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因著電梯的遲遲上升,在那鋼門邊的電鈴上捺了一捺,就回身走到窗口邊去。我見他的臉色沉著,眉峰也緊蹙著,眼睛瞭望著窗外密密排列的高低不一的屋頂。他伸手到袋裡去摸出他的紙菸盒來。
我把肘骨靠著窗檻,乘機問道:“霍桑,我看那個來這裡住過兩夜的女朋友,分明就是王麗蘭。是嗎?”
霍桑仍瞧著那些浸在陽光裡的屋頂,點點頭道:“那當然。”
我急忙問道:“哪一點?——竟值得你這樣皺眉苦思?”
霍桑緩緩答道:“王麗蘭為什麼到這裡來過夜?”
我不禁失聲笑道:“這也用得著你費心思猜度?他們自然有他們的交情——不,說得乾脆些,這原算不得交情,分明是為著一種單純而無恥的肉慾。”
“你想伊為什麼不留趙伯雄住在伊自己的家裡?那姓陸的冤桶既然很放任,姓餘的又能公然在伊家裡過夜,為什麼伊對於這姓趙的偏偏移尊就教?”
我想了一想,當然想不出合理的答案,便含糊地說:“那也許是一種另眼相看的特別交情。”
這解答當然不能使霍桑滿意。他吐吸著煙,默然不答。這時電梯上升到第七層,鋼門開了,放出兩個一老一少的男客。霍桑向他們瞅了一眼,仍回頭瞧到窗口外面。
電梯又繼續上升。
我又說道:“那趙伯雄昨夜冒雨回來,是在一點鐘光景,時間上他已和兇案發生了密切的關係。回來以後,他又匆匆地搬場。你可承認他的嫌疑比較最重?”
霍桑答道:“就眼前而論,的確如此。不過你總也明白,這一件案子有直接關係的,決不止一個人。我們不能把目光偏重在他一個人身上。”
我仍抗辯說:“雖不能偏重,可也不能絕不注重。”
霍桑點點頭,並不回答。
我又說:“那麼,你對於怎樣找尋這趙伯雄,可已有具體的計劃?”
霍桑搖搖頭。“還沒有,不過要找到這個人,我想也不見得怎樣困難。他既然在這裡住過一個月,朋友又不少,他能和王麗蘭交識,一定又是常在舞場或其他交際場中出進的。此外,我們又有他的照片——唉,電梯下來了。”
電梯從八層上下來,開了門,我們便走進去。它到了底層,我們離開電梯以後,霍桑又向那兩個面玻璃的電話間走去,說要問問倪金壽有沒有回署。他走進電話間以後,讓門開著,我站在外面,他的談話也聽得見。電話接通以後,他很高興,分明倪金壽已經回警署了。
他向電話筒中說道:“金壽兄,我是霍桑。……有什麼消息?……什麼?陸健笙昨夜不曾到過揚子旅社?……奇怪!……唉!我聽不清楚。……啞,跟餘甘棠同宿舍的有一個姓劉的,是不是?……唔,唔……姓劉的怎麼說?……餘甘棠昨夜半夜以後才回宿舍?……可曾說幾點鐘?……沒有說定嗎?……唉,他回宿舍後又重新出去?……對。就是這個時間已夠可疑——”
霍桑在電話中的問答,已足夠使我覺得緊張,可是這時候竟另有一種出我意外的緊張,使這件案子得到一種急劇的開展,霍桑打電話時,他的眼光仍時常從電話間的玻璃上向外面溜轉。我站立的地位,在電話間門口,面向著霍桑,背向著那旅館出入的通道。我忽見霍桑的眼光突然一閃,接著閃電似的舉起他的左手,向我的背後一指。我瞧見他這種緊張狀態,當然來不及發問,急忙旋轉頭去,看見一個西裝男子的背形,正急步向電梯間走去。我在這間不容髮的時間,便放開腳步盲目地追隨上去。那男子離開我有五六步路,他走到電梯間門前的時候,那兩扇乳白漆的鋼門剛要拉攏。他把身子一側,插了進去,鋼門便合攏了。我奔到門口時,電梯已在緩緩兒上升!我急急用拳頭在鋼門上亂敲,抬頭瞧瞧,上面的指示針剛才離開了“一”,忽又停住了退回來,鋼門重新開放,讓我進去。
我踏進電梯的時候,暗暗地舒了一口氣,心頭還卜卜亂跳。但我的外貌上不能不裝作鎮靜的樣子。我暗忖霍桑那個緊張的信號,一定有重大的關係。他分明瞧見了什麼人,自己來不及追蹤,故而匆促地叫我代勞。他瞧見的是誰?不會是趙伯雄罷?
我站在電梯中,自然要充分利用我的視覺,可是我不敢利用得過分急促。我裝做很自然的樣子,把眼光在這不滿六尺見方的電梯間中打了一個旋。電梯中一共有八九個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當然都有。我的視線最後自然會停留在我所追蹤的末了第二個進入的西裝男子身上,他背向著我,穿一身豆沙色黑條紋司邦推克施的西裝,簇新而畢挺,身材比我短一二寸,頭上不戴帽子,烏黑的濃髮,膏抹得在電燈下而發光。我把身子漸漸兒移前一些,轉到他的前面,鼻子裡就接觸一陣香味。我的視線射到了他的臉上,我不禁失望了。他不是趙伯雄!
電梯過了二層,三層,關門,開門,照例吐出和收進幾個旅客。但我所注目的人並不出去。他有一個狹長的臉,白皙的皮膚分明一半是雪花膏的功勞。一雙活潑的眼睛,配上兩條濃眉,一個高粱的鼻子,的確有一種“可怕的”男子美!美字上面怎麼可加上“可怕的”形容詞呢?因為男子具備了這副俊秀的容貌,自然有一種吸引女性的神秘力量。大都市裡的一個少年男子,具備著這種神秘力,如果缺乏了透徹的理智和堅毅的定力,往往會不自覺地斷送掉他的事業,他的人格,甚至他的性命!那又怎麼不“可怕”?
我不認識這個人——不,我忽然想到了那七十一號茶房的說話。當他看了霍桑給他瞧的那張餘甘棠的照片時,曾說他見那少年時,他好像在發脾氣,和照片上的笑臉不同。對,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少年,也沉著臉兒,絕對沒有笑容。憑著照片去辨別一個人的面貌,本不是一件怎樣容易的事。如果喜怒各殊,那就更覺困難。不過也有一個訣竅,你得抓住他或伊的面部的一個特點。餘甘棠自然也有他的特點,兩道濃眉,一個高鼻,無論他喜笑惱怒,這特點總不會走樣。
唉,這個人就是餘甘棠!
電梯已升到六層樓。他仍不走。電梯中卻只剩了五六個人。我估量他的年紀,還只二十左右。像他這樣的年紀,他的面貌上又充分顯示他具有豐美的天資,卻為著一個墮落的女性,竟至蒙受殺人的嫌疑!我只有暗暗地慨嘆。這時他臉色不但沉著,還有一種惶急焦慮的神氣。他的右手插在他的短褂袋中,左手不時撫摸那條紅藍斜條紋的領帶。他旋轉身子向著電梯間的門。他預備要出去了。
到了七層樓開門的時候,他果真走出去。我當然也不動聲色地跟出去。
他可是來找趙伯雄的嗎?在兩三秒鐘中間,我這個疑問立刻便得到解答。他的急促的步子果真走進那甬道的西口裡去。我為謹慎起見,當然不便緊緊追隨在他的後面。我自信在電梯中時絕沒有什麼舉動足以引起他的疑竇。他也絕不懷疑我。我必須繼續保持著這種可以攻人而不受人攻的優勢,才能不負我的使命。我輕輕地放開腳步,走到甬道西口,先探頭向甬道中一望。這少年還在匆匆地前進。他好像是熟門熟路的,進行時目光一直向前,並不像我們先前那麼一路找尋門上的號數。這條甬道有些兒弧形。那少年一霎眼間便轉過了弧背的角點,我和他之間便不能維持直線。我也加緊兩步,趕到那角點,停步一瞧,這餘甘棠又在我的視線的控制之下。
他果真站住在七七四號門前,已在舉手敲門了。
我把身子靠著甬道的牆壁,頭部略略探出,我可以瞧得見他,他卻瞧不見我,好在他並不顧慮到有人尾隨,只全神貫注地瞧著那室門。那七七四號的室門依舊關著。他又第二次叩擊了。這一次叩擊,當然更重,更急促。他依舊用左手,那右手還是插在他的衣袋中。我開始覺得霍桑在汽車中問我的話,並沒有過度誇張的成分。因為餘甘棠這樣的姿態,他右邊的衣袋中,明明藏著手槍;他的右手也明明始終握在槍機鈕上。我不免略略有些擔狀。因為我身上除了一把小小的便用刀外,沒有任何武器。
不一回,那七七四號室門開了,裡面走出一個年在五十以上的禿頂的老頭兒,身上穿著一身白紡綢的睡衣。
那老頭兒兇狠狠地瞧著他,問道:“幹什麼?”
那少年道:“我要找那姓趙的。”
“沒有,搗鬼!”
“他昨天還在這裡。”
“老子是今天來的。你做夢!”
那“做夢”的聲浪還沒有消逝,砰的一聲,門又重新關上了。餘甘棠好像很著惱。他的右邊的衣裳,突然挺起了一角,顯然是槍管。這傢伙委實太鹵莽了,自己敲錯了人家的房間,難道還想開槍?這時幸虧有一個穿白長衫的侍役,從東端走過來,看見餘甘棠再要舉手敲門,忙走過去阻止。
“先生,找誰!”
“姓趙的——唔,姓錢的。”
“你弄錯了。這裡面是姓金。”
“他昨天還在這裡。”
“是的,錢先生在昨夜裡搬走的。你不能這樣亂敲人家的房門。”
這茶房的號數我瞧不清楚,不過不是剛才的七十一號。他的伶俐的口齒竟使餘甘棠發作不出。
他向那茶房盯了一眼,問道:“他搬到哪裡去了?”
那老練的茶房也勇敢地回了他一眼,冷冰冰地回答:“誰知道?”他就自顧自地重新回東端去了。
我這時只顧到前面的緊張局勢,卻忘記了自身的掩護。有一個穿西裝的中年男子,正從我的背後走過來。我把眼角一側,以為是霍桑來了。不是。那人也穿著一身深色的衣服,一頂黑色呢帽壓得很低,帽簷下的目光分明注射著我。我不禁有些兒發窘。其實我這種姿態,的確容易引起人家的疑視。我索性彎下身子,把皮鞋帶的結抽出,慢慢地重新縛結。這一種姿態竟度過了兩重難關。那中年男子和餘甘棠二人就在我的面前迎面擦身而過。除了那中年男子再回過頭來向我瞧了一瞧,餘甘棠卻目不斜視地直奔西口。我重新立直身子的時候,餘甘棠的背形已不見了。
我感覺到有一種左右為難的局勢。我的任務在重新會見霍桑以前,至少不能讓餘甘棠脫離我的視線。可是我一走到甬道的西口,就有些進退維谷。我看見餘甘棠站在電梯間門口,他的左手按在電鈴鈕上。我可能走近去跟他一起。乘電梯下去嗎?會不會引起他的疑奇?因為上樓時我明明站在他的面前,他勢不至不留一絲印象。萬一被他疑心,會有什麼後果?可是情勢上又不容我不跟他一起下去。
電梯間的鋼門拉開了,餘甘棠便跨步進去,我也加緊一步。那司機看見了我,停著等我,我仍裝做泰然無事的樣子,低垂了目光走進去。
電梯中除了餘甘棠和我,只有一個女子。這時忽產生一種又緊張又滑稽的局勢。我一進電梯,我的視線絕不接觸餘甘棠,只瞧著那個女子。伊的年齡至少已衝出了三十大關,但衣飾上花花綠綠惹目的色彩,還像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我見這女子的眼光在斜倪著餘甘棠;餘甘棠卻明明在瞧我。三個人的目光,形成了一種滑稽的循環。我本能地感覺到他的視線不曾移動過。我心中暗暗地有些吃驚。我只恨我身上不曾帶一支槍。
電梯降到第三層樓,我才得到瞭解救。鋼門拉開以後,有兩個男客進來。我讓開了一些,便利用這兩個人做我對於餘甘棠的防禦。可是他的視線卻透過了我的防禦物,仍在向我細細打量。奇怪!他當真已在懷疑我嗎?我如果再不回他一眼,情勢也許會更加惡化。我轉過目光,不隨意地和他的視線交接了一下。唉,他的眼睛很可怕。他竟目不轉瞬地注視著我啊!
電梯到了最下一層時,我故意落後,餘甘棠卻也讓在一邊,讓那女子先走出去。我不知道他是否遵守著歐化的“女子第一”的規矩,還是他要反累司監視我的行動。可是他終於第三個人走出去。我落在最後一個,走出了電梯,又站住了摸出紙菸來燒著。我在燒煙的時候,乘機運目四瞧,霍桑已不在電話間裡了。
電話間前卻站了四五個人,在那裡喃喃地談話,內中還像有一個旅館的職員。我再向東面通側門的方向瞧瞧,也不見霍桑的影蹤。餘甘棠卻已從向南的大門裡匆匆出去。我除了迫蹤上去,當然沒有別法。
我暗自忖度過:“我可能把他拘住了交給警察?這舉動會不會壞事?霍桑也會贊成嗎?”
可恨的,我走到了門口,依舊不見霍桑。我向轉角的停車處一看,他的汽車也不見了。奇怪,他怎麼放我一個人在這裡?
我看見餘甘棠跳上一部黃包車,把手向西面揮一揮,我才安心了些。如果他有汽車的話,我也許會被迫而採取緊急處置,把他拘住了再說。這是我的最合理的行動,當然也如法泡製地跳上一部黃包車,叫車伕向西進行。我與餘甘棠之間還隔著兩輛其他的黃包車,那是我最好的煙幕。
車子向靜安路進行的時候,我仍向街的左右瞭望,希望霍桑會突然出現。但效果當然是零。我一邊吸著紙菸,一邊推想霍桑突然失蹤的理由。莫非他是在無意中碰見了趙伯雄,故而尾隨著他去了嗎?或是倪金壽還有什麼其他重要的報告,霍桑才來不及等我,已趕到警察署裡去了嗎?或是——我的推想又到處碰壁。
黃包車進行了五六分鐘,便漸漸離開鬧市。等到走到河陽路時,那兩輛隔在中間的煙幕車,都不別而行地岔開了。我和餘甘棠的車子便發生了直接的聯繫。可是我仍叫車伕保持著若干距離。車子又向南轉彎,進入昌明路。餘甘棠曾在車上回頭來瞧過一瞧,我急忙丟了煙尾,把頭一低,料想他不會瞧清楚我,不過情勢上卻很危險。又經過了三四分鐘光景,昌明路將要走盡,餘甘棠的車子忽而停下來了。
我也急叫車伕停住,又叫他先掉一個方向,方才停車。我在付車錢的時候,瞧見餘甘棠頭也不回,一直走進一條弄裡去,分明他並不曾覺察我的尾隨。我走到那弄口一瞧,那是昌明裡一弄,裡面都是一上一下的石庫門住宅。這弄有相當寬度,也很清靜,沒有那些一宅屋子住上五六家人家的小里弄的嘈雜現象。
我瞧見餘甘棠走到第三個石庫門口,並不敲門,直走進去,好像那門本來開著。我急急趕到那門口,果然是三號,那黑油的門,一扇關著,一扇開著一半。我把身子掩護在關著的一扇門外,略略探頭瞧到裡面。裡面是個客堂,佈置也相當整齊。有一個瘦長的少年男子,正在方桌上寫什麼東西。這人下身穿一條淺色的西裝褲,上身穿一件淡藍白條紋的襯衫。這時他已擱了筆立起來,跟餘甘棠招呼。
“甘棠,怎麼樣?”
“白走了一趟。跑了。”
“那也好,這倒是你的造化。你把那傢伙還我罷。”
“不,我總要找著他。……元麒,你怎麼這樣小器?我用一粒算一粒錢好了。”
我只把耳朵湊在門邊,為謹慎起見,不敢向裡面瞧。不過從他們的談話上,我已經很明白,所謂“傢伙”,所謂“一粒”,分明是手槍和子彈。這手槍大概是餘甘棠向這個叫做元麒的借用的。這時那叫做元麒的,發出一陣笑聲,又接著說話。
“甘棠,你誤會了。這不是錢的問題。我始終反對你的計劃。我覺得太不值得。”
裡面靜了一靜,我又偷偷把一隻眼睛露出門邊。餘甘棠正在卸他的短褂,背向著門。他又說話了。
“元麒,你還不曉得我所受的刺激。我決不能就這樣干休!”
“我懂得啦。不過這件事究竟沒有意思,你犯不著,而且也太危險——”
“危險?我什麼都不怕,我一定要這樣幹!”
“好,好,那麼,你現在先應當到我樓上去躺一躺。你說你昨夜沒有好睡啊。”
我忽聽得裡面地板上頓足的聲音。接著又是一聲怒喝。
“我非打死他不可!”
“喂,輕聲些——怎麼。大門也開著!”
我覺得我的地位危險了,事實上不能不走。我忙把身子離開門口,放開腳步,向弄口走去,我還走不到三步,聽得背後關門的聲音,我才坦坦地走出弄口,在人行道邊站了一站,計劃我進行的步驟。我可要找一個警察立即把餘甘棠拘住?這似乎用不著著急。他既有了著落之所,又絕不防人家懷疑他——剛才我覺得他在電梯上向我注視,完全是我自己情虛——眼前決不會逃走,以後如何處置,反可讓霍桑來作主。這時我最關切的,還在霍桑身上。他究竟到哪裡去了?先回去了嗎?在情勢上也決不致如此。可是他也另有意外的機遇,碰見了趙伯雄,故而跟著他去嗎?我經過一分鐘的考慮,定意先回愛文路寓所裡去一趟。霍桑就是不曾回去,也許有信息留在寓裡。
我回到他的寓所的時候,已是十一點鐘,問問施桂,霍桑竟毫無音信。倪金壽卻來過一個電話,也是問霍桑有沒有回寓。
我自言自語說:“奇怪,他剛才和霍桑接過電話,怎麼又來問他?”我又問施桂說:“倪探長的電話什麼時候打來的?”
施桂答道:“大概有一刻鐘了。”他似乎因著我臉上的表示,也有些兒著急。
我又問道:“他可曾說什麼話?”
施桂搖頭道:“沒有,他聽得我說霍先生沒有回來,馬上把電話擱斷、好像很著急。包先生,你跟他在什麼地方分手的?可會有什麼事?”
我來不及把經過的情形告訴施桂,忙趕到電話機旁,打到警署裡去,找倪金壽談話。我得到的迴音,頓時使我的神經緊張起來。
那警署中的接線員答道:“倪探長出去了,大概還不到半個鐘點。”
我又問;“他可曾說往哪裡去?”
“沒有,他出去時很匆促,並且有些兒奇怪。
“奇怪?怎樣奇怪?”
“他好像在跟霍先生接談,談的時間倒不少。可是那談話沒有結局,倪探長就匆匆拿了手槍出去。”
我自己覺得我的心頭跳動得很快,呼吸也加增了速度,但我仍維持著我的談話。
“你說得明白些。怎麼說沒有結局?”
“倪探長向聽筒中連連餵了幾聲,彷彿霍先生那邊的電話突然中斷。倪探長臉色很緊張,便擱好電話筒,急忙忙拿了一支手槍放在袋裡,就趕出去。”
“以後他可曾打過電話到署裡?”
“還沒有,我們正等他的消息呢。”
我擱好了電話筒回到辦公室中時,心裡著實有些慌。難道霍桑會遭遇什麼意外?施桂站在我的旁邊,他的嘴裡雖不說話,眼睛裡卻明明充滿了關切的疑問。
我因作簡語向他解釋:“我跟霍先生在亞東旅館裡分手。我到樓上監視一個人,他在電話間中跟倪探長接談。現在據警察署裡的報告,那電話好像是突然中斷的。”
施桂顫聲道:“包先生,你想霍先生會不會遭到什麼意外?”
我簡直不能回答,但瞧了施桂那副神態,又不能不答。
“也許不會,施桂,你別慌——”
電話的鈴聲突然響了。我接應以後,才知是倪金壽。
他急促地說道:“包先生,霍先生還沒有消息嗎?”
我答道:“沒有,我正要問你啊。”
他又急促地說:“消息很不好,他已中了槍!……好,你等一等,我馬上就來。”
霍桑中了槍!這消息怎麼不使我吃驚?他在哪裡中槍?在亞東的電話間裡嗎?可是我下電梯時,在電梯間門前站過一站,也曾向電話間方面瞧過一瞧,並不曾瞧見霍桑。
我記得電話間面前有幾個人在那裡談話,現在想來,的確有些兒異樣。但地上並沒有受傷的人。誰打他的呢?倪金壽既然知道了這個消息,怎麼反來問我?太矛盾了!
這案子突然間有這樣的劇變,不但出我的意外,委實使我失卻了應付的能力。
“哎喲!霍先生會有危險嗎?包先生,你得想想法子。”
我承認這時候我委實沒有法子,又答不出話,只向施桂搖了搖手。我記得霍桑常說的一句話:“慌亂解決不了問題,反而會增加危難的程度,而使你一誤再誤。”我自己忖度著:“對,我得鎮靜下來,找一條解救的出路。”我抽了一支紙菸,坐在沙發上,慢慢地擦著火柴,將紙菸燒著了。可是施桂仍在我面前發怔。
我又安慰他說:“施桂,你不用這樣。我相信霍先生的機智,即使有什麼意外,決不致有嚴重的危險。你到外面去,倪探長也許立刻會到。他來了,我們自然有進行的方法。”
我並不是空言安慰施桂,我的確有真切的信心。霍桑所遭遇的大敵,像毛獅子,江南燕一類的人物,一時間也算不清楚;彈丸的滋味,不但他嘗得不少,連我身上也找得出好幾個疤痕。所以我相信他一定不會有性命的危險。
倪金壽擱好了跟我接談的電話以後,直到趕到愛文路來,相隔不過六七分鐘。這六七分鐘之間,我的腦細胞的消耗量,其數一定可驚。不過我的結論,到底是樂觀的。在我遣出施桂以後,我的紙菸還沒有燒完,嗚嗚的汽車聲已在門口停住了。我忙丟了煙尾立起來。倪金壽便也匆匆地走進來,施桂反跟在他後面。我瞧見倪金壽的神氣十二分緊張,眼睛向辦公室中亂轉,好像還在希望霍桑已經回來。
他問道:“還沒有消息嗎?”
我搖搖頭。“還沒有。你坐下來,別慌,到底怎麼一回事?我還不清楚。”
倪金壽勉強在書桌旁邊的沙發下坐下,自動地報告他的經過。那忠實的老僕施桂,也十二分關懷地在門口邊旁聽。
他說:“剛才霍先生打電話給我,我恰巧回署,便將我調查餘甘棠和陸健笙昨夜裡的行蹤的情形告訴他。接著我問他的經過情形,他也告訴我趙伯雄住在亞東七樓七七四號,不過已經搬走。他又告訴我,就在那時,無意中瞧見了餘甘棠,你——包先生——已經跟他到樓上去。我正待要跟他商量一個會面的地點,預備怎樣進行,又想叫他把餘甘棠立刻捉住,忽然電話筒中砰的一聲,好像打碎一塊玻璃的樣子,以後便沒有他的聲音了。接著嗡嗡地一陣,好像是一種紛擾,我知道一定出了什麼岔子。”
我等倪金壽略停一停的機會,接續發問:“以後你便趕到亞東去。是不是?”
倪金壽點頭道:“是的,可是不巧得很,我的汽車一路碰到紅燈,耽擱了不少時候。我到旅館時,除了電話間的玻璃門打碎了一塊,此外竟並無異狀,連地上的碎玻璃也都已掃去了。”
“你沒有瞧見霍桑嗎?”
“沒有,電話間空著,門外又沒有人。”
我暗忖我下電梯時電話間門口還有四五個人,大概倪金壽到亞東的時候,還在我離開以後。我當時絕對不曾想到有這一回事,所以連電話間門上的玻璃碎掉,也不曾瞧見。
我又道:“你當然要向旅館的職員們查問。”
倪金壽答道:“是的,那旅館的職員不認識霍桑,只說有一個人,手裡拿著一件鼠色薄呢外衣,身上穿著藏青西裝,在打電話時被什麼人開了一槍。那兇手當場逃走,他們也沒有瞧見是個什麼樣人。那中槍的人馬上倒地,但一會兒就爬起來,用白手巾按著面頰走出去。他們要把他送醫院去,那人不答應,便自己走出去。他們自然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宗旨,連警署都不曾報告。我料想這中槍的人,一定是霍先生無疑。”
我點頭道:“當然,時間跟衣服都是鐵證。他傷在面頰上嗎?”
“大概如此,旅館裡的人也不很清楚。”
“以後你怎樣?”
“我知道霍先生能夠自己走出去,也許已經回來,便打電話到這裡來問,施桂回答我不曾回來。我又料想他到鄰近的醫院裡去,就連續跑了四個醫院,都沒有結果。我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我很著急。”
我想了一想,心理上安定了些,反而安慰倪金壽道:“照這情勢看,他不但沒有危險,連傷也一定不十分重。你不用著急,著急也沒有用。”
倪金壽道:“我總覺得對他不住。…那麼,包先生,你想他此刻到哪裡去了呢?”
“我想我們不久就可以得到他的消息。”
倪金壽沉吟了一下,又說:“包先生,你想打他的人是誰?會不會就是餘甘棠?”
“我不知道。不過若說餘甘棠本人,我可以保證不是。”我就把我尾隨餘甘棠的經過情形,從追上電梯起,一直到昌明裡止,簡括地說了一遍。
倪金壽臉上有了些轉變,已不像先前進來時那麼惶急懊喪。
他說:“這餘甘棠有了著落,那倒是個好消息。這個人對於王麗蘭的事,確有重大的嫌疑。剛才打霍先生的,說不定就是他的同黨。”
他也把到江南大學去調查的事告訴我。據一個同宿舍的姓劉的學生說,餘甘棠大約在昨夜十二點半過後才回宿,回去後又出外一次。姓劉的不知道餘甘棠什麼時候再回宿舍,但覺得他翻來覆去,好像不曾好睡。一清早餘甘棠又趕出去,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合著我所看見和聽見的情形,他的嫌疑當真很重。我們談了一會,倪金壽便發表他的結論。
他說道:“霍先生既然不像會有嚴重的危險,我們又沒處去找他,不如先去將這姓餘的拘住了再說。”
我點頭道:“好,我可以陪你去。我想他此刻還在昌明路昌明裡一弄三號——慢,我要到樓上去拿一樣東西。”
施桂在旁邊接嘴說:“拿什麼?我給你去拿。”
我搖搖頭,便一直上樓去。我拿的東西,主要的是一支黑鋼的小手槍,還有軟尺紙片等應用物件。因為我們此刻所要找尋的人,是帶著手槍的,我當然不能不戒備一下。一分鐘後,我已跟著倪金壽上了他的汽車。倪金壽的汽車是有汽車伕的,我和他並肩坐在車廂中,地位覺得很舒爽。在汽車開行以後,我問他在偵查方面有沒有其他的情報。他又簡括地回答了幾句。
他說道:“我曾到揚子旅社去,查問過那銀行家陸健笙的昨夜行蹤。他是那裡的老主顧,茶房們都認識他,可是昨夜裡他卻沒有去。”
我說道:“金梅說,陸健笙今天曾打電話到王麗蘭家去問過,他自稱昨夜一夜在揚子旅社打牌,天明回家,才知道這個凶信。”
“是啊,霍先生就為著這個,在我們分別時,特地叫我去查問的。可是他昨夜裡實在不曾去。”
“那末,他為什麼說謊?這個人倒也有些可疑。”
倪金壽躊躇了一下,緩緩答道:“不過,就是這一點還算不得什麼。眼前比他嫌疑更重的人很多。我們不應就把他排進嫌疑人裡去。”
我靜默了一下,覺得倪金壽對於這位銀行家,的確有幾分顧忌,我當然不便再繼續這個話題。
他也說道:“我又發了一個電報到蘇州警廳裡去,調查李守琦的行蹤。
我詫異地問:“李守琦?他是誰?”
“他是李芝範的兒子,死者的表兄,在十七日到上海,在麗蘭家裡過了一夜,十八早晨就回蘇州的。據霍先生說:這個人和死者或許也有些關係。因此,我在臨走的時候問過那老頭兒。他說他的兒子在蘇州養育小學做教員,所以我打一個電報去問問。如果他真在十八日日間到蘇州的,那我們也可少掉一個嫌疑的人,偵察時也可以把目光集中,不必分心太多。”他頓了一頓,又補充一句:“據我看來,眼前這姓餘和姓趙的嫌疑都很重,委實用不著分心到旁的人身上去。”
我點點頭:“這一點我也同意。此外還有沒有別的情報?”
倪金壽道:“有個二零二號警士,昨夜十一點到二點派在大同路崗位。據他報告,昨夜十二點鐘前後,真有一輛黑色的汽車,停在相近青蒲路轉角的大同路上。”
我不禁插口說:“這樣,老毛的話果然證實了。”
倪金壽應道:“是的,那二零二號在同一時間,還瞧見另外一輛綠色汽車,停在青蒲路空地的西面,距離這二十七號只有三四個門面。我看這一輛汽車也有關係。”
我急忙應道:“那當然。他可曾注意汽車的號碼?”
倪金壽道:“沒有,不過那綠色汽車,很像是出差車子,調查起來還不難,我也已派人在這方面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