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三個人上了汪銀林的汽車,汪銀林已領會到霍桑在上車前的一句話有著重要意味。他一等汽車開動,便向霍桑問話。
他說道:“霍先生,你有什麼話說。”
霍桑在他臉上瞧了一瞧,靜悄悄地說道:“我想你總也知道了吧?甘汀蓀是被人謀殺的!”
這句話不但出於汪銀林的意外,連我也呆了一呆。因為剛才姚國英和汪銀林所指示的吊死的證據,在我眼中也不得不認為事實,霍桑雖沒有肯定的表示,但也不曾反對過。此刻他怎麼憑空翻案?
汪銀林頓了一頓,詫異道:“唉,謀殺的?當真嗎?我老實說,我倒不知道。但我們明明瞧見他身上並無傷痕。”
霍桑點頭道:“正是,沒有傷痕。”
“他頭頸裡的八字不交的縊痕,不是也很清楚嗎?”
“的確,很清楚。不過不是他自己吊上去的!
汪銀林沉吟了一下,似有所領悟:“莫非他被人毒死以後,再給人吊上去的?”
霍桑搖頭道:“不,死後上吊,頭頸裡不會有這樣有血陰的縊痕。他的確是吊死的,不過不是自動,卻是被動。”
汪銀林緊皺著雙眉,說道:“奇怪!我真不懂了!難道他會被人強迫著上吊?”
霍桑微笑道:“也不是,像他這樣的性格,誰也沒有強迫他的能力。我剛才不是叫你在臉盆邊上的面巾上嗅過一嗅嗎?你說有些甜味,認為是生髮膏的氣味。我現在不妨公開糾正你。你是錯誤的。那是‘以太’的氣味,甜味中還有些辣味呢。”
汪銀林呆住了不答,只目灼灼瞧著霍桑。我也有些驚異。
我插口道:“不是醫生們在施行割症時所用的‘以太’嗎?”
霍桑點頭道:“正是。‘以太’是一種最易見效的悶藥。從前醫士用克羅仿漠,但往往易引起嚴重的心臟反應。以太卻比較可靠,不過氣味很濃烈。如果有一盎司的重量,給一個病人在鼻子裡吸收以後,在六個鐘頭,或八個鐘頭以內,還有餘臭。但像這種狀態,那臭味一定可以延長到十個鐘頭以上。剛才我因著死者的舌子並不露出,我又嗅著了濃烈的以太氣味,便知道他是被人用以太蒙倒了以後,又吸收了好一會,再被吊上去的。後來我覺得那面盆邊上的面巾,同樣地略略還有些以太臭味。可見那兇手曾用過那面巾,而且事後又曾在這面水裡洗過手和洗過浸以太的東西,故而那摺疊的面巾上所染的以太,還沒有發揮完盡。”
汪銀林又靜默了一會,似在咀嚼這霍桑的解釋。他對於霍桑的見解,本是絕對信任的,但這番解釋,已超出他的知識範圍以外,他在接受以前,不能不取鄭重態度。
他又問道:“霍先生,我並不是懷疑你。這個推斷,你想不會有錯誤嗎?
霍桑道:“我相信不會錯誤。此外我還有一種相合的證據。凡人吸收了以太,眼珠會收小,舌頭也向內緊縮,因此,他上吊以後,他的舌頭不但不曾露出,而且也並不抵著牙齒。等一會你可先向檢驗官接洽一聲,最好帶一位專門醫士去,這一點就可以明白了。
汪銀林點點頭,似才表示完全信服。
他說道:“既然如此,這件事卻有些兒糾紛難辦了。你想他在什麼時候死的?
霍桑道:“時間問題,剛才姚國英所說的八點九點之間的假定,的確很近。我曾瞧過汀蓀的瞼和眼角,今天他當真曾洗過臉的,並不是隔夜面孔。莫大姐送洗瞼水上去,大概在八點前後。他洗瞼以後,突然被什麼人用以太蒙倒,那人又讓他吸嗅了一會以太,然後再把他抱到廂房裡去吊著。”
我又插話道:“這個人倒需要充分的膽力和體力,否則一定於不了。
霍桑點頭道:“正是。不過那人若乘他不備,也不致有對抗的危險。譬如當他低頭在洗臉的時候,或者在轉身的當兒,驟然間用浸透以太的東西,按在他的口界上面,他就來不及抵抗,至多隻有數秒鐘或一分鐘的掙扎。不過那兇手的心思卻非常周密,因為那人把汀蘇蓀到絲帶上去時,他就穿著死者的皮面拖鞋。等到他從方凳上走下來後,方才換上自己的鞋子,再把拖鞋套在死者的足上。”
汪銀林道:“但據姚國英說,只有一隻拖鞋套在足上。”
霍桑道:“那一隻也許是被楊春波想抱他下來時碰下來的。”
汪銀林忽想起了什麼似地說道:“唉,這個姓楊的傢伙,在時間上非常可疑。你可相信他完全沒有關係嗎。
霍桑尋思了一下,答道:“就時間上說,他當真有充分的機會,但他是介紹這怪符的居間人——”
汪銀林忙著接嘴道:“那撈什的符,也許就是他在暗中搗鬼。他把這件事介紹給你,說不定就要借你做一種護身的幌子。
霍桑低頭,喃喃地說道:“我卻想不出他有什麼動機。
汪銀林應聲道:“死者欠他一千四百塊錢。這不能算動機嗎?
“你以為他殺死了汀蓀;就可以索回他的債款了嗎?
“他也許向汀蓀討債,汀蓀不還他。他以為汀蓀有錢不還,便下這毒手。那隻鎖著的抽屜,不是曾被人翻閱過的嗎?”
“是的,那抽屜裡有好幾疊安置整齊的馬票,狗票,但每一疊的底下部分,卻反而雜亂,因此,我才假定有人翻弄過。但那人翻檢的目的,似在搜尋什麼文件,或細小的東西。假使要尋鈔票銀洋,那可以一望而知,用不著到票子底下去翻檢。……銀林兄,此刻我以為還有更重要的線路,你暫且把那楊春波擱一擱,不要攪亂我們的視線。
汪銀林頓了一頓,問道:“那麼,你以為我們的視線應集中在什麼人身上?
霍桑道:“就是那個甘麗雲了。
“那個小姑娘?——這樣一個瘦小的女子,會幹得出這種可怖的事?”
“我並不說這事是伊直接乾的,伊當然沒有這樣的氣力。但伊卻握住這迷陣的鑰匙——唉,敝寓到了。你如果肯破費幾分鐘工夫,請到裡面去坐一坐,我們可以討論一種進行的步驟。
汪銀林答應了。我們就走下汽車,進入辦公室去。霍桑先向我說話。
“包朗,我為維持公道起見,現在再不能給甘汀蓀守秘密了。關於這女子麗雲和汀蓀間的糾葛的經過,你詳細些向銀林兄說一說,我到樓上去換一件襯衫,即刻就來。
我和汪銀林坐定以後,大家都燒著了煙——汪銀林是吸慣雪茄的——我就把甘汀蓀那天所講的一番話複述了一遍。汪銀林聽了,又經過了一番思索,便發出一句改變了觀念的評語。
“這樣看來,這女子當真不能不注意了。
一會兒霍桑已加入我們的談話。他躺到了那隻藤椅上後,燒著了一支紙菸,便繼續發表他的見解。
他道:“剛才伊因著我們假定汀蓀是自己吊死的,伊以為那陰謀當真不曾發覺,便竭力地庇護著,希望這件事就此掩飾過去。你總記得,我們先問到那高駿卿,又問到八點九點之間是否有外人偷掩著進去,伊一口否認,不許我們在這方面有所查問。不但如此,伊又庇護著那廚子阿三,證明他這幾天不吸紙菸。這種種都足證明伊願意使這件事煙消火滅。為什麼呢?不是伊明明希望著這件事若能風平浪靜地過去,有利於伊的預先計劃的陰謀嗎?
汪銀林道:“那麼,伊的動機是什麼?莫非就在報仇?
“報仇只是一個因素。我想那老人很有些產業,汀蓀死後,不是伊一個人承襲了嗎?
汪銀林吸了一口氣,想了一想,又道:“既然如此,我儘可以立刻將伊拘捕。
霍桑沉吟了一下,帶著微笑問道:“拘捕了怎樣?你可打算用私刑逼伊的口供?要不得!你須想一想,這是什麼時代?我們站在什麼地位?不,這舉動不但勞而無功,簡直是打草驚蛇,使他們有所準備,反而斬斷我們自己的線路。”
“還有什麼線路?”
“我以為伊只是這悲劇中的一個要角,那幕背後導演的,卻另有其人。
“你想主謀的會不會就是那個畫符的情人?”
“正是。那人一連寄了四次怪符,最後一次‘三日死’三字,又果真應驗。這個人怎能輕視?不過這最後的第四封怪符的信,不在他的皮夾裡或抽屜裡,卻在他的枕頭底下發見,我有些不懂。”他皺著雙眉開始吸菸。
一會,汪銀林又問道:“但這個人究竟是誰?若不叫那女子自己說出來,我們又從什麼地方去找?”
霍桑用手指彈著紙菸,沉吟著說道:“這固然有些困難,但也決不至於完全沒有辦法。我想伊和他之間,雖沒有公開地通信,總也有通消息的方法。我們若能找著了這一條線路,那便可以迎刃而解。
汪銀林吐著煙問道:“你想那兩個僕人,可會就是通信息的媒介?”
“也許如此。不過我們若沒有證據,憑空向他們去脅問,也不是辦法。我們只要瞧伊庇護著這幾個僕人,便可知他們自然也要袒護伊的。
“那麼,你怎樣進行?不會太迂緩嗎?”
霍桑仰直了身子,又帶著微笑說道:“銀林兄,須知我也同樣性急的,但急進如果沒用,那也徒然。現在關於這畫符人的偵查,我可以擔任,你也可以從另一方面進行。你能把那個無錫勤益廠裡的高駿卿找來嗎?”
“唉,不錯,這個人的確不能放過,我可以負責把他找來。我想還有那個燒飯的阿三——”他丟了雪茄煙尾站起來。
“是的,但他至多隻是一個配角。我以為在主角沒有查明以前,姑且不要驚動任何人,免得他或伊加緊戒備。”他站了起來。“銀林兄,我還有一種希望。如果檢察官的檢察的結果能夠延擱到明天宣佈,那也是有利於這案子的進行的。
汪銀林辭去以後,霍桑又對我說:“包朗,這件事很複雜,我現在還測度不到它的究竟。不過眼前的兩條線路,都有急速進行的必要。我立刻就要出去,不能留你在這裡吃中飯了。而且我的任務有些秘密性質,你也不必同去。你不如暫且回府,我一有消息,再行通知你。
這件疑案的偵查,此刻已到了一個轉折的階段,表面的經過事實,我們既已得到了相當的認識,此後便要向探索內幕方面進行。這探索的工作,霍桑雖不讓我參與,但那結果怎樣,我遲早當然可以知道。
我回到自己家裡時,已是午膳時分。飯後我雖想繼續寫些稿子,可是我的思緒因著那怪符案的纏擾,竟沒法集中。到了午後四點鐘光景,我就打一個電話到霍桑寓裡去問問。接話的是施桂,霍桑雖還沒有回寓,我卻從施桂嘴裡得到了一種意外的消息。
施桂說道:“剛才東區的署長姚國英來過一個電話,據說他區裡有一個站在花衣路崗位的警土,報告今天早晨七點半光景,有一個穿西裝的少年,曾走進花衣路北面的小弄裡去。這小弄中就是甘家的後門,此外只有兩家小戶人_家。那個西裝少年卻不像小戶人家的人物。不過那警士當時並沒有仔細留意,只見那少年走進弄裡去,後來卻不曾注意他出來。姚署長認為這一著對於霍先生假定有人上樓去的理解,或許有些關係,故而特地叫我轉告霍先生,但我還沒法通知他哩。
這消息當真重要。姚國英還不知道甘汀蓀是被人謀殺的,只以為這西裝少年有到過甘汀蓀臥室裡去的嫌疑。其實這個人還有著兇手的嫌疑哩!這少年是誰?莫非就是麗雲的情人?如果是的,他在這個當兒到發案地點去,豈不是有行兇的可能?不過從時間上看,他進弄時只有七點半鐘,那時候麗雲的舅舅高駿卿還沒有動身,甘汀蓀也許還沒有起身洗臉。這樣,時間上不是又有些地衝突?我思索了一回,又成立了下面一種結論。
“他許在七點半時進去,乘著沒有人瞧見,在什麼地方——或許竟就在麗雲的臥室中——暫時藏匿;等到那高駿卿出門以後。他才溜進去動手。這個假定,在時間和情勢上都可以合符。”
這結論我自己認為非常滿意,但不知道霍桑在什麼地方,我竟沒法通知他。可是不到十分鐘工夫,霍桑的電話來了。他的電話很簡單,叫我立刻到花衣路北口的樂意樓茶館裡去。我知道這案子已一定有了進展。霍桑是難得上茶館的,此刻竟在茶館裡等我,莫非他另有別的人約會?
我費了二十分鐘工夫,便找到了花衣路北口的樂意樓。這茶館的地點,和甘家後門的那條小弄距離只有七八家門面。茶館中的茶客,各等人都有,大概以勞動階級居多,不過這時候晚茶時間沒有開始,有許多桌子依舊空著。我在樓下尋了一會,不見霍桑,就一直走上樓去,才見霍桑靠陽臺坐著。他身上已換了一件灰色絝紗的長夾衫,腳上也穿了緞鞋,他的桌子上沒有別的人。
我坐了下來,問道:“你等誰?”
霍桑喝了一口雨前,又給我斟了一杯,含笑道:“我等你。其實,今天我已喝了兩次茶,我剛才從湖心亭來。”
“你到湖心亭去?幹什麼?”
“喝茶。”
“不是。你平日常詛咒那些喝茶的人的無聊,你自己決不會無緣無故去做菜館撐頭。你是去探聽甘東坪的嗎?”
霍桑嘻了一嘻,點點頭,便摸出紙菸來燒吸。
我詫異道:“你想這老人也有關係?”
霍桑吐了一口煙,答道。“我為周密起見,對於任何一條可能的線路,都不能輕視忽略.不過我調查的結果,在時間上這老人並無關係。我知道他真是湖心亭的常川的老顧客,每天一清早就到,到十一點鐘才回去,的確是風雨不更。今天早晨八點九點之間,他正和另一個老茶客著圍棋,不曾離開過一步。”
我道:“唉,這就是你半天工夫的結果?”
霍桑吐出一縷煙霧,仍安閒地答道:“你還不滿意?……哼!你的眼睛裡在告訴我,你有更好的消息給我?是不是?”他的頭湊近我。
我微笑著答道:“正是,我所知道的消息,比這個也許高出十倍。不過這不是我直接得來的。”我隨即把施桂告訴我的消息說了一遍。
霍桑聽了,反不及先前那麼起勁,仍自顧自地吸菸,分明絕不認為驚奇。我倒有些兒失望,摸出紙菸來解悶。
我又道:“這消息你莫非早已知道了?”
霍桑仍緩緩地點著頭,答道:“是啊,我知道得比這個還詳細,並且是直接得來的!”他說時瞧瞧他的手錶,又側著身子向陽臺下面瞧了一瞧。
我問道:“你不是在等候什麼人嗎?”
他仍沒精打采地說道:“是,我等一個賣豆腐花的朋友。”
我燒著了煙,笑道、“哈!你調查的成績,一定不止於你剛才所說的一點。你還賣關子!”
“我可曾賣關子?你自己心太急了啊。剛才我只說出了一點,你的臉上就表示不滿。”
“唉,不錯,我承認太冒失。現在請你告訴我,你查明瞭些什麼?”
霍桑點點頭,又吐吸了幾口煙,才開始陳說他的調查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