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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借了貸款不用還

    在支行作信貸員(時髦點稱呼,叫作客戶經理)比在儲蓄所櫃檯上點鈔對社會的接觸面大得多,需要自己付出的智慧也多得多。初來乍到的我,甚至感覺應接不暇,手忙腳亂了。

    讓我驚愕的是:雖然在支行的統計報表裡,我分管這十幾戶企業的信貸業務都屬正常,但實際上,除了兩戶新上市的股份公司能按時還本付息,屬於優質客戶之外,其餘十幾戶竟然全部是資不抵債的企業!它們完全依靠不斷地辦理貸款的借新還舊才能得以維持,才能得以使企業免於被銀行法律訴訟,也才能使銀行得以把無法歸還的鉅額不良資產隱藏起來!而這之中,最大的資不抵債企業竟然是京興偉業公司,也就是像幽靈一樣圍繞在王學兵周圍,不斷攪得他連帶著我都不得安生的那戶企業!

    我上崗工作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神秘的京興偉業公司做貸後檢查,因為,它欠著天竺支行四個億的貸款。這下,我才明白了困擾著王學兵的“四個億”、“八個億”的真正內涵。

    原來,小平同志南巡之後,分行的銀鵬公司為了獲得向外投資的資金,就打起了銀行貸款的主意。當時,雖然還沒規定,銀行不得給自辦公司貸款,但是,由於銀鵬公司一無辦公地點、二無自有資金,三無正式員工,無論怎麼包裝也不夠貸款的條件。於是,銀鵬公司就打算把銀行自身的貸款饒個圈子套進本公司的賬下來。他們先是由遠飛集團公司擔保,天竺支行給了京興偉業公司貸款四億元,而後,再由京興偉業公司把這四個億資金以委託存款的形式存到了愛農銀行京興市分行,指定由分行銀鵬公司使用。銀鵬公司得到了這四個億資金後,代京興偉業公司支付銀行每年不到百分之十的利息,支付京興偉業公司一次性利潤分紅百分之二(其實就是好處費),而後,以投資的形式把資金分別投給了遠飛集團公司的薇洲和天海公司,投資的年回報率竟高達百分之十八!銀鵬公司扣除各項費用,一次空手套白狼的投資一年就淨賺了二千四百萬!

    而當時,天竺支行的行長以及這筆貸款的合同簽訂者,都是王學兵;而後不久,王學兵就調到了分行,兼了銀鵬公司的總經理,投資的合同簽訂者,還是王學兵。

    由於當時京興市的金融秩序非常混亂,很多銀行直接自辦公司,很多銀行也直接給自辦公司貸款,因此,銀鵬公司的作法不但沒人質疑,反而還都認為王學兵是個能為銀行領導及員工謀福利的大能人呢!

    銀鵬公司一年淨賺來的二千四百萬的利潤分了下去,銀行領導和職工的錢袋鼓了,王學兵的官階也長了,由剛來分行時的科長,變成了副主任、不久又變成了主任、最後直至當了分行的副行長。但是,好景不長,國家及時對金融行業進行了治理整頓,薇洲開發區冷落了、東北天海房地產下馬了,銀鵬公司的四個億投資也打了水漂,愛農銀行真正是為了拔毛丟了牛!但是,京興偉業公司存在愛農銀行的存款到期之後,愛農銀行卻不能不認帳,只得按照國家規定,扣除了部分高額利息,本金照付;銀行本金如數歸還了,可卻填不滿京興偉業以及遠飛集團公司的資金窟窿,於是,四個億的貸款也變成了不斷展期,就是不歸還的頭痛爛帳。前幾年,京興偉業公司還能勉強支付貸款利息;這兩年,企業索性連貸款利息也支付不了了。眼下,企業欠銀行本息金額已經高達一億一千萬元!

    我把我的詫異和疑惑說給信貸科主管我的欒副科長聽。欒副科長叫欒國慶,中等個,長方臉,一臉與年紀不相符合的褶子,說話慢條斯理的,嘴裡總像是含了一個石頭。此時,他卻像沒聽到我的話,一直低頭計算著放貸收息計劃的完成情況。

    “欒科長,這些欠本欠息的企業,咱們為啥子不徹底收貸呢?”我繼續探索我的疑問。

    欒副科長像是沒聽見,依然低頭計算著。又過了一會兒,見我固執地等在那兒,欒副科長才頭也不抬地開腔了:“都是歷史遺留問題,一些已經是三無企業了,咱們咋解決的了!”

    他口吃得厲害,嘴裡彷彿有個石頭拌著舌頭,說話一字一頓的。

    我知道他所說的“三無企業”是指貸款企業已經無人、無物、無辦公地點。平日裡信貸員與欒副科長說話都很隨便,也算是入鄉隨俗吧,我也半玩笑半認真地問:“咱們科裡,是不是我的戶最差?”。

    欒副科長終於抬起了頭:“瞎猜。你這十幾戶是最典型的企業。好的、操蛋的、中不溜兒的,全都有!這是章行長要求的,他說這樣便於你全面學習信貸業務!”

    “下午,你能不能跟我一塊兒去京興偉業公司?”我有些忐忑。

    欒副科長又把頭扎進數字堆裡:“我忙不過來。你自個兒鍛鍊鍛鍊吧!好在京興偉業公司是國有企業,討債,也不會有人放狗出來咬你的!”他又抬起了頭,“不過,這個京興偉業公司的水的確有點兒深!”

    見我大睜著雙眼聽他講,欒副科長大概以為我對分行銀鵬公司、京興偉業公司、薇洲及天海公司聯合起來搞賬外經營的事兒一點不知道,就笑了:“你甭怕!這家公司再咋亂乎,也沒你的責任,更跟你沒關係!”

    我故意問:“那,它到底複雜在啥子地方嘛?”

    “王行長在的時候,我們給京興偉業公司放了貸款四個億。”

    我點點頭,這個我已經明白了。

    欒副科長莫明其妙地笑了一下:“可這個京興偉業又把這四個億存到分行了!”

    我故意試探著問:“京興偉業當時可能不用錢吧?”欒副科長搖起了大腦袋:“不是不用錢!他們是拿去吃高息了!”

    雖然在來天竺支行之前,我又惡補了一下在大學學過的金融知識,但是,還是沒聽說過企業從銀行貸款,而後再存給銀行,還能從銀行吃高息賺錢的案例,便想從理論上為這個行為找個依據。

    欒副科長見我百思不解的樣子,再次笑了:“其實所謂的京興偉業公司就是遠飛集團公司的項目管理部,一撥人馬,兩塊牌子!”

    我這次真的詫異了:“敢情,京興偉業公司是個空殼?!只是遠飛集團公司的一個部門?!那我怎麼查四個億貸款的用途?怎麼查資金的去向?他們有正規的帳本嗎?”

    “‘上邊只管要,下邊只管造;準確不準確,只有天知道!’這是遠飛公司葛總嘴邊上的順口溜,就是說帳本的!”欒副科長起了身,作無奈狀:“企業的財務數字,咋查?沒法兒查!全是矇事兒!而且這個京興偉業公司早就成三無企業了!營業執照撤了,辦公室沒了,人也全部遛達光了!”

    “咱們找遠飛集團公司!它辦的公司,又是擔保單位,它自己一定跑不了!”大學的書本知識終於在此時此刻為我貢獻出了智慧。

    欒副科長笑出了聲:“它是跑不了!它也的確是借款的擔保單位!但是,他們也要黃了!吉普車已經停產,地皮是國撥土地無法變賣,退休工人好幾千,而且幾個月沒工資發!”

    “那我怎麼辦?”我真為難了。

    欒副科長這次沒笑,別有用心地說:“你們研究生就應該在困難中鍛鍊成長嘛!章行長就是這個意思!”

    見我忐忑著要走,欒副科長又補充一句:“你稍微等一下,我讓葛總弄輛吉普車接你!別看他整天一口順口溜,可是一個大好人,你見一面就知道了。”

    遠飛集團公司原名遠飛汽車製造廠,其廠址位於京興市的外環路上,建於五十年代,據說是蘇聯老大哥的援建項目。主營的產品,是一種又土又笨的老式吉普車。它的興衰也為京興市的經濟發展勾勒著一條異常清晰的軌跡。在京興市以緊缺為特色的計劃經濟時代,能生產出京興市自己的汽車就是京興市人民的光榮和驕傲,因此,遠飛集團公司這種又土又笨的老式吉普車,被一輛一輛的趕製出來,又一輛不少的銷往全國,真所謂皇帝的女兒不愁嫁,也為京興市幼稚的汽車工業掙過一口氣。而那時的遠飛人也像它的產品一樣輝煌,老廠長姓謝,名叫莊嚴,八十年代中葉,他的事業也隨著企業一塊兒輝煌了,由廠長榮升為京興市的副書記、副市長,現在更是一人之下近千萬人之上,身居京興市市委第一副書記、代市長的要職。而廠裡許多人也都雞犬升天,跟隨謝廠長進了政府衙門,這其中就包括市府辦公廳主任助理耿德英,他原來就是遠飛集團公司的項目部經理兼京興偉業公司總經理。

    但是,京興市經濟發展了,特別是進入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以後,這種又土又笨的老式吉普車不但再不能引起人們的興趣,甚至成了落後和鄉土氣的象徵。但是,謝廠長走後,繼任者葛浩同志,除了把企業的牌子由遠飛汽車製造廠改為遠飛集團公司,除了把自己的職務由廠長改為總經理,除了與銀鵬公司合作,在華南薇州和東北天海搞過兩次血本無回的房地產投資之外,卻始終把這種又土又笨的老式吉普車一廂情願地認定為民族汽車工業的旗幟,依然幾十年一貫制地進行單一生產。結果,這種單一生產,這種故步自封,把這樣一個企業由歷史的輝煌推到了不得不破產的境地。

    “柳小姐,您坐得慣我們的車嗎?”我繼續低頭惡補遠飛集團公司貸款情況的時候,葛總派來接我的司機開口問。等我坐上這種又土又笨的老式吉普車之後,他又對我擠了一下眼睛。

    他是一個圓頭圓臉的小夥子,典型的文革期間成長起來的無產階級,除了熱情,沒文化,沒規矩,滿口都是“他媽的”、“丫頭的”、“操”,標準的京罵,一副不土不酷、蓋不吝的德行。他不等我回答,就點著了車。吉普車劇烈抖動幾下之後,踉踉蹌蹌地走了。

    “我怎麼感覺像坐拖拉機似的!”見司機的年紀比我大不了幾歲,一副頑皮的德行,我的神經也放鬆了許多。

    “很帶勁兒吧?這感覺!”他瞥一眼我,問。

    “到大草原開你們遠飛集團公司的車,一定好玩!”見吉普車的擋把足有半米長,車窗上的玻璃被髮動機震得抖個不停,我感覺好玩,不覺笑了。

    司機大概是見我沒架子,更露出了頑皮勁兒,一手把著方向盤,一手比比劃劃的,說:“你們支行那個方子洲,過去可沒少跟我借這種車。嘿,這他媽小子,一開,就奔大草原啦!”

    方子洲?怎麼和迫害我的男人一個鬼名?難道支行裡還有一個叫這種怪名的人!我很是詫異,想問,但又沒好意思直接追問,便有意把話饒了一個圈:“你們到草原幹嗎?”

    “幹嗎?”司機詭笑一下,“瞎他媽作唄!”

    “怎麼個作法?”我好奇了。

    “到內蒙古大草原上,追著太陽跑!而後,我喝酒,方子洲拍片子!那叫一個爽!只是那方子洲,上海人的勁兒太重,摳門兒極了!”

    我又詫異了:支行的這個方子洲也愛好攝影?居然也是上海人!莫非此方子洲真就是彼方子洲?我旁敲側擊地問:“方子洲現在還在支行嗎?”司機轉過臉來,掙大了眼:“怎麼著?這該是我問你的問題呀!”

    我紅了臉,支吾道:“我是新來的!”

    司機大大咧咧地說:“我說呢!”而後,又若有所失,“自打方子洲跟你們支行的老行長鬧翻了,之後,他就辭職遛達了。有人說,丫辭職是牛B了一把;有人說丫是捅了簍子,被勒令限期調離,沒轍,是被轟走的!反正,我壓根兒就沒聽到他的信兒了!”

    “老行長是誰?”我擔心司機提到的這個老行長就是王學兵。

    “姓王,叫什麼‘兵’之類的!據說,丫已經當上分行的副行長啦!”

    我心裡多少有了一點數,再別有用心地問:“你說的那個方子洲長得啥子樣?”

    司機笑了,學了我的口音和用詞:“長得啥子樣?人樣兒唄!”

    我窮追不捨:“是不是瘦高個兒,絡腮鬍!”

    “沒錯!”

    看來,此方子洲即為彼方子洲,真是天地雖大,可冤家路窄!原來,方子洲也曾經是天竺支行的一員,而且是王學兵的下屬!並且,他們之間不知道因為什麼,早已經結下了恩怨。看來,我無意之間成了方子洲攻擊王學兵的靶子,成了他們之間鬥爭的犧牲品!

    但是,我又糊塗了。那麼,方子洲為什麼做出好心的姿態,給我那張光盤呢?目的是什麼?難道他想挑起我和王學兵以至我和王學兵老婆之間的仇恨,他再從中漁利嗎?

    我正準備從司機嘴裡再探聽出一點有關方子洲過去的情況,吉普車卻停了下來,前面的路堵塞了!

    只見外環路上,人山人海擠滿了人,汽車橫七豎八地雜亂停著,人聲嘈雜、喇叭齊鳴,卻一輛車也無法通過,整個交通已經阻塞死了。這在相對偏僻的京興市外環路上還是不多見的。

    “牛B嘿!沒琢磨出來,這幫老東西玩兒真的啦!”司機停車熄火,打開車門,腳站在車沿上,探頭遠眺。

    “難道是出了交通事故?”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是我們公司這幫退休人員,半年沒領到工資,一千多人,都在公司門口靜坐示威呢!人太多,把整個外環路都堵死啦!”

    “怎麼會這樣?”我只從報紙上聽說過這樣的事兒,從來沒想到這樣的事兒真的會在眼前發生。

    司機見我一副疑惑和好奇的模樣,壞笑起來:“柳小姐,咱倆別跟這兒鬥悶子啦!我送你回銀行得了!你琢磨呀,我們葛總和頭頭腦腦們一準兒都在這大馬路上做疏導工作吶,那兒有空兒接待你呀!”

    我沒好氣地問:“這不是葛總有意安排的吧?”

    司機笑了:“怎麼可能呢!我們公司早就他媽蝨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啦!您雖然是個銀行的‘爺兒’,但也是個小姐不是!葛總才不會給您一個銀行小姐支撐這麼大個場面呢!”

    請示一下欒副科長,我只得回銀行了。

    在回銀行的路上,司機告訴我,他姓苟,叫連生,十幾歲就頂替早逝的父親來遠飛集團公司工作了。他還有意跟我套近乎,告訴我一些天竺支行的事兒。他說跟他天竺支行的人很熟悉,他認為天竹支行最愚蠢的主兒是欒國慶,最操蛋的主兒是王什麼兵,最好的革命同志就是方子洲!

    我問他為什麼,並駁斥他:“存在的都是不合理的!你這不是和現實社會唱反調嗎?”

    他壞笑幾聲:“這個年頭兒,就他媽這操行,好人會下地獄,操蛋的人也能上天堂!你別瞧我開這種破車,可我們葛總牛B著呢!不但自個兒開好車,丫給你們分行那個姓王的借輛車,還是奧迪呢!”

    原來王學兵的新奧迪轎車竟來自於已經瀕臨破產的企業!我更驚詫於王學兵黑手的長度了!

    等我準備下車走的時候,苟連生對我擠了擠眼睛:“今兒還有一個人我沒說呢。”

    我站下了,通過側面瞭解一下天竺支行的人,何樂而不為呢!

    “你說嘛!”

    “你們天竺支行最聰明的主兒,也是最漂亮的主兒是¨¨¨”

    看他那副壞笑的德行,我已經猜到了他要說什麼,推門下車:“行啦!謝謝你的一路陪同!”

    他玩笑著追一句:“你不想打聽原因?我是怎麼擺估這幫子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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