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據羅常培《我與老舍》,“他後來所寫的《微神》,就是他自己初戀的影兒。……他告訴我兒時所眷戀的對象和當時的感情動盪的狀況,我還一度自告奮勇地去伐柯,到了兒因為那位小姐的父親當了和尚,累得女兒也做了帶髮修行的優波夷!以致這段姻緣未能締結——”這篇原名《無題(因為沒有故事〉》的文章記敘著老舍初戀時的感情動盪,它比《微神》更真。
人是為明天活著的,因為記憶中有朝陽曉露;假若過去的早晨都似地獄那麼裡暗醜惡,盼明天干嗎呢?是的,記憶中也有痛苦危險,可是希望會把過去的恐怖裹上一層糖衣,像看著一出悲劇似的苦中有些甜美。無論怎說吧,過去的一切都不可移動;實在,所以可靠;明天的渺茫全仗昨天的實在撐持著,新夢是舊事的拆洗縫補。
對了,我記得她的眼。她死了好多年了,她的眼還活著,在我的心裡。這對眼睛替我看守著愛情。當我忙得忘了許多事。甚至於忙忘了她,這兩隻眼會忽然在一朵雲中,或一汪水裡,或一瓣花上,或一線光中,輕輕的一閃,像歸燕的翅兒,只須一閃,我便感到無限的春光。我立刻就回到那夢境中,哪一件小事都淒涼,甜美,如同獨自在春月下踏著落花。
這雙眼所引的一點愛火,只是極純的一個小火苗,像心中的一點晚霞,晚霞的結晶。它可以照明瞭流水遠山。照明瞭春花秋葉,給海浪一些金光,可是它恰好的也能在我心中,照明瞭我的淚珠。
它們只有兩個神情:一個是凝視,極短極快,可是千真萬確的凝視。只微微的一看,就看到我的靈魂,把一切都無聲的告訴了給我。凝視,一點也不錯,我知道她只須極短極快的一看,看的動作過去了,極快的過去了,可是,她心裡看著我呢,不定看多麼久呢;我到底得管這叫作凝視,不論它是多麼快,多麼短。一切的詩文都用不著,這一眼道盡了“愛”所會說的與所會作的。另一個是眼珠橫著一移動,由微笑移動到微笑裡去,在處女的尊嚴中笑出一點點被愛逗出的輕佻,由熱情中笑出一點點無法抑止的高興。
我沒和她說過一句話,沒握過一次手,見面連點頭都不點。可是我的一切,她知道;她的一切,我知道。我們用不著看彼此的服裝,用不著打聽彼此的身世,我們一眼看到一粒珍珠,藏在彼此的心裡;這一點點便是我們的一切,那些七零八碎的東西都是配搭,都無須注意。看我一眼,她低著頭輕快的走過去,把一點微笑留在她身後的空氣中,像太陽落後還留下一些明霞。
我們彼此躲避著,同時彼此願馬上摟抱在一處。我們輕輕的哀嘆;忽然遇見了,那麼凝視一下,登時歡喜起來,身上像減了分量,每一步都走得輕快有力,像要跳起來的樣子。
我們極願意過一句話,可是我們很怕交談,說什麼呢?哪一個日常的俗字能道出我們的心事呢?讓我們不開口,永不開口吧!我們的對視與微笑是永生的,是完全的,其餘的一切都是破碎微弱,不值得一作的。
我們分離有許多年了,她還是那麼秀美,那麼多情,在我的心裡。她將永遠不老,永遠只向我一個人微笑。在我的夢中,我常常看見她,一個甜美的夢是最真實,最純潔,最完美的,多少多少人生中的小困苦小折磨使我喪氣,使我輕看生命。可是,那個微笑與眼神忽然的從哪兒飛來,我想起唯有“人面桃花相映紅”差可託擬的一點心情與境界,我忘了困苦,我不再喪氣,我恢復了青春;無疑的,我在她的潔白的夢中,必定還是個美少年呀。
春在燕的翅上,把春光顫得更明瞭一些,同樣,我的青春在她的眼裡,永遠使我的血溫暖,像土中的一顆子粒,永遠想發出一個小小的綠芽。一粒小豆那麼小的一點愛情,眼珠一移,嘴唇一動,日月都沒有了作用,到無論什麼時候,我們總是一對剛開開的春花。
不要再說什麼,不要再說什麼!我的煩惱也是香甜的呀,因為她那麼看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