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個傻瓜一樣,一連在招待所裡等了幾天,天海公司都沒有任何一個人來搭理我。我去過幾次電話,他們也總是一句話:老闆不在,讓我耐心地等著。我便想直接搬出孟憲異,壓壓這些小鬼。方子洲不是確認他現在還是這兒的頭頭,而且就在天海嗎?
我試探著問他們的人:“你們這兒有沒有一個叫孟憲異的老闆?”對方遲疑了片刻,用很虛偽的語氣敷衍我:“柳小姐,俺來得晚,對公司裡的情況,還不是很清楚!”很狡猾地把我的問題繞開了。
我被撂在了招待所,整個一個爹不親孃不愛的。倒是方子洲幫了我的忙,他引導著我,找到了遠飛集團天海公司的房地產工地,也算不使我枉來一次。
沒想到,因為我昨天關於方子洲鬍子的一句玩笑話,他的鬍子卻慘遭劫禍。今天他竟然把自己那酷過了頭的八字鬍刮掉了。人除了顯得年輕、精神,也更藝術了!
天海公司的房地產工地是一座倚山傍海的建築,極目遠眺是浩瀚的東海,海平線上,海水因陽光的照射,鱗波閃爍,耀眼而迷人;不遠處的海面上,幾隻白肚皮的海鷗,自由自在地翱翔著,時而發出幾聲空靈的鳴叫。海岸上,那從星海公園一路延伸而來的黑色礁石,在這裡已經變得細碎而稀少,海灘也由難走的石子全部變為了金色的細紗。再看一眼遠飛集團天海公司的大樓,真是大傷這裡的自然風景。這是細高的十幾層建築,裸露著水泥外牆,樓的頂部居然沒封頂,裸露著一根一根黑乎乎的鋼筋,簡直像美女裸體上一個黑乎乎、慘不忍睹的瘡疤。
方子洲告訴我,這樓是一九九二年鄧小平南巡之後就動工修建的,十年下來,依然是這個鬼德行。而且,據說愛農銀行京興市分行的銀鵬公司就是這個樓的最大股東。
我想起欒副科長對銀鵬公司的介紹,不由感嘆:“這麼說,分行的王學兵應該是這兒最大的老闆?”
見我這樣感嘆,方子洲露出一副憤恨而無奈的模樣,皺著眉頭,說:“九三年,他曾經是。當時,大樓奠基剪裁的時候,分行的孫副行長也來了,而且還大出風頭,親自用金剪子剪綵呢!”
“後來呢?”我問。
“後來,國家不准許銀行搞非金融業務,這個樓斷了銀行的資金供給,就成現在這個德行了!”
“銀行轉著圈投資,利潤小集體分,損失國家擔,難道這是合法的?”我想起在市委大院崔科長曾經對我解釋的賬外經營。
“當時,沒有管這個的法律,小平同志號召大家膽子再大一點,於是王學兵之流就大膽鑽了空子!小平同志號召讓小部分人先富起來,於是,王學兵之流自己就先富起來了!你不是已經看到王夫人的情況了嗎?無業的地球人!滿世界裡飛來飛去,哪兒來的錢?!”方子洲憤憤不平。
“那怎麼辦?銀行就這麼虧了?王夫人就這麼富了?”我說到“王夫人”三個字,有意加重了語氣,以示譏諷。
“一個黑色錢網實實在在地擺著,可沒人能深入進去!在沒證據之前,也只好這麼完了!”
我的眼睛突然亮起來:“我明白你是幹啥子的了!”
方子洲聽我這樣一掰呼,倒不好意思起來。不等他開口,我就先猜測道:“你一定是檢察院的!記者呀,自由攝影師呀,只是你的擺設!”
方子洲的臉上沒有了燦爛,代之而來的是一臉的陰霾,他無奈地苦笑一下:“我要是檢察院的還至於在京港娛樂城被抓,還至於出門坐公共汽車嗎?一人獨行,怎麼也得帶把手槍吧!”
我對神秘的方子洲充滿了好奇,當然,這好奇已經不是惡意的詛咒,而是善意的猜度了。
這時,我倆已經來到了爛尾樓的下面,我昂頭上望的時候,彷彿看到了人影的晃動,飄飄乎乎的像螞蟻那麼小。我問:“這兒還有他們公司的人嗎?”
我的話音未落,忽然聽到樓上一聲哨響。抬頭上望,卻見樓頂上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急速落了下來,我急忙本能地推了一把方子洲,自己也往外跑了兩步,同時,驚恐地大叫:“小心!”
立刻,“咚”的一聲巨響,在我倆剛離開的地方,不偏不斜、著著實實砸上了一塊板兒磚,不大的磚頭由於高空落地,竟把土地砸進一個坑去。如果不是聽到那聲哨響,提前躲開,這磚頭落到腦袋上,後果自然可想而知!
方子洲似乎比我更明白我倆現在的處境,不等我再琢磨那塊板磚的來由,就不由分說地拉了我,沒命的瘋跑。剛跑出樓下的危險地帶,幾塊大大的磚頭就又“咚!咚!咚!”、著著實實、不偏不斜地砸在了我倆躲過第一次襲擊的地方,地上依然被砸出了幾個大大的坑!
大概跑出了一百多米遠,幾乎來到了海邊,方子洲才站住了腳。他喘著粗氣,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這群小癟三!今天忘了帶相機!否則,我非給這些小赤佬照下來,登報紙上去不可!”
我非常緊張,而且緊張的程度不亞於在曼谷與王學兵一塊兒被追殺的感覺。見身後並沒有追兵,遠遠望去,那座高高的爛尾樓也依然安靜,沒半點人影,我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嘆道:“我怎麼總碰上倒黴事!”
方子洲苦笑一下:“怪我,你不跟著我就沒這些事兒了!好在先聽到一聲哨響!”
我驚詫了:“你是說,這是有人蓄意謀害你?”說罷,拿出手機,準備撥打110報警。
方子洲卻攔住了我,嚥了一口吐沫,苦笑一下:“沒用!而且還可能是自找麻煩!”
我不以為然:“怎麼會呢?”此時,如果不是我自己的嘴風嚴實,真有可能把自己在清水窪通過找來警察以對付他的事兒交待出來。“蓄意謀害?警察和社會可能不這麼認為。沒砸上,就像現在一樣,沒人管,報了案,人家也會以為我是神經病;如果砸上了,抓不住人,我們也是被白砸;就是抓住了人,也會被定為誤傷!”
我對他的話,不完全相信:“你是說,在國內,在光天化日之下,真的有人敢蓄意殺人?”
方子洲搖搖頭,望著我一字一頓,但是,聲音很輕地說:“就像你一個小女子都要報復我一樣,一個組織、一股勢力被揭了瘡疤,還不更應該報復我嗎?”
“在石頭落下來之前,是誰吹了哨子?難道這哨聲完全出於偶然?難道壞人堆裡還藏了一個好人?”精神一放鬆,我的心裡就產生了許多疑問。
此時,方子洲已經倒過氣來,故作輕鬆地笑了笑,再故作高深地說:“也許吧。”
從這一刻開始,方子洲在我的心目中恢復了我對他的第一印象,他彷彿又是在晨曦下迎著陽光慢跑的那個瀟灑的很酷的他了。我心裡明白,一個人再狡猾、再虛偽,也不會拿自己的生命來和我作這樣的賭注。如果今天不是我拉了他一把,如果今天不是他提醒我繼續遠離爛尾樓,我們的命就一定會一同嗚呼在高樓的板磚之下了!
“聽說,你在分行,因為漂亮還惹出了是非?”方子洲望著遠方的海岸線,故作平靜地問。我看著他望著遠方的深邃眼神,知道他一定早就想問我這個問題了。
方子洲的話觸動了我心底裡脆弱的神經,也有如一股暖流融化了我冰封已久的往事,我終於有機會把這段不明不白的委屈倒了出來: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在愛農銀行引起緋聞的面試。
位於市中心的十八層辦公大樓,金屬的結構、金色的牆。大樓中間還有一個天井,天井下是進口大理石鋪成的地面,豪華而氣派。大理石鋪成的地面之間,留出了幾塊空地,空地上有土,雖然沒有燦爛的花朵,土裡卻種著綠油油的翠竹。
那是個上午,陽光明媚的。朝陽的金色透過由清一色的淡藍色玻璃構成的樓頂部,給本已經是富麗堂皇的大樓又增添了幾分壯麗,但卻使在大會議室門外坐等面試的我和同夥數十人,越發顯得猥瑣。我站在走廊上,透過拱形的玻璃頂,可以看到天上的萬里晴空裡,有幾朵絲帶一樣多彩的火燒雲正在舒緩地飄舞而過。我再向兩側眺望,樓外正是市中心大街立交橋。橋上,汽車如潮如流,上下、左右交織著,蔚為大觀。我當時就祈禱了觀世音菩薩:保佑我在這裡找到一份工作吧,哪怕能夠坐櫃檯、點鈔票也行!
負責接待我們的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女同志,她在會議室的門口擺了一張桌子,我們像看病一樣,都被她編了號。她叫許佳佳,有一張誘人的臉蛋和一個婀娜的身段。據說,她原來在最基層的儲蓄所工作,才到分行不久,雖然只是一個大專生,可級別已經是正科,現在是給分行人力資源部幫忙的。後來聽人私下議論,說她是一個賣花高手,一旦遇上有權有勢的採花領導,她總能夠把自己的身體賣出一個最好的價錢!!
“四十四號!”許佳佳科長叫了。見忐忑著的應聘者無人響應,她便再提高聲音叫:“四十四號,柳韻!”
“是我!”我的名字終於被叫到了,剛才只顧向觀世音菩薩禱告,竟忘記自己是四十四號!
“想什麼呢?別因為號碼不吉利就不答應!!”許佳佳批評道。
我的心真就緊張得提到嗓子眼了!其實,我不是一個膽小的女孩,但是,我還是無法控制我的緊張,因為,我太需要這裡的這份工作了!
會議室裡,三個大會議桌拼成了一個足有六七米長的考臺,考官七八人,一溜地端坐對面。許佳佳科長先給他們進行了通報:“四十四號,柳韻,碩士研究生,財大金融系畢業。”而後,她就出去了。
我忐忑地坐在椅子上,對面是七八張陌生的臉。我明白,這裡沒有人會幫助我說話,坐在對面的全部是雞蛋裡面挑骨頭的考官!
我行嗎?我從來沒有這樣忐忑過!
對我這樣一個陌生人的到來,考官們似乎已經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了。他們幾乎沒有人抬頭,幾乎都作矜持狀,幾乎都只顧低頭看著材料,我想,他們看的應該是我的簡歷。有一點我很自信,就是簡歷裡的美女照應該還算耐看的!
最先抬頭的考官是位居中央的一個方臉、大眼男人,他有一口很長的白牙,微笑時雌了出來,同時,腮上還突現一對大大的酒窩,他就是分行人力資源部的一把手:餘主任。他見了我,臉上似乎立刻有了幾許不快,小聲叨咕一句:“怎麼又是女的!”他說話時,好像是咬著舌尖發音的,聲音又尖又細。
餘主任臉上不快的表情和無意之間叨咕出的話,讓我的全身立刻冰涼了!
當時,坐在餘主任身邊的就是王學兵,餘主任的小聲嘀咕才讓他抬起了頭,他看到我的第一眼,眼睛就放了光。這一點我非常明白的發現或者說感應出來了。
見餘主任一直沒有開口,王學兵大概怕我尷尬,便很友善地微笑著,率先開口了:“看了你的簡歷,不錯!二十五歲,碩士研究生,英語六級、計算機熟練、還是財大的文藝骨幹!”
餘主任見王學兵有傾向性地表了態,怕被他左右了招聘形勢,便嗽嗽喉嚨,趕緊像咬著舌尖說話了:“你希望應聘我們的什麼部門?”我當然希望到信貸部門,因為,早就聽孟憲異說過,銀行最有權、最有發展、最肥的部門就是信貸部門。但是,我沒有敢直說,我現在需要的是先進銀行的門,還沒有資格挑肥揀瘦!於是,我作出乖女孩的模樣,用最迷人的小尖嗓,慷慨陳詞:“我服從組織分配,我崇敬愛農銀行的企業文化,我到哪個部門都可以!”
大概是我這很傳統的謊話贏得了生於、長於傳統計劃經濟時代的餘主任的好感,他的臉上立刻陰轉多雲,而後就開始有笑模樣了:“是黨員嗎?”
我點頭:“是。大三時入的黨,現在已經轉正快四年了!”
而後,以王學兵為主,考官們又問了我幾個比較簡單的業務問題,其中王學兵問的都是最簡單、最好答、最能夠發揮我口才的小問題,自然對答如流。我想:這是他有意照顧我;繼而我又想,我應該得滿分了!看來,愛農銀行的金飯碗就要端上了!
可沒有想到,我的確高興得有點早,那個餘主任對我這樣順利過關卻不死心,似乎不給我這個拿了碩士學位的人一點難堪就無法顯示他當領導的水平,他問:“你認為我們愛農銀行未來的發展方向是什麼?”
“改革!與國際金融接軌!否則,就沒有出路,亞洲的金融危機也就有可能在中國爆發,而且,我們也無法面對中國入世之後的國際性金融競爭。”我不假思索地照本宣科,這句話在幾乎所有的教科書上都有,肯定是顛撲不破、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餘主任咬著舌尖,用尖、細的南方口音,繼續問:“具體說,怎麼改革?怎麼接軌哩?”
我懵了,把顛撲不破、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細化到愛農銀行,對我來說,無異於巧女難為無米之炊!但是,改革必是剷除陋習,愛農銀行要改革,想必一定有陋習存在!我曾聽人說愛農銀行到現在為止依然是國有企業的大鍋飯體制,官本位嚴重,把市場作官場,人浮於事、任人唯親。只是我本是慕名而來,人家的瘡疤,怎麼好在這個時候揭?!我又怎麼能說應該從改變人事制度上入手,剷除官本位,力避人浮於事、任人唯親的計劃經濟時代遺留下來的弊端呢?!
諸位考官見我支吾著不回答,都抬眼看我了,不知道是因為我的臉蛋因紅暈而變得更加美麗迷人,還是因為我的模樣因窘迫顯得很尷尬滑稽,他們看我時都很專注,弄得我渾身發熱,都有無地自容的感覺了,而我的心卻像貼了一根冰棍,涼透了!我想:“這回可完了,一個金飯碗就可能因為這麼一個問題,砸了!!”
突然,王學兵發話了:“柳韻同志剛才說得很好!我們愛農銀行就是要改革!就是要與國際金融接軌!就是要規避類似亞洲金融危機的情況爆發。”之後,他把已經有了花白頭髮的腦袋挨近餘主任,看了餘主任一眼,又望著我,“至於國有商業銀行普遍存在的人浮於事、任人唯親陋習,也要大膽改革,但是,你在大學裡,不可能體會國有銀行內部的更深層東西,難於回答,這不是你的問題!”
一個星期之後,許佳佳科長居然親自給我打了電話,她通知我說:“柳韻!到我們分行來取商調函吧!”
當時,我還沒有明白我的面試成功與王學兵個人的色心有關,更想不到會引起什麼美女臉蛋、妖精身段的緋聞,而一直以為真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顯靈呢。那個時刻,我只知道什麼叫作心花怒放:“你們要我了!!!”
許佳佳科長很客氣地說:“拿了商調函,你就可以到財大去開派遣證、提人事檔案了!”
我大著膽子追問一句:“能告訴我,我被分配到哪個部門了嗎?”
“分行信貸管理部!除了王主任的那個部門還能有哪兒?”
進了愛農銀行京興市分行的大門之後,我有一次碰到了許佳佳,她當時已經正式到信貸業務部當科長去了。她很熱情地主動和我說話,騰出時間和我閒聊。她鼓勵我好好幹,並暗示我:我一定比她強,一定比她有更美好的前程!
她還悄悄地告訴我一個秘密:如果沒有王學兵,就沒有我的今天!因為,面試出來之後,王學兵見有幾個考官因為我是女生,都在評審意見欄裡給我打了“叉”,他便拿出老同志的作派,硬說分行信貸管理部特別需要我這麼一個女性研究生,因為,他所領導的部有幾個老的女性公民經常在家裡寫稿子,還總要出差,為了取稿和陪她們出差的革命工作需要,他一定要錄用我。據說,餘主任早就看出王學兵是個有當分行副行長相的人,立刻給了這個未來分行副行長面子,對在場的考官們動員道:“我們可不能夠在職工招聘問題上,有重男輕女的思想!這對我們愛農銀行的百年大計不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