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玩笑,所有丟失的卡通。
——艾倫·金斯堡
在這以後,在黑夜結束時,要拒絕已經太晚了,
想不再愛你已為時太晚。
——杜拉斯
打開房間門,眼前空蕩蕩,靜悄悄。一隻喜蛛迅速地從牆壁爬到大花板上。房間一切是老樣子,天天不在,也許還在餐館裡,也許是回來後找不到我又出去了。
我已經意識到我的突然消失也許是個致命的錯誤,這是我第一次沒有任何偽飾地消失,天天肯定會給我打電話,他如果發現我不在家……我沒有力氣去考慮別的事,洗了澡,強迫自己吃了兩粒安定片,在床上躺下來。
夢裡是一條濁黃寬闊令人生畏的大江,沒有橋索,只有一葉會漏水的竹編小舟,一個白鬍子壞脾氣的老頭看管這條船。我和一個看不清面目的人結伴過江,在到江中央的時候,一股大浪打過來,我銳聲尖叫,臀部已經被漏進來的水打溼,那個面目不清的人從背後緊緊抱住我,“不要擔心,“他(她)輕輕耳語,然後用身體平衡了我們的小船。當下一個危險即將出現的時候,夢結束了。電話鈴響驚醒了我。
我不想接電話,剛剛發生的夢中情節迷住了我,那個與我同舟共濟的人是誰,有句古話說:“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我的心臟不適地搏動著,終於我接起話筒,是康妮的聲音,她顯得很不安,問我知不知道天天在哪裡。我的頭劇烈痛起來,“不,我也不知道。”
我討厭自己虛假的聲音,如果康妮知道我這些天在什麼地方做了些什麼勾當,她可能再也不願與我說話,她甚至會找人打死我吧,如果她真的曾經在西班牙謀害了她的前夫,如果她真的有一顆毒辣的卻又充盈著母性汁液的心,她就該知道她為之牽腸掛肚的獨生子怎樣被他最愛的女孩所背叛,所欺騙。
“我打過幾次電話,沒人接,我真擔心你們兩人同時消失了。”她的話裡有話,我假想聽不出她的意思,“我這些天在父母家裡。”
她嘆了口氣,“你母親的腿好了嗎?”
“謝謝,她已經沒事了。”我轉念一想,問康妮,“天天不是在餐館那兒畫畫嗎?”
“還剩最後一部分沒有完成,他就走了,我以為他回家了。他不會出事吧?”她焦慮的聲音。
“不會,可能去了其他朋友家了吧,我馬上打電話問一問。”我第一個想到了馬當娜,打電話過去,馬當娜的聲音沙啞地響起,天天果然在她那兒。
“他說還想在這兒住幾天。”馬當娜的聲音暗示著什麼,天天不想回來了嗎?他不想見我。因為我消失了幾天都沒有通知他,我猜他可能給我父母家裡打過電話,那麼我的謊言立不住腳了。
我煩躁地在屋裡走了幾圈,抽了幾支煙,最後決定去馬當娜家,我必須要見到天天。
坐在車裡,我大腦空無一物,編了101個給自己開脫的理由,一個比一個立不住腳,誰會相信我突然消失是為了赴一個遠在廣州的大學同學的婚禮,或被上門打劫的蒙面人擄走了。
所以,我不準備撒謊了,告訴他我這幾天都做了些什麼,我做不到面對一個有著嬰兒般純潔眼神。天才般智商的、瘋子般愛情的男孩說謊。我不能那樣子羞辱他的心智,除了告知真相,我已經做好最惡劣的打算,我在這短短的幾天裡同時失去生命中的兩個最難忘的男人。
我總是在妥協、折衷、說謊,同時又總是對愛情和現實抱有過於詩意的態度,我覺得全世界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孩,都沒有我這樣糟糕,復旦的校長應該收回我的畢業證書,
一路上,我在心裡默唸:“好了,說出來吧,好了,我受不了了,天天我愛你,如果你感到我噁心,就衝我吐口痰吧。”一路上我都在筋疲力盡地等待路的盡頭的出現,我累壞了,化妝鏡裡是個陌生的有著黑眼圈和幹嘴唇的女人,她因為多重人格和膽怯的愛而病入膏盲了。
馬當娜的白色別墅坐落在鄉下的一片花紅柳綠之間,她特意讓人做了條長而又長彎而又彎的車道,按照美國人的《格調》一書的論點,一條長到看不見門口的車道暗示著主人的高貴社會身份和所處的上流階層。但車道兩邊的杜鵑和楊柳以俗麗的風景破壞了這種象徵。
我對著門口的應答機說話,我來了,請他們快開門。
門自動開了,一條獵犬虎虎生威地躍出來,我一眼就看到了躺在草坪上抽菸的天天。
我繞開獵犬,到天天旁邊,他睜開眼看了我一眼:“嗨!”他睡意蒙朧地說。“嗨!”我打著招呼,不知所以地站了一會兒。
身穿鮮紅便服的馬當娜從門廊的臺階上走下來,“要喝點什麼嗎?”她掛著懶洋洋的笑問我,保姆送來了一大杯摻紅酒的蘋果汁。
我問天天這兩天過得好嗎,他說:“蠻好。”馬當娜打了個哈欠說,這兒什麼都有,你也可以往下來,好熱鬧的。樓房的陽臺上又陸續出現了幾個身影。我這才發現這兒有一幫人,包括Johnson在內的幾個老外,老五和女友,還有幾個模特長相的又瘦又高的姑娘,從臉上都有種懶洋洋的表情,像一大群遊移在毒窩裡的蛇一樣。
從那樣的眼神那樣的氛圍讓我嗅到了大麻的存在。我走到天天的身邊,他把臉俯在草葉上,好像在半昏睡狀態與土地作某種交流,恍若古希臘神話中的大地之子泰坦,離開土地就會死去。與他面面相對,有時就像與突如其來的憂鬱相對,同時還隱藏著某種難以置信的狂熱。
“你不想跟我談一談嗎?”我握住他的手。
他抽出手,用令人迷惘的笑容對我說:“CoCo,你知道嗎?如果你的左腳痛,我也會感到右腳痛。”這是他喜歡的西班牙作家烏納穆諾所表達的天主教愛情定義。
我沉默地看著他,他的眼睛裡突然籠罩著二十多層深淺不一的灰霧,被霧層層包裹的中心則是一粒堅硬得令人感到疼痛的鑽石,那束堅硬的光使我意識到,他已經知道他該知道的東西,他是世上惟一一個能用難以預料的直覺完全走進我世界的人,我們被繩綁在同一根神經末梢上,當我的左腳痛的時候,他就能馬上感到右腳的痛,完全沒有說謊的餘地。
我感到眼前一黑,疲倦萬分地向他身邊草地倒下去,在身體失去控制的一瞬間,我看到馬當娜尖瘦的小臉泛著冷冷的白光,突然晃向一邊,像傾斜折斷的帆,而一排灰色的波浪很快地托起了我,一隻巨大的貝殼發出天天的聲音:“CoCo,CoCo。”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四周很安靜,我像被潮汐偶爾衝上了海灘的一枚卵石,沉重地匍匐在軟綿綿的床墊上,我認出這是馬當娜的家,無數臥室中的一間,充滿棕色的過於奢華而毫無意義的裝飾。
我的額頭上放著一塊冰涼的毛巾,眼光越過床頭櫃上一杯水,看到了坐在沙發上的天天。他走了過來,輕緩地摸了一下我的臉,把毛巾拿掉:“你覺得好一點了嗎?”
我在他的觸摸下不由自主地退縮了一下。那股令人暈眩的東西還在平滑地壓著我,我依然感到極度的疲倦和低落,他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只是用眼睛定定地看著我。“我一直在對你說謊。”我虛弱地說,“但有一點我從來沒有騙過你,”我瞪大了眼睛看著天花板,“那就是我愛你。”
他不說話。
“是不是馬當娜告訴過你什麼?”我的耳朵裡有血在奔湧,“她答應什麼都不告訴你的……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無恥?”我閉不上自己的嘴,越虛脫越有演講欲,而越說卻越愚蠢,我的眼淚流出來,弄髒了腮邊的一縷縷髮絲,“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要你至少給我一次完美無暇的性愛,我那麼渴望你,因為我愛你。”
“是的,親愛的,愛將我們撕裂。”1980年自殺身亡的IanCortis這樣唱過。
天天俯下身抱住了我,“我恨你!”他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每一個字好像隨時會爆炸,“因為你讓我恨我自己。”他也哭起來,“我不會做愛,我的存在只是個錯誤。不要可憐我,我應該馬上消失。”
如果你的左腳痛,我的右腳就痛起來,如果你被生活窒息,我的呼吸同樣將會停止,如果你對愛的表達出現了黑洞,我也沒法在完美的抒情中飛翔,如果你把靈魂出賣給惡魔後,我的胸膛裡也會被插上匕首。我們抱在一起,我們存在我們存在著,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