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有個穿白制服的女護上端著一杯牛乳進來。我覺得我的調查任務已有了相當結果,就趁勢告退。我走完了那條靜靜的甫道將近走到樓梯,猛見一個人匆匆從梯上一步兩級地奔上來。我走神一瞧,急急將身子一閃,直前向甫道的那一端走去。上樓的就是計曼蘇。他已換了一套米色條紋的派立司西裝,顯得很英俊。他不是又來瞧丁惠德嗎?果然,他一直走到丁惠德的病房門前,輕輕叩了兩下,便推門進去。
汪銀林不是說要拘捕他嗎?怎麼他此刻還行動自由?我要不要打一個電話給警署,免得再耽擱誤事?我決定了主意,就悄悄地向護土室中借打了一個電話。然後回到丁惠德病室的門前,恰見先前那個護士走出來。我的機會比上夜裡霍桑所遭遇的強得多。那小使女並沒有被遣出外。隔家二O八號又恰巧已經空了。醫院的病室照例是沒有鎖的。我見那護士走遠了,左右無人,便溜進了二O八號。
那裡有一扇門和了惠德的一室相通。我就把耳朵湊在鑰匙孔上。隔室中兩個人的談話聲很清楚。
計曼蘇說:“我昨夜裡的確來過。你不信,可以問小梅。
靜默了片刻。接續的是丁惠德的聲音。
“你忙得這樣?匆匆地就走?
“你又誤會了。你睡著,那護士不許我叫醒你。我坐了一會,護士說,醫士希望你好好地睡幾個鐘頭,叫我今天再來。你怎麼還抱怨我?
晤,昨夜裡曼蘇雖進病房,卻不曾和惠德交談過。那末剛才惠德並不是說謊,我倒冤枉了伊。我又聽得計曼蘇的解釋。
“惠德,我老實告訴你,自從前天半夜你媽差人到我家裡去找你,我就很擔憂,想不出你會到哪裡去,但不料你會遭遇這個變端。昨天早晨我趕到你家裡去,你媽和哥哥還不知道你的下落。我的心更著急。直到昨天午後,偶然看報,才得到你遭劫的消息。
“那末,昨天午後你也就可以來了。
“原是啊,可是……”他的語聲忽而吞吐,好似有什麼話隱藏著說不出來。接著他又說:“我因著有別的事情,不能分身,直到晚上九點鐘以後,方才僱了汽車趕來。可是你恰巧睡著,護士不許我叫你——”
“腥,你有什麼事不能分身?是不是給伊料理喪務?
“不是,唉,不是。伊的喪事何必要我去料理?你不要再誤會。
“那末,你所說的別的事情我倒很想聽聽。
又是一度靜默。我暗暗地辨味,蔥德的語氣中好像含著些酸意。
“森德,我老實說罷。昨天下午我本來就想趕來的,可是我不能出門。
“不能出門?這倒奇怪!
“真的,因為有兩個偵探監視在我家門外。我不便出門。”
“羶,為了什麼?”語聲忽變換了,好像帶著恐怖的成分。
“你總已從報紙上看到愛蓮是給人用刀刺死的、警察們顯然懷疑我。
伊沒有回答。但隱約問我聽得有嘆息聲音。不過我辨不出這到底是他的還是伊的。
一會,計曼蘇又繼續發問。
“惠德,你在前晚夜半,怎麼獨個兒在通州路上?”
“我瞧過了電影,本來打算去看愛蓮的,因為愛蓮約我去,說有關係你的事情要和我談。
“什麼?愛蓮約你去了”
“是的,伊寫信約我的。……我走到鴨綠路口,那個強盜就衝出來。他猛力地刺我一刀,又搶去我的手袋。我立即暈倒,也沒有看清楚那個人。我本以為今生再沒有見你的機會了。到了醫院以後,我曾略略地甦醒。後來經過了醫土的手術,我又一度昏暈。現在差不多已是第二世了!
一陣啼噓之聲填補了靜默。停一停,計曼蘇的疑訝聲調又送進我的耳朵。
“愛蓮為了什麼要在半夜約你去?”
“伊的信上說,要告訴我關於你的事情。”
“關於我的事?關於我的什麼事?”
“我哪裡知道?據我意料,也許——”
“也許什麼?”
“也許伊佈置了什麼圈套要謀害我。”
室中又靜了一靜。接續的是曼蘇的感嘆。
“可是伊害人自害,終於送了性命!”頓了一頓,他繼續說:“好。伊既然死了。我們別再談這些事。現在你覺得怎麼樣?可還有痛苦嗎?”
“痛還有些兒,但是比昨天輕得多。……曼蘇,你想愛蓮的死——”
這時候猛聽得隔室中開門聲音,接著的是重油的腳步聲,好像不止一個人闖進了二0九號病室裡去。
有一個男人高聲說:“你是計曼蘇?……好,請你往警署裡去一趟。”
“什——什麼事?”這是計曼蘇的駭呼。
“要問你幾句話,回頭你會知道。
丁惠德的駭呼聲浪破空而起。“唉。什麼事?你fll為什麼捕他?你們為什麼捕他?”
那尖銳而顫慄的聲浪,在隔室中顫動,彷彿要波及這二O八號室。我不忍再聽,就悄悄地溜出來。
我從同濟醫院裡出來的時候已過午臘時分,因著心有所寄,忘卻了飢餓。我先打一個電話到寓所裡去問問,霍桑還沒有回寓。他往寶興路去驗屍,也許繼續著到什麼地方去偵察,一時勢必不能回來。我打算順便再往計曼蘇家裡走一趟,倘然有機會的話,或者可以從僕人們嘴裡探聽些消息。因為申壯飛的被人謀害,似乎就在昨天夜裡。計曼蘇昨夜離了醫院什麼時候回家是一個問題。我若能向他家的黑臉的守門人問幾句話,也許可以知道昨夜裡曼蘇是否就回去的。假使他回去時很晚的話,這裡面就很可疑,或者他對於申壯飛的兇案竟也有些關係,也說不定。
我仍僱了一輛黃包車,正午的陽光開始發揮威力。空氣都給炙曬得熱騰騰的。我雖坐在車上,汗液仍擠過了草帽的皮邊流下來。我體會到車伕的腳底上所感覺的柏油路面的熱灼,心中很覺不忍。我還想著我們的國家幾時能進入新的階段,這種非人道的交通工具見時能夠廢止,一般勞動同胞見時都能夠獲得較合理的勞動?我越想越覺不安,打算跳下車來步行。
哈,我的步行的企圖果然得到遂行了。車子轉入德州路口,忽見有一個穿短衣的人在人行道上急走。我的眼睛偶然在他的臉上一瞥,好似很相熟的。那人穿一身黑香雲短衫褲,頭上巴拿馬草帽,不像是上流人物。經過一度回想,我不覺怔了一怔。我記得那人就是昨晚上送計曼蘇往同濟醫院去的汽車伕。
我無意中遇見這人,心中說不出的歡喜。因為他也是向來和計一曼蘇相識的。要偵查計曼蘇的行動,這個人未始不是一條線路。我忙叫車伕停車.給了他加倍的車資,反使他有些莫名其妙。
我悄悄尾隨在那汽車伕的後面。那人進了德州路,不到七八個廠1面,就走入一爿招牌叫做飛馬的汽車行去。我走到對面,停了腳步。車行的對門有一爿鞋子店。我裝做瞧那櫥窗裡的鞋子,卻偷偷地回頭去瞧。那汽車行裡面只剩一輛汽車,別的大概都出差去了。我瞧那留著的一輛汽車,恰巧是一O九二號——就是昨夜計曼蘇坐的一輛。
我打算就僱他的汽車,回到愛文路去,趁勢探探他的口風,也許比較向那黑臉門房更有把握。主意定了,我就穿過街面,向一個坐在門口的老頭兒招呼。
“我要僱汽車。有沒有空?”
那老頭兒向我打量了一下,見我身上穿著自法蘭絨的西裝,白鹿皮的鞋子,還像一個坐汽車的人,便立起來含笑答話。
“先生,你來得巧,早一刻來,就沒有人開你出去。”他說著便回頭向裡面叫道:“秋生,有生意呢。”
那時那個穿香雲紗衫褲的車伕已走到了裡面去。不一會秋生已答應著從後面出來,立刻將汽車門開了讓我上車。我告訴他往愛文路。他就開動機輪駛出車行,向西面駛去。
一會,我就開始搭訕。“我向來是坐成利泰車行的,但聽得計曼蘇先生說,你們公司裡的車子有幾部很輕快,所以今天來試一試。
秋生道一:“腥,你認識計少爺?”
我說:“他是我的好朋友。你不是常常替他開車的嗎?”
秋生搖頭道:“不,他是馬阿大的老主顧。
“嗜,馬阿大7……”
“是的。計少爺手面很闊,阿大著實掙了些錢。
我乘勢說:“他跟女朋友坐車子的時候酒錢更不會小,是不是?”
秋生忽旋轉頭來向我笑笑。“對。有個莊小姐常跟計少爺一起玩。阿大說,莊小姐的手也很鬆。
“晤,他們倆近來也常來僱你們的車子嗎?”
“最近可不大來。”
“計少爺也不來僱?”
“晤,昨夜裡計少爺也來僱的。我做阿大的替班,開他兜了一個圈子。”
“兜風嗎?”
“不是兜風。他到同濟醫院裡去,叫我在閩行路東端停一停,後來我就送他回去。”
“就送他回去?沒有往別處去?”
“沒有。”
“那末你為什麼要停到閩行路東端去?”
“他叫我不要停在醫院門口。”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
我未免失望。他和申壯飛的案子顯然是沒有關係的。並且據我剛才在病房中聽得的,前天夜裡有人去敲門,就是丁惠德的媽,同著惠德的失蹤,差人去深問。他昨天清早出去,也只是到元芳路去探訪丁惠德的消息。(霍桑先前假定他到同濟醫院島還不完全確切。)那末曼蘇不像是兇案的主角,和我們料想的見解不符。他此番被捕不是冤枉的嗎?我剛才的電話不是也有些冒失嗎?可是他又為什麼鬼鬼祟祟,行動詭秘?假使他問心無愧,沒有不可告人的事情,又何必如此顧忌?即使人家錯誤地懷疑他,他也儘可以坦白地說明情由啊。
汽車進了愛文路,我覺得不便讓它停在寓所門前,直到開過寓所二十多家門面,才叫他停車。秋生得了並不失望的車錢,便高興地回去。我也緩步踱進七十七號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