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壽康的突如其來的供認,在當時果然使大家吃了一驚,但經過了一度的思索,便覺得這句話只能供一時的驚異罷了,一經細嚼,又覺得真實的可能性很少。就我的主觀而論,他的話明明像託詞卸罪,又像是因著霍桑的暗示引出來的。霍桑既自動地給他辯護,他也自然樂得趁順水船了。這懷疑的態度,許墨傭似比還銀林更明顯。他旋轉去向梁壽康細細一瞧,發出一陣冷笑。
他道:“你真聰敏!你說那兇手是一個白衣怪物?哈哈,既然是怪物,當然是無影無蹤。不可捉摸的。對不對?”他說完了話,又跟著一陣冷笑。
梁壽康忽聲色俱厲地答道:“真的。我知道因著我先前的說謊,此刻你們不會得信我、不過我可以宣誓,我的確瞧見那個怪物。我舅舅一定是被那怪物謀死的;
霞染不等許墨擁再說,便搶著接嘴。他向梁壽康道:“你不必過慮。只要你說實話,不必怕人不會相信,更不必怕不能減輕你的處分。”他又瞧著許墨傭和汪銀林二人說,“我們大家坐下來。署長,你再耐一下子。無論你的見解怎樣,姑且聽聽他的故事再說。”
於是一分鐘後,我們四個人都勉強坐下來,只有梁壽康依舊站著。再過一會,他的離奇的故事便開場了。
他道:“我錯誤了,現在已後悔莫及。不過我的錯誤,並沒有犯罪意味,動機完全出子怕牽連的緣故。我對於我舅舅的兇案,實在絲毫沒有關係。所以在這一點上,我依舊是理直氣壯的。”
許墨擁把左手揮了一樣:“天氣這麼熱,誰耐聽你的這些鬼話!
霍桑又說道:“你但把經過的事實說明好啦。”
梁壽康點點頭,說道:“昨夜十點鐘後,我從光啟路錢家飲了湯餅酒回廠。我舅父忽打電話來,叫我當夜到他家去商量一件要事。他還叫我行動上秘密些兒。因此,我換了一件深色的紡綢長衫,重新從廠中出來,趕到喬家柵勇父家去。那時已十一點鐘。我按了按門鈴,果真是舅舅親自下來開門的。到了樓上,他和我細細談話——現在我也顧不得別的,不妨老實說吧。他告訴我,我的表兄海峰已從北平回來,曾和舅舅商量,要到法國去研究美術。這一筆留學的費用很大,我舅父不肯擔任,但他又不便向表兄說明。他的銀行的存款,還有一萬六千多元,深恐被表兄知道了不能推辭,所以叫去代他把款子提出。如果表兄知道了,他可以推託在公債主蝕去的。我對他這個請求,自然義不容辭。當下他簽好了支票交給我,我們又談了幾句,我照樣悄悄地出來。不料那怪事就在這時發生了!”
梁壽康頓住了不說。他的目光凝定著,面頰上的血色也頓時退盡,彷彿他的腦海中已幻出一種恐怖。汪銀林似一心一意地傾聽著。許墨傭卻皺著雙眉,顯得他懊惱不耐。霍桑瞧著那少年的臉兒,也似全神貫注的樣子。
他問道:“怎樣的怪事?快說下去。
梁壽康道:“我下樓時,我舅父本來陪我下去關門的。我走在前面,舅父踉在後面。我們剛才走出他的房門,踏進客堂樓的中間,忽覺一陣午夜的涼風,從南窗裡進來。我見舅父的身子一縮,身上似乎著了冷。他的身子本來很保重的,那時他身上穿的一身雲紗衫挎,確很單薄。他站住了,附著我耳朵說了一句:‘你先走,我去披一件衣裳。’他回進房去,我依舊前進。我穿過了中間,在樓梯頭上略站一站,還不見我舅父出房。這時我心中忽然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怖。我雖然並無所見,不過當我一步步走下樓梯的時候,身體上忽感受一種陰森森的寒氣。中間裡電燈本來亮著,上半部的樓梯照得很亮。因此,我走到樓梯的轉折所在,便站住了,打算等舅舅一塊兒走。那時我回頭一瞧,還不見舅父下樓。正在這時,我旋轉了身子向樓梯上一望——哎喲!我——一我瞧見了那可怕的怪物!
他的話又頓住了。他的面部白得可怕,他的股部抵住在書桌的邊,他的失血的嘴唇也微微顫著。
室中完全靜寂。大家都斂神傾聽,沒有一個人發話。沉寂中我但聽得窗外群蠅,在悶熱的空氣中嗡嗡歌唱。
一會兒,梁壽康顫聲繼續:“這景象真可怕極了!不論那怪物是人是鬼,在那個當地,有那種景狀突然接觸我的眼睛,我實在再忍受不住。我當時不曾發聲駭呼,不能不算我還有定力。我不再猶豫,立刻奔下了那下半部樓梯,急忙忙從後門逃出。我走到凝和路口,立即僱了車子回廠。以後的事情,我完全不知道了。
大家又靜了一會。我們四個人似乎都抱著禮讓態度,不願搶先開口。過了一會,這靜默終被霍桑打破。
他問梁壽康道:“你瞧見的那個怪物,究覺是什麼形狀?”
梁壽康道:“一個渾身白色的人形,瞧去似乎很高大!”
“這人形是男是女?穿什麼衣服?”
“這個難說。我但覺那怪物彷彿穿一件長袍,自肩部到腳踏,完全白色。
“你曾否瞧見這怪物的面部?”
“這也沒有清楚。我但覺他的面部也完全雪白,只有兩個黑色的眼洞。但我那時實在不敢細瞧。”
霍桑低頭沉吟了一下,又道:“那怪物在什麼地點?”
壽康道:“在樓梯頭上的那扇小門口裡。
這一句話一進我的耳朵,忽似有一種什麼東西觸動了我一下,但我來不及發話,霍染已繼續發問。
“可是那扇通緊珊臥室的小門嗎?”
“正是。
“在門口的外面,或是裡面?”
“在裡面。
“那怪物有沒有動作?譬如走進門裡去呢?還是從門“裡出來?”
梁壽康又伸手在他頭上摸了一摸,答道:“這個我也不能說。但那怪物既然面向著樓梯,似乎從裡面出來。
“你不曾見那怪物有什麼動作嗎?”
“我沒有瞧清楚。因為我一瞥之間,大吃一驚,便不敢再瞧。接著,我就下了樓梯,從後門裡逃出來了。
這時梁壽康又頓住了。我覺得他這一番話,從他的聲音和狀態上推測,可以保證不再是虛偽。因此,我的意識中立刻成立了一種推理。我又瞧霍桑和汪銀林的神情,分明也都已接受了這少年的故事。只有那許墨傭一人,仍抱著冷淡和懷疑的態度。
他冷冷地瞧著壽康道:“你的故事怪動人。不過你要人家完全相信,還須精細地補充一下。你既然瞧見了那怪物,怎麼不立刻報告警署?並且案發後的早晨,海峰曾打電話給你,你依舊守著秘密,卻反悄悄地叫人去提款。直到汪先生到廠中來見你,你還是假作痴呆。這種矛盾的事實,你難道想騙得過我嗎?”
梁壽康連連點頭道:“我承認的。這實在是我的錯誤。一則,我覺得這件事情非常詭秘可怕,我既怕牽連,自然不敢自動聲張。二則,我自己一時糊塗,打算把舅舅交託我的款子暫時保管,然後再見機行事。所以我更不便把這事情宣露出來。不過我對於這筆款子,也不是存心吞沒。我已把這款子改存了東華銀行,仍舊用著升記的名義,便可表明我的心跡。至於這件兇案,我委實絲毫沒有關係。請你不要誤會才好。
許墨傭仍冷笑道:“你說得好冠冕啊。我不能不佩服你的口才。”他又旋轉頭來,瞧著霍桑,“霍先生,你的意思怎樣?”
霍桑在手錶上瞧了一瞧,又把腰肢挺了一挺。
他答道:“我覺得他的故事確有考慮的價值。
許墨傭道:“你莫非以為他的話果真實在?行兇的真是什麼白色怪物?”
霍桑皺著眉頭,淡淡地答了一句:“也許如此。
許墨傭催促著道:“那末,你能否更說得切實些?那白色怪物是誰?”
霍桑緩緩搖頭道:“抱歉得很。這問題我此刻還不能回答。”他說完了便立起身來,準備動身的樣子。
許墨傭也跟著站起來,一邊答道:“好,我現在把這少年移送法院裡去。不過你在答覆我的問句以前,仍不能不承認他是這案中的兇手。
霍桑不再答話,拿了草帽,便招呼汪銀林和我二人,一同從警署裡出來。
我們出了警署,走到街角上的一棵樹蔭底下。霍桑忽站住了和汪銀林說話。
“銀林兄,我覺得這案子此刻已歸結到一個單純的方向。我們但須循著這個方向進行,就可揭破這疑案的秘幕了。
汪銀林道:“你說的方向指哪一點?
“自然是那白色怪物了。
“那末,你可已知道這怪物是誰?
“我現在還不能說。不過我們的目標既從複雜而化為單純,只須加以證實,便不難水落石出。你現在且耐一耐,我一有端倪,立刻會通知你的。
五分鐘以後,我們已和汪銀林分別。霍桑聲言忙了半天,有些疲勞,下午的氣候熱度又高,打算回寓去休息一會。我自然也跟了同去。
我自從一清早接了他的電話,趕到裘家,我的精神便被這件案子吸住。我找不到單獨和霍桑在一塊的機會,所以雖有許多疑問和見解,都沒法和他商量。現在我跟他回去,自然可以滿足我的希望。不但如此,我因著梁壽康最後的供述,又引起了我一種理解,更覺有向霍桑質疑的必要。當我們倆的黃包車一前一後向愛文路行進時,我的腦思也活動得像車輪一般地厲害。霍桑既然說過,我們的目標此刻已集中在白衣怪物身上,只須搞破了這怪物的真相,全案的癥結便可立刻解決。那麼,這怪物是誰?因著裘日升未死前的報告,這怪物已發現過兩次,霍桑早假定是屋中的人。這屋中除了死者以外,共有六個人。照眼前的情形論,那裘玲鳳既已除外,裘海峰以前遠在北方,可見也不能列入嫌疑,實際上只有四人還待偵查。這四個人,就是那死者的岳母吳老太,和伊的兒子吳紫珊,此外還有那老僕方林生,和女僕趙媽。這四個人中,究竟誰的嫌疑最重,我自然不能不側重於那個患風病的吳紫珊了。
我們到了愛文路霍桑的寓所,霍桑先把他的那件府綢外褂卸了下來,又到樓上浴室裡去洗了一回澡,換了一件細夏布的襯衫,方才回下樓來。他到靠窗口的那隻藤椅上坐下。我也洗了臉,飲了一杯冰水,靠著那隻柔軟的圈手椅子伸了一伸腿。
這時已五點過了。太陽的威力,略略殺減了些。有時有風從前窗裡進來,身體上涼爽得多。我們彼此吸著了一支菸,談話就此開場,但先發話的還是霍桑。
他帶笑道:“包朗,我覺得你彷彿懷著滿肚皮的心事,沒處發洩。是不是?”
我點頭道:“對啊。你應得說我懷著滿肚皮的疑團要向你質問。
“那也好。不過我怕此刻還不能滿足你的慾望。
“你既說你的目標已集中在那白衣怪的身上,這人是誰?你究竟有了把握沒有?”
我實在還沒有確知。不過我可以說定,那個作弄的怪物,就是裘家屋子裡的五個人中的一人。
“五個人?莫非那玲鳳依舊在內?”
“不,玲鳳已可以除外。但除了玲鳳以外,不是還有三個主人和兩個僕人嗎?”
“三個主人?”
“是啊,那吳老太,那吳紫珊,還有那裘海峰——”
“什麼?裘海峰也在其內?”
“自然,當案發時他不是也住在屋子裡的嗎?”
“雖然,但我須問你一句,那裘日升在臥房中所瞧見的白衣的怪物,和昨夜梁壽康在樓梯頭上瞧見的怪物,你想是一人還是二人?”
“我想是一人。”
“那麼,這裡面有衝突點了。襲海峰昨天才到。裘日升卻在三十日晚上曾瞧見那個怪物。這一點你怎不想至IJ?”
“自然想到的。我不曾告訴你,我已打過電報到北平去嗎?我們假使不能確切證明他離開北平的日期,又怎能保得他不早幾天回來,在暗中作祟呢?”
我又辯道:“那末,在今年清明節以後,裘家裡也同樣有過一次怪事,你難道想也會是裘海峰嗎?”
霍桑道:“如果是他,也同樣有可能性的。他儘可以悄悄地告了假回南來啊。
我卻總覺得有些牽強,你想他如果蓄意要謀害他的叔父,在三十日夜裡,既已進了裘日升的臥室,怎麼不就乘機下手,卻又無影無蹤地退了出來?即使說他那時圍著什麼阻礙,來不及動手,不得已而退出,但他又怎樣進出的呢?還有一點,他的計劃既還沒有成就,怎麼不索性在暗中進行,卻反在公然露面以後再進行他的陰謀?從這種種上誰想,你想可說得通嗎?”
霍桑用力吸了一口煙,眉毛間頓時緊促起來。他頓了一頓,方才答話;“我也覺得這裡面的確有幾點解釋不通,我現在也不能解釋。不過在事實的證明以前,我還不能讓他從嫌疑人中排除出去。
我同意這;“好,那麼除了海峰以外,你覺得其餘四個人中,哪一個嫌疑較重?”
霍桑尋思道,“這四個人中,那死者的岳母吳老太和女僕趙媽三個人,關係似乎輕些,因為我此刻還找不到相當的動機。至於那吳紫珊——唉,包朗,你對這個人不是已有什麼意見嗎?……好,我先聽你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