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年九月十五日。星期六。
下午三點,約好模特兒來。
兩點,我躺在浴缸裡。
兩點半,浴室門慢慢的開了。
我的模特兒走進來。
比約定早到,不必奇怪;到了,直接進了浴室,站在赤裸男人的面前,要奇怪也太遲了。
我沒有迴避什麼、遮掩什麼。我一動也沒動。
她穿著長袖白襯衫,上身全部遮掩在白色裡;下身穿著白短褲。細白修長的大腿,在超短的短褲下垂直暴露著,直到她赤裸的腳。多麼美麗的腳!光憑赤裸的腳、腳的赤裸,我在勃起。
像是凝住了空時與時空,她的表情一直莊嚴、甚至有點木然。木然凝視著我,一動也不動。我也木然,也一臉莊嚴。但是,勃起嘲笑了我的莊嚴,我無從隱藏,我用面無表情掩飾我的失控。在浴缸邊,她跪了下來,捲起袖子,連錶帶都不解開,伸過來白細的雙手……空時停止了、時空停止了、深的呼吸停止了,我挺身凸起硬體的自己。太直接了,我赤裸面對了什麼是直接,她一開始就能飛躍世俗的程序,直接面對男人的器官,並且,面對得那麼莊嚴而自然。這是一種不可思議。「維摩詰所說經」有「不思議品」一章,說「有解說,名不可思議」,這是「諸佛菩薩」的境界。在這一境界裡,我解說到屬於她的那一部分我,已經不再是我。在十七歲的掌握與指顧下,一種揚威、一種炫耀、一種征服感、一種被服侍的傲慢,都是顯然的。但是,十七歲畢竟十七歲,她似乎越洗越膽怯。她的莊嚴已被摧殘,她開始只敢看男人,而不是男人的器官。撩水洗去了滑潤、洗去了泡沫,她慢慢站了起來,終於,放開了堅挺與龐大,把淋浴變成一個段落,不是答案。
她解下溼淋的手錶,放在浴缸邊。拿起浴巾,擦乾著手,她只凝視著我,一言不發,陌生而又冷漠。浴室的整體畫面,一如二十分鐘前,除了容積上的鉅變、鉅變了三維的空間,其他一切靜止著。默默的、靜靜的,她退出了浴室。是單純?是複雜?是無限?是有限?都留給堅挺與龐大,沒有答案,為什麼要有?留下的鉅變,就是答案。
我從浴室出來,她已不在。
書桌上,鋪了一張白紙,上面畫了箭頭,指向夏洛瓦的畫。
畫下半圓形的小桌上,一張白紙,上面一把鑰匙。
古典的壁鐘,響在牆上,響了三下。當約定來得太早,起點就會轉成終點。弄溼了的手錶,靜止在浴缸邊,分針停在兩點半上,彷彿在用屏息靜止永恆。是兩點半開始了那幅永恆。模特兒易位,成了藝術工作者,她沒有製作粗坯,卻完成另一種xxxx。從冰雕到沙塑,多少藝術只是蜉蝣,當海水淹來、當溫度升起,藝術品就是流水與流沙。又比擬什麼?又何必比擬?兩點半的藝術是無與倫比的,加持以後的,是堅挺與龐大外的永恆偉大,不再是兩點半以前的自己,它躊躇滿志。
多麼奇怪!這清純的十七歲高中女生多麼奇怪!她顯然用最離奇的手法跟我交手——跟我交出她的手。她直接用手的手法,使我驚異、討我歡喜。她像神女生涯,立刻就從男人的器官下手,但又不是神女生涯,因為她從沒交出她自己。
傍晚,我在HERMES(愛馬仕)旗艦店,買了只同樣品牌的手錶,另把鑰匙附在裡面,請店方包好。由他們專人送到大廈櫃檯,囑咐由收件人親收。我逛了書店,回到大廈時候,已經很晚了,在櫃檯簽收簿上,看到她本人的簽名時,我放心了。
讓時間超以象外;
讓空間有動乎中。
讓泡沫洗出遙遠;
讓勃起指向天空。
真的,真的指向了天空。
這是相當複雜的下午。忘記本是最好的解釋,不能忘掉,就馳騁。想起HERMES,它的手錶,象徵了時間的靜止、時間的復動。但是,馳騁的,是追隨時間的HERMES馬鞍,火車汽車早已取代了馬,但這家法國古老品牌,卻每年接受全球四百五十件馬鞍定單,讓創始人ThierryHermes(澤瑞·愛馬仕)的舊夢可以長存。名牌對淺人說來,只是盲從與炫耀;對高人說來,卻是歷史與品味。你的速度可以快過四百五十件下的生命,可是你缺乏馳騁。馳騁是一種勃起,當它指向天空,你會忘記了忘記。
又回到「維摩詰說經」所指的:「有解說,名不可思議。」真的「不可思議」!六十七歲的男人,竟和十七歲的高中女生,有今天的「解說」,這是真的「不可思議」。
「維摩詰說經」的發言人維摩詰,他是佛門中最聰明最辯才無礙的神通人物,尤是在他生病的時候,更表現得「不可思議」。什麼是「不可思議」?一位佛門大師叫慧遠的,在「維摩詰所說經義記」裡詮釋說:「解脫真德,妙出情妄」,意思是說:「不可思議」是一種「解脫」狀態,它的微妙,自「情妄」而出。什麼是「情妄」?不正常的感情關係就是「情妄」。但不正常並非就是錯,而是一般常人跟不上的正確,一般常人無法想像、難以理解,所以,以「不可思議」架空了它。結論是,「不可思議」,是「諸佛菩薩」的「解說」境界,最後,由六十七歲加十七歲端走了它。
六十七與十七有什麼不同,最大的不同是那五十年的落差。
一個世紀是一百年,半個世紀是五十年,年紀大她半個世紀,半個世紀代表什麼?代表用多她五十年的感覺去感覺她、透視她、朦朧她、珍惜她,那多出的五十年是智慧、是歷練、是冰山在水下那八分之七,沒有那八分之七打底,就沒有浮出海面的凸起。從世俗的標準看,那是年齡上的懸殊、錯亂,多出這五十年,構成了荒謬,其實,荒謬的是世俗。老去的毛姆(Maugham)在世俗眼裡,會怪他有點傲慢,但是,正因為老去,才有那種敏銳感的累積、有傲慢的成績與老本。一點沒錯,他不再年輕,但別以為他沒有過十七歲。你這十七歲,他不是在背後看你,而是領先看你、回頭看你、在競走中回頭看你,世俗的標準算老幾?他樹立的是標竿,像是龍舟賽上的旗手,他比你更高更快,沒有他,十七將沒有記錄,只有虛度與空白。
最後顯示的是,他給了十七歲顏色、多彩,與多姿。船過水無痕,但他使水有痕,一如濟滋(Keats)的名字寫在水上,他把似水年華的十七歲記錄在水上。讓十七歲永恆、讓十七歲長駐、讓十七歲有了光芒與彩色,也用冰冷,表現了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