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選擇了清華的經管學院,志願時我爸幫我填寫的,錄取自然毫無懸念。
關荷去了杭州,她爸爸的老家,她媽媽和她應該都很滿意。錄取通知書剛到,她和她媽媽就離開了。
她離開的第二天,我收到她的一封信,看郵戳是前一天寄出的。我爸把信轉交給我的時候,笑著說:“真是一幫孩子!有什麼話不能當面說?昨天你不是才去她家和她道別嘛?”
我爸說錯了,正因為我們不是孩子了,所以我們才開始拐彎抹角,當面一套,背地一套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是太想看這封信,因為信本身就意味著不能對人言。
最終,我還是拆開了信。
琦琦:
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而且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再回來。
記得高三第一學期,我考得最差的一次,我媽媽罵我不爭氣,讓她和爸爸失望,說是早知道我這麼不爭氣,她何必為我犧牲那麼多,我當時痛苦得都想自殺,你卻跑來告訴我你一直很羨慕我,我當時一點都不相信,因為明明是我一直在羨慕你。
你現在有沒有很震驚的感覺?那就是我當時的感覺!
你給我一個震驚,我還你一個震驚,我們扯平!
從小,媽媽就告訴我要努力,要很優秀,因為她為我犧牲很多,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我在她的鞭策下,一直努力地做著優秀的孩子。
小學咱倆雖然在一個班,可你好像很安靜,我對你沒什麼印象,只記得你和張駿是高老師的得意門生,數學學得很好,上初中後,看著你一次次在演講和辯論比賽中得獎,我有些意外,很難把巧口善言的你和我的小學同學聯繫到一起,我聽說你在外面混,有一堆社會上的朋友,大概出於對自己不瞭解世界的好奇,我有時候也會小小地羨慕一下你。
初三的時候,我們但到了一個班,坦率地說,我是欣喜鬱悶交雜,你竟然是班級第一,我是班級第二,我當時很不服氣,開始刻意接近你,不是有一句話叫“想打倒一個人就先了解一個人嘛”?我就是這句話的忠實執行者。在我的內壓力下,你終於接納了我作為你的朋友。你活得很放肆,壓根不在乎老師同學是否喜歡你,看著冷漠難進,實際卻是真性情的人,驕傲的我第一次開始欣賞一個女孩。
你的第一名只曇花一現,你後來的成績一直都比我差,可我並沒有為自己較強哦,因為我知道你根本沒有參與這場競賽,這只是我一個人的角力。這個時候,我是真心欣賞你,喜歡你,如果沒有後來,該多好!我的記憶會永遠停留在這個最美麗的時刻。
進入高中後,我感覺你變了,學習對你而言,不再無所謂,你雖然和我不在一個班,可每一次考試,我都把你作為敵人。
你節節攀升,直到最高。
看著一個不如自己的人,一點點超越自己,知道自己無法追趕的距離,我從不肯承認,到不得不承認我的確不如你,這個過程很痛苦。在這個痛苦過程中,朋友的砝碼越來越輕,敵人的砝碼越來越重。我開始瘋狂地嫉妒你,嫉妒你學習比我好,嫉妒張駿喜歡你,嫉妒你壓根不在乎,嫉妒所有人都關注你,所有老師都拼命對你好,連曾經喜歡我的小學同學都只談論你、忽視我。
嫉妒令我做了很多不光彩的事情。剛開始只是小動作,比如,在張駿的生日聚會上,我故意讓你在我之後去唱歌,只因為我瞭解你唱歌不如我,可張駿讓原本的尷尬變得浪漫,原來你現在才是所有人聚焦的焦點,壓根沒有人關心關荷是什麼樣。我的嫉妒心讓我越走越遠,我開始把目標對準了張駿。
對於你的優秀,感受到壓力的不僅僅是我,還有張駿。你太崇拜、信仰張駿,反倒忽略了他也會自卑、軟弱。
我向他傾訴著學習上的壓力,失敗的挫折感,他感同身受地安慰我,全心全意地開解我,我甚至告訴他我父親的事情,在他的天平上扔下了重重的同情砝碼。激發起他的保護欲。
我還把你說過的話告訴他,說你壓根不相信愛情,認為愛情只是幻覺。我已在在他面前說你最重視的只有學習,你絕不會讓任何人影響到你的學習。
我有意無意地做著破壞者,可當時,我還不承認,我告訴自己我和張駿只是互相關心的好朋友,我告訴他的也全是實話。現在我不再想為自己辯解,我的確曾不擇手段地想破壞你們。
最終,在他的堅持和你的坦誠面前,我知難而退,我的驕傲然我不屑於做黃薇那樣的女孩,其實,我在華麗的紗衣下,比她更不堪。我甚至不是因為喜歡張駿,只是單純地想讓你嚐到失敗的感覺,因為我討厭你!
當我糾纏於成功失敗時,其實我已經失敗了,可是我身在局中,早已迷路。當你告訴我你從小一直羨慕我,不僅僅是我的學習,還有我為人處世的態度,我突然就覺得自己很愚蠢。我怎麼可以因為失敗的學習,再去做一個失敗的人?如果爸爸地下有靈,他一定在為我感到羞恥!
我開始疏遠你,更書院張俊,我也在媽媽罵我不爭氣時,哭著和她大吵,告訴她我已經被她逼得想自殺。高三後面的日子,我過的很單純、很寧靜,我甚至不去看成績榜單,我質問自己,有沒有每天都盡力了?只要盡力了,我就安心睡覺。
張駿最後和你分手了,你和他都閉口不談,我無法知道原因,我不知道自己在這個過程中扮演了多重的分量,我很抱歉!
我不想虛情假意地說請原諒我,讓我們繼續做好朋友吧!我知道那不可能!一切發生過的事情就是發生了,與其辛苦地原諒,不如干脆地遺忘,就讓我們從此形同陌路,各自珍重,各自努力吧!
雖然你並不需要我的祝福,不過,還是祝你擁有最精彩的人生!
關荷
我把信反反覆覆看了三遍,覺得非常難受,卻沒有生氣憤怒的感覺,她壓根不用請求我的原諒,因為,我們都不是天使。她只知道我羨慕過她,卻不知道我也曾瘋狂的嫉妒過她。
我也忍不住地想,如果沒有關荷,我和張駿是不是不會分手?我沒有答案,因為如果沒有關荷,我就不會是現在的我,那我和張駿也許根本就不會在一起。
爸爸辦了去北戴河的公費療養,媽媽請了年假,他們決定帶著我和妹妹一起回媽媽的老家,給外公上墳,謝謝他保佑我順利考入大學,再一起去北京,送我入學兼旅遊。
爸爸和媽媽把我和妹妹召集到一起,說是要開家庭會,我納悶不解,最近的大事就是我要上大學,可這有什麼好商量的?
爸爸告訴我和妹妹:“這兩年,我和你媽媽一直在活動關係想調回西安,前端時間接到老同學的電話,我的工作已經基本落實,是一家福利待遇都很好的單位,給我的職稱也很好。你媽的工作還有點問題,不過,我和你媽媽商量了一下,怕錯過這個機會,以後的單位就沒這麼好了,所以決定我先調過去,等我過去後,再帶你阿媽活動,肯定機會更多。”
我和妹妹面面相覷,消息太大,也太意外,我們都沒有思想準備。
媽媽說:“我們一直沒和你們說,是怕事情沒成功,反倒會擾亂你們學習的心思,琦琦要去北京讀書,這事對琦琦影響不大,我和你爸的主要顧慮是璦璦,害怕璦璦會因為這事影響到學習。我們商量後,決定讓你爸爸先去先,我可以在這邊陪璦璦讀書,等璦璦高考後,再西安調,不過西安畢竟是省會城市,有很多挺好的大學,如果璦璦能早點過去讀書,也挺好,璦璦你自己怎麼想?是想留在這邊讀高中,還是儘量早點轉學到西安?”
妹妹猶豫著,媽媽又說:“琦琦從小獨立堅強,人又聰明,我和你爸爸不想限制她的發展,隨著她去闖蕩,璦璦從小好吃懶做,腦子不夠機靈,依賴父母習慣了,我和你爸爸想你在西安讀大學,父母就近,有什麼事情都可以照顧上。”
爸爸媽媽和妹妹激烈地商量著,究竟是留在這裡讀書好,還是去西安好。
我微笑著想,原來這就是聰明、獨立、堅強的結果,沒有人覺得需要問你的感受,也沒有人覺得需要為你操心,因為你很聰明,很獨立,很堅強。似乎亦舒說過一句話,男人愛一個女人時會覺得她又小又笨又可憐,需要事事操心;不愛一個女人時,就覺得她又聰明又強悍,根本無須自己關心。這句話其實不僅僅適用於男女之間的感情,還適用於一切愛與被愛的關係。
我開始整理自己的東西。
我現在最不想記得的就是張駿和小波,非常迫切地想把和他們有關的一切全部忘掉,他們早已離去,我也沒有必要再念念不忘。可是,真讓我把所有和他們有關的東西全部扔掉,我又狠不下心。
我把所有和張駿有關的東西,他送我的禮物,小學畢業的畢業合影,全部裝進一個大牛皮信封裡,再放進紙箱子,把那些和小波有關的一切,長城上撿的松果,嶗山上撿的石頭,牆上掛的地圖,和他在一起時畫的荷花,他送給我的小虎隊磁帶也全扔進了紙箱子,還有曉菲送我的東西,關荷寫給我的那封信,小學畢業留言冊……
所有的一切,我想忘記的一切全被我封存入箱子,好似這樣就可以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壓到歲月底下,不再傷痛。
我把箱子交給妹妹:“你能幫我保存嗎?如果將來搬家的時候,我不在家,這些東西就由你負責幫我搬到西安。”
妹妹看到箱子被掛曆紙封得密密實實,貼滿了透明膠,每個透明膠下都有我的簽名的封條,她很不樂意:“哼!你既然不相信我,為什麼要交給我保存?“
“你本來就喜歡偷聽我的電話,偷看我的東西,我交給你保存,但不想你偷看我的東西。你能不能答應?我能不能相信你一次?”
妹妹猶豫了一下說:“不看就不看,你的破東西不久那些書嘛!不過,作為我替你保管東西的報酬,你工作後,要給我零花錢。”
“沒問題。”
有了金錢的許諾,妹妹非常認真,把箱子慎重地放到了自己的床底下。
我環視著這個屋子,有什麼事我想帶走的?
書架上,靜靜立著外公寫的《倚天屠龍記》,我將它們抽出,用一個塑料袋仔細包好。這是我最初、也是最美好的記憶,我會帶著它們離開,走向未知的未來,不管與堅韌和困難,只要看到它們,我就會記得,我曾被人深深地愛過。
我藉口累了,早早就上了床。
睡得很不安穩,做了一夜亂七八糟的夢,清晨六點就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醒了。
我披了件外套出門,沒有打傘,漫步在小雨中。
走到河邊,凝視著河水滔滔,又穿過小橋,醒過綠化林帶,居民樓區,到了張駿家附近。
不敢走近,只站在遠處眺望。
他家門前的喇叭花開得正好,白色的,粉色的,紫色的,錯雜著鋪疊成絢爛的一片。
在刻意與不刻意之間,已經很久沒有他的消息了,他去了什麼大學,哪座城市,什麼專業,我都沒有去打聽。一切太具體的東西都代表著思念,消泯了這一切,想念沒有了附著點,也許就會淡化、消失。
他臥室的窗戶,窗簾密密地拉著,看不出來裡面有沒有人。
也許他仍在那個屋子裡,也許他已經離開。
雨絲雖然模糊,站得時間久了,頭髮和外套也變得溼漉漉的,眼鏡上更是迷濛著一層水霧,什麼都看不清楚,索性摘了眼鏡。
慢慢地往回走,經過橋旁時,駐足凝望。
從地上撿了很多石頭,一塊又一塊地丟向水裡。
正要抬手扔出最後一塊石頭,看到一個穿著黑色運動背心的男生沿著河道跑步而來,我的手停在半空。
雖然沒戴眼鏡,可他的身影我不會認錯。
他也看見了我,慢慢地停住了腳步。
大概知道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所以,我沒有移開目光,反倒直直凝視著他。
他穿過紛飛的細雨,走向我,又不想太接近,停在了一個彼此看得見、卻又看不太清的距離。
他的頭髮溼漉漉的,細濛濛的小水珠附在髮梢,有一層晶瑩的光。
我突然想起了那個把大黑傘儘量傾斜給我的男孩,我的身子一點沒溼,他的頭髮卻帶著水珠。
迷濛的哀傷就如著細雨,看著無痕,卻鋪天蓋地,無所不在。
我用力把手中的石頭丟出去,轉身離去。
叫我,請叫我,你只需輕輕喚一聲我的名字,我就會立即回頭奔向你。
可是,一直沒有任何聲音。
沿著小時候上完補習課,和張駿放學的路,我去了第四小學。
校門口的牌子和以前一模一樣,白色的牌匾,黑色的大字。
隔著校門的欄杆,望著裡面,五彩的花壇,白色的教學樓,大玻璃窗,藍色的窗簾,一切都一模一樣。
似乎眼睛一閉,就能看見胳膊上帶著三條紅槓的大隊長,站在校門口,嚴肅地檢查著每一個進校門的同學還有沒有戴紅領巾。
瘦小的我,揹著書包,畏縮地低著頭,跟在同學身後,唯恐別人留意到我。
可是,我竟然這麼大了。
我沿著校門前的街道,一直往前走著,這裡曾經很熱鬧,右邊有一個菜市場,左邊店鋪林立,高二時菜市場被拆除,改成了一個露天廣場,店鋪也越來越少。
當我看到被推倒一半的遊戲機房,既覺得意外,又覺得正常。
遊戲機房前面曾是一片水泥地,小波和烏賊親手鋪的,如今堆滿了碎裂的磚頭,難辨本來面目。
我突然想起了那株葡萄,立即衝進斷壁殘桓裡,彎著身子,在磚頭下四處翻找著,只看見一排丟棄的枯藤和竹竿,沒有發現任何類似葡萄主根的東西。、
我蹲在地上,看著自己滿手的泥汙,忽地笑起來,小波帶走了葡萄!雖然不是因為我,也許只是為了我烏賊,但那也是屬於我的葡萄。
笑著笑著,卻想落淚,葡萄藤架下的吵鬧追逐聲還宛然在耳畔,眼前卻只有碎泥斷磚。
我蹲在磚頭地裡發呆,工人們來上班,驚異地看著我,我這才驚覺已經九點多了。
趕緊起來,匆匆往家裡跑,媽媽看到我,緊張的神色一鬆,埋怨道:“大清早的你去哪裡了?我們要趕火車。”
我不吭聲,立即去洗手。
水龍頭嘩嘩地流著,在下水口處形成了一個旋轉的水渦,褐色的泥水帶著過去的氣息,眷念地打著圈,卻被幹淨的新水衝得快速流走,越來越淡,漸漸消失。
似水流年,原來是這個意思,新的流入,舊的流走,怎麼抓也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