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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心跡

    沙漠的氣候難料。剛剛是月朗星稀的好天氣,不過一會便颳起了陣陣陰風,吹著帳篷外的標旗呼呼作響,尉遲乙僧躺在臥榻之上,聽見塵土一顆一顆被狂風夾雜著砸了下來,落在帳篷頂上啪啦啪啦地響。

    剛想披衣下榻出去看看,外面卻鳴起了不得出帳的號角聲。風吹得緊,帳篷搖搖晃晃地幾乎被颳倒,可是不一會兒卻穩穩當當得立住了,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

    他聽著沙礫敲打帳篷的聲音,心中默默唸起了佛經。這種虔誠的禱告並未使得沙塵的攻勢減緩,反而越發猛烈了起來。帳篷上的響聲足足鬧了一夜,與馬的嘶叫聲、人的嘈雜聲交錯在一起,使整個原本寧靜的夜變得喧囂起來。

    在天將欲曙的時分,沙塵終於平息下來。他皺著眉頭睡了過去,被疲勞襲擊。

    醒來的時候他滿頭滿臉都是細細的沙粒,早有從僕替他打來一盆水讓他洗漱,水渾濁不見底。

    外面的喧鬧聲愈發大了起來,他掀來簾子出去,看見唐朝的兵士在指揮高昌國的俘虜進行傷亡者的搬運和清理事宜。在他的帳篷四周,被風沙埋沒了五個僕從。尉遲乙僧眉頭一緊,幾乎滾下淚來。“罪過罪過。”他們居然為了保護自己的安全,在風沙來時用身體壓住了帳篷,終而被埋沒在那一堆塵土之中。

    聖天和尉遲跋質卻不見蹤影,有人稟報說郡公受了傷,聖天太子正陪著一同照看,他忙亂地踱過去,那一處帳外早已站滿了畢恭畢敬的僕從和前來探望的其他國家的使節,畢竟這場災難中受到傷害的,是他于闐國的最受人尊敬的郡公——尉遲跋質那。

    他掀開門簾走進去的時候,見到聖天給他使了個眼色。他心領神會地微微一點頭,看向臥榻之上的尉遲跋質那。

    “有勞太子殿下和各位了。我父親的傷勢怎麼樣了?”他禮貌性地和帳內的人打招呼。其中包括唐王的得力干將李靖將軍、龜茲國的喀疏相國以及自稱是樓蘭國的那位蓮七姑娘。

    他微微蹙了蹙眉,在這些王公貴族之中,她的地位似乎不象他想象中的那麼卑微。

    他低頭看向尉遲跋質那,後者被吹倒的帳篷壓傷了頭部和腿骨,至今仍昏迷不醒。

    “父親,孩兒不孝,讓您受苦了。”哽咽地吐出一句話,他輕拭了一下眼角。

    “宿衛不必擔心,我們已經派人去請城中最好的大夫為郡公醫治。軍中也死傷了些許馬匹,需要及時供給。另外,還需要另外招募一些人手,也許會在燃燈城耽擱數日。”李靖將軍是同情達理之人,雖然外貌粗獷,實則內心細微。“在此期間聖天太子可安排下人服侍郡公多加修養幾日,再行不遲。”

    “有勞了。”他作了個揖,些過李靖,卻覷見蓮七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她不像是被唐兵壓迫的女子,倒像是被唐兵優待禮遇的上賓。

    “李將軍,這位姑娘是……?”他直言不諱地問道,倒把李靖問了個措手不及。

    “嗯、嗯,這位姑娘是善鄯國國王的義女,叫做、叫做……”

    “奴家叫做蓮七。”她吟吟一笑,向他拜了一下,“宿衛的記性和李將軍一樣讓人不敢恭維。”

    樓蘭國在兩漢時期早已滅亡,後改名叫善鄯。如今倒是仍然有人提及樓蘭這個名字,代替善鄯的國名,不過為數極少。他想起那份血書,蓮七自稱是樓蘭國人,他心下一陣疑惑,朝聖天太子的方向看去,後者正以同樣的目光看向他。

    早有大夫進帳前來診治,聖天太子安排大家挪至另外一個帳內歇息。“尉遲宿衛你留在這兒吧,我去陪陪客人。”他嘴上說著,眼中卻不捨地看向臥榻之上的尉遲跋質那,腳步有些遲緩地走了出去。

    他守在尉遲跋質那的身側,不由暗暗擔心起來,那名叫做蓮七的女子,雖然並無惡意,可是她的身份始終是一個謎團。她的目光時不時地落在他的身上,似乎知道什麼秘密。

    難道這件偷樑換柱的事竟會洩露不成?

    有些忐忑的,他站在郡公的身側,希望他能沒事。有許多事情,少了一個長者的建議還真的有些棘手。

    酒酣意濃之時,有僕從來報大夫診斷的結果,說是郡公性命暫無大礙,只是腿骨折裂,淤血凝滯,加上頭部的傷勢嚴重,怕是要耽擱一段時日。

    聖天鬆了口氣,舉杯向李靖道:“唐王鴻福齊天,保佑尉遲大叔性命無憂,我且敬將軍一杯薄酒,聊表謝意。”

    李靖樂呵呵地一飲而盡,捋著虯鬚道:“郡公大難不死,乃大喜也。老夫倒有一事有求於殿下,也好成人之美,雙喜臨門。”

    “請將軍明示。”聖天心下一驚,臉上露出些許止不自然的神色。

    李靖站起身,踱下座位來,邊走邊爽朗地高聲說道:“這位善鄯國的蓮七公主對尉遲宿衛一見傾心,求老夫做媒,玉成此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他將手輕輕作了個揖,心下暗叫不好,臉上卻堆起笑容,應聲道:“公主能傾心於我于闐國的臣子,聖天亦與有榮焉。只不過婚姻大事理應由父母做主,郡公病危之時,恐怕尉遲宿衛也無心談及此事。容我回去與之斟酌一二,不知將軍與蓮七公主意下如何?”

    “這……?”李靖呆在原地,雙眼彷彿請示一般看向坐在南首的蓮七,見她玉頸微傾,閉上了眼睛,便道:“老夫等著太子的好消息。”

    聖天略略恭身,放下酒杯道:“列位還請自便,聖天先行告退。”

    列席的賓客們頷首目送他出去,各懷鬼胎地笑。

    李靖坐到蓮七的旁邊,低聲道:“老夫已經把該做的做完了,希望公主別食言才好。”

    蓮七呡嘴一笑,“將軍放心,我會將一切查清楚的。”

    尉遲乙僧舒了口氣,吩咐僕從前去熬藥。大夫說郡公的傷勢已無大礙,只是須靜養數日。蹙起的眉頭剛剛舒展開,卻瞥見聖天一臉不快地掀開簾子踱了進來。

    匆匆斥退了閒雜人等,聖天太子愁容滿面,緩緩說道:”李將軍倒很有閒情雅緻,替你做了個媒。”

    “什麼?”尉遲乙僧失聲低喚道:“你答應了?”

    “沒有。我推說婚姻大事應該由父母做主,便藉故與你商量而退了出來,你可知道他要將誰許配給你?”聖天壓低聲音,說出一個讓他驚異不已的名字:“是那位善鄯國的的蓮七公主。”

    尉遲乙僧低頭不語,只是在帳內不停地踱著步子。末了,終於向聖天發問道:“你覺得這是李將軍的本意,還是那位姑娘的意思?換句話說,他們之間是不是達成了某種協議,蓮七姑娘的意思也就是李將軍的意思,而李將軍的意思在某些時間和場合中又代表了這位姑娘的意思?”

    “你是說這是一個圈套?”聖天挑了挑眉。

    “不知道,我總是隱隱約約覺得這件事情有些蹊蹺。怎麼突然想到給我做媒?照理說應該是給你……”說到這他臉色一沉,“莫非他們知道……”

    “我看未必。也許那位姑娘當真對你一見傾心。迫不及待想要與你結為連理,共攜白頭。”

    尉遲乙僧搖了搖頭,幽幽地道:“可是我一心向佛,無心嫁娶。恐怕是要辜負這位姑娘了。”他想起昨晚她一度熱切的眸子,嘆了口氣。這讓他想起一段謁子。“天女來相試,將花欲染衣。禪心竟不起,還捧舊花歸。”走到案臺之前,他揮毫潑墨將這段謁子寫了下來,運筆如飛、矯健若奔。

    “這是……”聖天看向他,不解地問。

    “如果李將軍再提起這件事情,你就託他將這個交給那位姑娘。”

    聖天接過,揉揉眉心道:“事情恐怕很棘手,不象你想象中的那麼簡單。”

    “難道說你讓我答應這門親事?”不自覺地他將聲音略略提高,忘記了尊卑之分。

    聖天做了個手勢,道:“尉遲宿衛,你答應也罷不答應也罷,別忘了你的身份。”

    尉遲乙僧低下頭,沉吟道:“太子教訓的是,一切聽憑您的吩咐。只是無論如何,我不會答應迎娶那位姑娘。”

    聖天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一切等尉遲大叔好轉後我們再斟酌不遲。”他捏著那張紙,“這個,你還是親自交給她比較好。但願她能就此罷休。”

    尉遲乙僧怔在原處,口中只是唸叨著那兩句謁子:“禪心竟不起,還捧舊花歸。”

    酉時過後,尉遲跋質那甦醒過來,帶著一臉倦容和傷痛,看見聖天太子和尉遲乙僧站在自己身側。

    “尉遲大叔你醒了?”聖天放下一顆懸著的心,微笑起來。

    “父親,我和太子都很擔心你。”尉遲乙僧恭敬地說,揮了揮手,讓僕從送上熬好的藥湯。

    看見他們面色凝重,尉遲跋質那問道;“出了什麼事嗎?”

    摒退掉閒雜人等,聖天太子為他親自端上藥汁,哺餵躺在床上半坐起的尉遲跋質那。

    “李將軍要為太子做媒,將那名據說是善鄯國的公主蓮七姑娘許配給太子殿下。”聖天邊說著,邊用眼睛看著和自己互換身份的尉遲乙僧——他才是于闐國真正的太子。

    尉遲跋質那皺了皺眉,道:“太子可願意?”

    “我一心向佛,自然是不願意的。”尉遲乙僧恭敬地說道,雙手合十擺放在胸前,一臉肅穆。

    “這件事要重長計議。不妨先含糊其辭,打探一下這其中有無陰謀才好。”尉遲跋質那躺回床塌,喝下聖天為他親自端上的藥汁,點了點頭。

    “那我先行告退了。”尉遲乙僧徑自退了出來。

    他瞥見帳外一個身影一閃而過,身手很是矯捷。

    “誰?”他低聲喝了一句,警覺地追了上去。

    前面的人似乎知道有人跟蹤而至,奔到一座沙山附近,便停下腳步,緩緩地轉過身來。

    “原來是你。”尉遲乙僧抖了抖衣襟,質問道:“蓮七公主為何躲在為父的帳外窺視?”

    蓮七笑道:“怪只怪太子殿下將身份掩飾得很好,倒讓奴家費心了。”

    “公主的意思,乙僧不明白。”

    她挑了挑眉,換了種嚴厲的口吻問道:“善慧,我來問你,你當真不記得我了麼?當真不記得你許下的諾言?”

    善慧這個名字讓他想起聖天和他說過的一個傳說。他一直覺得聽完之後耳熟能詳,腦海中也似乎出現了一位笑意吟吟的青衣女子,捏著七莖蓮花,向他走來。這個影象和燃燈寺的那尊泥塑、站在黃沙漫天的征途之上的蓮七重疊起來,讓他隱約捕捉到了記憶深處的某些事物。

    “你是……?”

    “我是瞿夷,前世在此地許你五莖蓮花的女子。你曾答應過今世娶我為妻以償前緣的。”蓮七凜然道。

    是了。他想起來了。

    “願我後生,常為君妻,好醜不相離。”她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確許下了一個諾言,可是那是權宜之計,為了師傅的叮囑,為了普度眾生而無奈許下的一個諾言。燃燈佛在昇天的時候在他的額間點下一枚紅色的硃砂佛痣,對他說道:“勿壞法身,切記切記!”他不能為了一個女子而改變自己的初衷。

    “公主請回吧。聖天早已將一顆心交與佛祖,生生世世不問男女之事。前世今生甚至來年都不會娶妻生子。”

    “你……”蓮七逼迫道:“你若不遂了我的心願,我便將你和尉遲乙僧互換身份的事說與李將軍聽了。到時候唐王怒起,也許會派兵征討于闐國。那時候太子殿下就是想一心向佛,恐怕也於事無補了。”

    尉遲乙僧和她對視良久,終於嘆了口氣道:“那麼除了約為婚姻,聖天任憑姑娘處置。”說罷,便拂袖而去。

    “佛祖有云:出家人不打誑語。善慧,你不能不信守諾言。”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他不曾回頭,一面低聲頌著《法華經》,一面加快腳步走了回去。

    “善慧你會後悔的。”蓮七站在原地,悽悽地說道,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痛下決心。

    父皇的本意,是讓他與真正的尉遲乙僧互換質子的身份,乘唐軍稍有懈備,重返于闐國,待父皇百年之後即位。

    可是他對皇位並無興趣。他只是一心向佛,潛心研習畫理,如此而已。

    或許假扮的聖天太子比他自己更適合這個皇位。

    去往大唐成為質子,也許能在大唐的地域裡學到更多的畫藝技巧和更高明的佛理。地大物博、人傑地靈的長安在此刻不僅不是一個囚籠,反而成為一個嚮往之所。

    若能如此,那麼即使李靖將軍知曉他的真實身份,也無關緊要了。

    尉遲乙僧想到這一點上,信然踱步向著李靖將軍的帳中請求拜謁。

    “快快有請。”李靖將軍剛剛卸下鎧甲,一身寬袖長袍立在帳中,仍是威風凜凜。

    “尉遲宿衛深夜造訪,可有急事?”摒退左右,李將軍問道。

    “我有一物呈請將軍過目,將軍看罷便知。”他吩咐隨從捧上一尊和田黃玉製成的玉琮,方柱形的柱體上是層疊著的四方形,代表大地,中間有一個圓孔,代表上天。

    “這是……”李靖心下明瞭,臉上卻故做疑惑。

    “這是于闐國太子的信物,將軍想必也知道。”

    天圓地方的造型代表著權力與地位的象徵,加上難得一見的名貴黃玉,能隨便捧出這樣印信的人,身份毫無讓人懷疑的理由。

    “宿衛捧來這個,是想告訴老夫你才是真正的太子?”李靖捋著鬍鬚,淡然道。

    “是的。聖天和乙僧在出發之前互換了身份,原本我父皇希望我能回到于闐繼承皇位,可是我改變了初衷。我決定把身份繼續下去,我仍然是尉遲乙僧,太子仍然是太子。由我和家父陪同李將軍回長安,讓太子回于闐繼承皇位,李將軍意下如何?”

    “太子這又何必?”

    “難道李將軍讓蓮七公主打探我和太子的真實身份不是為此嗎?”

    李靖哈哈大笑了兩聲道:“太子果然是聰明過人。你看我為太子所牽的這根紅線,太子是否賞老夫一個薄面,應了這門親事。畢竟這對於闐和善鄯國來說,都是好事。”

    “我正是為此事而來。”尉遲乙僧作了一個揖道:“我和李將軍說明我的身份,答應一同回大唐,只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請將軍將蓮七公主許配他人吧,在下早已一心向佛,不問紅塵事了。”

    “這……恐怕不妥。蓮七公主對太子一見傾心,若是許配他人,公主想必不依。”李靖搖搖頭,為難道。

    尉遲乙僧蘸著水,在他的几案上寫了四個字。

    移、花、接、木。

    “太子殿下莫非已經找到這方木料了?”

    “李將軍若不嫌叨擾,不妨聽乙僧略說一二。”

    “是是是,老夫就聽‘尉遲宿衛’指點迷津。”李靖說著,吩咐僕役擺上酒菜,聽尉遲乙僧細細道來。

    他嘴上說著,心下卻有些罪惡感,過兩天,他會讓父皇將那座燃燈寺翻修一新,以此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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