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一個沒爹孃的孩子,面對一個無形而強大的勢力,只有縮在角落裡舔食自己心靈傷口的份兒。我痛恨餘主任、王學兵及其老婆,還有欺負我的所有壞人。我想報復,報復這欺負我的所有壞人。當然,我想,我首先要報復的,就是我惡運的蛹作者,那個自稱為方子洲的雅皮士!
一個弱女子如何面對一個強大的被操縱的組織,如何面對一個整日遊蕩於曠野裡的男人?我沒對此進行任何思考,就衝進了我宿舍外的那片曠野,直接殺奔那曾經飄揚起白色炊煙,給我的清晨漫步帶來無窮快樂的幾間小房子。
我沿著林間的土路疾走,那一直令我沉醉的曠野已經沒有了往日的魅力。這土路原來是佈滿雜草的,今天卻不知道為什麼被推土機的履帶壓出了半尺深的車轍,異常難走。我深一腳淺一腳的蹣跚而行,腳步慢了,大腦的思維倒提速了,也冷靜了。
我怎麼報復這個男人呢?施以拳腳?我一定不是他的對手!揭露和謾罵?也難解我的心頭之恨!找朋友幫忙?這諾大的一個京興市,我真找不出一個可以幫我動粗的人!無奈之下,我想起了少女時代對付男生的手段。於是,我蹲下身去,用自己的手絹滿滿地包起了一包乾土,揣在兜裡,準備見到那個雅皮士之後,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這乾土毫不留情地撒向他的狗眼睛。同時,我靈機一動,還想到了一個自救的萬全之策!於是,我摸出了自己的手機(這是我從王學兵那裡獲得的唯一的物質好處),撥通了公安局的110。
當對面傳來女公安幹警的聲音,我直接報案:“一個叫方子洲的人正在毆打一名女青年!”
“在什麼地兒!”女警官問。
“京興市南郊,愛農銀行集體宿舍外面,清水窪那片林子裡!”
“清水窪?是有幾家釘子戶的地方嗎?”女警官似乎比我還熟悉這一代的情況。
“就是。”
“方子洲?那個上海人?就是清水窪那個釘子戶吧?”
“沒錯!”我惡狠狠地確認。現在,我才知道這個方子洲原來也不是本地人,而是一個上海人。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柳韻。”我忘了撒謊。
“在什麼地方工作?”
“我只是過路人!你們快來吧!”我終於沒招出愛農銀行,就趕緊掛了電話。
讓我感到詫異的是,往日裡那炊煙繚繞的幾間破房子,方子洲的老巢,卻突然在清水窪的林子裡消失了!!無論我怎麼環視,現在,在我的眼裡,除了清水窪參天的大樹,除了那隻碩大的黑貝犬依然在遠處矯健地閃現一下,就是漫野枯黃的薅草,再沒有了人煙。在原來那幾間房子的遺址上,遍佈瓦礫,一對消瘦的白髮老者正在一片瓦礫上耐心地揀著破爛。
“原來那幾間房子呢?”我問。
白髮瘦老頭兒眼睛很大,外凸的很厲害,被鬆弛的眼皮包著,彷彿隨時都能掉下來一般。據說,他姓何,世居這一帶的人都叫他何大爺。他聽到我的聲音,慢慢地直起腰,狐疑地望著我,回答:“讓推土機推啦!這是上午的事兒了。”
“為啥子?”我問。
“為啥!聽說薇州有一家公司淘換了這塊地,要接著建高爾夫球場了。”
“那個雅皮士呢?”我失落中帶著難於抑制的氣哼哼的語調。
“雅皮士?也就是壞人!?”老婦也站起來,立刻還我了一個氣哼哼,而後神經兮兮說,“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是革命的首要問題!”
據說,她曾經讀過幾年私塾,學過詩詞曲賦,工於毛澤東詩詞、語錄,但是由於一直沒工作,也沒人知道她的姓氏,這一帶的人都隨著瘦老頭兒的姓氏叫她“何大媽”。她大約五十歲左右,有著曬成古銅色的皮膚,戴著一副黑塑料框的近視眼鏡,鏡片奇厚;她眼睛看人時凝重而怪異,時而呈遊離狀。聽了她莫名其妙的話,我感覺她的神經一定不是很正常。她又說:“這兒沒壞人,我瞧推房子的那幫子人,才操蛋呢!”
何大爺以目制止了老伴的嘮叨,狐疑地問我:“您是薇洲公司的?還是房地產公司的?”
我搖搖頭:“我只是要找那個叫方子洲的釘子戶。就是總把陶淵明‘怡然自樂’掛嘴邊上那個人!”
何大媽不再回答我的問話了,突然大、直了雙眼,高叫一聲:“我要申冤!你們憑嘛推了我的屋子?”
“人家說你是違章建築!”何大爺插嘴,他不讓老伴開口了,悄聲對我說:“別怕,她精神有一丁點兒毛病,不會傷人!”
見老伴沒聽到他的話,便又悄悄問我:“您是取光盤的吧?方子洲倒是告訴我,讓我把一張光盤交給一個來這兒踅摸他的女孩子。”
“光盤?”我倒莫名其妙了。方子洲怎麼會給我光盤?一定是這對老糊塗搞錯了。我再怎麼痛恨方子洲,也不想冒充另外一個女孩,來騙人財物,何況只是一張小小的光盤。
何大爺見我不說話了,便主動問我:“您是不是總在這兒遛彎兒?是不是就住北邊兒的銀行宿舍裡?”
我點了頭。何大爺見了,趕緊蹲下身,從扔在瓦礫上的破布包裡摸出一張光盤。那張光盤被一層薄薄的塑料薄膜包裹著,在夕陽的照射下奕奕的閃光。在陽光沒照到的地方,我依稀發現了幾點血跡。
何大爺補充道:“晌午,子洲不準那幫人推屋子,被暴打一頓,腦袋都讓人給花啦!而後,公安局來了人,把他們都帶走了。現在,放出來沒?我倆還不知道呢!”
我接過光盤,發現在塑料包裝上面,除了幾點斑斑血跡,什麼也沒寫。我忽然對方子洲有了幾分好奇,脫口而出地問:“方子洲到底是啥子人?”我的話音還沒落,遠處突然傳來了警笛的嘶叫聲。遠遠地望去,有兩輛藍白兩色的桑塔那轎車呼嘯著向這邊趕來。這一定是我打110報警奏效了,一同幫我對付方子洲的人民警察趕來了!我沒多思索,急忙裝了光盤,趕緊沿著坎坷的來路逃跑,兜裡的乾土也被我連同手絹一塊兒扔掉了。我不知道現在除了落荒而逃,還能有什麼辦法避免眼前的尷尬:我這不是成了愚弄專政機關,走到人民警察的對立面上去了嗎?!
說起來,可能不會有人相信,愛農銀行儲蓄所一般員工(這個我厚著臉皮、委曲求全而謀來的崗位),雖然工作在地處鬧市區的高樓大廈裡,高坐在明窗淨几的櫃檯後,其實,工作的性質遠沒銀行華麗的外表來得輝煌,簡直就像一個美名為“花大姐”的小飛娥,只能遠看,不能近聞,而且其工作的辛苦不亞於“花大姐”的臭氣,讓人一心要遠離。像最普通的老員工們一樣,我每天一連八個小時像個機械人一般無休止的點鈔,幾乎沒休息的時間,也沒休息的地方,此外,與老員工們不一樣的是,我還要不斷地忍受同事們好奇的眼神和不斷的盤問:
“分行?一個多好的單位!你為啥不在那兒幹了!”
“你是不是捅了簍子,惹著分行啥人了?”
“你是研究生,起碼也能踅摸到一份好工作呀!憑啥受他們的氣?”
“有一張美女的臉蛋,有一副妖精的身段,不是你的錯呀!”
我解釋多了,也累了,彷彿自尊心已經長了老繭,索性也不就再解釋了。只是當詢問者的話語裡略帶同情之意時,我的眼眶裡就依然忍不住要沒出息地淌下淚水。但是,慢慢的,我就連這,也麻木了,就連淚水也沒了。慢慢的,最讓我著急的事兒倒不是自己的面子問題了,而是儲蓄所裡除了工作用電腦,就沒帶光驅的計算機!方子洲給我的那張光盤,我始終沒辦法打開看,也始終沒揭開這個壞蛋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由於我擔心光盤裡會有我和王學兵的床上鏡頭,因此,也不敢拿到別的地方看,更不敢找家裡或單位裡有計算機的女同學。
一連幾十天過去了,一切的一切彷彿都慢慢的趨於正常和平靜了。同事裡沒人再對我的工作問題感興趣,我也時常在恍惚間忘掉了自己曾經在分行工作過,還有過出國考察的經驗,還似乎曾經在事業上輝煌過。彷彿自己從一開始就是儲蓄所的一名儲蓄員,一直就是日出而做,日落而息,過著平靜而辛勞生活的普通女孩子。
忽然,有一天,儲蓄所的李主任大聲叫我:“柳韻,到我辦公室來一下!”雖然李主任曾經當著我的面嘮叨了許多對我不信任的話,但是,她終於沒讓我下崗,而且,在工作中,還實實在在地給予了我許多指點。她這種刀子嘴、豆腐心的為人,讓我感到了人世間的溫暖,也讓我對人和社會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好人是做出來的,而絕不是說出來的。
我看一眼櫃檯前排隊辦理業務的人群,望著李主任為難起來。李主任見狀,接了我的櫃,並在我耳邊小聲說:“章行長在我辦公室裡。他說來視察工作,我看八成是專門看你的!我看,你的苦日子就要到頭了!”
我已經把握不準這個章副行長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了。見我一臉晦氣、面目冷峻,他那本來嚴肅的瘦臉上反倒突然飄來了一片祥雲,露出了親切的笑容,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聽李主任說,你的工作很出色?”
我冷冷地應付:“混口飯吃唄,除了努力工作,我別無選擇!”
“老話說,艱難困苦,玉汝於成。熟悉一下銀行最基層的業務,對你來說,絕對是一種最好的鍛鍊。”
我沒吭聲,心裡罵道:“你們這一小撮披著道貌岸然外衣的貪官汙吏,像王學兵一樣,除了當婊子立牌坊之外還會什麼!”而後,我想:“一定是王學兵及其老婆一夥覺得對我迫害得還不夠,有如美國之對恐怖分子,又要通過這個章副行長對我再進行一次冠冕堂皇的無情的定點打擊了!”
章副行長見我一直低頭不語,只得開口說話了。但是,他說出的話卻比我的意料還讓我寒心,以至雙腳冰涼。他說:“小柳同志,支行已經研究決定,你明兒就不用到儲蓄所來上班了!”
明天我就不用來上班了?我被他們開除了?!我驚愕了,繼之是憤怒。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幾乎失去了理性,面對著依然一副慈祥模樣的章副行長咆哮起來:“你們憑啥子開除我!?我有啥子錯誤?你們別欺人太甚!我要到銀監會、到法院告你們去!”
我的話還沒喊完,驚愕就立刻卻從我的臉上跑到了章副行長的臉上。他從沙發上慢慢地起身,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臉色異常地陰沉。看著他臉上覆雜的表情,我辯不清他是惱火,是悲傷,是無奈,還是悲天憫人。
他語調平緩而低沉地開了腔,聲音裡有著一點沙啞:“你這是想哪兒去了?!”
我睜大了自己的眼睛,不知道他要說什麼。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們基層銀行很需要你這樣有分行工作經驗的研究生!請你相信我,我們一準兒可以給你提供一個施展自己才華的舞臺。”
見他話語裡蘊含著一片真情,我倒不知所措了。不知道他的葫蘆裡,到底賣得是什麼藥。我的選擇,只能沉默不語,無言以對。
“你明天直接到支行信貸科報到,支行信貸科的客戶經理隊伍就需要你這樣的研究生來充實吶!”他的話不容置疑。
我突然如夢初醒了,終於弄明白了章副行長的來意:他是來撈我的!對於一個在儲蓄所點鈔票的小出納來說,能到支行當客戶經理,無異於一步登天!
章副行長見我一副狐疑不決的樣子,用關心的語氣,繼續說:“我看你是累了,好好在家修養幾天,調整好情緒之後再來上班!”
回到南郊的集體宿舍,我又到清水窪小區外那片給予我無窮快樂的樹林裡散步了。雖然現在我的心依然孤獨,但因為心裡感受到了來自李主任和章副行長的那人間的溫暖,讓我重新對曠野有了審美感受。
雖然現在已是深秋的黃昏時分,但我彷彿是輕輕地、悄悄地,站在了春天清晨的小山上,自由地遙望薄霧迷濛的遠方。我彷彿是舒緩地吸食著林間花草的芳馨和空氣的清新;我彷彿是靜靜地躺在綠野上,口中銜了一朵牽牛花,手裡捏了一根細細的草,聆聽樹枝上無名鳥的美妙啼叫。在林中那條並不清澈的小河旁,我彷彿回到了長滿野草與野花的春天,我彷彿變成了一泓清清的山裡的泉水——一切都像虛無一樣靜謐。只有晶瑩的水珠,從石縫裡,輕輕地滑下來,落在水面上,“叮咚”、“叮咚”、“叮咚”……
那隻碩大的黑貝犬今天離我特別近,它躲在一棵大楊樹的後面,舌頭伸得很長。我沒感到絲毫害怕,這除了因為它本分的好名聲之外,還因為我從它的一對黑眼睛裡看到的不是兇惡,而是孤獨與淒涼,甚至是對人類的巴結與諂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