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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幕

    這是藍東陽的時代。他醜,他髒,他無恥,他狠毒,他是人中的垃圾,而是日本人的寶貝。他已坐上了汽車。他忙著辦新民會的事,忙著寫作,忙著組織文藝協會及其他的會,忙著探聽消息,忙著戀愛。他是北平最忙的人。

    當他每天一進辦公廳的時候,他就先已把眉眼扯成象天王腳下踩著的小鬼,狠狠的向每一個職員示威。坐下,他假裝的看公文或報紙,而後忽然的跳起來,撲向一個職員去,看看職員正在幹什麼。假若那個職員是在寫著一封私信,或看著一本書,馬上不是記過,便是開除。他以前沒作過官,現在他要把官威施展得象走歡了的火車頭似的那麼兇猛。有時候,他來得特別的早,把職員們的抽屜上的鎖都擰開,看看他們私人的信件,或其他的東西。假若在私人信件裡發現了可疑的字句,不久,就會有人下獄。有時候,他來的特別的遲,大家快要散班,或已經散了班。他必定要交下去許多公事,教他們必須馬上辦理,好教他們餓得發慌。他喜歡看他們餓得頭上出涼汗。假若大家已經下了班,他會派工友找回他們來;他的時間才是時間,別人的時間不算數兒。特別是在星期天或休假的日子,他必定來辦公。他來到,職員也必須上班;他進了門先點名。點完名,他還要問大家:"今天是星期日,應當辦公不應當?"大家當然要答應:"應當!"而後,他還要補上幾句訓詞:"建設一個新的國家,必須有新的精神!什麼星期不星期,我不管!我只求對得起天皇!"在星期天,他這樣把人們折磨個半死,星期一他可整天的不來。他也許是在別處另有公幹,也許是在家中睡覺。他不來辦公,大家可是也並不敢鬆懈一點,他已經埋伏下偵探,代他偵察一切。假若大家都怕他,他們也就都怕那個工友;在他不到班的時候,工友便是他的耳目。即使工友也溜了出去,大家彼此之間也還互相猜忌,誰也不曉得誰是朋友,誰是偵探。東陽幾乎每天要調出一兩個職員去,去開小組會議。今天他調去王與張,明天他調去丁與孫,後天……當開小組會議的時候,他並沒有什麼正經事和他們商議,而永遠提出下列的問題:"你看我為人如何?"

    "某人對我怎樣?"

    "某人對你不甚好吧?"

    對於第一個問題,大家都知道怎樣回答——捧他。他沒有真正的學識與才幹,而只捉住了時機,所以他心虛膽小,老怕人打倒他。同時,他又喜歡聽人家捧他,捧得越肉麻,他心裡越舒服。聽到捧,他開始覺得自己的確偉大;而可以放膽胡作非為了。即使有人誇讚到他的眉眼,他都相信,而去多照一照鏡子。

    對於第二個問題可就不易回答。大家不肯出賣朋友,又不敢替別人擔保忠心耿耿,於是只好含糊其詞。他們越想含糊閃躲,他越追究得厲害;到末了,他們只好說出同事的缺點與壞處。這可是還不能滿足他,因為他問的是:"某人對我怎樣?"被迫的沒了辦法,他們儘管是造謠,也得說:"某人對你不很好!"並且舉出事實。他滿意了,他們可是賣了友人。

    第三個問題最厲害。他們是給日本人作事,本來就人人自危,一聽到某人對自己不好,他們馬上就想到監獄與失業。經過他這一問,朋友立刻變成了仇敵。

    這樣,他的手下的人都多長出了一隻眼,一個耳,和好幾個新的心孔。他們已不是朋友與同事,而是一群強被圈在一塊兒的狼,誰都想冷不防咬別人一口。東陽喜歡這種情形:他們彼此猜忌,就不能再齊心的反抗他。他管這個叫作政治手腕。他一會兒把這三個捏成一組,反對那四個;一會兒又把那四個叫來,反對另外的兩個。他的臉一天到晚的扯動,心中也老在鬧鬼。坐著坐著,因為有人咳嗽一聲,他就嚇一身冷汗,以為這是什麼暗號,要有什麼暴動。睡著睡著也時常驚醒,在夢裡他看見了炸彈與謀殺。他的世界變成了個互相排擠,暗殺,升官,享受,害怕,所組成的一面蛛網,他一天到晚老忙著佈置那些絲,好不叫一個鳥兒衝破他的網,而能捉住幾個蚊子與蒼蠅。

    對於日本人,他又另有一套。他不是冠曉荷,沒有冠曉荷那麼高的文化。他不會送給日本人一張名畫,或一對古瓶;他自己就不懂圖畫與磁器,也沒有審美的能力。他又不肯請日本人吃飯,或玩玩女人,他捨不得錢。他的方法是老跟在日本人的後面,自居為一條忠誠的癩狗。上班與下班,他必去給日本人鞠躬;在辦公時間內還要故意的到各處各科走一兩遭,專為給日本人致敬。物無大小,連下雨天是否可以打傘,他都去請示日本人。他一天不定要寫多少簽呈,永遠親自拿過去;日本人要是正在忙碌,沒工夫理會他,他就規規矩矩的立在那裡,立一個鐘頭也不在乎,而且越立得久越舒服。在日本人眼前,他不是處長,而是工友。他給他們點菸,倒茶,找雨傘,開汽車門。只要給他們作了一件小事,他立刻心中一亮:"升官!"他寫好了文稿,也要請他們指正,而凡是給他刪改過一兩個字的人都是老師。

    他給他們的禮物是情報。他並沒有什麼真實的,有價值的消息去報告,而只求老在日本人耳旁唧唧咕咕,好表示自己有才幹。工友的與同事們給他的報告,不論怎麼不近情理,他都信以為真,並且望風捕影的把它們擴大,交給日本人。工友與同事們貪功買好,他自己也貪功買好,而日本人又寧可屈殺多少人,也不肯白白的放過一個謠言去。這樣,他的責任本是替日本人宣傳德政,可是變成了替日本人廣為介紹屈死鬼。在他的手下,不知屈死了多少人。日本人並不討厭他的羅嗦,反倒以為他有忠心,有才幹。日本人的心計,思想,與才力,都只在一顆顆的細數綠豆與芝麻上顯露出來,所以他們喜愛東陽的無中生有的,瑣碎的,情報。他的情報,即使在他們細心的研究了以後,證明了毫無根據,他們也還樂意繼續接受他的資料,因為它們即使毫無用處,也到底足以使他們運用心計,象有回事兒似的研究一番。白天見鬼是日本人最好的心理遊戲。

    藍東陽,這樣,成了個紅人。

    他有了錢,坐上了汽車,並且在南長街買了一處宅子。可是,他還缺少個太太。

    他也曾追逐過同事中的"花瓶",但是他的臉與黃牙,使稍微有點人性的女子,都設法躲開他。他三天兩頭的鬧失戀。一失戀,他便作詩。詩發表了之後,得到稿費,他的苦痛便立刻減輕;錢是特效藥。這樣,他的失戀始終沒引起什麼嚴重的,象自殺一類的,念頭。久而久之,他倒覺得失戀可以換取稿費,也不無樂趣。

    因為常常召集伶人們,給日本人唱戲,他也曾順手兒的追逐過坤伶。但是,假若他的面貌可憎,他的手就更不得人緣;他的手不肯往外掏錢。不錯,他會利用他的勢力與地位壓迫她們,可是她們也並不好欺負,她們所認識的人,有許多比他更有勢力,地位也更高;還有認識日本人的呢。他只好暗中詛咒她們,而無可如何。及至想到,雖然在愛情上失敗,可是保住了金錢,他的心也就平靜起來。

    鬧來鬧去,他聽到瑞豐丟了官,也就想起胖菊子來。當初,他就很喜歡菊子,因為她胖,她象個肥豬似的可愛。他的斜眼分辨不出什麼是美,什麼是醜。他的貪得的心裡,只計算斤量;菊子那一身肉值得重視。

    同時,他恨瑞豐。瑞豐打過他一拳。瑞豐沒能替他運動上中學的校長。而且,瑞豐居然能作上科長。作科長與否雖然與他不相干,可是他心中總覺得不舒泰。現在,瑞豐丟了官。好,東陽決定搶過他的老婆來。這是報復。報復是自己有能力的一個證明。菊子本身就可愛,再加上報仇的興奮與快意,他覺得這個婚姻實在是天作之合,不可錯過。

    他找了菊子去。坐下,他一聲不出,只扯動他的鼻子眼睛,好象是教她看看他象個處長不象。坐了一會兒,他走出去。上了汽車,他把頭伸出來,表示他是坐在汽車裡面的。第二天,他又去了,只告訴她:我是處長,我有房子,我有汽車,大概是教她揣摩揣摩他的價值。

    第三天,他告訴她:我還沒有太太。

    第四天,他沒有去,好容些工夫教她咂摸他的"詩"的語言,與戲劇的行動中的滋味。

    第五天,一進門他就問:"你想出處長太太的滋味來了吧?"說完,他便拉住她的胖手,好象抓住一大塊紅燒蹄膀似的,他的心跳得很快,他報了仇!從她的胖臉上,他看見瑞豐的失敗與自己的勝利;他的臉上微微紅了一點。她始終沒有說什麼,而只把處長太太與汽車印在了心上。她曉得東陽比瑞豐更厲害,她可是毫無懼意。憑她的一身肉,說翻了的時候,一條胖腿便把他壓個半死!她怎樣不怕瑞豐,便還可以怎樣不怕東陽,他們倆都沒有大丈夫的力量與氣概。

    她也預料到這個婚姻也許長遠不了。不過,誰管那些個呢。她現在是由科長太太升為處長太太,假若再散了夥,她還許再高升一級呢。一個婦人,在這個年月,須抓住地位。只要能往高處爬,你就會永遠掉不下來。看人家大赤包,那麼大的歲數,一臉的雀斑,人家可也挺紅呀。她曾經看見過一位極俊美的青年娶了一個五十多歲,麵皮都皺皺了的,暗娼。這個老婆婆的綽號是"佛動心"。憑她的綽號,雖然已經滿臉皺紋,還一樣的嫁給最漂亮的人。以此為例,胖菊子決定要給自己造個象"佛動心"的名譽。有了名,和東陽散了夥才正好呢。

    三下五除二的,她和東陽結了婚。

    在結婚的以前,他們倆曾拉著手逛過幾次公園,也狠狠的吵過幾回架。吵架的原因是:菊子主張舉行隆重的結婚典禮,而東陽以為簡簡單單的約上三四位日本人,吃些茶點,請日本人在婚書上的介紹人,證婚人項下簽字蓋章就行了。菊子愛熱鬧,東陽愛錢。菊子翻了臉,給東陽一個下馬威。東陽也不便示弱,毫不退讓。吵著吵著,他們想起來祁瑞豐。菊子以為一定要先把離婚的手續辦清,因為離婚是件出風頭的事。東陽等不及,而且根本沒把瑞豐放在眼裡。他以為只要有日本人給他證婚,他便得到了法律上的保障,用不著再多顧慮別的。及至瑞豐拒絕了菊子的請求,東陽提議請瑞豐作介紹人,以便表示出趕盡殺絕。菊子不同意。在她心裡,她只求由科長太太升為處長太太,而並不希望把祁家的人得罪淨了。誰知道呢,她想,瑞豐萬一再走一步好運,而作了比處長更大的官呢?東陽可以得意忘形,趕盡殺絕。她可必須留個後手兒。好吧,她答應下馬上結婚,而拒絕了請瑞豐作介紹人。對於舉行結婚典禮,她可是仍然堅持己見。東陽下了哀的美敦書:限二十四小時,教她答覆,如若她必定要浪費金錢,婚事著勿庸議!

    她沒有答覆。到了第二十五小時,東陽來找她:他聲明:他收回"著無庸議"的成命,她也要讓步一點,好趕快結了婚。婚姻——他琢磨出一句詩來——根本就是妥協。

    她點了頭。她知道她會在婚後怎樣的收拾他。她已經收拾過瑞豐,她自信也必能教東陽腦袋朝下,作她的奴隸。

    她們在一家小日本飲食店裡,定了六份兒茶點,慶祝他們的百年和好。四個日本人在他們的證書上蓋了仿宋體的圖章。

    事情雖然辦得很簡單,東陽可是並沒忘了擴大宣傳。他自己擬好了新聞稿,交到各報館去,並且囑告登在顯明的地位。

    在日本人來到以前,這種事是不會發生在北平的。假若發生了,那必是一件奇聞,使所有的北平人都要拿它當作談話的資料。今天,大家看到了新聞,並沒感到怎麼奇怪,大家彷彿已經看明白:有日本人在這裡,什麼怪事都會發生,他們大可不必再用以前的道德觀念批判什麼。

    關心這件事的只有瑞豐,冠家,和在東陽手下討飯吃的人。

    瑞豐的病更重了。無論他怎樣沒心沒肺,他也受不住這麼大的恥辱與打擊。按照他的半流氓式的想法,他須挺起脊骨去報仇雪恥。可是,日本人給東陽證了婚,他只好低下頭去,連咒罵都不敢放高了聲音。他不敢恨日本人,雖然日本人使他丟了老婆。只想鬼混的人,沒有愛,也沒有恨。得意,他揚著臉鬼混。失意,他低著頭鬼混。現在,他決定低下頭去,而且需要一點病痛遮一遮臉。

    冠家的人欽佩菊子的大膽與果斷。同時也有點傷心——菊子,不是招弟,請了日本人給證婚。而且,東陽並沒約請他們去參加結婚典禮,他們也感到有失尊嚴。但是,他們的傷心只是輕微的一會兒,他們不便因傷心而耽誤了"正事"。大赤包與冠曉荷極快的預備了很多的禮物,坐了汽車去到南長街藍宅賀喜。

    已經十點多鐘,新夫婦還沒有起來。大赤包與侍從丈夫闖進了新房。沒有廉恥的人永遠不怕討厭,而且只有討厭才能作出最無恥的事。

    "胖妹子!"大赤包學著天津腔,高聲的叫:"胖妹子!可真有你的!還不給我爬起來!"

    "哈哈!哈哈!好!好得很!"曉荷眉開眼笑的讚歎。

    東陽把頭藏起去。菊子露出點臉來,楞眼巴睜的想笑一笑,而找不到笑的地點。"我起!你們外屋坐!""怕我幹什麼?我也是女人!"大赤包不肯出去。"我雖然是男人,可是東陽和我一樣啊!"曉荷又哈哈了一陣。哈哈完了,他可是走了出去。他是有"文化"的中國人。

    東陽還不肯起床。菊子慢慢的穿上衣服,下了地。大赤包張羅著給菊子梳頭打扮:"你要知道,你是新娘子,非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可!"

    等到東陽起來,客廳裡已擠滿了人——他的屬員都來送禮道喜。東陽不屑於招待他們,曉荷自動的作了招待員。

    菊子沒和東陽商議,便把大家都請到飯館去,要了兩桌酒席。東陽拒絕參加,而且暗示出他不負給錢的責任。菊子招待完了客人,摘下個金戒指押給飯館,而後找到新民會去。在那裡,她找到了東陽,當著眾人高聲的說:"給我錢,要不然我會在這裡鬧一整天,連日本人鬧得都辦不下公去!"東陽沒了辦法,乖乖的給了錢。

    沒到一個星期,菊子把東陽領款用的圖章偷了過來。東陽所有的稿費和薪金,都由她去代領。領到錢,她便馬上買了金銀首飾,存在孃家去。她不象大赤包那樣能摟錢,能揮霍;她是個胖大的撲滿,只吞錢,而不往外拿。她算計好:有朝一日,她會和東陽吵散,所以她必須趕快摟下老本兒,使自己經濟獨立。況且,手中有了積蓄,也還可以作為釣別的男人的餌,假若他真和東陽散了夥。有錢的女人,不論長得多麼難看,年紀多大,總會找到丈夫的,她知道。

    東陽感覺出來,自己是頭朝了下。可是,他並不想放棄她。他好容易抓到一個女人,捨不得馬上丟開。再說,假若他攆走菊子,而去另弄個女人,不是又得花一份精神與金錢麼?還有菊子風言風語的已經暗示給他:要散夥,她必要一大筆錢;嫁給他的時候,她並沒索要什麼;散夥的時候,她可是不能隨便的,空著手兒走出去。他無可如何的認了命。對別人,他一向毒狠,不講情理。現在,他碰到個吃生米的,在無可如何之中,他反倒覺得怪有點意思。他有了金錢,地位,名望,權勢,而作了一個胖婦人的奴隸。把得意變成愁苦,他覺出一些詩意來。亡了國,他反倒得意起來;結了婚,他反倒作了犬馬。他是被壓迫者,他必須道出他的委屈——他的詩更多了。他反倒感到生活豐富了許多,而且有詩為證。不,他不能和菊子散夥。散了夥,他必感到空虛,寂寞,無聊,或者還落個江郎才盡,連詩也寫不出了。

    同時,每一想起胖菊子的身體,他就不免有點迷惘。不錯,丟了金錢是痛心的;可是女人又有她特具的價值與用處;沒有女人也許比沒有金錢更不好受。"好吧,"他想清楚之後,告訴自己:"只拿她當作妓女好啦!嫖妓女不也要花錢麼?"慢慢的,他又給自己找出生財之道。他去敲詐老實人們,教他們遞包袱。這種金錢的收入,既不要收據,也不用簽字蓋章,菊子無從知道。而且,為怕菊子翻他的衣袋,他得到這樣的錢財便馬上用個假名存在銀行裡去,決不往衣袋裡放。

    這樣,他既有了自己的錢,又不得罪菊子,他覺得自己的確是個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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