了合適的腎臟,我激動地要忽視推我到秘密角落,想把好消息第一個告訴他,可我卻再沒見過他。我問媽媽和護士,沒有一個人說見過這樣一個人,他就好像是我幻想出來的天使,牽著我的手走過最黑暗的日子,等我見到陽光時,他卻消失在陽光下。”
麻辣燙唇齒不清地問我:“你說,我怎麼可能不愛守護自己的天使?”
麻辣燙終於醉暈過去,我也渾身發軟,給大姐打電話,請她來接我們。
大姐和老闆兩個人才把麻辣燙和我塞進車裡。麻辣燙在醉夢中又是笑又是哭,一會兒叫媽媽,一會兒又叫爸爸,一會兒叫我的名字,一會兒叫陸勵成的名字,一會兒叫宋翔的名字。
我突然拍車門,大叫:“我要下車。”
大姐氣結:“你還想幹什麼?”
我搖搖晃晃地爬下車,招手攔計程車,“我要去見一個人。”
大姐要拉我,沒拉住,我已經鑽進計程車,報上了地址。大姐無奈,只能給司機一張一百元,囑咐他送我到目的地。
我頭重腳輕地走著,等晃到門口,一邊拍門,一邊身子往下滑。宋翔一開門,我就整個趴到了地板上。
他忙把我抱進去,放到上,又想給我去泡茶,我拽住他,“宋翔,你究竟愛不愛麻辣燙?”
他淡淡地說:“你喝醉了,我去給你倒杯茶。”
他想起身,我一把圈住他的腰,組織他離開,“我很清醒,從沒有過的清醒。你告訴我,你究竟愛的是麻辣燙,還是愛她體內許秋的腎臟?”
他本來正在拉開我的手,聞言身體劇烈的一震,臉色剎那間蒼白得一點血色都沒有,好一會兒之後,他才失魂落魄地問:“她知道了?”我想哭,卻哭不出來,只能笑,“沒有!你們都瞞得如此辛苦,我怎麼敢讓她知道?”
他緩緩地彎下身子,坐在了地板上。我躺在上,恰好能看見他的臉,他的眼中全是哀傷,沉重得似乎下一刻就會壓垮他,而他眼中那個小小的我,何時已經淚流滿面?我不是一直在笑嗎?
我去遮他的眼睛,“不要這樣看著我,我沒有怪你,我永遠不會怪你。”
他把我的手按在了他的臉上,掌心一片冰涼。他的聲音從我的指縫間傳出,低沉得我要凝神才能捕捉到。
“我到美國後,在一次朋友聚會上認識了許秋,她太光彩照人,沒有人能無視她。她對我似乎也青眼有加,我約她,她沒有拒絕,所以,我們就開始約會,水到渠成地成為了男女朋友。周圍所有的同學、朋友都祝福我們,說我們是男才女貌、男貌女才,天造地設的一對。許秋比我早畢業、早工作,她的性格很好強,工作上肯定壓力很大,有時候脾氣會有點兒暴躁。我那個時侯年輕氣盛,不但幫不上她,還不能包容她,常常和她吵架。後來,我們決定遠離都市,好好談一談。我們坐飛機到鹽湖城,然後從那裡租車到黃石公園。我的原意是想借山水,兩個人好好溝通一下,可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又吵了起來,越吵越兇,她氣得大叫:‘我們分手!’當時我們前面有一輛房車,開得很慢,我心頭憋著火,看是虛黃線,允許越道超車,就猛踩油門,開刀了對面的車道上,想要超車。我不記得她當時說了什麼話,只記得我也非常生氣,就衝她大叫:‘你想分手,那我們就分手,沃野永遠不想再見你!’聽到她的驚叫聲,我看到一輛吉普車飛速地開向我們,我猛打方向盤,可是已經晚了,和吉普車相撞後,我只感覺車在不停地翻滾,然後我就失去知覺了。等我再醒來的時候,腿骨折斷了,可她卻在重危病房。我不停地想上帝祈求,希望能原諒我,可他還是帶走了許秋。許秋的爸爸在她彌留的三天內,頭髮足足白了一圈。許秋去世的時候,他差點兒要當場殺了我。他不停地罵我是兇手,質問老天為什麼帶走的不是我,而是許秋。他不知道,我真的寧可撞死的是我,活著的是許秋。”
難怪他會如此理解我的父親,原來他們有類似的經歷,我當時就該想到的,這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理解。
我的掌心中有濡溼的液體,沿著我的指縫,冰涼地滴落。
“我總是想著車禍前我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那好,我們就分手,我也永遠不想再見你。’如果這世上能時光倒流,我願意下十八層地獄,去挽回我所說過的話。”
我不知道能說什麼,我只知道自己的新很痛很痛,他的淚水似乎全變成了尖銳的刺,刺在我的心上。
“你愛麻辣燙嗎?”
他回答不出來。
他轉過了頭,眼睛看著別處,清晰地說:“我愛許秋。”
我的身子無法剋制的抖著。
他站起來,拉遠了和我的距離,就如在我和他之間劃下天塹,“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能來就能回去。”我歪歪扭扭的走到門口,拉開了門,卻又轉身看向他,“麻辣燙值得一個男人全身心地愛她,而不是一個人贖罪和自我懲罰的工具。”
我暈暈乎乎的走出大廈,我的眼淚如決堤的河水一般開始瘋狂地墜落。如果我愛的人愛的是一個活人,我可以比她更美麗、比她更溫柔、比她更體貼,可誰能告訴我,如果我愛的人愛著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我該如何去爭取?
死亡將美麗凝固,將醜陋淡化,將內疚擴大,將瞬間變成永恆。不管麻辣燙的母親有多美麗溫柔,她的父親仍然用一生去懷念亡妻。在許秋已經凝固的美麗前,我微賤如草芥。
我邊哭邊走,邊走邊哭。
深夜的街頭並不安全,三個喝醉的人經過我身邊時,攔住了我,“小姐,不要一個人喝酒呀,和我們一起去喝一杯。”
我低著頭,想繞過他們,他們卻幾個人散開了將我圍起來,“哭什麼?我請你去喝酒,要哭哥把肩膀借給你。”男子一邊說一邊來拉我。我哭叫起來,“放開我,不然我報警了。”
他們鬨笑,“警察叔叔要來了,我們好怕呀!”
“放開她!”宋翔的聲音突然響起,他竟然一直跟在我身後。
三個男的看宋翔衣冠楚楚的樣子,大笑起來,“就你小子還想替人出頭?都不夠我們一個人打的。”一邊說著,一邊把我又往他們身邊拽。
拽我的人還沒反應過來,砰的一記拳頭,結結實實地打在他的下巴上,他踉蹌著向後退去。宋翔沒等另外兩個人反應過來,轉身就連著一腳一拳踢打在另一個人的小腹上,那人痛得彎下了腰,蹲在地上起不來。第三個人此時才擺好打架的姿態,怒吼了一聲衝上來。
我撿起他們丟在地上的啤酒瓶,他剛衝到宋翔面前,我一啤酒瓶子砸到他後腦勺上,他搖搖晃晃了兩下,臉上的表情很戲劇化,不能相信地瞪著我們,“你丫的夠狠……”昏倒在地上。
起先被打到臉的人已經緩過勁兒來,正想著和同伴前後夾擊宋翔同伴卻突然被我砸昏,他落了個空。宋翔回頭甩了甩手,看著他問:“還要打嗎?”做了個邀請的姿勢。
他連連後退,“不打了,不打了!”
宋翔拽住我的胳膊就走,走了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手上還有半個玻璃瓶子,左右看看,沒有垃圾桶,只好仍拿在手裡。
他不說話,一直大步往前走。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只能跟著他走,走了很久以後,我小聲說:“我走不動了。”
他好像沒有聽見,仍然走著。我堅持了一會兒,大聲說:“我走不動了。”
他仍然不理會我,我吼出來:“我走不動了!”
他終於停住腳步,看向我,我毫不示弱地回瞪著他,別以為你幫我打了一次架,我就欠你人情。
他招手攔計程車,所有的車遠遠地看見我們時,逐漸放慢速度,等到近處看清楚我們時,卻忽的一下子加快速度跑掉了,明顯就是拒載我們。
宋翔和我一個文質彬彬,一個弱質纖纖,怎麼看都不會是被拒載的對象呀!宋翔突然盯著我的手問:“你拿著半個玻璃瓶子做什麼?還想打架嗎?”
我反應過來,可憐兮兮地說:“沒有垃圾桶。”
他呆了一下,爆笑出來,“你砸人的時候可不像個好市民。”
他拿過我手中的破瓶子,打量了一下四周,可看路面乾淨,沒能下手,就又塞回給我,“你還是拿著吧!”
我沒忍住,也笑了出來。把手背到身後,藏起瓶子。
兩個人上了計程車還一直笑,我說:“你打人可真夠狠的,說出手就出手,一聲招呼都不打,還專往人薄弱部位招呼。”
他抿著唇笑,“你也沒客氣,一瞬前還哭得若梨花帶雨,一瞬後就掄著啤酒瓶往人腦袋上招呼。”
我們相對大笑,可笑著笑著就笑不出來了。彼此都移開了目光,看向窗外。計程車的玻璃窗上是一層水汽,我無意識的寫著字,等驚覺時,發現全是宋翔的名字。霓虹閃爍中,無數個他的名字忽明忽暗、忽清楚忽暗淡,我的淚又盈上了睫毛。我努力地眨眼睛,將眼淚眨掉,又伸手去抹他的名字,一個一個都吐掉,玻璃漸漸乾淨透明,可我知道他刻在我心上的名字,沒有任何辦法擦去。
等我擦乾淨所有他的名字,側過頭時,卻發現他的目光正從乾淨的玻璃窗上緩緩的移到我臉上。他的眼睛深黑得靛藍,如荒野中燃燒著的火焰,燒著他,也燒著我。他忍不住俯下身子,我急促的喘著氣,也向他靠近,明知道投身火焰是焚身之痛也顧不得了。
計程車突然停住,我倆的身子都是一震,他的腦袋猛地一偏,唇輕輕落在我的額頭上,“對不起!”
我緊緊的抱住他,明白他這聲“對不起”是拒絕也是告別,眼淚終於沒法忍住地再次滑落。他也緊緊地擁著我,胸膛急劇地起伏著,可只一會兒,他用力推開了我。
我緩緩將手從他手中抽離,他的手漸漸鬆開,卻在最後一瞬又握住我的指尖,可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又放開了,替我打開車門,“我不送你上去了。”
我挺直背脊,不敢回頭的走著,一進大廈門,愣住了。
大姐的這棟大廈,一樓的一角擺著幾組,有自動咖啡售賣機,旁邊是小噴泉和高大的綠色盆栽,是一個很不錯的聊天的地方。此時,陸勵成和大姐正坐在上喝咖啡,外面的路燈亮過室內的幽暗燈光,從他們坐的位置恰能清楚地看到外面。
大姐的面色很震驚,一直盯著我,陸勵成卻是淡淡地吸著煙,氤氳繚繞的煙霧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我走過去,坐到他們對面。
大姐問:“你醉糊塗了,對嗎?”
“現在是清醒的。”
大姐不知道能說什麼,只用眼神表示著不贊同。
陸勵成的聲音冷冷地從煙霧中飛出來:“你臉上的傷才好不久,不要好了傷疤忘了疼。”
我現在心內只有悲哀和絕望,對他的嘲諷沒有任何感覺。
“大姐,我想和陸勵成單獨說會兒話。”
大姐點了下頭,站起來。陸勵成也立即站起來,笑著和大姐握手告別。可等大姐一離開,他的臉色立即寒若冰霜。
我低下了頭,不去看他,只想將自己的想法表述出來,“之前我一直覺得宋翔是麻辣燙的良配,可現在我不這麼覺得。我知道我沒有權利干涉任何人的感情,但是我仍想說,如果你喜歡麻辣燙,請去追求她。”
陸勵成狠狠地吸著煙,最後將菸蒂用力擰滅在菸灰缸中,“你覺得宋翔是你的良配了?”
“不!”我悲傷的搖頭,“就在剛才,他再次清晰明確地告訴了我——他不會愛我。”
“那他的表達方式可真夠特別。”
“陸勵成!”我警告地盯著他,“不要對你不知道的事情發表評論。你現在已經大佔上風,也許過幾日宋翔連MG的工作都會丟掉,何必表現得如此沒有君子風度?”
他低著頭,取出一根菸要點,卻點了幾次都沒點著。從我的角度看過去,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眉峰冷峻。
煙終於點燃後,他連吸了兩口,抬頭看向我,微笑著說:“宋翔是很有君子之風,所以你去投懷送抱,他都不要。”
我只覺得所有的血都往腦袋裡衝,立即站起來,轉身就走。
進了屋子,我的臉仍是緋紅,大姐擔心地問:“怎麼了?”
我搖頭,“沒事,麻辣燙呢?”
“在屋子裡睡覺,剛回來的時候吐過一次,又哭又笑,一會兒找你,一會兒又要給宋翔打電話,沒人接,就給陸勵成打電話。她在電話裡又哭又喊,陸勵成以為你們出事了,嚇得立即跑過來,等人過來,她卻已經睡安穩了。”
“麻煩你了。”
“互相幫助。下次我醉酒的時候,你記得來接我就可以了。”大姐將泡好的玫瑰花水遞給我,“我今天算是真正服了陸勵成,難得他已經大獲全勝,卻仍不驕不躁、不卑不亢,自始至終沒有說過宋翔一句是非。問問自己,我是完全做不到。宋翔的精神狀態如何?”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這個問題,真正折磨宋翔的不是MG的勝敗得失,“他還好。”
“那就好。畢竟這次的挫折很大,不管別人怎麼議論,他首先要能過自己這一關。”大姐向屋子裡走去,“我先睡了,你也早點兒休息吧。”
“嗯。”
我沒回自己房間,去了客房,摸著黑爬到麻辣燙身邊躺下,她皺著眉頭,喃喃地說著什麼,睡得很是不安穩。我輕拍著她的背,如安撫做了噩夢的嬰兒。她往我身邊靠了靠,頭緊緊挨著我的肩膀,唇角含著微笑。
我在心裡默默地說:只願你永遠都不知道。
麻辣燙的手機響起來,是宋翔的電話號碼,相比他回家後發現她找過他。我把手機調成靜音,扔到了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