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年九月二十九日,星期六。
模特兒第三次來,如果她來的話。
兩點半我從外面回來,進門就看到她的球鞋,我高興她到了,並且早到了。
她正躺在長沙發上看書。
「我在看這本『生技魅影』,這本書的副書名叫『我的細胞人生』MyCellCareer,作者是臺大醫學院血液腫瘤科的名醫陳教授。」
「其實,MyCellCareer這書名,我也可以用,Cell是細胞,也是牢房、小牢房,在白色恐怖時代,好多年我的青春都埋葬在cell裡了。」
「你看起來比你年紀年輕得多。什麼原因?」
「原因是坐牢的時間,上帝不算。照美國老總統Hoover(胡佛)的說法,釣魚的時間,上帝不算。上帝可能特別悲憐我們被美國間接壓迫而坐牢的人,所以,開放了尺度,釣魚以外,坐牢也不算了。」
「為什麼說間接壓迫而坐牢?」
「因為,蔣介石政權所以能夠在這島上耀武揚威,是美國人做靠山的緣故。蔣介石是直接壓迫的,美國是間接。狗咬你是直接的,養狗的是間接的。」
「我懂了,所以你有了」
「也有了call人生。」
「這本『生技魅影』寫得很有啟發性,它有一段講人工智慧的,我念給你聽:人類生命的繁衍,靠的是形而下的生殖系統,而人類文明的創造,靠的則是形而上的人腦。有繁衍才有傳承。大自然的生物法則,繁衍絕對是第一優先。我們的內臟,包括心、肺、胃、腸、肝、胰、腎,這些可以做臟器移植或製造得出人工臟器的,其實都只是個體生命的延續。生物得以『繁衍』之後,就講求『智慧』。有智慧的,是不能移植的人腦。『心智』一語,是歷史錯誤的沿用,心臟沒有智慧……電子科學家對人工腦的製造卻頗有突破。所謂人工腦,就是人工智慧,像史蒂芬·史匹柏(SteveSpielberg)拍過的《A.I.》(artificialintelligence)。因為完全是材料醫學加上電子科學的成果,最近流行新名詞『非生物智慧』(nonbiologicintelligence)。『機器人』可說是人工智慧的雛形……最近美國出版了一本『登峰造極之日已近』(TheSingularityIsNear),副題是『當人類超越生物學』(whenhumantranscendbiology),作者是庫茲懷爾(RayKurzweil)。庫茲懷爾是未來學專家,比爾·蓋茲(BillGates)稱他是最瞭解人工智慧,也是最有資格談論人工智慧前程的專家及發明家。庫茲懷爾認為,由於各種新影像技術的問世,以及未來經由奈米科技創造出來的微小機器人,可以進入人體血管、組織、器官內進行各種檢測、研究幷包括疾病的診斷、治療。他預測到了二○二○年左右,這種如紅血球大小的奈米機器人科技成熟後,像電影『聯合縮小軍』的情景將成為事實而不是科幻。那時對人腦的研究將可完全透徹解密。他甚至也考慮到這些奈米機器人是否可以突破腦血管特有的障礙(bloodbrainbarrier),並提出一套可能的解決辦法。他認為二○三○年以後,人類將可利用非生物技術來建立人腦模式:首先建立神經末梢模式,繼之神經元模式,最後建立人腦的各分區模式,例如小腦模式、聽覺區模式、視覺區模式等。再綜合起來,人工智慧就有可能與人腦並駕齊驅。而人類腦力通常只用到腦力潛能的一小部分,但『非生物智慧』則不然,故可以將人腦潛能發揮到淋漓盡致。因此,他樂觀推測,就好像最近幾十年來人類科技的進步,可說是凌駕過去數千年來科技進步之總和,他認為這個趨勢將延續下去,因此,未來三、四十年,人類科技之進步,將到達現代人類無法想像的境界。特別是人工智慧的發展,將超越人類生物體的侷限,而使人類的能力達到無可想像的登峰造極(singularity)之域。他如此寫著:『我將這個日子訂為二○四五年,人類的能力在彼時將會到達無法描述的無遠弗屆,在那一年所能創造出來的非生物性智慧,將超越現階段人類智慧的十億倍。』最後是陳教授的看法,他『以醫學領域的角色切入』,不認為人腦的神秘性可以如此輕易完全破解及仿造。而人類文明的創造,其實靠的不只是智慧,而是『天才』與『努力』。天才是火花,不只是高溫而已;努力是人格特質,『非生物』是否有此特質?不無疑問。未來人工智慧的進步自然可期,但絕不可能是庫氏之一廂情願,幾近單線思考。」
朱侖把書合起來,也坐了起來。「真是『生技魅影』!」她驚歎。「照這美國專家的說法,科技singularity(登峰造極)以後,人工智慧就有可能與人腦並駕齊驅,將人腦潛能發揮到淋漓盡致,雖然陳教授懷疑『非生物』的科技是否能有這種特質,但是,未來人工智慧的進步,也是『自然可期』的。不管可期的程度如何,未來科技在人腦裡翻江倒海,是免不了的,不是嗎?」
「是。」
「怎麼辦?」朱侖微露憂愁。
「照那本『登峰造極之日已近』的說法,是二○四五年啊,那近四十年後了,你小姐也五十plus了,現在就要開始煩惱嗎?」
「別忘了科技的魅影吧,魅影的速度是不可知的,就像古話說的:『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也像古話說的:『瞻之在後,忽焉在前。』看它明明在後面,忽然又在前面了。」
「『登峰造極之日已近』的作者,他也不能準確描繪出二○四五年時候,科技在人腦里科技到什麼程度,是怎樣的並駕齊驅呢?看來像是喧賓奪主了,那時候,還有多少『生物性』人腦呢?『生物性』人腦跟『非生物智慧』是什麼關係呢?是各據一方?是物理性的共生?不是化學性的二合一?是那一種呢?除非化學性的,我看原有的『生物性』人腦將被消滅,或者機械化了,那時候,人還是人嗎?人還有自己的特色嗎?這世界還有Voltaire(伏爾泰)嗎?還有本大師嗎?」我看我也微露憂愁了。
「怎麼辦?那怎麼辦?」朱侖急了。
「當這世界沒有了本大師,」我又恢復了常態,「我們美麗的模特兒怎麼辦?她仍然美麗、仍然是頂尖的模特兒,可是『淪落』到『凱渥』公司裡了,一天到晚是走秀、漂亮的行屍、漂亮的走肉、沒有大腦也無需大腦,只有大腿就夠了。」
「我嗎?」朱侖看了一下大腿,站了起來,在客廳做了一段走秀,走得有如神授。「我身高、體重,都不『凱渥』,我比她們小了一號、兩號,或更多號。『凱渥』會要我嗎?」
「如果你變高一點、變重一點、變笨一點,噢,不行,要變笨許多,他們會爭取你,畢竟你太漂亮了。」
「那時候你呢?你還要我做模特兒嗎?」
「還會嗎?當你又高又重又笨、當我對大腦失望。要你幹什麼呢?」
朱侖笑著。「對你,也許我還有最後的價值。多少男人想到床上的。」
「我看這有落差。走秀的模特兒是臺上的美女,不是床上的。上了床,近距離起來,她們體積太大了,比例不對、不舒服。上床的要像某一個人一樣,她比『凱渥』的嬌小秀氣,尤其Rx房要小得多,不是一對大笨奶。在床上,要像某一個人一樣,才真正性感,看到某一個人,男人渾身除了一部分,其他全軟了,這才叫女人。可以強xxQueen,但不是強xxKing-size的Queen,而是Queen’sScout(女王的童子軍)式的Queen。結論是一句話,女人上床可以喜歡King-size,但她自己不可以King-size,你知道嗎?」
「聽了你的King’sspeech(國王敕語),我想我很榮幸的知道,知道了一切。」朱侖在笑,向上看到天花板。「並且,我會小心可怕的King-size,尤其當某一個人又來自KingStreet(國王街)的時候。我考不倒你,你一定知道KingStreet是什麼。」
我笑著,有點神氣。「我知道倫敦的幾條街,harleyStreet(哈萊街),名醫的;GrubStreet(葛拉布街),潦倒文人的;GareyStreet(凱瑞街),破產的,好奇怪,Lincoln’sInn(林肯律師學院)就在那兒,律師跟破產這麼有關係喲。還有,你的KingStreet,我們偉大的共產黨街,從一九二○年就是英國共產黨的街,共產黨人不King,可是街卻King起來了。」
「MyGod!MyBOSS!你的學問成精了,你什麼都知道串連。你沒去過倫敦吧?」
「我沒出過中國大門一步。」
「你沒有電腦吧?」
「我比電腦還電腦。從電腦,可以查出一大堆倫敦的街,但都是DowningStreet(唐寧街)一級的,很呆板。電腦會堆出FleetStreet,說是報館集中地,叫『艦隊街』,其實這是翻譯的錯誤,Fleet指的是這條街對面的Fleet河。原來是流到Thames(泰晤士河)的一條支流,現在已陰溝化了。」
朱侖一邊聽,一邊讚賞式的搖著頭。「一定是上帝出了什麼差錯,造出你大師的頭腦、記憶、和聯想,你的頭腦看來就是二○四五年的,就像人工智慧的登峰造極。」
「如果是,那是生物性的自我人工,不是非生物性的人工打造的科技人工。可是,我儘管吹牛我是人類最後一個打敗電腦的人腦,但是,我畢竟老了,並且,我的絕活會及身而絕,傳承有困難。就像棋王的天縱棋藝不能傳承一樣。但是,棋王再天縱,也會被DeepBlue(深藍)打敗。只是DeepBlue打敗不了我,但上帝打敗了我,我會死亡。」
「怎麼辦?」朱侖憂慮。「那怎麼辦?二○四五年要來或提前來了,你有什麼——」
「遺言?Will?」
「Wherethere’sawill,there’saway.」
「Away?有的,就是盼望生物性的智慧與非生物性的智慧能夠二合一,不是和平共存,除非生物性的長在一起,不然就會被非生物性的科技吃幹抹淨。並且,那時的人腦只是生硬的合成,人體只是被電腦啦機器啦霸佔的軀殼,只剩skinalive,除了靠skin-deep混的『凱渥』模特兒外,什麼都沒有了。」
「怎麼辦?那怎麼辦?」
「只有搶救,在科技skinalive我們人類以前,搶先開發出二合一的,搶先進入人腦,使科技不朝消滅生物性人腦發展,而朝與生物人腦『長在一起』共生。這個『長在一起』的『長』字,又是生長在一起、又是長遠在一起。這種結果是兩得其利。生物性的人腦一方面可以得到科技的灌頂,湧進並且快速湧入date,使人腦變成datebank,變成資料庫、數據庫,一方面又可以活用,像大師式的活用它們,可以融會、可以貫通、可以出神、可以入化、可以巧語、可以花言、可以跟模特兒說,來吧,美人兒,你可以上妝、可以上場、可以上臺、可以上演,這全是你的世界了。」
「真好!」朱侖搓了雙手。「那你呢,你不怎麼著?」
「我嗎?」我神秘一笑。「如果模特兒同意,我也許上模特兒。」
朱侖收不回她的笑。「你會用『上』一個字,用我們的語言,我可以理解。但不理解的是,你為什麼用『也許』兩個字?難道你會拒絕?」
「問得真好,真哲學。真相就可能是那樣,我也許能上而不上。閩南語有個詞彙叫『鴨霸』,什麼是『鴨霸』?我來解釋,就是公鴨和霸王。這兩種動物,都是不需要對方同意的。所以『鴨霸』表示不講理、表示硬幹。所以,畫面總是公鴨把母鴨按倒在地、霸王把美女按倒在床。沒有任何商量與情調。一般男人只是雄性的動物,他們不會『也許』,因為他們不會很哲學的自我控制。而我呢,我卻可以有另一種境界,和模特兒七上八下,因為八下多於七上,所以一加一減,模特兒還欠我一下。」
朱侖大笑起來。「原來七上不是上七次。」
「是上七次,只是先下了八次,所以才說,我也許上模特兒,可以上七次,但是被下八次給止住了。」
「你不喜歡上模特兒?」
「當然喜歡,可是不要上罷。這麼風花絕代的模特兒進了你的門,是一種福分。別把福分用到登峰造極吧,總要分些快樂給沒做到的沒做全的沒做盡的吧?」
「你說的福分不要用到登峰造極,也許做得到,但智慧怎麼辦?人工智慧要超越十億倍了。從人工智慧可能與人腦並駕齊驅到人工智慧超越人腦、到人工智慧取代人腦,這種趨勢不是很明顯的嗎?」
「趨勢是很明顯的,但關鍵也是很明顯的,就是人工智慧的登峰造極,到底能不能逼得生物性人腦全面潰敗?生物性人腦難道沒有了最後的一道靈光了嗎?難道沒有人工智慧永遠達不到的『勢力範圍』嗎?情況的發展是,生物性人腦在節節節敗退,電腦帶來的一切,排山倒海的資訊淹沒過來。大家變得一籌莫展。」
「請停一下。」朱侖打斷我。「我在『紐約時報』看到一篇文章,說SiliconValley(矽谷)大亨MarcAndreessen(麥克·安德森),我先插一句我的意見,這Andreessen,A-n-d-r-e-e-s-s-e-n,看它名字拼法,就該是北歐瑞典的雙S祖先。這位Andreessen,迷上了一位叫TimothyFerriss(提摩西·費里斯)的motivationalauthor,就翻成『啟發作家』吧。這位『啟發作家』啟發這些SiliconValley的工作狂們,叫他們cuttingoutuselessinformation(砍掉沒用的資訊)。『紐約時報』說Andreessen這位矽谷大亨,HesayshelikehowMr.Ferrisscombines“allofthetimemanagementandpersonalproductivitytheoriesofthelast20to30year”andtakesthemtoanotherlevel.(他說他心儀費里斯集『二、三十年來所有時間管理與個人生產力理論』之大成,並將它帶到另一個層次的方式。)什麼anotherlevel呢?『紐約時報』舉了例子,證明迷上Ferriss的,不止矽谷大亨一個人。我背那幾段給你聽:AfterreadingMr.Ferriss’srecentbestseller,“The4-HourWorkweek,”JasonHoffman,afounderofJoyent,whichdesignsWeb-basedsoftwareforsmallbusinesses,urgedhisemployeestocutouttheinstant-messagingandswearoffmultitasking.Fromnowon,hetoldthem,severelyrestricte-mailuseandconductbusinesstheold-fashionedway,bytelephone.“Allofasudden,”Mr.Hoffmansaidoftheresults,“theireveningsarefree.AllofasuddenMondaydoesn’tfeelsooverwhelming.”RobertScoble,whowritestheinfluentialtechblogScobleizer,praisedMr.Ferriss’sapproach,asjustanothertechietryingtodigoutfromundertheinformationrubble.“Ourlivesarejustgettingbusier,theworldisstaringtothrowmorestuffatus,”hesaid.“FiveyearsagoitwasstillprettyraretohaverelativessendingyouIMs.NoonehadFlickrfeedsorTwitter.YouTube,FacebookandMySpacedidn’texist.”(在讀費里斯的最新暢銷書『一週四工時』後,專替小公司設計網路軟體的喬恩特公司創辦人傑森·霍夫曼,鼓勵員工切斷即時通,發誓不再用多重任務作業系統。他告訴員工說,從今以後,要嚴格限制電子郵件的使用,並以打電話這種老式方法談生意。這樣一來,霍夫曼的結論是:『突然間,晚上都有空了。突然間,禮拜一不再覺得忙翻天了。』影響廣大的科技部落格Scobleizer的板主羅勃·史考伯讚美費里斯的觀點,認為他是想從資訊瓦礫堆中挖出通道的科技產品迷。他說:『我們活得越來越忙,這個世界丟給我們的越來越多。五年以前,很少三親六故跟你即時通。沒有人人以Flickr或Twitter向你塞。YouTube、Facebook、MySpace影都沒有呢。』)現在,『啟發作家』出現了。Subsequently,hehasbecomeafavoredguruofSiliconValley,preciselybypreachingapostasyinthelandofshinygadgets:justpulltheplug.Crawloutfrombeneaththereamsofdata.Standfirmagainstthetorrentofinformation.(接著,他變成了矽谷的搶手大師,而且在這個充滿閃亮小玩意的園地,教人高唱科技的反調:只管拔掉插頭。爬出資料堆。堅決對抗資訊的排山倒海。)上面背出來的,就是反資訊的資訊,有趣吧?」
「真有趣,並且見怪不怪的羨慕你可以這樣『浪費』你超人的記憶力,去記這些一翻開報紙就看到的資訊。當然我承認:能夠記住它們並且隨機取樣,也是一種效果、戲劇式的效果;也是一種特技、應聲而出的特技,所以說,我羨慕你。」
「隨機取樣的樣,能夠記得一清二楚,其實只是起步,真正要達到的目的,你知道,是如何根據資訊,提出解釋;根據知識,浮出想像,不是嗎?就如Einstein(愛因斯坦)說的:Imaginationismoreimportantthanknowledge.,想像比知識重要,也就是說,解釋比資訊重要。不能對資訊做出漂亮的解釋,一切資訊,只是累贅,只是禮拜一忙翻天,又所為何來?難怪『紐約時報』上那位『啟發作家』一出來,大家就像遇到救星,其實呀,『啟發作家』如果不能有效解決解釋問題,只在形式上清理掉多少『資訊瓦礫堆』,也是不夠的。『紐約時報』說,這位作家要求用selectiveignorance(選擇性忽略)的方法,面對排山倒海的資訊,但是,選擇的標準是什麼?難道要用『革命法庭』式的辦法硬砍掉多少嗎?還是判定『壞分子百分比』方法硬分攤嗎?所以呀,如何真的『啟發』出電腦前面千千萬萬的『電腦奴隸』,才是一切的關鍵。大師救命!」
「多謝你這樣抬舉本大師。本大師早就有鑑於此,所以不玩電腦、也不靠電腦,當然,『資訊瓦礫堆』也埋不到我。我呢,自己玩『土法煉鋼』,雖然資訊未必到N的程度,但是看到今天資訊不但NNN,並且N+1、N+2、N+100……N到把大腦都累壞了、或弄糊塗了,我可不要受那洋罪,我寧肯資訊清風徐來,也不要暴雨驟來。我必須準確的聲明,這是指我這一行而言,我這一行只要一個孔子,不要N個孔子或N+100個孔子,其他依此類推。我只要一個朱侖,有了朱侖,就有了一切。」
「真會說話呀,就是這種話,再多的資訊也弄不出來,要靠解釋、靠想像、靠大頭腦。像你。」
「我們總要出現一些『東方不敗』的人類大腦吧?出現一些能夠跟電腦爭雄的大頭腦吧?或者說:人類在被電腦消滅前,總要有些末代人腦吧?」
「人腦與電腦能和平共存嗎?」
「這是一個好問題,能和平共存嗎?關鍵在人類的大腦能不能以戰逼和。人類的大腦,在數學方面,我們看到有神童式的抗衡能力,法國二十七歲的正攻讀人工智慧的博士生,他坐在筆記型電腦前,由電腦隨機選取兩百位數後顯示在螢幕上,數字多到佔了十七行。他只用了七十二點四秒,就得出這個數字的十三次方根是個十六位數:兩千三百九十七兆兩千零七十六億六千七百九十六萬七百零一。這位神童說,他相信大多數人都可以像他一樣在腦子裡進行人工智慧運算,不過他擁有非常快速的運算能力,『有時我做乘法運算時,腦子動得太快了,必須吃藥抑制,才能讓自己緩和下來。』他說,他利用一整套的過程來強化運算能力,讓『自己表現得像一部電腦』。我們很高興的承認,承認這些數學神童人人是天才。問題是,他們計算出來的是數字能力,而這種能力,對電腦說來,是小巫又小巫,相對的,電腦卻是大巫又大巫,大到人類再有天才,也追不上它。電腦這大巫巫術所及,還不止在超過數學方面,其他的科學上,一樣一樣又一樣,都被它吃掉了,各行各業再多的神童,也阻擋不了它了。從媒體報導上,我們看到的,是一波又一波『深藍』式的科技勝利,像海水一波一波的侵蝕大陸,人類還有多少『自己的』大腦可以倖存呢?或者說,可以和平共存呢?看來看去,我看只有在非自然科學方面,才有機會,也就是說,只有在電腦『腦不到的地方』才有機會,除此以外,再多的神童出現,都沒用了。『神童現象』其實只能表現在數字上、記憶上,和棋盤式的推演上,在人文上,表現不出來哲理式、串連式、綜合式的理解,出現死角。必須超出這一死角,超出以後的表現,可叫作『超神童現象』,我看到一個人,展示了這種現象,她叫朱侖。她以優美展現出『超神童現象』,她用漂亮赤裸的大腿,跨越到人工智慧達不到的『勢力範圍』。」
「這就是你描寫的『超神童現象』?」
「這五個字不太能涵蓋了,應該叫作『朱侖現象』。所謂『朱侖現象』,是用十七歲的青春美麗,包裝了古往今來、包裹了人工智慧、包羅了真象、假象、與萬象、又包藏了禍心。」
朱侖眼睛一亮。
「禍心?」她放慢問著,彷彿要等我更正。
「禍心。」我敲定。「一點都沒錯。別忘了十七歲有十七歲的禍害,十七歲對世界,並不全是懷著好意的,十七歲有十七歲的惡作劇。」
「我有嗎?」
「沒有。」
「我對你有嗎?」
「要看什麼時候、什麼情況。」
「你在暗示我第一次做模特兒那天在浴室做的事?」
「那只是開始,幸虧你留下手錶,走了。不然的話,情況發展下去,你會使我失控,你會看到另一個我、好像不像我的我。」
「可是那是真的你的一個面,我有幸看到了。」
「別忘了我也看到你的,當時你是那樣的『忘我』,忘了十七歲的高中女生在做什麼。」
「一定是你太有吸引力了,十七歲的才會那樣。我想我該努力忘記那一幕,對我來說,那是一段奇妙的time,但回想起來,我當時的確有兩個我,一個我要為你『性服務』,一個我要逃離。最後,把淹在浴缸裡的手錶留作見證,讓time留在那裡。如今,用俗氣一點的描寫吧,Timeflieslikeanarrow,為了我,不要再提這件事,你答應?」
我點點頭,笑著。「剛才你提到的這句英文諺語,中文是『光陰如箭』、是『歲月如矢』,一樣的俗氣,但它倒可用來奚落奚落現代科技的電腦。很簡單,一句Timeflieslikeanarrow就足夠電腦忙翻天。因為這麼簡單的句子,鑽電腦尖的電腦未必看得懂。於是,小題大做,作出來的五花八門是:
一、 光陰如箭。
二、 蒼蠅如箭。計算蒼蠅的飛行時間,就像計算箭飛行的時間一樣(“time”在這裡變成動詞,亦即「計時」。這句子就變成“Timeflieslikeanarrowwould.”)。
三、 找到像箭飛行的蒼蠅,計算它的飛行時間(“time”在這裡也變成動詞,這句子變成“Timefliesthatarelikearrow.”)。
四、 「時光蒼蠅」很喜歡箭(假設有種蒼蠅就叫“timeflies”,“like”在這裡變成動詞。這句子變成“Time-flieslikeanarrow.”)。
看到了吧,這就是電腦怎樣在化簡為繁,它就是這麼龜毛、這麼彆扭。它有學習功能,但跟人類反其道而行。人類先從小孩聽大人講,然後自己講,然後接觸書面語言;而電腦卻逆向操作,它先學書面語言,再合成鬼話,再聽人類鬼話,然後誤解連篇。電影中那星球大戰的機器人R2D2,精通半天多種人類語言,卻不能開口說話,原因不在人類語言發音困難,而在電腦的學習功能卡住了自己。用一句英文來說:ThisisthedogthatworriedthecatthatkilledtheratthatatethemaltthatlayinthehousethatJackbuilt.這句好玩的英文,用電腦分析,毫無問題,但要它翻譯,就可能變成魯迅式的硬譯,翻成魯迅體的『斯狗也齧及彼貓彼貓殺及彼鼠彼鼠盜及彼麥芽彼麥芽置諸彼屋彼屋傑克蓋之』了。正常的人類翻法該是:『傑克蓋的房子裡有麥芽,麥芽給耗子吃了,耗子給貓咬死了,貓又給狗叼住了,這就是叼住貓的那條狗。』這才是人話,但要倒著翻譯過來才行,可是對魯迅和電腦說來,卻是大工程。現代科技帶給人類知識爆炸,資訊鋪天蓋地而來,一般人云亦云的人,眾口一聲說得到資訊多方便,殊不知垃圾來得也方便,任何好東西,鋪天蓋地而來,你沒能力也沒工夫處理它們,它們就是垃圾,你就是垃圾大王。為今之計是:如何靠優秀的自然人腦快速選擇、快速融合這些資訊,得到恰如其分(包括身分與分量)的精華,這才是人類要做的自救,否則的話,聽任電腦橫行、資訊爆炸、網站蜂起、光碟亂飛,人類就給埋死了。」
「所以,你大師認為,人類要『融資』(融合資訊)而不『走資』(追隨資訊),才是自救之途。」
「沒錯,你活用了兩組詞彙來說明,很傳神。」
「問題是怎樣創造出『融資』的境界,要靠人巧奪天工,再靠科技奪人工,再靠人合而為一,異曲同工,有機器人附體,又不是機器人,我們要的,是這種境界,對嗎?」
「對。」
「這境界的輪廓,我們已經描得出來了,就是把小機器人,所謂晶片、芯片等等都算,植入自然人,使自然人快腦加鞭,用機器智能凌駕人類智能,尤其在運算方面,以一臺一千美金的計算機為例,它就相當於一千個人類大腦,每秒以一千乘二億億運算,相當於每秒二乘十的十九次方次。基本上,人腦已經靠邊站了。我們關心的,只是靠邊站了的人腦,還保有了多少非它不可的比例,也就是說,你柰米再神氣,也奈何不了我人類這一殘留的特區,並且,就靠這一點殘留,人類能正確詮釋Timeflieslikeanarrow之後,進一步指出這是一句陳腔濫套的句子,人類能在電腦大作運算的同時,走出這種格局,重新掃描出Timeflieslike“what”,電腦永遠做不到這一點。」
「對!你說得全對。」
「最後,可說是最要命的,電腦不知道『光陰如箭』『歲月如矢』是爛句子,也無法正確分析Timeflieslikeanarrow,分析了半天,排列組合了好一陣子,最後鬧出了哭笑不得。上面這個例子,給了我們信心,我們不是一無是處了,我們真的知道了anarrow。說到anarrow,我背一段英國天文學家SirArthurEddington(亞瑟·艾丁頓)的描繪吧!Letusdrawanarrowarbitrarily.Ifaswefollowthearrowwefindmoreandmoreoftherandomelementintheworld,thenthearrowispointingtowardsthefuture;iftherandomelementdecreasesthearrowpointstowardsthepast…Ishallusethephrase“time’sarrow”toexpressthisone-waypropertyoftimewhichhasnoanalogueinspace.讓time’sarrow(時矢)穿過模特兒的約定吧,不管是那一天,讓它穿過,不一定是星期六,也不一定不是星期六,我們都隨著therandomelement(隨緣蘭因)去如影隨箭吧。也許看不到影子,有什麼關係,我們就做影子吧。影子是隻留數字,不留時間的。二○○七年,在磺溪之畔,沒有了時間,只有time’sarrow,你和我。」說著,朱侖過來,倒在我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