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憐憫地凝視著我說:"皇阿瑪這麼多年一直如此疼你,固然是因為你心思聰慧靈巧,盡心服侍!可更重要的是因為你是這紫禁城中罕見的一直沒有利慾心的人,從無爭權奪利的心,沒有偏幫過任何人,沒有打壓過任何人,只是一心一意地服侍皇阿瑪。以後你也要如此!"
"你這些年表面上看起來確是風光無限,一個李德全,一個你,不要說一般大臣,就是我們這些阿哥和娘娘見了都是臉帶三分笑,可這紫禁城暗地裡不知多少人嫉恨於你!你能一直平安無事,不是因為八哥是你姐夫,也不是因為你和我,和十哥,十四弟要好,而是全憑皇阿瑪的寵愛!你若參予進我們的爭鬥,你會失去皇阿瑪對你的信任和疼寵,你若失去了皇阿瑪的寵愛,那歷年積攢下的怨恨會盡數發洩出來!若曦啊!到那時你怎麼受得了那份苦呢?"
"再說了,這本就是我們男人之間的爭鬥!我們如此做,是為了自己的慾望私心,想要更多的尊榮,更多的權利,想要坐到那個最高的位置上。不管結果,都是我們應該付出的代價。可你憑什麼為我們的慾望而犧牲呢?這不是你應付出的。"
我捧著頭,痛苦地問:"為什麼?為什麼非要提醒我這些?我不想知道!"他柔聲道:"八哥是你姐夫,更何況你還……,就是十哥,十四弟也是你很難割捨的人,可你又已經答應了四哥,我怕你一時感情用事捲進我們的爭鬥。我知道眼看著一切的發生讓你痛苦,可如果參合進來你會更痛苦!"
十三默默喝了會酒,嘆道:"這就是帝王家!無可避免的爭鬥和痛苦!沒有人能阻止!就是睿智如皇阿瑪也只能無奈地目睹著一切的發生,何況你呢?若曦!我只要你將來跟著四哥,好好對他。別的事情你都不要理會,誰勝誰負,是我們之間的事情。"
十三拍了拍我背道:"我們可是說好今日要大醉一場的,不要再談這些俗事,喝酒!"
我碗到立幹,只想快快醉死過去,再不要面對這些事情!十三也好似有意要灌醉我,一碗接一碗地給我倒酒。
不大會功夫,我已經眼光迷離,只知道喃喃說-喝-!然後就是我醉酒的一貫風格,頭一歪黑沉沉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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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起床時,發現自己合衣躺在床上,忙掀開被子想要坐起,頭一陣疼痛,又坐了回去。緩了緩,才起床洗漱。笑問玉檀:"昨兒晚上你回來時,我在屋子裡嗎?"玉檀笑道:"我回來時,看姐姐已經睡下了!"我點點頭,沒再說話。
待到去當值時,已經晚了,所幸萬歲爺上朝未歸,晚到一點倒不至於有大礙!喝了濃濃一杯茶後,才頭腦清楚了些。正在煮水,王喜快跑而進,臉色凝重,低聲道:"姐姐今日一切留心,萬歲爺下朝了!"我看他臉色不對,想再問幾句,他卻已經轉身匆匆而去。
我靜了靜,選了康熙平日最喜歡的茶具,沖泡好後,又特地涼了一下,待到比康熙日常喜歡的溫度稍高後,才託著茶盤小碎步悄悄而入大殿。
入目處,從三阿哥到十七阿哥,幷康熙的表弟、領侍衛內大臣公鄂倫岱,領侍衛內大臣公阿靈阿,內大臣明珠之子、翰林院掌院學士揆敘等滿族重臣黑壓壓跪了一地。康熙臉色鐵青,雖滿屋子人,卻落針可聞。
我心中一動,莫非今日就要宣佈廢太子?輕輕將茶盅放置於桌上,人還未來得及行禮退下,康熙猛然端起茶盅朝四阿哥身上砸去,我立即跪倒在地上,一時心中驚痛懼怕,大氣也不敢喘。
四阿哥不敢閃避,任由茶盅帶茶湯盡數打在身上,上身立即溼了一片,茶盅順著袍子滾落到地上,滴溜溜的打著圈,死一般的沉寂中青瓷撞擊地面的脆響擊打在人心上,聲聲都是天子之怒,讓人驚顫!
我俯頭跪在地上,一面傷痛,一面慶幸茶湯不算燙!腦中細細琢磨過去,卻無半點頭緒,只知道今年太子會被廢,可四阿哥會有什麼事情呢?轉而一驚,十三阿哥!如果現在的歷史是我所知道的歷史的話,最終是十三有事情,而非四阿哥!一面是放下了心,可一面又難受起來!
康熙冷冷地道:"朕早已有旨-諸阿哥中如有鑽營謀為皇太子者,即國之賊,法斷不容-,你卻命人通過各種渠道散佈流言蜚語,大肆宣揚太子胤礽的惡劣行跡,在滿漢官員以及京師與江南士民中製造倒太子的輿論。還揚言胤礽的儲君之位並不穩固,隨時可能再次被廢黜。好個陽奉陰違的雍親王!"
康熙一面說,四阿哥一面磕頭,回道:"此事絕非兒臣所為!"康熙盯向領侍衛內大臣公阿靈阿和翰林院掌院學士揆敘,兩人都-砰砰-磕頭道:"臣有罪!臣知罪!可此事實在與四王爺不相干!是臣等私自行動。"一面說著,一面閃閃避避地打量四阿哥神色。
康熙猛然一拍桌子怒道:"你們可真是忠心耿耿!眼裡還有朕嗎?"怒指著四阿哥道:"他們這兩三年來和你暗中往來,何地見面,何人在場,都有證據。若非為你,難道如此做是為了他們自己?是他們謀太子之位?"
四阿哥眼色沉沉掃過阿靈阿和揆敘,磕頭頓首道:"兒臣雖與他們有過接觸,但從未指使過他們此事!"
我心中微動,看向八阿哥,他面色肅然,目光如水,淡淡凝視著身前的地面。腦中忽地閃過他說過的話-不要是老四!否則只會受罪,反倒枉費我如今的一番心血!-剎那一切都已明白!這是他為四阿哥布的局!好個一箭雙鵰,打擊了太子,又可以剷除四阿哥。藉助四阿哥瞭解太子動向,扳倒太子,太子大勢已去,立即向四阿哥下手。而阿靈阿、揆敘定是既負責四處散佈謠言,為八阿哥倒太子的行動製造聲勢;又負責八阿哥和四阿哥之間的消息互通。此時四阿哥有口難辯,因為的確與阿靈阿、揆敘有過私下來往,而往來內容又都不可告人,甚至只怕比散佈謠言更嚴重。先有人向康熙密告此事乃四阿哥所為,再阿靈阿、揆敘此番惺惺作態一力維護四阿哥的樣子更是讓康熙連懷疑之心都無,他們越是不承認乃四阿哥指使,康熙就越發相信,越發憤怒!受太子結黨營私案的影響,再加上對阿哥謀求皇位的忌憚和深惡痛絕,康熙怎能不怒?此番雖沒有謀逆舉動,但康熙也絕對不會輕饒四阿哥的。想通此節,才真正明白十三阿哥十年幽禁就是為此。
我盯著八阿哥,這個局絕非短時間內佈置的,散播謠言動搖人心非短時間內能奏效,而他和四阿哥的互通消息早在十四阿哥抗旨去草原時就已有,他只怕兩三年前已經想好一切。就連阿靈阿、揆敘肯定都是一步步誘導入觳,此時他們若招認是八阿哥,那他們一樣獲罪而且再無翻身機會,可若他們栽贓給四阿哥,八阿哥卻是他們的翻身資本。這些只是我這一瞬時推斷出的,至於阿靈阿、揆敘是否還有其它把柄握在八阿哥手中,或還有其它交易就非我所能知道的了。
腦中思慮越清楚,就越發驚歎,我知道雍正手段酷厲,明白能被雍正視作對手的人也絕非泛泛之輩。可我一直看到的都是他柔情似水的一面,漸漸忽略了他是歷史上的-八賢王-,今日才真正直面了他的另一面,他忽地眼光投向我,兩人目光輕觸,他波瀾不興,冷淡地掃過我,又垂目凝視著地面。
十三阿哥忽地站起,上前幾步跪倒在康熙跟前,四阿哥叫道:"十三弟!"十三阿哥恍若未聞對康熙磕頭道:"事已至此,皇阿瑪遲早會查出真相,兒臣就自己招了吧!此事乃兒臣暗自授意阿靈阿和揆敘,假借四哥的名義四處散佈謠言。"說完側頭看著阿靈阿和揆敘說:"事已至此,無謂再多隱瞞,既然已經全部攤開,就誰都別想逃!"說著眼光從八阿哥臉上冷冷掃過。
十阿哥抬起頭,朗聲道:"十三弟這話倒是稀奇,誰不知道你和四哥一向形影不離!難道你的意思不就是四哥的意思嗎?"我盯向十阿哥,不知自己該怒該傷。我一直在怕這一幕,但這一幕終於在我眼前上演了!
康熙冷冷目注著十三阿哥,十三阿哥磕頭道:"皇阿瑪只管問阿靈阿和揆敘,兒臣之言是否屬實自可知!"
康熙看著阿靈阿和揆敘,極其冰冷地說:"實情究竟如何?"阿靈阿和揆敘一時舉棋不定,十四阿哥猛地站起,上前幾步磕頭道:"據兒臣看,此事應非四哥所為!四哥心性寡淡,常在府中參禪唸經,平日又最是孝順體諒皇阿瑪心意!絕不會做出如此大逆皇阿瑪心思的事情。"
康熙凝視了十四阿哥一會,依舊盯向阿靈阿和揆敘,他們兩人磕頭道:"臣罪該萬死!確是十三阿哥示意!",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將事情前後始末一一道出,具體見面日期,私下相談內容,俱清除分明。康熙聽完擱於桌上的手緊緊握拳,目注著四阿哥喝問:"是胤祥所為嗎?"
我心中一緊,此問是個圈套!不管是與不是都不對!
四阿哥抬頭冷冷瞥了眼十三阿哥,極其重重地磕了個頭,額頭緊貼著地面沉聲道:"確非兒臣所為!兒臣也不知是否是十三弟所為!"
我心中一鬆,緊接著卻是無限悲哀!他這個頭是向十三磕的,一切已成定局!頭貼在地上,眼淚汩汩而落,在十三的威脅下,八阿哥被迫做了退讓,雖然沒有打垮四阿哥,可已經砍掉了四阿哥的左膀右臂,更重要的是讓康熙對四阿哥起了疑心。
康熙靜默了半晌,對著三阿哥吩咐道:"帶人把皇十三子胤祥幽禁於養蜂夾道,沒有聖旨任何人不得接近探訪!阿靈阿和揆敘交由刑部詳查議罪!"三阿哥忙磕頭領命。
十三阿哥向康熙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長身立起,隨侍衛而出,自始至終未再瞧過任何人一眼。緩步而出的十三阿哥,神色超逸出塵,姿態翩然隨意,不象受罰而去,更象赴美人之約而往,彷佛等著他的不是那個簡陋不堪,陰暗潮溼,有門沒窗戶,夏天熱得要暈,冬天冷得要死,養蜂人所住的工棚,而是-片月銜山出遠天,笛聲悠揚晚風前。白鷗浩蕩春波闊,安穩輕舟淺水邊-
康熙目注著十三阿哥漸遠的背影,忽露疲憊之色,對眾人淡淡道:"跪安吧!"說完起身,李德全忙服侍著出去。眾人低頭跪著直到康熙走遠後,才陸續起身靜默著退出。
人漸漸都散後,八阿哥才起身,掃了眼仍然額頭緊貼地面而跪的四阿哥,淡淡瞥了一眼直挺挺跪在地上的我,轉身慢步而出。九阿哥笑看了一眼四阿哥,又朝我笑點點頭,隨八阿哥出去。十阿哥起身看著我上前低低叫道:"若曦!"我沒有理會,他俯身欲扶我站起,我狠狠打開他的手冷冷道:"走開!"
十四阿哥立於門前,靜靜瞅著我和十阿哥,淡淡說:"十哥走吧!她正在氣頭上,不會和我們說話的。"十阿哥靜默了會,轉身隨十四阿哥離去。
我靜靜跪了一會,起身走到四阿哥身旁,他仍然額頭貼地而跪,紋絲不動。我低頭凝視著他彎成弓狀的背,我知道這個結果,甚至知道十三阿哥十年後安然得放依然心痛難耐,他在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面對這一幕,又不知道囚禁是否從此就是一生,是何等傷痛?更何況是為他而犧牲?
半晌後,強忍著悲痛,蹲在他身旁柔聲說:"他們都走了!你也回去吧!".我等了半晌後,他依舊身如泥塑,一動未動。我深吸口氣,淡淡說:"你打算一直跪下去嗎?十三阿哥就能跪回來了?"他背一緊,肩頭抖了幾抖,慢慢直起身子,看向我,眼神死寂卻隱隱烈焰燃燒,灼得人眼刺痛。我看著他胸前的茶沫,抽出絹子輕輕把粘在袍子上的茶葉拭去。
等我拭完後,他靜靜站起,轉身,一步一步緩緩離去。我蹲著目送他背影遠去。身邊少了慣常相陪的十三阿哥,他的背影絲絲淒涼。
想著昨日夜裡還與十三阿哥舉杯對飲,今日就是生離!想著他挑眉而笑的表情,想起他策馬帶我疾馳在夜色中,想起我們暢談闊論,想起他草原篝火旁的祝酒歌,想起他長身玉立和敏敏對視的英姿,再想著那個狹小潮溼陰暗的養蜂夾道,再也忍不住,坐在地上,壓著聲音哭起來!空落落的陰沉大屋中,我縮肩抱頭哭泣,只有迴盪在屋中的幽幽哭聲相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