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尺子可以衡量男女之間的感情,那麼,我認為愛情的尺子,就是雙方以相互給予為樂,身心相印;而喜歡的尺子,則是男女相互欣賞,若即若離。用這把尺子衡量我與王學兵的關係,從我這邊來說,我既不愛他,也不喜歡他。從泰國回來以後,我雖然找各種各樣的藉口做小雞躲老鷹的努力,以躲避他的騷擾,但還是萬般無奈地上了幾次他的床。王學兵討好我的方式像他博士後的學歷一樣高水平,也別出心裁。他為了滿足我事業上的成就感,經常讓我參加愛農銀行京興市分行的高級會議。而且我竟然有機會進入了市委大院,參加了由市委謝副書記親自主持的京興市金融改革研討會!只是沒想到,這次會卻讓我觸到了一張巨大錢網的可怕一角。
本是九點半開始的會,我八點半就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市委大院的大門口了。門內的武警戰士見我傻乎乎地站在大門口的樹下,像一隻木鳥,不遠不近的就是不動,也都握緊了手中的鋼槍,木了眼睛,警惕地一眼不偏地盯視著我。不一會兒,一個武警戰士託著槍,直對我闊步而來。先給我敬了個禮,而後客氣地轟我走開。我則把木鳥堅持作到底,堅持不動。正當我和武警戰士正僵持不下的時候,像焦旱的土地上飄來一場及時雨,一個面部線條剛硬、很有一點男人味兒的中年男子走過來,露出一口整齊而短粗的白牙,微笑著解了我的圍。他問我:“您是參加市委金融研討會的吧?”
他的膛音很重,不知道是天來樣兒還是他有意而為之,他的聲音很動聽,充滿了磁性,尤其是對女人來說。
我點了頭。
膛音男人友善地笑了:“會議室在西門,這邊怎麼過去?!”見我有幾分尷尬,他倒很會為我派遣,“您是新來的吧!一開始工作就能和謝副書記對坐著研討國家大事!真棒!”
膛音男人的話像強心劑一樣奏效,立刻使我沒了尷尬,乃至重新找回了自信甚至是研究生的優越感,我問:“你也是開會的?”
膛音男人的臉上全是謙虛,他一笑:“我那兒有這資格!我是市政府的,市委市府合屬辦公,所以也在這個院子湊合著。算是大院裡的後勤服務人員吧。”他把手一擺,帶著我向西門走去。
此時的王學兵把車停在西門邊,正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左顧右盼地找我。京興市即便是在九十年代的末期,使用手機的國人還不多,我一個新畢業的研究生自然沒有這種像徵著財富和地位的東西,因此,王學兵正準備打發銀行裡隨來的崔科長,開車到單身宿舍裡找我呢!
崔科長有一張窩瓜臉,個子不高,瘦瘦的,四十多歲,一見我就詭秘的笑了,像個小鬼兒一樣。他總是對我神經兮兮的,我想他大概聽說過我是依靠美女臉蛋、妖精身段進入分行這段緋聞的。
會議是在一個清代建造的平房大會議室裡召開的,市委、市府及其他政府職能部門的頭頭腦腦們都參加了會議。由於市委書記文英明同志隨中央領導赴美國考察,主持會議的,是市委副書記、代市長謝莊嚴同志。他五十多歲,圓腦袋、白頭髮,皮膚白皙而紅潤,戴一副金絲眼鏡,慈祥的微笑自始至終地掛在臉上,一副儒雅的大家風範。
面對亞洲發生的金融危機,面對即將加入WTO的京興市,為了有效解決銀行的不良資產問題,國家已經正式批准成立全國性的金融資產管理公司,收購併處置銀行沉澱以久的鉅額不良資產。此次大會研討的主要議題是,銀行如何向這些資產公司剝離不良資產,怎樣確定剝離的標準。
我沒想到王學兵除了會搞官場那套虛情假意之外,還很會出風頭。謝市長的講話剛一落,他就急不可耐地站起來,代表愛農銀行慷慨激昂地率先發言了。
王學兵認為愛農銀行不良資產比例過高,主要是為國家承擔了經濟體制改革的成本,他立場很鮮明地表示,希望把愛農銀行全部不良資產都剝離到資產公司去。其它銀行的同志見王學兵這樣說,也都放大了膽子,紛紛議論,紛紛大訴其苦,似乎銀行的不良資產全部與政府幹預有關,而與他們的經營失誤沒一點關係。
謝市長見狀,不等王學兵把話說完,就拍了桌子,臉上慈祥的微笑消失了,帶之而來的是大領導的威嚴。他立目注視著王學兵,像盯視著違紀的士兵一般,一字一頓地問:“難道你們愛農銀行大搞帳外經營,自己給自己辦的公司放貸款收不回來,也要記在國有企業改革的帳上?”見會場上,突然鴉雀無聲了,謝市長才努力讓自己的臉陰轉晴。他緩和了一下語氣,操著南方普通話,說:“王學兵同志,你站起來。”
王學兵似乎沒想到謝市長竟然能知道他這樣一個處級幹部的名字,立刻像觸電一樣,必恭必敬地起了身。但是,我感到,王學兵此時的得意,一定是大於恐慌的;表面上一臉謙卑的他,心底裡恐怕早已經樂開了花。因為,我知道對於他這種在官場上混的主兒來說,哪怕被謝市長批一下,也比謝市長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強!
謝市長一字一頓地問:“請你負責任地回答我,你們愛農銀行帳外經營的問題全部暴露出來了嗎?”
我第一次看到王學兵少女一樣羞紅了臉,他的大額頭上,在幾秒鐘之內,已經沁滿了黃豆大小的汗珠。見王學兵啞口無言,沒回答,謝市長用鷹一樣犀利的老眼直視王學兵身邊的我:“那個年輕的女同志,你說兩句!”
我不敢相信謝市長是在對我說話,因為,我覺得我自己在這些政府大員們的面前渺小得像一粒沙子。我順著謝市長的眼光,回頭後看,再驚異地環顧周圍,以找出謝市長所說的那個年輕的女同志來。
“我說的就是你!”謝市長索性用手指點了一下我,“你不是愛農銀行的嗎?你分析一下,銀行自身對不良資產的產生是不是應該負主要責任?”立刻,我的臉一定像塗了豬血,一定比王學兵還要紅,我很窘迫,不知道如何回答,甚至找不到任何一個顧左右而言他的詞。
“你們年輕人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沒包袱,沒束縛,說一說,你們年輕人的看法!”
身邊的老崔倒像打了嗎啡的賭徒,立刻精神絕爍起來。他唯恐天下不亂地對我擠擠眼,小聲鼓勵我:“大著膽兒,給老傢伙們理論理論,怕他們幹嗎?!”
“銀行作為一個企業,經營者當然要對他的經營結果負責!”我也像王學兵一樣站了起來,按照書本知識進行照本宣科的分析,“但是,京興市的銀行的確又有他的特殊性,比如¨¨¨”
見我不說下去了,謝市長嚴肅的臉上重新露出了慈祥的微笑,他收回鷹一樣犀利的眼光,擺手讓我和王學兵坐下了,接過了話題:“這位年輕同志說得對,京興市的金融業有它的特殊性,我們處理問題不可以簡單從事,更不能推諉責任!銀行不良資產剝離到資產公司,是京興市為了應對金融入關的必要措施,是為京興市銀行輸血,是提高京興市銀行外戰的能力,可不是給銀行擦屁股的手段……。”
會後,在謝市長面前必恭必敬的王學兵在崔科長和我面前像換了個人,他換上了大領導的氣派,眼睛看著材料,嘴卻對崔科長不容置疑地佈置道:“你回去給行長寫個簽報,咱們要借京興市成立資產公司的機會,要借謝市長為咱們銀行減輕包袱的東風,把能剝離到資產公司的不良貸款統統剝離出去!包括京興偉業公司轉存到咱們分行銀鵬公司那筆四個億的爛帳!”
崔科長像被點了麻筋兒,全身蔌地一機靈,鼓一鼓細小的眼睛,驚詫道:“您過去的佈置,不是要我把這四個億作核銷處理嗎?這核銷工作可都做得差不離兒了!”
王學兵一頓,而後,讓平和充滿了整個的臉,語調平淡地解釋道:“一從泰國回來,我就和行長重新商量了一下,他也同意,還是剝離到資產公司去!”
崔科長見王學兵主意已定,有如牆頭的草被西風壓倒了東風,馬上改變了自己的方向,他趕緊附和道:“那感情好,那感情好!現在倒正可巧兒符合政策哩!”說罷,一邊點頭,一邊拿個小筆記本煞有介事地記起來,一副頗為認真的模樣。
趁王學兵一時沒在場的時候,我藉機請教了崔科長:“啥子叫帳外經營?”
老崔本是一個喜歡買弄、喜歡出風頭的直爽人,我的疑問現在正好讓他找回了在大會上沒機會發言的失落:“一句話兒,就是銀行吸收存款不入帳,放出貸款也不入帳,損失國家揹著,賺錢全都入小金庫!這,你們在大學裡,壓根兒沒法兒學到!”
我驚諤了:“弄虛作假、損公肥私!這不是犯法嗎!?”
老崔得意地一笑:“九十年代初期,銀行開放搞活了,管理也就從湯事兒變成矇事兒了!為了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大家都都這麼做!法不責眾嘛!你可能不知道,九十年代初,幾乎所有的銀行都自辦一個或幾個投資公司、服務公司!這早就是公開的秘密啦!”
“投資方是誰?經營啥子嘛?”我更吃驚了,一不留神,帶出了家鄉話。
老崔見我一副愚頑不化、傻乎乎的樣子,立刻志得意滿了,也彷彿在內心深處激活了他的自我實現。他逗弄我似地說:“投資方就是我們銀行全體員工,經營的就是銀行自身的貨幣資金,一句話兒說到底,其實就是把銀行貸款加上二到三個百分點轉手放給企業!”
“貸款收不回來怎麼辦?”
老崔鼓起了老眼,彷彿沒有聽懂我的話,他詫異地問:“剛才你咋沒聽明白?謝市長都說了,帳外經營造成的不良貸款也可以並帳到總的不良貸款中去,可以核銷,也可以剝離給資產公司,低價拍賣。還問咋辦吶?就這麼辦啦!這是京興市的政策!”
我像個弱智女,依然好奇:“銀行自辦公司賺錢怎麼分?”
老崔詭秘一笑,把有些馱的老腰抻直一些,拿出一副大學老師教小學生的架勢,頗為自豪道:“你這話問到點兒上了!咋分?大家分,按照級別分!只可惜,那回兒你還小吶,沒趕上!也就沒機會先富起來啦!”
此時,王學兵突然回來了。他大概聽到了崔科長賣弄的豪言壯語,大臉上立刻陰雲密佈起來,他打岔道:“老崔,別淨跟年輕同志瞎掰!”見我狐疑和不高興的樣子,王學兵解釋道:“帳外經營是一個歷史的產物,怎麼說呢?就像中國的大躍進,砸了宣德爐只是為了鍊鐵,怎麼說對、錯?誰來負責?又處理誰?這是京興市一時放鬆了金融管制造成的政策失誤,後來,國家大搞金融的治理整頓,我們就不得不剎車了。如果現在還搞這些活動,那可就是破壞金融秩序罪,弄不好要蹲監獄,甚至殺頭啦!”
王學兵話音剛落,我的身後忽然來了一個人,我的胳膊也被碰了一下,回頭仔細看時,卻是早晨給我引路的那個膛音男人!他一臉地陽光燦爛,把一張名片遞給我,持續微笑著:“下次再來市委大院兒,您就給我打個電話!”說罷,他對我們三個人都擺了手,繼續微笑著告別,走了。
我低頭看了名片,立刻感覺出了自己的淺薄:原來,膛音男人叫耿德英,自稱是市委大院後勤人員的他,竟然是市府辦公廳的主任助理!當然,我更想不到,他還是黑色錢網裡的一條邪惡的大鱷!
王學兵對耿德英的背影凝視了很久,把不高興寫了一臉,做著領導關心下屬狀,很裝腔作勢地說道:“小柳呀,你可是個女孩子,儘量別跟陌生人來往!社會很複雜的!”說罷,他讓我們稍等,說要去衛生間方便一下,便悄沒聲地消失了。
可我和老崔眼看著日頭一尺一尺地爬向西方,以至把所有來開會的車都等光了,還是沒見王學兵從衛生間方便回來。
“王主任的尿不會這麼長吧!”崔科長來了認真勁兒,他真的到衛生間去找了。而後,他像霜打的爛茄子一般,哭喪著老臉回來了,一攤老手:“沒王主任半點兒人影!”
我又走到會議室的門口,發現會議室的門還沒鎖,虛掩著。我側耳細聽,裡真的有人聲:
“史笑法居然和我玩真的了!是不是你指使的?”這分明是王學兵的聲音。
“笑話!本人起碼也算個正處級國家幹部!怎麼會跟境外黑勢力來往!”
“不是你,那是誰?”王學兵的聲音裡充滿著迷惘。
“本來嘛,要保人家,您叫得最響;大家沒事了,您卻拋出了人家在泰國搞黃賭毒的證據,結果一切的罪都讓史學法墊背,那史笑法不踅摸您踅摸誰!”我仔細分辨,這好像是耿德英,市委辦公廳耿助理的聲音!
“史學法是罪有應得,和我有什麼關係?他在薇洲侵吞公款二千萬,投資泰國搞黃賭毒的證據,是國家安全部從泰國起獲的,和我老婆又怎麼能直接掛鉤?”
“京興偉業公司四個億貸款和薇洲、天海的四個億投資不是已經決定由你們愛農銀行自我核銷嗎?怎麼聽說您又準備弄到資產公司去了!?”
王學兵尷尬地支吾幾聲,敷衍道:“這些公司雖然名存實亡,但是,必然是國有企業,劃給資產公司拍賣,一了百了,名正言順嘛!”
“咱倆談好的事兒,您怎麼說變就變了!讓資產公司翻天覆地地一檢查,您就不怕過去已經擦乾淨的屎屁股,再露出來!”
我雖然沒聽明白他們對話的內涵,但我感到驚詫:他們兩個人分明早就認識!而且,他們還在一塊兒做過業務!他們過去在核銷呆帳的問題上意見一致,現在卻矛盾起來了!可我搞不懂,剛才耿德英給我名片的時候,當著我和崔科長的面,他們為什麼卻彼此裝作不認識呢?
我的好奇心更大了,把會議室的門悄悄拉開半寸寬的一條小縫,用一隻眼睛偷偷向會議室裡望去,由於視野過窄,除了黑乎乎會議室裡黑乎乎的椅子,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耿德英又說話了,聲音很低:“京興偉業公司當時也沒虧待了您嘛!據說,您最近還和夫人進行了一次海外資金交割?”
我的心裡掠過了一片疑雲:王學兵最近和他夫人在海外進行資金交割?莫不是王學兵在泰國約會的女人就是他的老婆?
耿德英繼續說:“我的立場很明確,就是那幾筆爛帳,你們愛農銀行自個兒扛著,決不能往資產公司甩!”
我突然聽到了腳步聲,大概是王學兵或耿德英過來關門了。我不知道這兩個人之間現在或曾經有過什麼不可告人的貓匿,但是現在,如果被他們發現我在偷聽,一定對我極為不利,這是我一種本能的感覺。於是,我也來了個單身女不吃眼前虧,趕緊躡手躡腳地溜開了。
見到老崔,我沒敢說實話,更沒敢傳我偷聽到的一知半解的對話,我也謊稱去了衛生間,並且還故意問老崔:“王主任還沒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