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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幕

    瑞宣想錯了,日本人捕人並不敲門,而是在天快亮的時候,由牆外跳進來。在大處,日本人沒有獨創的哲學,文藝,音樂,圖畫,與科學,所以也就沒有遠見與高深的思想。在小事情上,他們卻心細如髮,捉老鼠也用捉大象的力量與心計。小事情與小算盤作得周到詳密,使他們象猴子拿蝨子似的,拿到一個便滿心歡喜。因此,他們忘了大事,沒有理想,而一天到晚苦心焦慮的捉蝨子。在瑞宣去看而沒有看到錢先生的第三天,他們來捕瑞宣。他們捕人的方法已和捕錢先生的時候大不相同了。

    瑞宣沒有任何罪過,可是日本人要捉他。捉他,本是最容易的事。他們只須派一名憲兵或巡警來就夠了。可是,他們必須小題大作,好表示出他們的聰明與認真。約摸是在早上四點鐘左右吧,一輛大卡車停在了小羊圈的口外,車上有十來個人,有的穿制服,有的穿便衣。卡車後面還有一輛小汽車,裡面坐著兩位官長。為捕一個軟弱的書生,他們須用十幾個人,與許多汽油。只有這樣,日本人才感到得意與嚴肅。日本人沒有幽默感。

    車停住,那兩位軍官先下來視察地形,而後在衚衕口上放了哨。他們拿出地圖,仔細的閱看。他們互相耳語,然後與卡車上輕輕跳下來的人們耳語。他們倒彷彿是要攻取一座堡壘或軍火庫,而不是捉拿一個不會抵抗的老實人。這樣,商議了半天,嘀咕了半天,一位軍官才回到小汽車上,把手交插在胸前,坐下,覺得自己非常的重要。另一位軍官率領著六七個人象貓似的輕快的往衚衕裡走。沒有一點聲音,他們都穿著膠皮鞋。看到了兩株大槐,軍官把手一揚兩個人分頭爬上樹去,在樹叉上蹲好,把槍口對準了五號。軍官再一揚手,其餘的人——多數是中國人——爬牆的爬牆,上房的上房。軍官自己藏在大槐樹與三號的影壁之間。

    天還沒有十分亮,星星可已稀疏。全衚衕裡沒有一點聲音,人們還都睡得正香甜。一點曉風吹動著老槐的枝子。遠處傳來一兩聲雞鳴。一個半大的貓順著四號的牆根往二號跑,槐樹上與槐樹下的槍馬上都轉移了方向。看清楚了是個貓,東洋的武士才又聚精會神的看著五號的門,神氣更加嚴肅。瑞宣聽到房上有響動。他直覺的想到了那該是怎回事。他根本沒往鬧賊上想,因為祁家在這裡住過了幾十年,幾乎沒有鬧過賊。人緣好,在這條衚衕裡,是可以避賊的。一聲沒出,他穿上了衣服。而後,極快的他推醒了韻梅:"房上有人!別大驚小怪!假若我教他們拿去,彆著急,去找富善先生!"

    韻梅似乎聽明白,又似乎沒有聽明白,可是身上已發了顫。"拿你?剩下我一個人怎麼辦呢?"她的手緊緊的扯住他的褲子。

    "放開!"瑞宣低聲的急切的說:"你有膽子!我知道你不會害怕!千萬別教祖父知道了!你就說,我陪著富善先生下鄉了,過幾天就回來!"他一轉身,極快的下了地。"你要不回來呢?"韻梅低聲的問。

    "誰知道!"

    屋門上輕輕的敲了兩下。瑞宣假裝沒聽見。韻梅哆嗦得牙直響。

    門上又響了一聲。瑞宣問:"誰?"

    "你是祁瑞宣?"門外輕輕的問。

    "是!"瑞宣的手顫著,提上了鞋;而後,扯開屋門的閂。

    幾條黑影圍住了他,幾個槍口都貼在他身上。一個手電筒忽然照在他的臉上,使他閉了一會兒眼。槍口戳了戳他的肋骨,緊跟著一聲:"別出聲,走!"

    瑞宣橫了心,一聲沒出,慢慢往外走。

    祁老人一到天亮便已睡不著。他聽見了一些響動。瑞宣剛走在老人的門外,老人先嗽了一聲,而後懶懶的問:"什麼呀!誰呀?有人鬧肚子啊?"

    瑞宣的腳微微的一停,就接著往前走。他不敢出聲。他知道前面等著他的是什麼。有錢先生的受刑在前,他不便希望自己能幸而免。他也不便先害怕,害怕毫無用處。他只有點後悔,悔不該為了祖父,父母,妻子,而不肯離開北平。可是,後悔並沒使他怨恨老人們:聽到祖父的聲音,他非常的難過。他也許永遠看不見祖父了!他的腿有點發軟,可是依舊鼓著勇氣往外走。他曉得,假若他和祖父過一句話,他便再也邁不開步。到了棗樹旁邊,他往南屋看了一眼,心中叫了一聲"媽!"

    天亮了一些。一出街門,瑞宣看到兩株槐樹上都跳下一個人來。他的臉上沒有了血色,可是他笑了。他很想告訴他們:"捕我,還要費這麼大的事呀?"他可是沒有出聲。往左右看了看,他覺得衚衕比往日寬闊了許多。他痛快了一點。四號的門響了一聲。幾條槍象被電氣指揮著似的,一齊口兒朝了北。什麼也沒有,他開始往前走。到了三號門口,影壁後鑽出來那位軍官。兩個人回去了,走進五號,把門關好。聽見關門的微響,瑞宣的心中更痛快了些——家關在後面,他可以放膽往前迎接自己的命運了!

    韻梅顧不得想這是什麼時間,七下子八下子的就穿上了衣服。也顧不得梳頭洗臉,她便慌忙的走出來,想馬上找富善先生去。她不常出門,不曉得怎樣走才能找到富善先生。但是,她不因此而遲疑。她很慌,可也很堅決;不管怎樣困難,她須救出她的丈夫來。為營救丈夫,她不惜犧牲了自己。在平日,她很老實;今天,她可下了決心不再怕任何人與任何困難。幾次,淚已到了眼中,她都用力的睜她的大眼睛,把淚截了回去。她知道落淚是毫無用處的。在極快的一會兒工夫,她甚至於想到瑞宣也許被殺。不過,就是不幸丈夫真的死了,她也須盡她所有的一點能力養活兒女,侍奉公婆與祖父。她的膽子不大,但是真面對面的遇見了鬼,她也只好闖上前去。

    輕輕的關好了屋門,她極快的往外走。看到了街門,她也看到那一高一矮的兩個人。兩個都是中國人,拿著日本人給的槍。兩支槍阻住她的去路:"幹什麼?不準出去!"韻梅的腿軟了,手扶住了影壁。她的大眼睛可是冒了火:"躲開!就要出去!"

    "誰也不準出去!"那個身量高的人說:"告訴你,去給我們燒點水,泡點茶;有吃的東西拿出點來!快回去!"

    韻梅渾身都顫抖起來。她真想拚命,但是她一個人打不過兩個槍手。況且,活了這麼大,她永遠沒想到過和人打架鬥毆。她沒了辦法。但是,她也不甘心就這麼退回來。她明知無用而不能不說的問他們:"你們憑什麼抓去我的丈夫呢?他是頂老實的人!"這回,那個矮一點的人開了口:"別廢話!日本人要拿他,我們不曉得為什麼!快去燒開水!"

    "難道你們不是中國人?"韻梅瞪著眼問。

    矮一點的人發了氣:"告訴你,我們對你可是很客氣,別不知好歹!回去!"他的槍離韻梅更近了一些。

    她往後退了退。她的嘴幹不過手槍。退了兩步,她忽然的轉過身來,小跑著奔了南屋去。她本想不驚動婆母,可是沒了別的辦法;她既出不去街門,就必須和婆母要個主意了。

    把婆母叫醒,她馬上後了悔。事情是很簡單,可是她不知道怎麼開口好了。婆母是個病身子,她不應當大驚小怪的嚇噱她。同時,事情是這麼緊急,她又不該磨磨蹭蹭的繞彎子。進到婆母的屋中,她呆呆的楞起來。

    天已經大亮了,南屋裡可是還相當的黑。天佑太太看不清楚韻梅的臉,而直覺的感到事情有點不大對:"怎麼啦?小順兒的媽!"

    韻梅的憋了好久的眼淚流了下來。她可是還控制著自己,沒哭出聲來。

    "怎麼啦?怎麼啦?"天佑太太連問了兩聲。

    "瑞宣,"韻梅顧不得再思索了。"瑞宣教他們抓去了!"象有幾滴冰水落在天佑太太的背上,她顫了兩下。可是,她控制住自己。她是婆母,不能給兒媳一個壞榜樣。再說,五十年的生活都在戰爭與困苦中渡過,她知道怎樣用理智與心計控住感情。她用力扶住一張桌子,問了聲:"怎麼抓去的?"

    極快的,韻梅把事情述說了一遍。快,可是很清楚,詳細。

    天佑太太一眼看到生命的盡頭。沒了瑞宣,全家都得死!她可是把這個壓在了心裡,沒有說出來。少說兩句悲觀的話,便能給兒媳一點安慰。她楞住,她須想主意。不管主意好不好,總比哭泣與說廢話強。"小順兒的媽,想法子推開一塊牆,告訴六號的人,教他們給使館送信去!"老太太這個辦法不是她的創作,而是跟祁老人學來的。從前,遇到兵變與大的戰事,老人便杵開一塊牆,以便兩個院子的人互通消息,和討論辦法。這個辦法不一定能避免災患,可是在心理上有很大的作用,它能使兩個院子的人都感到人多勢眾,減少了恐慌。

    韻梅沒加思索,便跑出去。到廚房去找開牆的傢伙。她沒想她有杵開界牆的能力,和杵開以後有什麼用處。她只覺得這是個辦法,並且覺得她必定有足夠的力氣把牆推開;為救丈夫,她自信能開一座山。

    正在這個時候,祁老人起來了,拿著掃帚去打掃街門口。這是他每天必作的運動。高興呢,他便掃乾淨自己的與六號的門外,一直掃到槐樹根兒那溜兒,而後跺一跺腳,直一直腰,再掃院中。不高興呢,他便只掃一掃大門的臺階,而後掃院內。不管高興與否,他永遠不掃三號的門外,他看不起冠家的人。這點運動使他足以給自己保險——老年人多動一動,身上就不會長疙疸與癰疽。此外,在他掃完了院子的時候,他還要拿著掃帚看一看兒孫,暗示給他們這就叫作勤儉成家!

    天佑太太與韻梅都沒看見老人出去。

    老人一拐過影壁就看到了那兩個人,馬上他說了話。這是他自己的院子,他有權利干涉闖進來的人。"怎麼回事?你們二位?"他的話說得相當的有力,表示出他的權威;同時,又相當的柔和,以免得罪了人——即使那兩個是土匪,他也不願得罪他們。等到他看見了他們的槍,老人決定不發慌,也不便表示強硬。七十多年的亂世經驗使他穩重,象橡皮似的,軟中帶硬。"怎嗎?二位是短了錢花嗎?我這兒是窮人家喲!"

    "回去!告訴裡邊的人,誰也不準出來!"高個子說。"怎麼?"老人還不肯動氣,可是眼睛眯起來。"這是我的家!"

    "羅嗦!不看你上了歲數,我給你幾槍把子!"那個矮子說,顯然的他比高個子的脾氣更壞一些。

    沒等老人說話,高個子插嘴:"回去吧,別惹不自在!那個叫瑞宣的是你的兒子還是孫子?"

    "長孫!"老人有點得意的說。

    "他已經教日本人抓了走!我們倆奉命令在這兒把守,不准你們出去!聽明白了沒有?"

    掃帚鬆了手。老人的血忽然被怒氣與恐懼咂淨,臉上灰了。"為什麼拿他呢?他沒有罪!"

    "別廢話,回去!"矮子的槍逼近了老人。

    老人不想搶矮子的槍,但是往前邁了一步。他是貧苦出身,年紀大了還有把子力氣;因此,他雖不想打架,可是身上的力氣被怒火催動著,他向前衝著槍口邁了步。"這是我的家,我要出去就出去!你敢把我怎樣呢?開槍!我決不躲一躲!拿去我的孫子,憑什麼?"在老人的心裡,他的確要央求那兩個人,可是他的怒氣已經使他的嘴不再受心的指揮。他的話隨便的,無倫次的,跑出來。話這樣說了,他把老命置之度外,他喊起來:"拿去我的孫子,不行!日本人拿去他,你們是幹什麼的?拿日本鬼子嚇噱我,我見過鬼子!躲開!我找鬼子去!老命不要了!"說著,他扯開了小襖,露出他的瘦而硬的胸膛。"你槍斃了我!來!"怒氣使他的手顫抖,可是把胸膛拍得很響。

    "你嚷!我真開槍!"矮子咬著牙說。

    "開!開!衝著這兒來!"祁老人用顫抖的手指戳著自己的胸口。他的小眼睛眯成了一道縫子,挺直了腰,腮上的白鬍子一勁兒的顫動。

    天佑太太首先來到。韻梅,還沒能杵開一塊磚,也跑了過來。兩個婦人一邊一個扯住老人的雙臂,往院子裡邊扯。老人跳起腳來,高聲的咒罵。他忘了禮貌,忘了和平,因為禮貌與和平並沒給他平安與幸福。

    兩個婦人連扯帶央告的把老人拉回屋中,老人閉上了口,只剩了哆嗦。

    "老爺子!"天佑太太低聲的叫,"先別動這麼大的氣!得想主意往出救瑞宣啊!"

    老人嚥了幾口氣,用小眼睛看了看兒媳與孫媳。他的眼很乾很亮。臉上由灰白變成了微紅。看完兩個婦人,他閉上了眼。是的,他已經表現了他的勇敢,現在他須想好主意。他知道她們婆媳是不會有什麼高明辦法的,他向來以為婦女都是沒有心路的。很快的,他想出來辦法:"找天佑去!"純粹出於習慣,韻梅微笑了一下:"咱們不是出不去街門嗎?爺爺!"

    老人的心疼了一下,低下頭去。他自己一向守規矩,不招惹是非;他的兒孫也都老實,不敢為非作歹。可是,一家子人都被手槍給囚禁在院子裡。他以為無論日本鬼子怎樣厲害,也一定不會找尋到他的頭上來。可是,三孫子逃開,長孫被捕,還有兩支手槍堵住了大門。這是什麼世界呢?他的理想,他的一生的努力要強,全完了!他已是個被圈在自己家裡的囚犯!他極快的檢討自己一生的所作所為,他找不到一點應當責備自己的事情。雖然如此,他現在可是必須責備自己,自己一定是有許多錯誤,要不然怎麼會弄得家破人亡呢?在許多錯誤之中,最大的一個恐怕就是他錯看了日本人。他以為只要自己近情近理的,不招災惹禍的,過日子,日本人就必定會允許他享受一團和氣的四世同堂的幸福。他錯了。日本人是和任何中國人都勢不兩立的!想明白了這一點,他覺得他是白活了七十多歲。他不敢再信任自己,他的老命完全被日本人攥在手心裡,象被頑皮的孩子握住的一條槐樹蟲!

    他沒敢摸他的鬍子。鬍子已不再代表著經驗與智慧,而只是老朽的標記。哼哼了一兩聲,他躺在了炕上。"你們去吧,我沒主意!"

    婆媳楞了一會兒,慢慢的走出來。

    "我還挖牆去!"韻梅兩隻大眼離離光光的,不知道看什麼好,還是不看什麼好。她心裡燃著一把火,可是還要把火壓住,好教老人們少著一點急。

    "你等等!"天佑太太心中的火併不比兒媳的那一把少著火苗。可是她也必須鎮定,好教兒媳不太發慌。她已忘了她的病;長子若有個不幸,她就必得死,死比病更厲害。"我去央告央告那兩個人,教我出去送個信!"

    "不用!他們不聽央告!"韻梅搓著手說。

    "難道他們不是中國人?就不幫咱們一點兒忙?"韻梅沒回答什麼,只搖了搖頭。

    太陽出來了。天上有點薄雲,而遮不住太陽的光。陽光射入薄雲裡,東一塊西一塊的給天上點綴了一些錦霞。婆媳都往天上看了看。看到那片片的明霞,她們覺得似乎象是作夢。

    韻梅無可如何的,又回到廚房的北邊,拿起鐵通條。她不敢用力,怕出了響聲被那兩個槍手聽見。不用力,她又沒法活動開一塊磚。她出了汗。她一邊挖牆,一邊輕輕的叫:"文先生!文先生!"這裡離小文的屋子最近,她希望小文能聽見她的低叫。沒有用。她的聲音太低。她不再叫,而手上加了勁。半天,她才只活動開一塊磚。嘆了口氣,她楞起來。小妞子叫她呢。她急忙跑到屋中。她必須囑咐小妞子不要到大門那溜兒去。

    小妞子還不大懂事,可是從媽媽的臉色與神氣上看出來事情有點不大對。她沒敢掰開揉碎的細問,而只用小眼目留著媽媽。等媽媽給她穿好衣服,她緊跟在媽媽後邊,不敢離開。她是祁家的孩子,她曉得害怕。

    媽媽到廚房去升火,妞子幫著給拿火柴,找劈柴。她要表現出她很乖,不招媽媽生氣。這樣,她可以減少一點恐懼。

    天佑太太獨自在院中立著。她的眼直勾勾的對著已落了葉的幾盆石榴樹,可是並沒有看見什麼。她的心跳得很快。她極想躺一躺去,可是用力的控制住自己。不,她不能再管自己的病;她必須立刻想出搭救長子的辦法來。忽然的,她的眼一亮。眼一亮,她差點要暈倒。她急忙蹲了下去。她想起來一個好主意。想主意是勞心的事,她感到眩暈。蹲了一小會兒,她的興奮勁兒慢慢退了下去。她極留神的往起立。立起來,她開足了速度往南屋走。在她的賠嫁的箱子裡,她有五六十塊現洋,都是"人頭"的。她輕輕的開開箱子,找到箱底上的一隻舊白布襪子。她用雙手提起那隻舊襪子,好不至於譁啷譁啷的響。手伸到襪子裡去,摸到那硬的涼的銀塊子。她的心又跳快了。這是她的"私錢"。每逢病重,她就必想到這幾十塊現洋;它們足以使她在想到死亡的時候得到一點安慰,因為它們可以給她換來一口棺材,而少教兒子們著一點急。今天,她下決心改變了它們的用途;不管自己死去有無買棺材的現錢,她必須先去救長子瑞宣。瑞宣若是死在獄裡,全家就必同歸於盡,她不能太自私的還不肯動用"棺材本兒"!輕輕的,她一塊一塊的往外拿錢。每一塊都是晶亮的,上面有個胖胖的袁世凱。她永遠沒判斷過袁世凱,因為袁世凱在銀圓上是那麼富泰威武,無論大家怎樣說袁世凱不好,她總覺得他必是財神下界。現在她可是沒有閒心再想這些,而只覺得有這點錢便可以買回瑞宣的命來。

    她只拿出二十塊來。她看不起那兩個狗仗人勢給日本人作事的槍手。二十塊,每人十塊,就夠收買他們的了。把其餘的錢又收好,她用手帕包好這二十塊,放在衣袋裡。而後,她輕輕的走出了屋門。走到棗樹下面,她立住了。不對!那兩個人既肯幫助日本人為非作歹,就必定不是好人。她若給了他們錢,而反倒招出他們的歹意來呢?他們有槍!他們既肯無故的捉人,怎麼知道不肯再見財起意,作明火呢?世界的確變了樣兒,連行賄都須特別的留神了!

    立了許久,她打不定主意。她貧血,向來不大出汗,現在她的手心上溼了。為救兒子,她須冒險;可是白白冒了險,而再招出更多的麻煩,就不上算。她著急,但是她不肯因著急而象掉了頭的蒼蠅那樣去亂撞。

    正在這麼左右為難,她聽到很響的一聲鈴——老二瑞豐來了!瑞豐有了包車,他每次來,即使大門開著,也要響一兩聲車鈴。鈴聲替他廣播著身分與聲勢。天佑太太很快的向前走了兩步。只是兩步,她沒再往前走。她必須教二兒子施展他的本領,而別因她的熱心反倒壞了事。她是祁家的婦人,她知道婦人的規矩——男人能辦的就交給男人,婦女不要不知分寸的跟著夾纏。

    韻梅也聽到了鈴聲,急忙跑過來。看見婆母,她收住了腳步。她的大眼睛亮起來,可是把聲音放低,向婆母耳語:"老二!"

    老太太點了點頭,嘴角上露出一點點笑意。

    兩個婦人都不敢說什麼,而心中都溫暖了一點。不管老二平日對待她們怎樣的不合理,假若今天他能幫助營救瑞宣,她們就必會原諒他。兩個婦人的眼都亮起來,她們以為老二必會沒有問題的幫忙,因為瑞宣是他的親哥哥呀。

    韻梅輕輕的往前走,婆母扯住了她。她給呼氣兒加上一丁點聲音:"我探頭看看,不過去!"說完,她在影壁的邊上探出頭去,用一隻眼往外看。

    那兩個人都面朝了外。矮子開開門。

    瑞豐的小幹臉向著陽光,額上與鼻子上都非常的亮。他的眼也很亮,兩腮上擺出點笑紋,象剛吃了一頓最滿意的早飯似的那麼得意。帽子在右手裡拿著,他穿著一身剛剛作好的藏青嗶嘰中山裝。胸前戴著教育局的證章,剛要邁門坎,他先用左手摸了摸它。一摸證章,他的胸忽然挺得更直一些。他得意,他是教育局的科長。今天他特別得意,因為他是以教育局的科長的資格,去見日本天皇派來的兩位特使。

    武漢陷落以後,華北的地位更重要了。日本人可以放棄武漢,甚至於放棄了南京,而決不撒手華北。可是,華北的"政府",象我們從前說過的,並沒有多少實權,而且在表面上還不如南京那麼體面與重要。因此,日本天皇派來兩位特使,給北平的漢奸們打打氣,同時也看看華北是否象軍人與政客所報告的那樣太平。今天,這兩位特使在懷仁堂接見各機關科長以上的官吏,向大家宣佈天皇的德意。

    接見的時間是在早九點。瑞豐後半夜就沒能睡好,五點多鐘便起了床。他加細的梳頭洗臉,而後穿上修改過五次,一點缺陷也沒有的新中山裝。臨出門的時候,他推醒了胖菊子:"你再看一眼,是不是完全合適?我看袖子還是長了一點,長著一分!"菊子沒有理他,掉頭又睡著了。他對自己笑了笑:"哼!我是在友軍入城後,第一個敢穿出中山裝去的!有點膽子!今天,居然能穿中山裝去見天皇的特使了!瑞豐有兩下子!真有兩下子!"

    天還早,離見特使的時候還早著兩個多鐘頭。他要到家中顯露顯露自己的中山裝,同時也教一家老少知道他是去見特使——這就等於皇上召見啊,諸位!

    臨上車,他教小崔把車再重新擦抹一遍。上了車以後,他把背靠在車箱上,而挺著脖子,口中含著那隻假象牙的菸嘴兒。曉風涼涼的拂著臉,剛出來的太陽照亮他的新衣與徽章。他左顧右盼的,感到得意。他幾次要笑出聲來,而又控制住自己,只許笑意輕輕的發散在鼻窪嘴角之間。看見一個熟人,他的脖子探出多長,去勾引人家的注意。而後,嘴撅起一點,整個的臉上都擰起笑紋,象被敲裂了的一個核桃。同時,雙手抱拳,放在左臉之旁,左肩之上。車走出好遠,他還那樣抱拳,表示出身分高而有禮貌。手剛放下,他的腳趕快去按車鈴,不管有無必要。他得意,彷彿偌大的北平都屬於他似的。

    家門開了,他看見了那個矮子。他楞了一楞。笑意與亮光馬上由他的臉上消逝,他嗅到了危險。他的膽子很小。"進來!"矮子命令著。

    瑞豐沒敢動。

    高個子湊過來。瑞豐因為,近來交結了不少特務,認識高個子。象小兒看到個熟面孔,便把恐懼都忘掉那樣,他又有了笑容:"喲,老孟呀!"老孟只點了點頭。矮子一把將瑞豐扯進來。瑞豐的臉依然對著老孟:"怎麼回事?老孟!"

    "抓人!"老孟板著臉說。

    "抓誰?"瑞豐的臉白了一些。

    "大概是你的哥哥吧!"

    瑞豐動了心。哥哥總是哥哥。可是,再一想,哥哥到底不是自己。他往外退了一步,舐了舐嘴唇,勉強的笑著說:"嘔!我們哥兒倆分居另過,誰也不管誰的事!我是來看看老祖父!"

    "進去!"矮子向院子裡指。

    瑞豐轉了轉眼珠。"我想,我不進去了吧!"

    矮子抓住瑞豐的腕子:"進來的都不準再出去,有命令!"是的,老孟與矮子的責任便是把守著大門,進來一個捉一個。"不是這麼說,不是這麼說,老孟!"瑞豐故意的躲著矮子。"我是教育局的科長!"他用下頦指了指胸前的證章,因為一手拿著帽子,一手被矮子攥住,都勻不出來。"不管是誰!我們只知道命令!"矮子的手加了勁,瑞豐的腕子有點疼。

    "我是個例外!"瑞豐強硬了一些。"我去見天皇派來的特使!你要不放我,請你們去給我請假!"緊跟著,他又軟了些:"老孟,何苦呢,咱們都是朋友!"

    老孟幹嗽了兩小聲:"祁科長,這可教我們倆為難!你有公事,我們這裡也是公事!我們奉命令,進來一個抓一個,現在抓人都用這個辦法。我們放了你,就砸了我們的飯鍋!"

    瑞豐把帽子扣在頭上,伸手往口袋裡摸。慚愧,他只摸到兩塊錢。他的錢都須交給胖菊子,然後再向她索要每天的零花兒。手摸索著那兩張票子,他不敢往外拿。他假笑著說:"老孟!我非到懷仁堂去不可!這麼辦,我改天請你們二位吃酒!咱們都是一家人!"轉臉向矮子:"這位老哥貴姓?""郭!沒關係!"

    韻梅一勁兒的哆嗦,天佑太太早湊過來,拉住兒媳的手,她也聽到了門內的那些使兒媳哆嗦的對話。忽然的,她放開兒媳的手,轉過了影壁去。

    "媽!"瑞豐只叫出來半聲,唯恐因為證實了他與瑞宣是同胞兄弟而走不脫。

    老太太看了看兒子,又看了看那兩個人,而後嚥了一口唾沫。慢慢的,她掏出包著二十塊現洋的手帕來。輕輕的,她打開手帕,露出白花花的現洋。六隻眼都象看變戲法似的瞪住了那雪白髮亮的,久已沒看見過的銀塊子。矮子老郭的下巴垂了下來;他厲害,所以見了錢也特別的貪婪。"拿去吧,放了他!"老太太一手拿著十塊錢,放在他們的腳旁。她不屑於把錢交在他們手裡。

    矮子放開瑞豐,極快的拾起錢來。老孟吸了口氣,向老太太笑了一下,也去揀錢。矮子挑選了一塊,對它吹了口氣,然後放在耳邊聽了聽。他也笑了一下:"多年不見了,好東西!"瑞豐張了張嘴,極快的跑了出去。

    老太太拿著空手帕,往回走。拐過了影壁,她和兒媳打了對臉。韻梅的眼中含著淚,淚可是沒能掩蓋住怒火。到祁家這麼多年了,她沒和婆母鬧過氣。今天,她不能再忍。她的伶俐的嘴已不會說話,而只怒視著老太太。

    老太太扶住了牆,低聲的說:"老二不是東西,可也是我的兒子!"

    韻梅一下子坐在地上,雙手捧著臉低聲的哭起來。

    瑞豐跑出來,想趕緊上車逃走。越想越怕,他開始哆嗦開了。小崔的車,和往日一樣,還是放在西邊的那棵槐樹下。瑞豐走到三號門外,停住了腳。他極願找個熟人說出他的受驚與冒險。他把大哥瑞宣完全忘掉,而只覺得自己受的驚險值得陳述,甚至於值得寫一部小說!他覺得只要進了冠家,說上三句哈哈,兩句笑話的,他便必定得到安慰與鎮定。不管瑞宣是不是下了地獄,他反正必須上天堂——冠家就是他的天堂。

    在平日,冠家的人起不了這麼早。今天,大赤包也到懷仁堂去,所以大家都起了床。大赤包的心裡充滿高興與得意。可是心中越喜歡,臉上就越不便表示出來。她花了一個鐘頭的工夫去描眉搽粉抹口紅,而仍不滿意;一邊修飾,她一邊抱怨香粉不好,口紅不地道。頭部的裝修告一段落,選擇衣服又是個惱人的問題。什麼話呢,今天她是去見特使,她必須打扮得極精彩,連一個鈕釦也不能稍微馬虎一點。箱子全打開了,衣服堆滿了床與沙發。她穿了又脫,換了又換,而始終不能滿意。"要是特使下個命令,教我穿什麼衣服,倒省了事!"她一邊照鏡子,一邊這麼嘮叨。

    "你站定,我從遠處看一看!"曉荷走到屋子的盡頭,左偏一偏頭,右定一定眼,仔細的端詳。"我看就行了!你走兩步看!"

    "走你媽的屎!"大赤包半惱半笑的說。

    "唉!唉!出口傷人,不對!"曉荷笑著說:"今天咱可不敢招惹你,好傢伙,特使都召見你呀!好的很!好的很!"曉荷從心裡喜歡。"說真的,這簡直是空前,空前之舉!要是也有我的份兒呀,哼,我早就哆嗦上了!所長你行,真沉得住氣!別再換了,連我的眼都有點看花了!"

    這時候,瑞豐走進來。他的臉還很白,可是一聽到冠家人們的聲音,他已經安靜了一些。

    "看新中山裝喲!"曉荷一看見瑞豐,馬上這麼喊起來。"還是男人容易打扮!看,只是這麼一套中山裝,就教瑞豐年輕了十歲!"在他心裡,他實在有點隱痛:太太和瑞豐都去見特使,他自己可是沒有份兒。雖然如此,他對於太太的修飾打扮與瑞豐的穿新衣裳還是感到興趣。他,和瑞豐一樣,永遠不看事情本身的好壞,而只看事情的熱鬧不熱鬧。只要熱鬧,他便高興。

    "了不得啦!"瑞豐故作驚人之筆的說,說完,他一下子坐在了沙發上。他需要安慰。因此,他忘了他的祖父,母親,與大嫂也正需要安慰。

    "怎麼啦?"大赤包端詳著他的中山裝問。

    "了不得啦!我就知道早晚必有這麼一場嗎!瑞宣,瑞宣,"他故意的要求效果。

    "瑞宣怎樣?"曉荷懇切的問。

    "掉下去了!"

    "什麼?"

    "掉——被抓去了!"

    "真的?"曉荷倒吸了一口氣。

    "怎麼抓去的?"大赤包問。

    "糟透了!"瑞豐不願正面的回答問題,而只顧表現自己:"連我也差點兒教他們抓了走!好傢伙,要不是我這身中山裝,這塊徽章,和我告訴他們我是去見特使,我準得也掉下去!真!我跟老大說過不止一次,他老不信,看,糟了沒有?我告訴他,別跟日本人犯彆扭,他偏要牛脖子;這可好,他抓去了,門口還有兩個新門神爺!"瑞豐說出這些,心中痛快多了,臉上慢慢的有了血色。

    "這話對,對!"曉荷點頭咂嘴的說。"不用說,瑞宣必是以為仗著英國府的勢力,不會出岔子。他可是不知道,北平是日本人的,老英老美都差點勁兒!"這樣批評了瑞宣,他向大赤包點了點頭,暗示出只有她的作法才是最聰明的。大赤包沒再說什麼。她不同情瑞宣,也有點看不起瑞豐。她看瑞豐這麼大驚小怪的,有點缺乏男兒氣。她把這件事推在了一旁,問瑞豐:"你是坐你的車走啊?那你就該活動著了!"

    瑞豐立起來。"對,我先走啦。所長是僱汽車去?"大赤包點了點頭:"包一上午汽車!"

    瑞豐走了出去。坐上車,他覺得有點不是勁兒。大赤包剛才對他很冷淡啊。她沒安慰他一句,而只催他走;冷淡!嘔,對了!他剛由家中逃出來,就到三號去,大赤包一定是因為怕受連累而以為他太荒唐。對,準是這麼回事!瑞宣太胡鬧了,哼!你教人家抓去不要緊,連累得我老二也丟了人緣!這麼一盤算,他有點恨瑞宣了。

    小崔忽然說了話,嚇了瑞豐一跳。小崔問:"先生,剛才你怎麼到了家,可不進去?"

    瑞豐不想把事情告訴小崔。老孟老郭必定不願意他走漏消息。可是,他存不住話。象一般的愛說話的人一樣,他先囑咐小崔:"你可別對別人再說呀!聽見沒有?瑞宣掉下去了!"

    "什麼?"小崔收住了腳步,由跑改為大步的走。

    "千萬別再告訴別人!瑞宣教他們抓下去了!"

    "那麼,咱們是上南海,還是……不是得想法趕緊救他嗎?"

    "救他?連我還差點吃了掛誤官司!"瑞豐理直氣壯的說。

    小崔的臉本來就發紅,變成了深紫的。又走了幾步,他放下了車。極不客氣的,他說:"下來!"

    瑞豐當然不肯下車。"怎回事?"

    "下來!"小崔非常的強硬。"我不伺候你這樣的人!那是你的親哥哥,喝,好,你就大撒巴掌不管?你還是人不是?"

    瑞豐也掛了火。不管他怎樣懦弱,他也不能聽車伕的教訓。可是,他把火壓下去。今天他必須坐著包車到南海去。好嗎,多少多少人都有汽車,他若坐著僱來的車去,就太丟人了!他寧可吃小崔幾句閒話,也不能教自己在南海外邊去丟人!包車也是一種徽章!他假裝笑了:"算了,小崔!等我見完了特使,再給瑞宣想辦法,一定!"

    小崔猶豫了一會兒。他很想馬上回去,給祁家跑跑腿。他佩服瑞宣,他應當去幫忙。可是,他也想到:他自己未必有多大的能力,倒不如督催著瑞豐去到處奔走。況且瑞宣到底是瑞豐的親哥哥,難道瑞豐就真能站在一旁看熱鬧?再說呢,等到瑞豐真不肯管這件事的時候,他會把他拉到個僻靜的地方,飽打一頓。什麼科長不科長的,揍!這樣想清楚,他又慢慢的抄起車把來。他本想再釘問一句,可是既有"揍"打底兒,他不便再費話了。

    一路上,瑞豐沒再出一聲。小崔給了他個難題作。他決定不管瑞宣的事,可是小崔這小子要是死不放鬆,就有點麻煩。他不敢辭掉小崔,他知小崔敢動拳頭。他想不出辦法,而只更恨瑞宣。有瑞宣這樣的一個人,他以為,就足以使天下都不能安生!

    快到南海了,他把心事都忘掉。看哪,軍警早已在路兩旁站好,裡外三層。左右兩行站在馬路邊上,槍上都上了刺刀,面朝著馬路中間。兩行站在人行道上,面也朝著馬路。在這中間又有兩行,端著槍,面朝著鋪戶。鋪戶都掛出五色旗與日本旗,而都上著板子。路中間除了赴會的汽車,馬車,與包月的人力車,沒有別的車,也沒有行人;連電車也停了。瑞豐看看路中心,再看看左右的六行軍警,心中有些發顫。同時,他又感到一點驕傲,交通已經斷絕,而他居然還能在馬路中間走,身分!幸而他處置的得當,沒教小崔在半途中跑了;好傢伙,要是坐著破車來,軍警準得擋住他的去路。他想蹬一下車鈴,可是急忙收住了腳。大街是那麼寬,那麼靜,假若忽然車鈴一響,也許招出一排槍來!他的背離了車箱,直挺挺的坐著,心揪成了一小團。連小崔也有點發慌了,他跑得飛快,而時時回頭看看瑞豐,瑞豐心中罵:"該死!別看我!招人家疑心,不開槍才怪!"

    府右街口一個頂高身量的巡警伸出一隻手。小崔拐了彎。人力車都須停在南海的西牆外。這裡有二三十名軍警,手裡提著手槍,維持秩序。

    下了車,瑞豐遇見兩個面熟的人,心中安靜了一點。他只向熟人點了點頭,湊過去和他們一塊走,而不敢說話。這整個的陣式已把他的嘴封嚴。那兩個人低聲的交談,他感到威脅,而又不便攔阻他們。及至聽到一個人說:"下午還有戲,全城的名角都得到!"他的話衝破了恐懼,他喜歡熱鬧,愛聽戲。"還有戲?咱們也可以聽?"

    "那可就不得而知了,科長階級有資格聽戲沒有,還……"那個人想必也是什麼科長,所以慘笑了一下。

    瑞豐趕緊運用他的腦子,他必須設法聽上戲,不管資格夠不夠。

    在南海的大門前,他們被軍警包圍著,登記,檢查證章證件,並搜檢身上。瑞豐並沒感到侮辱,他覺得這是必須有的手續,而且只有科長以上的人才能"享受"這點"優遇"。別的都是假的,科長才是真調貨!

    進了大門,一拐彎,他的眼前空曠了。但是他沒心思看那湖山宮宇之美,而只盼望趕快走到懷仁堂,那裡也許有很好的茶點——先啃它一頓兒再說!他笑了。

    一眼,他看見了大赤包,在他前面大約有三箭遠。他要向前趕。兩旁的軍警是那麼多,他不敢快走。再說,他也有點嫉妒,大赤包是坐了汽車來的,所以遲起身而反趕到他前面。到底汽車是汽車!有朝一日,他須由包車階級升為汽車階級!大丈夫必須有志氣!

    正在這麼思索,大門門樓上的軍樂響了。他的心跳起來,特使到了!軍警喝住他,教他立在路旁,他極規矩的服從了命令。立了半天,軍樂停了,四外一點聲音也沒有。他怕靜寂,手心上出了汗。

    忽然的,兩聲槍響,很近,彷彿就在大門外。跟著,又響了幾槍。他慌了,不知不覺的要跑。兩把刺刀夾住了他,"別動!"

    外面還不住的放槍,他的心跳到嗓子裡來。

    他沒看見懷仁堂,而被軍警把他,和許多別的人,大赤包也在內,都圈在大門以內的一排南房裡。大家都穿著最好的衣服,佩著徽章,可是忽然被囚在又冷又溼的屋子裡,沒有茶水,沒有足夠用的椅凳,而只有軍警與槍刺。他們不曉得門外發生了什麼事,而只能猜測或者有人向特使行刺。瑞豐沒替特使擔憂,而只覺得掃興;不單看不上了戲,連茶點也沒了希望呀!人不為麵包而生,瑞豐也不是為麵包而活著的,假若麵包上沒有一點黃油的話。還算好,他是第一批被驅逐進來的,所以得到了一個椅子。後進來的有許多人只好站著。他穩穩的坐定,紋絲不動,生怕丟失了他的椅子。

    大赤包畢竟有些氣派。她硬把一個人扒拉開,佔據了他的座位。坐在那裡,她還是大聲的談話,甚至於質問軍警們:"這是什麼事呢?我是來開會,不是來受罪!"

    瑞豐的肚子報告著時間,一定是已經過午了,他的肚子裡餓得唧哩咕嚕的亂響。他害怕起來,假若軍警老這麼圍著,不準出去吃東西,那可要命!他最怕餓!一餓,他就很容易想起"犧牲","就義",與"死亡"等等字眼。

    約摸著是下午兩點了,才來了十幾個日本憲兵。每個憲兵的臉上都象剛死了父親那麼難看。他們指揮軍警細細搜檢屋裡的人,不論男女都須連內衣也脫下來。瑞豐對此一舉有些反感,他以為鬧事的既在大門外,何苦這麼麻煩門內的人呢。可是,及至看到大赤包也打了赤背,露出兩個黑而大的Rx房,他心平氣和了一些。

    搜檢了一個多鐘頭,沒有任何發現,他們才看見一個憲兵官長揚了揚手。他們由軍警押著向中海走。走出中海的後門,他們吸到了自由的空氣。瑞豐沒有招呼別人,三步並作兩步的跑到西四牌樓,吃了幾個燒餅,喝了一大碗餛飩。肚子撐圓,他把剛才那一幕醜劇完全忘掉,只當那是一個不甚得體的夢。走到教育局,他才聽到:兩位特使全死在南海大門外。城門又關上,到現在還沒開。街上已不知捕去多少人。聽到這點情報,他對著胸前的徽章發開了楞:險哪!幸虧他是科長,有中山裝與徽章。好傢伙,就是當嫌疑犯拿去也不得了呀!他想,他應當去喝兩杯酒,慶祝自己的好運。科長給他的性命保了險!

    下了班,他在局子門外找小崔。沒找到。他發了氣:"他媽的!天生來的不是玩藝兒,得偷懶就偷懶!"他步行回了家。一進門就問:"小崔沒回來呀?"沒有,誰也沒看到小崔。瑞豐心中打開了鼓:"莫非這小子真辭活兒不幹了?嘿,真他媽的邪門!我還沒為瑞宣著急,你著哪門子急呢?他又不是你的哥哥!"他冒了火,準備明天早上小崔若來到,他必厲厲害害的罵小崔一頓。

    第二天,小崔還是沒露面。城內還到處捉人。"唉?"瑞豐對自己說:"莫非這小子教人家抓去啦?也別說,那小子長得賊眉鼠眼的,看著就象奸細!"

    為給特使報仇,城內已捉去兩千多人,小崔也在內。各色各樣的人被捕,不管有無嫌疑,不分男女老少,一概受了各色各樣的毒刑。

    真正的兇手可是沒有拿著。

    日本憲兵司令不能再等,他必須先槍斃兩個,好證明自己的精明強幹。好嗎,捉不著行刺特使的人,不單交不了差事,對不起天皇,也被全世界的人恥笑啊!他從兩千多皮開肉綻的人裡選擇出兩個來:一個是四十多歲的姓馮的汽車伕,一個是小崔。

    第三天早八點,姓馮的汽車伕與小崔,被綁出來,遊街示眾。他們倆都赤著背,只穿著一條褲子,頭後插著大白招子。他們倆是要被砍頭,而後將人頭號令在前門外五牌樓上。馮汽車伕由獄裡一出來,便已搭拉了腦袋,由兩個巡警攙著他。他已失了魂。小崔挺著胸自己走。他的眼比臉還紅。他沒罵街,也不怕死,而心中非常的後悔,後悔他沒聽錢先生與祁瑞宣的勸告。他的年歲,身體,和心地,都夠與日本兵在戰場上拚個死活的,他有資格去殉國。可是,他就這麼不明不白的被拉出去砍頭。走幾步,他仰頭看看天,再低頭看看地。天,多麼美的北平的青天啊。地,每一寸都是他跑熟了的黑土地。他捨不得這塊天地,而這塊天地,就是他的墳墓。

    兩面銅鼓,四隻軍號,在前面吹打。前後多少排軍警,都扛著上了刺刀的槍,中間走著馮汽車伕與小崔。最後面,兩個日本軍官騎著大馬,得意的監視著殺戮與暴行。

    瑞豐在西單商場那溜兒,聽見了鼓號的聲音,那死亡的音樂。他飛跑趕上去,他喜歡看熱鬧,軍鼓軍號對他有特別的吸引力。殺人也是"熱鬧",他必須去看,而且要看個詳細。"喲!"他不由的出了聲。他看見了小崔。他的臉馬上成了一張白紙,急忙退回來。他沒為小崔思想什麼,而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小崔是他的車伕呀,他是不是也有點危險呢?

    他極快的想到,他必須找個可靠的人商議一下。萬一日本人來盤查他,他應當怎樣回話呢?他小跑著往北疾走,想找瑞宣大哥去談一談。大哥必定有好主意。走了有十幾丈遠,他才想起來,瑞宣不是也被捕了麼?他收住了腳,立定。恐懼變成了憤怒,他嘟囔著:"真倒黴!光是咱自己有心路也不行呀,看這群親友,全是不知死的鬼!早晚我是得吃了他們的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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