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介石於一九二七年四月突以暴力清黨反共,中共猝不及防,幾被趕盡殺絕,生還者也難覓安全的棲身之所。不意共產黨裡出了一個毛澤東,不按牌理出牌,而大搞農民革命,於同年八月一日組成紅軍,先在井岡山發展革命根據地。這無疑是一點星星之火,需要時間才能逐漸燎原。蔣介石卻於無意中為星火提供了燎原所需的時間。所以當一九二九年春,蔣桂戰爭大起,毛澤東高興地填了一闋《清平樂》:
風雲突變,軍閥重開戰。灑向人間都是怨,一枕黃粱再現。紅旗躍過汀江,直下龍巖上杭。收拾金甌一片,分田分地真忙!
毛詞說得很明白,國民黨軍閥開戰,使他能夠乘機“直下龍巖上杭”,大搞“分田分地”的農村革命。等到蔣介石打完中原大戰,國民黨四大集團軍同室操戈完畢,“匪勢已經猖獗”,已非一點點星星之火了。紅軍已活躍於湖南、湖北、江西、福建、安徽五個省份。
蔣於一九三O年年底,確定“豫鄂皖三省連界‘剿匪’計劃大綱”,並命令他的親信江西省主席魯滌平,限期收復吉安,以及肅清贛江上下游。然後於十二月二日致電南昌魯滌平、漢口何成濬、長沙何鍵,要他們嚴督“剿匪”計劃,務於一個半月內收復失地。同月五日又以國府主席名義發表《告誤入共產“匪黨”民眾書》,發動宣傳戰。然後由南京啟程於九日抵達南昌,召開“剿匪”軍事會議,成立陸海空軍總司令行營,計劃圍攻朱德與毛澤東在贛南的根據地。此一軍事行動,史稱第一次圍剿。
此次圍剿兵分三路,主力由江西省主席魯滌平率第九路軍(下轄五個師和一個獨立旅),負責“圍殲”,即包圍紅軍根據地後聚殲之。朱紹良率第六路軍《下轄四個師和一個獨立旅),於魯軍之東協剿。蔣光鼐率十九路軍(下轄三師一旅),自粵入贛。十九路軍尚未集中完畢,蔣介石已指定於十二月十六日開始攻擊。魯軍的張輝瓚師自右方由吉水、永豐前進,於二十日抵達東固,但紅軍已撤走,又適逢大霧,竟把約略同時抵達的魯軍公秉藩師誤為敵軍,而激戰四小時。公秉藩一怒之下自由行動,張輝瓚亦不與聯絡,徑自向龍崗方向進發,猶如盲人騎瞎馬,行行復行行,離開龍崗不到六里,即遭伏兵阻擊,結果全軍覆滅,張輝瓚也被活捉。魯滌平獲知敗訊,電令所屬譚道源師向第六路軍靠攏,進據源頭,卻於十二月三十一日與紅軍遭遇,損失過半。第三天到了東韶,已是疲憊之師,在火網交射下全線潰敗,譚道源北遁宜黃,逃到撫州,已是一九三一年的元月五日,立刻給蔣介石發了一封電報:
職師江(三日)晨在東韶遇朱、毛、彭、黃全部號稱八軍之眾,孤軍重圍,作殊死戰,自辰至酉,黃團長敬及營長X等相繼陣亡,初級官兵死傷尤重,戰鬥之烈,從來未有。職隨從員兵或俘或傷,勢窮力竭,幾難倖免。除將突圍官兵移駐撫州整理外,所有損失數目容詳查續報。
左路朱紹良軍的毛炳文師聽到敗訊,不願再孤軍深入,徑自撤兵。但是蔣介石卻要“趁匪共得意出動之時”,電令朱紹良、蔣光鼐兩路軍,向紅軍“巢穴龍崗進剿,切勿因此撤退,以張匪氛”。(蔣介石元月三日致魯滌平等電)然而士氣既挫,已無法挽回,只好暫時罷兵。蔣原意趁中原大勝餘威,一個半月足夠蕩平山野草寇,哪知張輝瓚兵敗被俘,片甲不還,總共被俘不下一萬餘人,繳槍六千支,機槍數十挺,子彈百萬發,紅軍並藉此展開戰略進攻,擴張地盤,蘇區更加擴大了。毛澤東又高興地填了一闋《漁家傲》:
萬木霜天紅爛漫,天兵怒氣沖霄漢。霧滿龍崗千嶂暗,齊聲喚,前頭捉了張輝瓚。二十萬軍重入贛,風煙滾滾來天半。喚起工農千百萬,同心幹,不周山下紅旗亂。
倒黴的師長張輝瓚入了毛澤東的詩詞,可謂不朽,但死得確實很慘。他替蔣介石賣命,到江西剿匪,發現任何人家有去當紅軍的,滿門抄斬,並焚其屋,在東固燒殺尤烈,以至於民憤極大,在公審時被處死刑。頭顱被割下,釘在張氏宗祠的一塊大匾上,旁插小白旗,上書“張輝瓚首級,送給魯滌平”,放入贛江,順流北漂吉安,張輝瓚號石侯,蔣介石得訊後,有“嗚呼石侯,魂兮歸來”的驚歎!魯滌平更是膽戰心驚,失去了鬥志,被蔣訓斥:“何膽小乃爾,使為共黨聞之,豈不為之所竊笑乎?”(見蔣介石復魯滌平電)遂把魯調往浙江,由何應欽來接替南昌行營主任遺缺,部署第二次圍剿。
這一次的兵力增加了一倍,除了原來的第六路與第十九路軍外,加上王金鈺指揮的第五路軍與孫連仲指揮的第二十六路軍,以及行營直轄的五個師和三個航空隊。王金鈺與孫連仲都是降將,屬於蔣介石的雜牌部隊,蔣以官位與獎金來鼓勵他們赴贛作戰。蔣即已領教到游擊戰的厲害,不敢再掉以輕心,除了軍事外,注意到黨政的配合來封鎖蘇區,尋求老百姓的合作,加強地方團隊武裝,以及從事清鄉以破壞紅色工農組織等等。進攻命令則於一九三一年四月一日發出。王金鈺的第五路軍即進犯東固,但進入蘇區後,人煙全無,隱藏的游擊隊則鳴槍示威,此出彼伏,伺機偷襲,捕捉掉隊的士兵,令敵人有點神出鬼沒之懼。五月十六日,王金鈺所屬公秉藩師在東固遭到伏擊,死傷枕藉。公師長倉皇逃至吉安,分別向在南昌的何應欽和南京的蔣介石報告噩耗。蔣一面命公秉藩入京面談,一面嚴令王金鈺等立即向東固反攻猛進勿延,“切勿以公師而稍受影響,免中赤匪之狡計。此次我軍圍剿之實力甚厚,即使一部失利,被匪衝破一點,是正可使我主力各部襲擊匪軍之側背,以為一鼓剿滅之機。”(蔣介石一九三一年五月十七日電令)但是戰場上的發展並未遵從蔣的命令,王金鈺兼領的四十七師亦告失利,敗退水南,與郭華宗師的一個團合併。但郭師聽說公秉藩師全軍覆滅,心理上已有了壓力,無心戀戰,再退白沙時遭紅軍追擊,損失慘重。至於在藤田佈防的王軍郝夢齡師,知道紅軍各個擊破的戰略後,不但未聽從蔣命,“有進無退”,反而遠撤至永豐。王金鈺的第五路軍就此敗下陣來。孫連仲指揮的第二十六路軍,於四月一日分別自宜黃、樂安,浩浩蕩蕩南下,當接到蔣介石增援東固的命令時,即派所屬高樹勳師,取道中村,直奔藤田,然而由於郝夢齡師未戰先撤,於五月二十三日被紅軍包圍於一狹長的山谷之中,損失兩個團,高樹勳率殘部退回,孫連仲無意再冒進,將整個軍撤至宜黃。孫一面請中村敗績之罪,另一面則謊報回師之原因,說是得知紅軍將逼近南昌的情報,為了顧全大局而回師雲。南昌行營主任何應欽信以為真,居然予以嘉勉。
朱紹良的第六路軍率三個師,自南豐出發,於五月十日進佔廣昌,然而偵知另兩路友軍被擊退後,僅留一個師守廣昌,其餘撤回南豐。留下的胡祖玉師於五月二十七日遭到攻擊,胡師長傷重斃命。紅軍乘勝追擊,切斷南豐與建寧之間朱軍的聯繫。並擊潰朱軍劉和鼎師的一個團於福建建寧。五月三十日,整個朱軍潰退。於是朱、孫、王三路軍皆敗,駐守在興國的第十九路軍,實際上是按兵未動。
蔣介石以七倍的兵力圍剿朱毛三萬紅軍,竟大敗虧輸,被毛澤東各個擊破,再度暴露蔣介石在軍事上的低能,“棋差一著,輸個滿盤”,以及凸顯毛澤東的軍事天才。正是滅自己威風,大漲他人氣概。蔣介石於六月二十一日在南昌召開軍事會議時,竟痛罵部將無能,甚至當場痛哭流涕。毛澤東為“反第二次大圍剿”,又填了一闋《漁家傲》,頗多寫實:
白雲山頭雲欲立,白雲山下呼聲急,枯木朽株齊努力。槍林逼,飛將軍自重霄入。七百里驅十五日,贛水蒼茫閩山碧,橫掃千軍如卷席。有人泣,為營步步嗟何及!
蔣介石原想一舉殲滅紅軍,結果反而助長了朱毛的軍威,大大提高毛在共產黨中的聲望,紅軍的實力更是大幅增加。雖有上千成百的傷亡,卻有上千成萬的俘虜,不計其數的槍炮彈藥,還獲得在蘇區極為難得的藥品與電報設備等等。蔣介石豈能甘心,乃迫不及待籌劃第三次圍剿,並決定“御駕親征”,早於六月七日致電朱紹良與孫連仲謂,十日後到江西督師,“自當能與諸兄同存亡”,且謂“一聽中正之命令,必能轉危為安”云云。六月二十日,果然抵達南昌,遂即舉行軍事會議,自任圍剿軍總司令,何應欽為前敵總司令,駐守南昌,由外國軍事顧問參謀策劃。何應欽兼左翼集團軍總司令;直接指揮兩路進擊軍與兩個軍團。陳銘樞被邀親自指揮十九路軍兼右翼集團軍總司令,包括蔣介石調配給他的四個嫡系師,總兵力達三十萬人,比上次又超過十萬,為紅軍之十倍。其聲勢如此浩大,可知志在必得,蔣介石並誓言“如不獲全勝,死也不回南京”!他所定作戰的方針是,“厚集兵力,分路圍攻,長驅直入,先求擊破紅軍主力,搗毀紅軍根據地,然後再逐漸清剿。”他並於一九三一年七月一日正式簽署《第三次圍剿作戰命令》。(參閱嚴如平、鄭則民《蔣介石傳稿》,頁二O一至二O二)
作戰命令既下,何應欽左翼軍的七個師擔任主攻,自南城、南豐向廣昌、寧都進發,企圖捕捉紅軍主力,結果撲了一個空。左翼第一路挺進軍總指揮陳誠、第二路挺進軍趙觀濤,到處尋找無著,疲於奔命。原來朱毛軍自南豐、建寧一帶,沿武夷山經過長汀、瑞金、雩都西移,來了一個外圍大圈的“千里回師”,於七月二十八日結集於興國縣的高興圩地區。此時右翼軍上官雲相所率的第三路進擊軍,自永豐抵達龍崗,與找不到紅軍主力的陳誠相遇,以為紅軍已經流竄而去,陳誠續向東固行進,上官則西向蓮塘前進。八月三日,右翼蔡廷鍇的第一軍團三個師行抵崇賢,左翼第四軍團蔣鼎文的一個師進至興國,左翼陳誠的兩個師到達富田,與紅軍主力在贛江東岸對峙。朱毛派一部偽裝主力退向萬安,蔣介石的偵察飛機誤以為真,立命陳誠西進撲向萬安,令趙觀濤與蔣鼎文進軍良口,欲殲紅軍主力於贛江之畔。然而朱毛三萬主力實未西移,調虎離山後,於六日中午來到蓮塘,等候右翼第三路上官雲相來投羅網。上官所轄師旅回良村進向蓮塘時,果然鑽進紅軍的“口袋”,遭到伏擊,一個旅全殲,旅長譚子鈞陣亡。在良村的旅長張鑾紹被擊斃,消滅了一個團,三千餘人被俘,繳獲槍炮馬匹更多。之後,朱毛又令一軍佯攻龍崗,實際率主力東進,包圍黃陂,與左翼第三軍團朱紹良的毛炳文師對壘。七日午時,紅三軍彭德懷和紅四軍林彪冒大雨集中火力猛攻,突入黃陂,殲敵三個團後,師長毛炳文於午後三時向寧都方向突圍而去。八月中旬,朱毛又以紅十二軍引走衛立煌、趙觀濤、陳誠諸部,使紅軍主力得以在白石與楓邊地區整休,以逸待勞。是年九月初,兩廣異動,兵指衡陽,朱毛乘機殲滅蔣鼎文的一個旅於老營盤,擊敗蔡廷鍇的一個團於高興圩、一個師於方石嶺。及九一八事變發生,蔣介石不得不接受敗績而收場。此役動員三十萬人,進入贛南蘇區,跑上千里路,周旋四十餘日,不僅沒有捕捉到紅軍的主力,而且又是損兵折將。何況蔣介石親自督師,並侈言“剿匪任務約月內可完”(見蔣一九三一年七月十九日復福建省主席楊樹莊電)、“預計本月可全部殲滅”。(見蔣介石同年七月二十三日《剿匪宣言》)結果又落此慘敗,真是顏面何存?紅軍方面雖有紅三軍軍長黃公略被飛機炸死,士兵傷亡約六千人,但斬獲甚多,除獲得大量人員與武器外,中央蘇區擴張為二十一縣連成一體的贛南、閩西地盤,面積達五萬平方公里,人口約二百五十萬人,已成局部燎原之勢。剿“匪”變成煽風,愈扇火勢愈大。
九一八之後,蔣介石不肯抗日,反而仍要繼續內戰,名之曰“攘外必先安內”,哪有把國力消耗於內戰之後,更有力量攘外之理?自然引起公憤與黨爭,逼蔣第二次下野。復出之後,弄到淞滬停戰協議,仍然打出“攘外必先安內”的旗幟(見《國聞週報》第九卷第二十期),積極組織第四次圍剿,規模更大、範圍更廣,然難度也增一成,蔣介石必須在全國抗日怒潮中,強行剿“匪”!同年十二月十四日,駐守寧都的一萬七千名官兵,因不準北上抗日,徑自投共去也。
蔣介石雖然繼續稱共為“匪”,但已不敢小視,實已把數萬紅軍當作大敵,動員數十萬眾。為了應付浩大的軍費,還向美國政府借得一千二百萬美元的小麥貸款。這一次,他決定對贛南中央蘇區先採守勢,於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三日,出任“鄂豫皖三省剿匪總司令”,欲先剷除這三個省份的中共革命根據地。他以武漢為總司令部,分左、中、右三路軍,自兼中軍,以劉峙為副,何成濬指揮左路,副總司令李濟深兼右路,以王均為副。在戰略上,提出“七分政治、三分軍事”的口號,即令地方厲行保甲連坐之法;在戰術上,“先肅清鄂中與鄂西之匪,再剿豫皖。”(見蔣介石一九三二年六月八日致朱培德、李濟深電)
蔣總司令於六月二十八日抵武漢部署,七月二日,召集湖北省政府委員,要他們注意守土責任,要求各縣長應具與城共存亡的決心。翌日又召見湖北士紳,徵詢意見。七月十二日,親自主持全省縣長會議,做長篇訓話,“希望湖北最近能剿滅赤匪,並且今後要做一個模範省”,要“剿滅赤匪”,須注意地方人民的力量(這一點很可能是外國顧問教他的),以及要效法曾國藩、胡林翼的精神(這一點絕對是他自己的)。(參閱《蔣總統秘錄》,頁一九九)
此次圍剿的軍事行動,自一九三二年七月上旬陸續開始。先以數十萬大軍進攻鄂豫皖三省交界地區,七里坪一戰,蔣於八月二十日致王均電曰:“據俘匪供稱,幾乎喪失十之七八,是靠不住的,因據紅四方面軍俘虜蔣軍一軍官說,此戰國民黨有六名團長陣亡,傷亡一百二十餘名(見李新等主編《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通史》第二卷,頁一九八),可謂雙方各有傷亡。不過,張國燾指揮的紅四方面軍的確於七裡坪戰後準備撤退,於十月間率主力經豫陝入川。主力既撤,洪湖區的紅三軍也被迫轉戰於襄北、豫南、陝南,進佔湘鄂邊區,再轉移到黔東打游擊。蔣介石對這一仗十分滿意,不僅驅走了紅軍,而且解除了蘇區對武漢的包圍形勢。他高興地把新集縣改名為經扶(劉峙號)縣、金家寨改稱(衛)立煌縣,並於九月二十二日向國府主席林森報告戰果說:
金家寨已克,長江北岸赤匪不難根本肅清。刻來廬山準備清剿江西殘匪,期得早日平定,以慰念。(見《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對日抗戰時期》緒編(二),頁三八八)
所謂“江西殘匪”,即贛南中央蘇區,這是蔣介石的下一個步驟。此役總部仍然設在南昌。在發動之前,已做了政治性的“清剿”,諸如開築公路、構築碉堡、興辦保甲、封鎖蘇區等等。圍剿的軍事行動則分中路陳誠、左路蔡廷鍇、右路餘漢謀。蔣介石此時受到抗日的壓力愈來愈大,而日本卻不肯放緩腳步,步步進逼,使他更加迫切地想要儘速“肅清殘匪”。在他的邏輯裡,“剿匪”成為抗日的先決條件。(參閱《蔣總統秘錄》,頁一OO一)在積極推動下,陳誠率主力中路軍於一九三三年一月一日開始進攻,由贛北南犯,左路軍負責肅清閩北,右路軍負責清剿閩贛粵三省邊境。蔣本人又自南京前往南昌督飭,於一月三十日舉行“剿匪”軍事會議,並於二月六日自兼“江西剿匪總司令”,設行營於南昌。但是日本已於一月三日攻陷山海關,威脅熱河,抗日情緒更為熾烈,許多國民黨官兵都要北上抗日,以至於“剿匪”的士氣特別低落。而陳誠的主力軍又在二月底三月初在黃陂嚴重受挫,國民黨編的《剿匪戰史》說,“激戰兩日,雙方受創甚重”,掩遮了慘敗的真相。讓我們看看蔣介石於三月四日給陳誠的電文,便知端倪:
我軍此次進剿,不幸第五十二與五十九兩師在固崗、霍源橫遭暗襲,師長殉難,旅團長以下各軍官前仆後繼,奮勇殺賊,衝鋒陷陣,至死不屈,此乃為本軍未有之情事,其精誠實足以驚鬼神、動天地而寒賊膽也。中正接誦噩耗,悲憤填膺。從此我剿赤將士公仇之外,又加私恨。唯有踏著我已死先烈之血跡,奮其義勇,殺盡赤匪,方足報復我軍上下官兵之仇憾,而為我陣亡先烈湔雪此無限之隱痛,以保存我軍此次慷慨悲壯、殺身成仁、視死如歸之光榮之歷史,完成拯救江西人民、實行三民主義、奠定革命基礎之使命,有厚望焉。除查明陣亡官兵姓名另案呈報追贈外,特先為我傷亡官兵頒發撫卹費五萬元,以慰莢靈,而獎特功,此令。((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對日抗戰時期)緒編(二),頁三九○)
此一電文很像出自陳布雷的手筆,然而慘敗的真相已和盤托出。實際上,不僅僅五十二和五十九兩師,陳誠的先頭部隊第十一師,在霹靂山一帶中伏,於三月二十一日晚上,師長負傷,全線崩潰,令陳誠震驚憤怒不已。
蔣介石有鑑於“剿匪”軍事不順利,而日軍侵佔熱河更震動全國,不得不於三月二十六日回南京,將江西“剿匪”任務交由何鍵主持。(見蔣介石一九三三年三月二十七日致何鍵電,見同書,頁三九—)蔣回京之後,汪精衛復行政院長職,積極對日妥協,但日軍侵犯不已,至五月三十一日才達成塘沽協定。委曲求全,只不過是為了穩住日寇,以便集中精力“剿匪”。其實“剿匪”部署未曾間斷,蔣於四月四日已再親赴南昌督剿,四月六日已開始佈置第五次圍剿,四月下旬又在南昌大做精神訓話,要大家“不成功即成仁”,把紅軍當“心腹之患”,而日寇反而是“皮膚小病”!自五月十三日至十七日,又親自主持南昌政治訓練班。又自是年夏天起在廬山開辦“陸軍軍官訓練團”,蔣介石自任團長,陳誠為副團長,至是年秋天,受訓人數已達七千五百餘人。受訓內容無不與“剿匪”有關,諸如《剿匪手本》、《剿匪訓練要旨》、《民眾組織》、《戰時政治工作》等等。蔣明言“要練習打赤匪的本領來消滅赤匪”,甚至說:“赤匪就是禽獸,我們剿匪就是要剿滅這個禽獸,要將匪區裡的人民,統統救轉過來做一個人。”(蔣介石《剿匪的意義與做人的道理》)再加上反共教育與提倡四維八德等論調,以鼓吹“統一意志”、“一個政府、一個統帥、一個命令”。一方面要求受訓軍官不要“偷生怕死”,以便替他賣命;另一方面“天無二日”的豪情壯志,也不再加以隱飾了。
蔣介石於八月間在南昌召開“五省剿匪軍事會議”,聲言“剿匪”乃全黨全國的生死存亡關頭。九月間訂定《剿匪戰術綱要》完成東南西北四面包抄的軍事部署:北路顧祝同駐撫州,轄三十八個師,佈置在南昌以南;西路何鍵駐宜春,轄三個師三個旅,佈置在湘贛邊境;南路陳濟棠駐韶關,轄十一個師一個旅,佈置在粵贛之間;東路蔡廷鍇,轄十九路軍的六個師和一個旅,佈置在閩贛一線。以北路為主力攻入蘇區,東路配合進而剿之,西路與南路阻敵逃竄,以便再聚而殲之。整個兵力不下一百萬人,飛機二百架,德、意、美三國軍事顧問參與謀劃,可謂“傾巢而出”。難怪蔣於九月十日致電熊式輝轉蔣鼎文、衛立煌說:“此次剿匪,實關黨國與本軍之存亡!”
有鑑於前四次失敗的教訓,這一次蔣介石聽取了德國顧問納粹將軍施克(GeneralvonSeeckt)的建議,採用了嚴密的“反游擊戰術”(tacticsofguerrilla—partisanwarfare),並不急著衝進敵境,而是先構築一連串的碉堡和公路,逐步推進,步步為營,縮小包圍圈,穩紮穩打,壓縮蘇區,逼紅軍主力決戰爾後消滅之。根據此一戰術,蔣介石對於修堡築碉,特為重視,一再於電文中強調:“封鎖碉堡一日不完成,則進剿計劃即一日不能實行,希照屢電之意努力如期完成勿誤!”(蔣介石一九三三年九月十日致熊式輝井轉蔣鼎文,衛立煌電)第五次圍剿遂於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七日,蔣介石下達第二一三號令指示部隊行動綱領後,正式打響。
這一仗整整打了一年。在厲害的碉堡戰與持久戰的壓縮下、在眾寡懸殊之下,紅軍再勇猛,似乎也難免劫運。然而紅軍方面處此大難,居然一反過去的運動戰,避強擊弱,各個擊破,而與敵方碉堡打陣地硬仗,直如以卵擊石。原來此時毛澤東被奪軍權,中共由王明、博古(秦邦憲)等所謂二十八個半布爾什維克當家。秦邦憲當上總書記,年僅二十六歲,不過他們有共產國際的鼎力協助,並秘密派送一名德籍軍事專家奧托·布朗(OttoBraun)前來當顧問。此人碧眼金髮,身高一米有八,莫斯科伏龍芝(Frunze)軍校畢業,於一九三三年九月底,大戰前夕抵達瑞金,取漢名曰李德,又署名華夫。中共的新領導瞧不起土包子毛澤東,而信任洋顧問李德。李德的打法是“不放棄蘇區寸土”,以及“禦敵於國門之外”,與數量眾多敵軍硬拼,一反朱毛的游擊戰術,使人數本來較少的紅軍,在消耗戰中受到嚴重損失而難以增補,雖然堅持抵抗了一年,終不免於瓦解,於一九三四年十月,被迫決定突圍,做戰略性轉移,國民黨稱之為流竄,共產黨稱之謂長征。十月二十一日,中央紅軍及機關人員八萬六千餘眾,分別自瑞金、雩都、長汀,向湘西行進,開始漫長的長征。十一月十日,蔣介石的軍隊終於佔領赤都瑞金。
蔣介石四次“圍剿”失利的對手都是毛澤東,而這第五次“圍剿”勝利的對手卻不是毛澤東。如果由毛指揮,蔣能得手嗎?毛雖熟讀孫子兵法,但並不是神仙,如果沒有機會,誰也無法憑空創造奇蹟。然而洋顧問李德以及中共新領導卻失去可以轉被動為主動,甚至轉敗為勝的良機。那就是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十日發生的閩變。圍堵紅軍的十九路軍突然宣言反蔣,在福州成立政府,以李濟深為主席,使第五次圍剿的四腳凳垮了一腳,很可能導致整個圍剿的夭折。毛澤東不僅洞察此機,而且特別寫信給總書記秦邦憲,建議兩點:
一、紅軍與蔡廷鍇的部隊聯合起來,在軍事上互相配合,共同對付蔣介石的進攻。二、鑑於蔣介石為了鎮壓福建事變,已將駐寧滬杭沿線的八十七師和八十八師全部調往福建,國民黨江、浙、皖後方腹心地區兵力非常空虛,紅軍主力突進到以浙江為中心的蘇浙皖贛地區去,縱橫馳騁於杭州、蘇州、南京、蕪湖、南昌、福州之間,將戰略防禦轉變為戰略進攻,威脅敵之根本重地,迫使其進攻江西和福建的部隊回援,這樣既支持了福建人民政府,又可解中央蘇區之圍。(引自辛子陵《毛澤東全傳》第二冊,頁三十六)
無獨有偶,據宋希濂轉述北路軍總司令顧祝同的話,蔣介石“最擔心的,是怕共軍由閩北竄到浙江、安徽、江蘇一帶去……十九路軍在福建的變亂,他們如同共軍結合起來,形勢是很嚴重的,委員長曾因此幾晚不能安眠”。(宋希濂《鷹犬將軍》上冊,頁一三一)可是總書記秦邦憲與洋顧問李德計不及此,坐視蔣介石調九個師的兵力平定閩變,全無動作,徒讓蔣軍攻破福建十九路軍後,再破江西蘇區,反被各個擊破。由此看來,如果毛澤東不被奪去軍權,恐怕蔣介石還會栽大跟頭呢。然而李德在回憶錄裡,雖承認第五次圍剿由他計劃,但認為蔣介石動員了十倍的兵力之外,更有五百架飛機、一千五百門大炮,且為結合政治、警察、軍事三方面的大舉。言下之意,失敗非戰之罪,對毛之批評,甚不以為然,並斥毛是一陰謀家,顯然不願承擔軍事失利的責任。(閱Braun,ACominternAgentinChina.p.40-41,86-87,99.101)
不過,紅軍既被圍死,以其八萬餘眾,何能順利突圍,渡贛江而西?於是有蔣介石故意網開一面,於追剿之際,接收地方武力,以便“一箭雙鵰”之說。其實,若稍知蔣迫不及待要蕩滅“共匪”的心情,便知此說不實。真正網開一面的是守在南邊的陳濟棠,南天王非有愛於共產黨,而是與蔣有矛盾,怕被蔣一箭雙鵰,遂秘密“通匪”,只要紅軍不入粵境,答允借道西進,幫了共產黨一個大忙。毛澤東有詞為證:
東方欲曉,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風景這邊獨好。
會昌城外高峰,顛連直接東溟。戰士指看南粵,更加鬱鬱蔥蔥。
那邊烽火連天,瑞金失守,而這邊得以借道,順利西行,放下心頭一塊巨石,當然是“風景這邊獨好”!“南粵”,更點出廣東方面的舉措,使紅軍將士得以順利過關。
蔣介石於一九三四年九月下旬,得知第五次圍剿勝利在望,高興地於十月初帶著宋美齡下廬山,去登華山遊覽,並訪歸綏、察哈爾、西安、太原、北平等地,沒有想到久圍疲憊的紅軍居然給跑了。蔣雖屢電諸將,要求“努力截追”、“務將西竄匪部聚殲於湖北以東地區,勿使漏網”,並未能克竟全功。他還親自赴重慶、成都、貴陽等地督剿,亦無濟於事;至一九三五年九月,自峨眉山軍官訓練團下來,知道追剿失敗,自嘆“六載含辛茹苦,未竟全功”!然則不徹底的勝利,並非真勝,甚至致日後之敗。而中共紅軍雖遭慘敗,然敗而不潰,退而不亂,克服千山萬水、高原草地,反而造成了一個真實而神奇的長征故事,奠立中共轉敗為勝的基礎。一位美國學者認為,長征鍛鍊了中共鐵的紀律、游擊戰倫理、擺脫共產國際控制,以及導致毛澤東的掌握中共最高權力(Wilson,TheLongMarch,P.292-317),甚是正確,若問孰令致之?豈非蔣介石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