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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21)

    第二天早晨起來,趙子曰到歐陽天風屋裡去看,歐陽已經出去了。把他抽屜開開,喘了一口氣,把心放下了,那把刺刀還在那裡。他把它拿到自己屋中去,藏在床底下。

    他洗了洗臉,把春二車錢交給李順。到天成銀行去找莫大年。

    莫大年出門了。

    皺著眉頭往回走,到公寓找武端。武端只顧說官場中的事,不說別的。

    他回到自己屋中,躺在床上。眼前老有個影兒:歐陽天風咬著牙往抽屜裡收刀!

    自從趙子曰在去年下雪的那天,思想過一回,直到現在,腦子的運動總是不得機會。

    刀!咬著牙的歐陽天風!給了趙子曰思想的機會!

    要是個寧捨命不捨女人的法國人,他無疑的是拿刀找李景純!不,他是中國人!

    他要是個一點人心沒有的人,他應該幫助歐陽天風去行兇!不幸,他的激烈的行動都是被別人鼓惑的,他並沒有安著心去作惡。捆校長,打教員,是為博別人的一笑,叫別人一伸大拇指,他並沒有和人決鬥的勇氣!他也許真為作好事舍了命,可是他的環境是隻許他為得一些虛榮而彷彿很勇敢似的幹。

    就是李景純真奪了他的情人,他也不敢和李景純去爭鬥。他始終怕李景純,或者這個畏懼中含著一點“敬仰”的意思。就是他毫無敬畏李景純的心,他到底覺得李景純比他自己多著一些娶王女士的資格。他是結過婚的人,他自己知道!他的妻子離了他不能活著,他的家庭也不會允許他和她離婚,他自己也知道這個!

    他愛歐陽天風並不和愛別人有多少差別,不過是歐陽天風比別人諂媚他,愚弄他多一些方法與花樣就是了。

    凡是能耍花樣的就能支配趙子曰,這一點他自己覺不出來!

    耍花樣到了動刀殺人的地步,趙子曰傻了!他沒有心殺人,可是歐陽天風的動刀和他有關係!他沒辦法!

    他若是生在太平的時候,這些愛情的趣劇也本來是有滋味的。他可以不顧一切,只想達到“有情人成眷屬”的含有喜氣的目的。他的社會是一團烏煙瘴氣,他的國家是個“破鼓萬人搥”的那個大破鼓。這個事實不必細想他也能理會得到。他知道:明白戀愛的男女不會比別人少挨大兵的打,自由結婚的人們也不會受外國人的特別優遇!他應當犧牲一點個人的享福替社會上作點事,他應當把眼光放遠一些,他應當把爭一個女子的心去爭回被軍人們剝奪的民權。這些個話,李景純告訴過他,現在他想起來了!

    然而想起來好話和照著辦與否是兩件事!他的心擠在新舊社會勢力的中間:小腳兒媳婦確是怪可憐的,同時王女士是真可愛!個人幸福本當為社會國家犧牲了的,可是,自家管自家的事又是遺傳的“生命享受論”!新的辦法好,舊的規矩也不錯,到底那個真好,他看不清!穿西服也抖,穿肥袖華絲葛大衫也抖,為什麼一定要“抖”?誰知道呢!

    勸歐陽天風不要行兇,到底他和王女士有什麼關係?找李景純去求辦法,李景純又和她有什麼關係?回家,不願看那個小腳娘,也覺著沒臉對父母!不回家,眼前就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事!

    朋友不少,李五可以告訴他怎樣唱《黃金臺》的倒板,武端可以教給他怎麼請客,打牌。沒有能告訴他現在該當怎辦的。只有李景純能告訴他,可是怎好找他去!

    教育是沒用的,因為教育是教人識字的,教育家是以教書掙飯吃的。趙子曰受過教育,可是沒聽過怎樣立身處世,怎樣對付一切。找老人去問,老人撅著鬍子告訴他:“忠孝雙全,才是好漢。”找新人去求教,新人物說:“穿上洋服充洋人!”

    在這種新舊衝突的時期,光明之路不是閉著眼瞎混的人所能尋到的,不幸,趙子曰又是不大愛睜眼的人。

    現在他確是睜著眼,可是那能剛一睜眼就看明“三條大道走中間”的那條中路呢!

    越想越沒主意,不想眼前就是禍,趙子曰急得落了淚!

    老以為他自己是個重要人物。

    現在,歐陽天風由天台公寓搬走了,連告訴趙子曰一聲都沒有!武端板著黃臉,縣太爺似的一半閒談,一半教訓似的和趙子曰說東說西。找莫大年去,又怕他沒工夫閒談。找李景純去,又怕他不招待。雖然李順還是照舊的伏侍他,可是他由心中覺出自己的不重要了!

    心裡要是不痛快,響晴的天氣也看成是黑暗的。連票友李五也不來了,其實趙子曰只有兩天沒請他吃飯。勉強著打幾圈牌,更叫他生氣,輸錢倒是小事,手裡握著一對白板就會碰不出來!他媽的……到屋裡看看那張蘇裱的戲報子,也覺得慘淡無光。“趙子曰”三個大金字不似先前那麼放光了!

    歐陽天風搬走之後,趙子曰的眼睛掉在坑兒裡,兩片厚嘴唇撅得比平常長出許多。戲也不唱了,只抱著瓶子“灰色劑”對著“蘇打水”喝,越喝越懊惱!

    他又找了莫大年去。

    “老趙!你怎麼啦?”莫大年問。

    “老莫!我對不起你!”趙子曰幾乎要哭:“你在白雲觀告訴我的話,是真的!”

    “你看,我那能冤你呢!”

    “老莫!我後悔了!”趙子曰把歐陽天風怎樣半夜拿刀去找王女士的情形大概的說了一遍:“現在我怎麼辦?他要真殺了她,我於心何忍!他要是和李景純打架,老李那是歐陽的對手!老莫,你得告訴我好主意!”

    “哼!”莫大年想了半天才說:“還是去找老李要主意,我就是佩服他!”

    “難道他不恨我!”

    “不能!老李不是那樣的人!你要是不好意思找他去,我給他打電話叫他去找你。他聽說你為難,一定願意幫助你,你看好不好?”

    “就這麼辦吧!老莫!”

    (22)

    正在屋裡發楞,窗外叫:“老趙!老趙!”“啊!老李吧?進來!”

    李景純慢慢推開屋門進去。擦了擦頭上的汗,然後和趙子曰握了握手。這一握手叫趙子曰心上刀刺的疼了一下!“老李!”趙子曰低聲的說:“王女士怎樣了?別再往壞處想我,我後悔了!”

    “她現在十分安穩,沒危險!”李景純把大衫脫下來,慢慢的坐在一張小椅子上。“老趙,給我點涼水喝,天真熱!”“涼茶行不行——”

    “也好!”

    “我問你,歐陽找你去搗亂沒有?”

    李景純把一碗涼茶喝淨,笑了一笑:“沒有!他不敢!人們學著外國人愛女人,沒學好外國人怎樣尊敬女人,保護女人!歐陽敢找我去,我叫他看看怎樣男人保護女人!老趙!我的手腕雖然很細,可是我敢拚命,歐陽沒那個膽氣!”趙子曰低著頭沒言語。

    “老趙!我找你來並不為說王女士的事,我來求你辦一件事,你願意幹不願意?”

    “說吧!老李!我活了二十多歲還沒辦過正經事呢!”“好!”李景純身上的汗落下去了,又立起來把大衫穿上。“老趙,你聽著,等我說完,你再說話。我是個急性子,願意把話一氣說完!”

    “老李你說!”

    “我現在有兩件事要辦,可是我自己不能兼顧,所以找你來叫你幫助我。我要求你作的事是關於老武的:我聽得一個消息,老武和他的同事的勾串外國人,要把天壇拆毀,一切材料由外國人運到外國去,然後就那個地址給咱們蓋一座洋樓,還找給市政局多少萬塊錢。老武這個人是:有人說胖子好看,他就立刻回家把他父親的臉打腫;他決無意打他父親,而是為叫他父親的臉時興好看。他只管出鋒頭而不看事情的內容。這次要拆天壇也是如此,他決不是為錢,是要在官場中顯顯他辦事的能力。

    “我想,我們國家衰弱到這樣,只有這幾根好看的翎毛——古蹟——支撐著門面,我們不去設法保存修理,已經夠可恥的了,還忍心破壞嗎!為什麼外國人要買那些東西,難道外國人懂得什麼叫愛古蹟,什麼是‘美’,我們就不懂得嗎?老趙你和老武不錯,我願意叫你勸勸他,他聽了呢更好;不然呢,為國家保存體面起見,跟他動武也值得的。我不主張用武力,可是真遇上糊塗蟲還非此不可!我決不是叫你上大街去賣嚷嚷,老趙,你聽明白了!因為我們要是打著白旗上大街去示威,登時就有人說我們是受了這國人的賄賂,不願把天壇賣給那國人,那麼,天壇算是拆妥了!我的意思是:先去勸他;不聽,殺!殺一個,別的人立刻打退堂鼓;中國的壞人什麼也不怕,只怕死!為保存天壇殺了我們的朋友,講不來,誰叫公私不能兩全呢!

    “你也許疑心:為什麼因保存一個古蹟至於流血殺人?老趙!這大有關係:一個民族總有一種歷史的驕傲,這種驕傲便是民心團結的原動力;而偉大的古蹟便是這種心的提醒者。我們的人民沒有國家觀念,所以英法聯軍燒了我們的圓明園,德國人搬走我們的天文臺的儀器,我們毫不注意!這是何等的恥辱!試問這些事擱在外國,他們的人民能不能大睜白眼的看著?試問假如中國人把英國的古蹟燒燬了,英國人民是不是要拚命?不必英國,大概世界上除了中國人沒有第二個能忍受這種恥辱的!所以,現在我們為這件事,那怕是流血,也得幹!引起中國人的愛國心,提起中國人的自尊心,是今日最要緊的事!沒有國家觀念的人民和一片野草似的,看著綠汪汪的一片,可是打不出糧食來。

    “現在只有兩條道路可以走:一條是低著頭去唸書,唸完書去到民間作一些事,慢慢的培養民氣,一條是破命殺壞人。我是主張和平的,我也知道青年們輕於喪命是不經濟的;可是遇到這種時代還不能不這樣作!這兩樣事是該平行並進的,可是一個人不能兼顧,這是我最為難的地方,也就是今天替你為難的地方:我勸過你回家去種地,順手在地方上作些事,教導教導我們那群無知無識的傻好鄉民。可是,跟老武去拚命,也不算不值得,我不知道叫你作那樣去好!”“老李!”趙子曰說:“我聽你的!叫我回家,我登時就走!叫我去賣命,拿刀來!”

    “這正是我為難的地方呢!”李景純慢慢的說。“我知道你不是個願把別人犧牲了的人。”趙子曰想了半天才說:“這麼辦:我自己挑一件去作,現在先不用告訴你。也許我今天就回了家,也許我明天喪了命。我回了家呢,我照著你告訴我的話去作些事;我喪了命呢,我於死的前一分鐘決不抱怨你!”

    “好吧!你自己想一想!自然,我還是希望你回家!”李景純立起來要往外走。

    “等一等!老李!”趙子曰把李景純拉住,問:“你要辦的是什麼?你不是說有兩件事我們分著作嗎?”

    “我的事,暫時不告訴你!再見!老趙!”

    等著武端直到天亮,武端還沒回來,他在床上忍了一個盹兒,起來洗了洗臉到市政局去找武端。到了市政局門口,老遠的看見武端坐著輛洋車來了。車伕把車放下,武端還依舊點著頭打盹。

    “先生,醒醒吧!到了!”車伕說。

    “啊?”武端睜開兩隻發麵包子似的眼睛,一溜歪斜的下了車。

    武端正迷離迷糊的往外掏車錢,趙子曰對那個車伕說:“再喊一輛,拉鼓樓後天臺公寓!”

    說完,他把武端推上車去,武端手裡握著一把銅子又睡著了。……

    到了天台公寓,趙子曰把武端拉到第三號去。武端一頭躺在床上就睡,一句話也沒說,趙子曰把屋門倒鎖上,從床底下把歐陽天風的那把刺刀抽出來。

    “醒醒!老武!”

    “啊!六壺?我剛碰了白板!”武端眼也沒睜,嘟囔著。

    “你——醒——醒!”趙子曰堵著武端的耳朵喊。

    武端勉強睜開了眼,趙子曰把刺刀在他眼前一晃,武端揉了揉眼,看見眼前是把刀,登時醒過來了。他的已經綠了的臉更綠了,好象在綠波中浮著一片綠樹葉。

    “怎回事?”武端說完連著打了三個哈欠。

    “老武!朋友是朋友,事情是事情,我指著這把刀問你一句話:你是打算賣天壇嗎?”

    “是!”武端的嗓音都顫了:“並不是我一個人的主意!”“我先找你,別人一個也跑不了!”趙子曰拍的一聲把刀放在桌上。“反對這件事的理由很多,不必細說,你只想想外國人為什麼要買就夠了!你我是好朋友,我先勸告你,你答應我撤銷前議,咱們是萬事全休,一天雲霧散!不然,老武,你看見這把刀沒有?你殺我也好,我殺你也好,你看著辦!”

    武端看著趙子曰神色不正,不敢動,也不敢喊叫;他知道趙子曰的力氣比他大,又加上自己一夜沒睡覺,身上一點力量沒有。他知道:要是一喊叫,救兵沒到以前,自己的脖子和腦袋就許分了家!

    “老趙!你許我說話不許?”武端想了半天大著膽子問。“說你的!”趙子曰說著給武端一條溼手巾:“擦擦臉,醒明白了再說!”

    “老趙,我問你三個問題!”武端用溼手巾擦了擦臉,真的精神多了:“是好朋友呢,回答我的問題!專憑武力不講理呢,我乾脆把脖子遞給你!你猜——”

    “說!我接著你的!”趙子曰冷笑了一聲。

    “第一,誰告訴你的這件事?”

    “老李!”

    “好!第二,除了為保存天壇,還有別的目的沒有?是不是要——”

    “指著賣古物佔便宜,我罵他的祖宗!”

    “也好!第三,我要是因撤銷前議而被免了職,你擔保給我找事嗎?”

    “我管不著!”

    “那未免太不講交情啊!”武端現在略壯起一些膽子來:“我一一解說這三個問題,你聽著——”

    “趙先生!電話!”李順在門外說。

    “誰?”

    “莫先生!”

    “告訴他等一會兒再打!”

    “嗻!”

    “說你的!老武!”

    “第一,老李為什麼告訴你,不告訴別人?”武端問:“他為什麼現在告訴你,而以前沒求你作過一回事?是不是他和王女士的關係已到成熟的程度,要挑撥你我以便借刀殺人?你殺了我,你也活不了;我殺了你,自然你不會再活;你死了,他不是就無拘無束的可以娶她嗎?”

    “王女士與我沒關係,你這些猜測是沒用,我聽聽你的第二!”

    “好!你知道拆天壇改建什麼不知道?”

    “不知道!”

    “蓋老人院!把一座老廢物改成慈善機關,大概沒有人反對吧?你口口聲聲說保存古物,我問問你,設若遇上內亂,叫大兵把天壇炸個粉碎,大兵能負責再蓋一座嗎,或者改造一個老人院嗎?你要是攔不住大兵的槍炮炸彈,我看也就沒有理由來干涉我;況且我要作的是破壞古物,建設慈善事業!“還是那句話,你若是要從中找些便宜,好!老趙!我姓武的滿可以為力;比如說謀個修蓋老人院的監工員,自要你明說,我一定可以替你謀得到!

    “至於我自己,這是第三個問題,不為利,只為名,這個大概你明白!我辦好這件事,外國人給市政局幾十萬塊錢,局子裡就可以墊補著放些個月的薪水;那就是說:由局長到聽差的全得感念咱的好處。這麼一辦,一方面救不少窮作官的,一方面我自己樹立些名聲。我知道拆賣古物是不光榮的,可是在這種政府之下,為窮苦無告的老人設想,為窮作官的設想,還是一件地道的善事。你要責備我,最好先責備政府,政府要是有錢,難道作官的還非偷偷摸摸的賣古物不可?所以從各方面想,這件事我非作不可,不為錢,為名,為得較高的地位!有人攔著我不叫我作,好,給我找好與建築科委員相等的事!不然,我不能隨便打退堂鼓!”

    心裡打開了鼓:李景純的話有理,武端的話也不算沒理。他呆呆的看著桌上那把刀,一聲沒言語。“趙先生,電話,還是莫先生!”李順在院內說:“莫先生說有要緊的事!”

    看了看武端,皺著眉走出去。

    “喂!老莫!是……什麼?……老李?……我就去!”

    把電話機掛好,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了,跑到屋裡,抓起帽子就往外跑。

    “怎麼啦?老趙!”武端問。

    “老李被執法處拿去了!”趙子曰只說了這麼一句,驚慌著跑出大門去。

    “老莫!怎麼樣?”趙子曰急得直跺腳。

    “我已疏通好,我們可以先去見老李一面,他現在在南苑軍事執法處!”莫大年臉也是雪白,哆哩哆嗦的說:“快走!你身上沒帶著什麼犯禁的東西呀?到那裡要檢查身體!一把小裁紙刀也不準帶!”

    “身上什麼也沒帶!走!老莫!”

    兩個人跑到街上,僱了一輛摩托車向南苑去。坐在車裡,一路誰也沒說話。到了南苑司令部,莫大年去見一位軍官。那個軍官只許他們見李景純五分鐘。然後把趙子曰也叫進去,檢查了身體,那個軍官派了兩名護兵把他們領到執法處的監牢去。

    兩個護兵一個是粗眉大眼的山東人,一個是扁腦杓,薄嘴唇的奉天人。兩個人的身量全在六尺出頭,橫眉立目,有虎豹的兇惡,沒有虎豹的尊嚴威美。腰中掛著手槍,背上十字插花的兩串子彈,作賊作兵在他們心中沒有分別,自要有手槍與彈他們便有飽飯吃。

    軍營的監獄在司令部的南邊。一溜矮房,圍著土打的牆,牆外五步一崗的圍著全身武裝的大兵。新栽的小柳樹,多半死少半活著的在土牆內外稀稀的展著幾條綠枝。一個小鐵門,門外立著一排兵:明晃晃的槍刺在日光下一閃一閃的,把那附近一帶的地方都瞧得冷森森的,雖然天上掛著一輪暑天的太陽!

    那一溜小矮房共有三十多間,每間也不過三尺長二尺寬。沒有床鋪,沒有椅凳,什麼也沒有,只有大鐵鏈上鎖著個活人。四圍的土牆離這列房子前後左右都有一丈來的;左邊曬著馬糞,右邊是犯人每天出來一次大小便的地方。院中有蒼蠅和屎蜣螂飛得嗡嗡的亂響,和屋中的鎖鏈聲連成一片世間僅有的悲曲!屋子裡是溼松的土地,下雨的時候,牆角一群一群的長著小蘑菇。四面沒有窗子,前面只有一扇鐵門,白天開著,夜間鎖上:屋裡的犯人時常有不等再開門,就在鐵門後與世長辭了!四圍的糞味和屋中的奇臭,除了抵抗力強於牛馬的,很少有能在那裡活上十天半月的!門外的兵們成年的在那裡立著,他們不怕,因為他們的身體構造是和野獸一樣的。

    到了監獄,兩個兵把他們領到李景純那裡。李景純只穿著一身褲褂,小褂的肩部已撕碎,印著一片片的血跡,兩隻細腕上鎖著手鐲,兩條瘦腿上絆著腳鐐,臉上青腫了好幾塊,倚著牆低著頭站著。

    那個奉天兵過去踢了鐵門兩腳:“媽的,有人看你來了!”李景純慢慢抬起頭來往外看。看見趙子曰們,他又把頭低下去了。

    ,莫大年的眼淚全落下來了。

    “有話快說!”兩個兵一齊向他們說。

    莫大年掏出兩張五塊錢的票子塞在兩個兵的手中,兩個兵彼此看了一眼,向後退了十幾步。

    “謝謝你們!老趙!老莫!”李景純低著頭看著手上的鐵鐲慢慢的說:“這是咱們末次見面了!”

    “老李!到底為什麼?”趙子曰問。

    “一言難盡!時間大概也不容我細說!”

    莫大年摸了摸衣袋中的錢包,又看了那兩個大兵一眼,對李景純說:“快說!老李!”

    “我有把手槍,是四年前我在家中由一個逃兵手裡買的,還有幾個槍彈。”李景純往前挪了兩步,低聲的說:“是為我自殺用的!因為那時候我的厭世思想正盛。後來我改了心,我以為人間最不光榮的事是自殺;所以那把槍成了暗殺的利器了,自殺與暗殺全不是經濟的,可是因時事的刺激,叫我的感情勝過了理智;無論怎麼說吧,暗殺比自殺強,因為我要殺的人是人民的公敵,我不後悔,這樣喪命比自殺多少強一點!”

    莫大年不忍的看李景純,把頭斜著向旁邊看。和李景純緊臨的房子內,一個囚犯正依著鐵門咬著牙用腕上的鐵鏈往下刷腿上被軍棍打傷的膿血,鐵鏈一動隨著大綠豆蠅嗡的往起一飛。莫大年把頭又回過來了。

    “老趙,你還記得在女權會遇見的那個賀金山!他的父親是,在那個時候,大名鎮守使。他和歐陽天風是賭場妓院的密友。他的父親,賀佔元,現在奉命作京畿守衛司令。賀佔元在大名的時候,屈死在他手裡的人不計其數。現在他到北京就職,他要大施威嚇,除在通衢要巷槍斃幾個未犯死罪的囚犯外,還要殺一兩個較有名聲的人以壓制一切民眾運動。歐陽天風既和賀金山相好,所以他指名叫賀金山告訴他父親殺張教授。你們當然猜得到,他為什麼這樣辦。

    “我從王女士那裡得來這個消息,因為前幾天歐陽天風喝醉了威嚇她,說漏了嘴。我呢,並不是為張教授賣命,因為我們沒有十分親密的關係;我是為民間除害!老趙!我昨天找你去的時候,我的主意已決定,可是我沒告訴你;作這種事是不能不嚴守秘密的。今天早晨我在永定門外等著他,嗐!沒打死他!詳細的情形,你們等看報紙吧,不用細說,我自恨沒有成功,我什麼也不後悔,只後悔我只顧念書而把身體的鍛鍊輕忽了;設若我身體強,跑動得快,我也許成功了!嗐!完了——”

    “你放心,老李!我們當然設法救你!”莫大年含著淚說。“不必!老莫!老趙!假若你們真愛我,千萬不必救我!所謂營救者,不出兩途:一,鼓動風潮,多死些個人,為我而死些人,我死不瞑目;二,花錢賄賂;我沒打死他,人民的公敵,反拿錢去運動他,叫他發一筆財,我願意死,不忍看這個!——”

    那兩個大兵又走過來了,莫大年偷偷的把錢包遞給他們,他們又退回去了。李景純嘆了一口氣,看了莫大年一眼。然後接著說:

    “我常說:救國有兩條道,一是救民,一是殺軍閥;——是殺!我根本不承認軍閥們是‘人’,所以不必講人道!現在是人民活著還是軍閥們活著的問題,和平,人道,只是最好聽的文學上的標題,不是真看清社會狀況有志革命的實話!救民才是人道,那麼殺軍閥便是救民!軍閥就是虎狼,是毒蟲,我不能和野獸毒蟲講人道!

    “黑暗時代到了!沒有黑暗怎能得到曙光!

    “老莫!老趙!你們好好的去作事,去教導人民,你們的工作比我的難,比我的效果大!我只是舍了命,你們是要含著淚象寡婦守節受苦往起撫養幼子一樣困難!不用管我,去作你們的事!

    “只有兩件事求你們:到宿舍收拾我的東西送回家去;和幫助我的母親——”李景純哭了,“你們看著辦,能怎樣幫助她就怎樣辦!她手裡有些錢,不多!我只求你們這兩件事,老趙,老莫,你們走吧!”

    莫大年兩眼直著,說不出來話,也捨不得走。趙子曰跺了跺腳,隔著鐵欄拉住李景純上著手鐲的手:“老李!再見!”說完,他扯著莫大年往外走。

    走到監獄外面,趙子曰咬著牙說:“老莫!你去辦你的,我辦我的,快辦!不用聽老李的!非運動不可!你另僱車,我坐這輛車去趕天津的快車,有什麼消息給我往天津神易大學打電!”

    “老李!我盡我的力量給你辦,成功與否我不敢說!”武端對李景純說:“不幸失敗了,你一定死;那麼,我今天在你未死以前求你饒恕我以前的過錯!我總以為我聰明,強幹,有見識,其實我是個糊塗蟲!我不是不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歹;可是我嘴裡永遠不說好的,只說歹的;因為說著好聽,招笑!我心裡明鏡似的知道你是好人,老李,可是今天早晨我還故意的告訴老趙:你和王女士有秘密!老李!你饒恕我不?原諒我不?我是混蛋!我以為我多知,多懂,多知秘密;其實我什麼也不明白,甚至於不知道我自己到底在那兒立著呢,到底我是幹什麼的!老李,我後悔了!你的光明磊落把我心中的黑影照亮了!你要是不幸死了,在你死的以前別再想我是個壞人!我知道你決不計較我,可是我更進一步希望你在死前承認我是個有起色的朋友——”

    “一定!”李景純點了點頭。

    “拆賣天壇的事,老李你放心吧,我決不再進行。不但如此,我還要辭職,往回力爭。至於我將來的事業,還沒有一定的計劃。老李,我向來沒和你說過知心的話,今天你不能不教訓我了,假如你承認我是個朋友!你說我該作什麼?”“老武!我謝謝你!”李景純低著頭說:“以往的事不必再說,你的錯處吧,我的不好吧,全是過去的,何必再提!現在呢,我求你千萬不必為我去運動,也不必再來看我,設若我還可以再活幾天。因為:我們能互相瞭解,不見面也是真朋友,生存不能變動的;我們不能互相瞭解,天天見面又有什麼用;況且,你來看我一次總要給兵們幾個錢,我真不愛看你這麼作!

    “你的將來,我只能告訴你:潛心去求學!比如你愛學市政,好,趕快去預備外國文,然後到外國去學;因為這種知識不是在《五經》《四書》裡所能找出來的,也不是隻念幾本書所能明白的。到外國去看,去研究,然後才能切實的明白。學好以後,不愁沒有用處;因為中國的將來是一定往建設上走的,專門的人才是必需的。自然,也許中國在五千年後還是拿著《易經》講科學,照著八封修鐵路;可是我們不應這樣想,應當及早預備真學問,應當盼著將來的政府是給專門人才作事的機關,不是你作官拿薪水為職業的養老院。幾時在財政部作事的明白什麼是財政,在市政局的明白市政,幾時中國才有希望;要老是會作八股的理財,會講《春秋》的管市政,我簡直的說:就是菩薩,玉皇,耶穌,穆哈莫德,聯盟來保佑中國,中國也好不了!

    “老武!快去預備,好好的預備!不必管我,我甘心一死!我最自恨的是我把幾年工夫費在哲學上,沒用!設若我學了財政,法律,商業,或是別的實用科學,我也許有所建樹,不這麼輕於喪命!我恨自己,不是後悔,我願意死了!“至於我和王女士的事,老武,你去到我宿舍的床底下找,有兩封她的信,你和老趙們看看就明白了。這本來不是件要緊的事,可是臨死的人腦子特別細緻,把生前一切的事要想一個過兒,所以我也願意你們明白我與她的關係。完了!老武!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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