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多人們,都把“機巧”和“詐偽”,看做同一性質。因此,他們常批評當偵探的人,人格無論如何高尚,但在偵查的時候,到底免不掉“欺詐”行為。例如霍桑這一次和那女子談話,口口聲聲說人家懷疑著伊,推測伊怎樣怎樣,他卻和伊表示同情,相信伊並不如此。其實這完全是虛偽的。霍桑所說的人家,明明就是他自己。不過這不能說是霍桑的“詐偽”,卻只能說是他的“機巧”。因為詐偽是用以行惡的,在法律上和道德上都有責任;機巧是用以克惡的,不但法律上沒有責任,在倫理上也無所欠虧。所以霍桑平日的言行,雖處處光明磊落,但在探案時卻又虛虛實實,兔起雞落,不容易叫人捉摸。
那玲鳳又經過了一度靜默,開始說道:“震先生,我現在覺得我當真是錯誤了。不過這裡面難言的隱痛,說出來不但傷害我寄父的名譽,連我自己也覺得十二分羞愧。所以我若非迫不得已,這種事實我實在不願出口。我先前的所以說謊,你總可以原諒我吧?”
霍桑點了點頭。我也彷彿受了暗示,又像引起了不自覺的同情,竟也不必要地同樣點了點頭。
裘玲鳳又道:“現在我不能不說了。我的寄父雖是撫養我長大的恩人,但我實在不能不說他的行為未免不端。他生平不知糟蹋了多少女子。現在他年紀雖老,童性還未減退,他所以不滿意我,也就因為我在這一點上不滿意他。我所以至今容忍在他的家庭之內,就因為求學的緣故。我是一個孤零無依的人,現在已在師範二年級,若能再過兩年,我得到了自立的技能,那我早就打算脫離這黑暗的家庭。”
伊低沉了頭。伊的語聲從驚恐而變為悽楚,足以引起人們強烈的同情。
霍桑說道:“莫非他也有過欺侮你的舉動嗎?”
伊答道:“正是。他的確有過這個意念,我始終抗拒著,不過我又不敢公然和他決裂。這就是我所覺得最痛苦的。”
“那麼,你怎麼會有肖照贈給他呢?”
“不,那照片並不是我給他的,卻是他自己搶去的。”
“但照片上你還寫著‘風贈’的字樣啊。”
“是的。這照片我本想寄給——”伊忽又把白巾在嘴上一按,又頓住了不說。
霍桑接嘴道:“寄給另一個人嗎?”
伊仍默然不答,伊的頭低落得更厲害了。
霍桑又道:“寄給誰呀?——是不是壽康?”
伊又疑遲了一下,才鼓勇似地說道:“不是。我本想寄給海峰哥哥的。”
“唉,你和海峰一定有好感了。”
伊又仰起頭來,糾正道:“這也不是。霍先生,你不要誤會。我們也沒有特別的情感。他曾向我討過照片,我雖應允了,卻一直沒有照片給他。去年秋天我校裡出版校刊,我攝了一張照,添印了一張,才打算寄給海峰,卻不料在封寄的當地,被我寄父搶去。所以這張照片實在沒有什麼關係,請先生不要誤會才好。
霍桑點了點頭,仍瞧著伊的臉說道:“那麼,你和壽康的感情究竟怎麼樣?
玲鳳絕不猶豫地答道:“我和他並沒關係,更無感情可言。我知道他是一個沒有人格的男子。他也曾一再誘惑我,我非常恨他,卻又非常怕他,因此,我在表面上也不敢和他決絕。
“為什麼怕他?
“他是我寄父的唯一的親信人。他有什麼意思,我寄父總是言聽計從的。我既然要在寄父家裡生活,又怎敢去觸犯他?
“你可知道你寄父為什麼如此信任壽康?
玲鳳慘白的面上似微微泛出一絲紅色。伊帶著冷澀的聲音說道:“我寄父的糟蹋女子,都是他做引線的。那後門上特別裝設的電鈴,也就為著這個緣故。有時他半夜裡引進什麼女子,就利用著那秘密的電鈴。昨天夜裡我也瞧見他鬼鬼祟祟地——’”
霍桑的身於忽然情不自禁地挺直了。他的雙目一閃,兩條眉毛高高地軒起,嘴裡也禁不住發出驚詫聲來。
“你昨夜裡也瞧見他的?他可是鬼鬼祟祟地進你寄父家裡去?
“不是,我瞧見他鬼鬼祟祟地從寄父家裡出來。
“唉,出來也好,那沒有什麼出進。”這時霍桑的語聲充滿了驚喜。“好,襲小姐,這回事你也須說得明白些。
我覺得霍桑不但聲調中充溢了熱力,連他的平日深藏的感情也在他臉上漏露出來。他的難得震撼的鎮靜的神態,也發生動搖了。他的目的分明要證明昨夜裡梁壽康確曾進過裘家的屋子,所以不論伊瞧見他的進去或出來,都足以滿足他的熱望。因這一點,可見壽康剛才的向許墨傭的供詞,又屬虛偽,而霍桑先前的料想卻並無錯誤。好啦,霍桑的信用既然可以保全,我也彷彿放下了一副重擔。
玲鳳又坦白地說:“霍先生,我索性說明了吧。昨夜的事情是這樣的:晚飯以後,我自己寫好一張暑期中補習的課程表,到了十點半相近,才息燈安睡,但因著天氣炎熱,一時卻睡不著。睡了一會,我忽聽得外祖母呼叫趙媽。伊說伊聽得樓梯上好像有人走動的聲音,所以叫趙媽開了房門出去瞧瞧。一會,我又聽得趙媽的回話,並無異狀。但我外祖母似乎還不相信。自己開了門呼喚林主,卻喊不應,伊才回到床上去。我便料想外祖母所得的腳步聲音,諒來不應,一定又有什麼女子悄悄地上樓去了。不過這種事我外祖母是向來不知道的,我自然也不敢表示什麼。
“我是睡在樓下的西廂房中的。我從富中向對面樓窗上一望,燈光耀目,顯見我寄父還沒有睡。同時我又從窗中瞧見一個半身的人影,卻並不是女子。因此,我覺得有些奇怪。我悄悄地爬了起來,穿好了衣服,打算瞧一個清楚。我坐了一會,不見動靜。但對面窗上的燈光,依舊亮著。自從三十夜裡出了那件事情,我心中實在有些害怕。那時我枯坐了一會,明知樓上有一個人,卻不知是誰,又不知正幹著什麼事情。我已動了我的好奇心,便悄悄地開了廂房中的長窗,走進天井裡去。我彷彿覺得樓上有談話聲音,卻又聽不清楚。我那時不知不覺地進了客堂,走到了屏門背後的樓梯腳下,想上樓去窺探一下,樓上究竟是誰。因為我對於三天前的白色怪物,明知是人,也想不出是誰,故而很想瞧一個明白。那時我忘了危險,竟想輕輕走上樓去。我剛才走上了兩級,猛聽得樓梯頭上有輕微的腳步聲音。我吃了一驚,急忙退下,打算逃回自己的房間裡去。可是我在離開梯腳的時候,明明見壽康站在樓梯的轉折之處。
“我的舉動委實是有些冒險的。當時我急急逃出了客堂,也顧不到自己是否已被壽康瞧見。我逃進了我的廂房以後,又急忙把長廖關住。我更知壽康在這樣的夜深到來,一定不會有什麼正經事情,以為他還是幹那無恥的勾當,但實在想不到他竟會幹這樣的事情。
伊說到這裡,伊的神色和聲音,都表示出伊的心中還有餘悸,伊當時驚恐情狀,便也可以想象得出。
霍桑閉了嘴唇,似乎努力控制著他的情感。他作安靜聲問道:“你想昨夜的事,就是壽康平的?
玲鳳道:“也許是的,不過這話我還不敢確定。我只說他對於這件事總有關係。
“與你瞧見他時,有沒有瞧清楚地的面貌?
“瞧清楚的,一定是他。
“我想那時候樓梯上不見得怎樣光明,你能確信不會有誤會嗎?”
“你相信沒有誤會。那時樓梯轉折處的電燈雖沒有開光,樓梯的下半部果然黑暗,但樓上中間裡的電燈明明開著,所以那樓梯轉折地點,也有些亮光。況且我是從黑暗過河瞧去,所以我認得出是壽康無疑。
“他穿體多衣服?”
“一動防的長衫,頭上戴一頂草帽。”
“你說你見他站在樓梯的轉折之處,但他有沒有劫你。”
“我只見他站著不動,好像他正向樓梯上望著。但那時候我只有一瞟瞥;司,立即退回,當然不能夠瞧得怎樣仔細。
“你回房以後,可曾再瞧見他?
“沒有。我嚇得不敢出房。
“那麼,你剛才怎麼說瞧見他出來的呢?
裘玲鳳略領一頓,答道:“當我打算上樓的當兒,那轉折處並沒有人,不一會才聽得上面的腳步聲音。我回下來時,抬頭一瞧,才見他站在那裡。因此,我料想他是從樓上下來。你剛才問我曾否見他進去,我自然告訴你他出來了。
“你可曾聽見他出去時的開門聲音?
“也沒有。
霍桑點點頭:“好,你回到房中以後又怎麼樣?
“我那時受驚之餘,一時匿伏著不動。當然也睡不著。不多一會,我便聽得樓上的怪聲響。
“怎樣的怪聲響?”
“起先,我寄父喊哎喲之聲;接著,我又聽得像有一隻椅子倒在地上,又有重物傾倒的巨響。
“你聽了這些聲音之後,有過什麼動作?
“我嚇得兀自發抖。我曾低低地喚叫外祖母。伊已經睡著了,並沒迴音。我仍舊不敢出房去,不一會,我又聽得樓上舅舅的呼聲。我才知道已發生了什麼事變,便不顧危險,大聲呼叫起來。接著,我聽得海峰哥哥已從對面的次間中出來,我才敢開了次間的門,向他報告。其實我那時也報告不出什麼,但舉著手向樓板揩了幾指,叫他上樓去瞧。那時林生也披了短衣起來。他們倆便一塊兒趕上樓去。
這動人的敘述,到這裡已告一個段落,霍桑便緩緩地立起身來。他走到了北窗口汪銀林和張子新的座處,便站住了和他們低聲談話。我也默默地考量霍桑和玲鳳的一番問答。據玲鳳所述的經過事實看,如果所說的下話,那梁壽康的嫌疑,的確很重。他第一次在廠門口謊說,昨夜不曾出廠;後來又供認只到過裘家的後門口,不曾進去;現在經玲鳳的證明,分明他已兩次說謊。他為什麼一再說謊?那豈不是幹了什麼虧心事的明證?根據玲鳳說的話,他當時確有行兇的可能。那麼,這案子的兇手,果真就是他嗎?
霍桑又回到南窗口來,把身於靠著椅背,站住了繼續向玲鳳問話:“你說壽康和你寄父的感情素來很好,但近來他們倆可曾有過破裂的事情?
伊沉吟了一下,答道:“這個我不知道。他們在表面上並無這種事情。但內幕中究竟如何,我卻無從知道。
霍桑又道:“還有一點,我知道在這件兇案發生以前,屋中曾鬧過兩次鬼怪。你對於這事有什麼意見?
“我絕對不相信有什麼鬼怪。我早說過,一定有什麼人在暗中作弄。
“正是。你懷疑什麼人呢?
伊作遲疑聲道:“我沒有成見。但今年春天那一次事情,我記得壽康恰巧住在樓下。
霍桑點頭道:“不錯。你可是疑心他嗎?
“不是,我的意思,當怪事發生的時候,屋中恰有外客留住,那末免湊巧。就是三十那天晚上,我寄父的朋友伍先生,也同樣住在樓下。
“你對於這個姓伍的人有沒有意見?
“沒有。這伍先生難得到南邊來。他是一個商人,行為好像很正經。
“除此以外,你可還有什麼意見沒有?
“沒有了。不過我有一個請求。我的這一番話,最好請先生守著秘密,至少不要說明這報告的來由。因為我實在是怕壽康的。”玲鳳隨即怯弱地立起身來。
“這個不成問題,你儘管放心。現在他再不能利用你寄父來壓迫你了。
霍桑在送玲鳳出去以前,還附帶問幾句關於日暉和日升弟兄間的事情。據伊回答,也和霍桑從陸春芳嘴裡探得的消息相同。那日暉是在去年六月患傷寒而死的。那時日暉本害著傷寒病,躺了兩個多星期,忽然標金上起了風潮。他因著標金買賣上重大的損失,急了一急,病勢立即變化,就喪了性命。至於往日裡弟兄間的感情本來很好。伊又說日暉的品行比較端正,雖也鰥居已久,比較日升的縱情女色,卻彼此大不相同。
玲鳳既去,霍桑便和汪銀林商量進行的步驟。
汪銀林說道:“據這女子所說,那梁壽康的犯罪事實已很明顯。不過有一個先決問題:就是這女子的話,這一次是否可靠,仍不能不加以考慮。
霍桑忽作堅決聲道:“這一層我可保證的。你豈不覺得剛才伊說話的聲浪態度,和前一次完全不同?你們也許坐得遠些,不能怎樣仔細,但我的老友包朗,就坐在伊的近旁。我想他一定也能夠給伊保證。
我點頭道:“正是。伊前一次談話的時候,兀自低倒了頭,目光不敢和人家平視,並且答話簡短,只恐怕露出破綻的樣子。此刻我完全不見伊有這種可疑的態度。我相信伊的說話的確真實可靠。
汪銀林道:“既然如此,那梁壽康已無可逃罪。如果他再不承認,但須叫伊來對質一下好了。”
霍桑卻又皺著眉頭,微微搖了搖頭:“這個結論,我以為還嫌過早。我們應得先向他徹底地究問一下,再走我們的結論不遲、”
張子新巡官插嘴道:“那末,可要我打一個電話給許署長,叫他暫緩移解,以便先生們親自去問供?”
霍桑點點頭道:“很好。你和他約定一個時間。三點鐘我們準到他署裡。現在我們忙了半天,對於五臟殿連一接二的警告,勢不能再置之不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