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養病期間,章總來宿舍找了我一次,把我又重新推到了生活沒有著落的邊緣。
那天,章總是隨江姐一塊兒來的。江姐沒呆多一會兒就又出門為我買主食去了。她無怨無悔地照顧我的起居已經快有一個月,我頭部的紗布剛一摘掉,我就已經堅決不讓她再為我操勞了。等江姐走了,章總忽然點燃了一根菸,獨自默默地抽起來。在愛農銀行天竺支行的時候,在我的印象裡,過去他是不吸菸的。
“一直沒問你,去一趟華南薇州,感覺摩托集團這個項目怎麼樣?”
“從手續上看,沒問題。”
“那麼,實際上看呢?”
我開誠佈公地說:“我感覺這個摩托集團很蹊蹺!”說到這兒,我想,還是不把方子洲錄相帶的內容和我親眼所見的趙自龍與王學兵、耿德英之流的勾結說出來。因為現在,孟憲異關於對人的真假好壞的看法似乎對我發生了作用。僅從表面上看,章總不但是一個好人,而且他和他的夫人江姐都還是我的恩人。但是,這種好,會不會也是表面文章呢?為什麼章總能到摩托股份公司擔任這麼重要的職務?他與趙自龍有沒有關係,他與孟憲異的關係又是什麼樣的?我的腦海裡不斷飛舞著這些問號。
章總見我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樣子,輕輕地搖了搖頭,而後,慈祥地笑了:“小柳,看來,你腦袋這一砸,沒白挨!人變聰明瞭,也學會動心眼兒了!”
聽章總這樣說,我的臉立刻火辣辣地紅了。他是看出了我對他的戒心!章總沒為難我,不等我開口,他先揭了自己的老底:“你知道我怎麼到京興市摩托車股份公司當上這個主管財務老總的嗎?”
我不好意思問,只是搖了搖頭。
章總接著說:“是謝市長介紹我過去的!”
見我眼睛驚愕地睜大了,章總笑道:“別以為我是太子黨!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過去我在市經貿委工作,當時,謝市長還當遠飛吉普車廠的廠長。雖然那時我的官不大,只是一個剛從軍隊轉業回來的副處長,但卻坐在管事的位置上。他報來的所有項目都需要我這個處批准才能立項。當時的吉普車廠是好企業,對他們的項目沒有不批准的理由。所以,老謝怎麼報,我就怎麼批,履行正常的職責而已。但是,老謝同志卻認為他欠了我的情,甚至認為他這個副書記、代市長的位子,都有我抬轎子的一份功勞!當然,如果不是我和那個耿德英個人之間鬧了矛盾,如果不是那個耿德英處處給我小鞋子穿,我也許早就是副局級了。也不至於到愛農銀行才當個支行的副行長了。因此,我在愛農銀行一遇到麻煩,剛一踅摸他,老謝就把我曾經給他的幫助還回來了。給我踅摸了這麼一個光拿錢不幹活的差事!”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頻頻點頭,心想,原來京興市的官場都是這個德行!我第一次開了眼界。
“但是,我和摩托車集團的人可以說沒任何交情!更不會有你擔心的那種勾結!”章總說完了,笑望著我。我想,他的意思一定是:“怎麼樣?現在可以跟我說實話了吧?”
章總的表白依然沒讓我對他釋然,我依然感到窘迫,低頭支吾著:“我感覺,摩托集團¨¨¨不是一般的企業?”
章總眼睛睜得大大的,順勢追問:“你感到它怎麼不一般?”
我還是饒開了方子洲的錄相帶和我所見到的趙自龍與孟憲異、耿德英的勾結,避重就輕道:“摩托集團資金實力雄厚,我看了一下他們的帳本,經常是撥來幾個億,沒幾天又撥走幾個億。撥來的錢,會計上記的是銷售收入,撥走的錢記的則是原材料採購。可我看了廠房和車間,卻沒發現任何值這麼多錢的產品!而且,撥到你所在的京興股份公司的錢也很多!”
章總聽我如此說,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說:“從薇州撥到我這兒的錢,全部劃到清水窪的高爾夫工地上去了,可薇洲集團公司自打從倒臺的高幹子弟手裡接了這塊地,開工剪綵已經兩個多月了,卻一直沒任何動靜,沒動一鍬一鎬!而通過我這兒撥過去的錢,沒幾天就又划走了,據說,絕大部分去了海外!”而後,章總問我:“小柳,你是科班學金融的,又一直幹銀行,你說說看,這是為什麼?”
我知道章總對薇洲摩托集團是否存在洗錢的問題感興趣,但是,一來我對洗錢的問題沒了解到一點信息,二來我依然對章總與薇洲摩托集團的關係之底吃不準,就吞吞吐吐地敷衍道:“方子洲說,他們在掩蓋銀行和企業串通一氣大搞賬外經營的事實。”見章總露出疑惑的表情,我補充道:“你在天竺支行也曉得的,京興市對這些不良資產都是認可的!光搞賬外經營也不算啥子違犯黨紀國法!”
“京興市准許銀行賬外經營形成的不良貸款進入銀行資產核銷大帳,這個政策我知道。但是,在當今社會下,任何大惡都是披著合理合法外衣的,有的,甚至乍一看,還讓人感覺是有利於國家、造福於人民的;甚至有的,還要通過媒體大肆宣傳、炒作呢!”章總大概猜出我對他依然心存顧慮,便對我會意地笑笑,突然話鋒一轉,揭示道:“可我認為,你和方子洲的遇害,壓根兒就不是偶然的搶劫案,一準兒是被某些人或某些組織預謀的報復行兇!”章總頓了一下,直截了當地問我:“你們,尤其是方子洲,有沒有在搶劫過程中丟失什麼重要東西?”
聽章總這麼問,我忽然感覺在我眼中一貫慈祥、可敬的他,也變得神秘莫測起來。我忽然感覺依憑我自己的智力,已經判斷不出他的來意,也鬧不准他代表著什麼人或什麼組織,更不知道應該如何應付他了。想方子洲在薇州人民醫院甦醒之後,向當地派出所都沒說丟失攝像器材的事實,我也只得照貓畫虎、見好就收:“丟的東西嗎?有衣服、錢和一臺照相機!”見章總遲疑著還要問什麼,我索性補充道:“照相機裡沒啥子,只是幾張風景照而已。”章總見我這麼說,眼睛看著我,卻彷彿在凝視著遠處的什麼東西,他的心裡也分明在思索著什麼事兒,可他的嘴上只是說:“沒什麼好!沒什麼好!”見我在床上感覺不舒服,變換了幾個姿勢,他又說:“小柳,我今天踅摸你,主要還是為你的存款和貸款的事兒。你們支行的吳副行長,還有那個駱行長,已經把我辦公室的門踏破了。今兒請吃飯,明兒送紀念品,我還從來沒享受過銀行同志這樣的優待呢!你說,我應該怎麼辦?”
章總對我的照顧應該說是無微不至了,可我對章總的問話卻是敷衍了事的。我已經搞不清楚是我做人太虛偽,還是社會太複雜把變成了複雜人。面對章總這種以德報怨一般的問話,我只得感激地說:“我聽你的。”
章總沉默了,又拿出一根菸,從衣兜裡摸出打火機,一連三次,才把煙點著了。他在我的床前度了幾步,吐了十餘口煙霧,才聲音陰暗地開口:“小柳,起碼能說,我是瞭解你的。從家門進學校門,從學校門再進銀行門,經歷簡單而清白。就不像你看我們這些老傢伙,這樣複雜而難料。”
我不明白章總要和我說什麼,怕他借肯定我而順帶著肯定了他自己,而後再順便逗出我和方子洲見到的秘密來。
章總停住了腳步,一雙亮而佈滿血絲的眼睛突然望著我,說:“我認為京興市摩托車股份公司,甚至整個薇州摩托車集團公司都已涉嫌跨國洗錢犯罪!”
我雖然知道章總一直懷疑薇洲摩托集團存在洗錢的問題,但他這樣肯定,這樣開誠佈公地告訴我,依然讓我驚大了雙眼,嘴上不由自主地說:“不會吧?”心裡則默默地念叨:“方子洲這麼精、這麼敬業,也只是把王學兵、耿德英的問題歸納出兩個關鍵點,說到底也不過就是利用銀行賬外經營的漏洞貪汙受賄、侵吞公款!卻沒意識到他們的洗錢問題!”
“當然,證據我還沒踅摸到!現在只是依據其跡像的推斷。你曾經住過的清水窪,現在是集團公司的高爾夫球場,哪天你看一下,就準能感悟出點兒東西。”章總很坦誠地跟我說,“只是我想跟你商量,在明知道摩托車公司這些詭秘行為的時候,你的業務還要不要做?”
我雖然因為不瞭解章總與摩托車公司的關係而不敢對他說出我和方子洲的那些發現,但是,我卻相信章總現在絕不是因為不想給我做業務而來找託辭,來找臺階下坡的。這一點,憑我作為一個女性的直覺或說是第六感官,我就堅信不移。因此,我很坦然而堅決地回答了章總:“不行,就等我上班之後,咱們瞧瞧再定,你看行嗎?”
章總見我這麼說,點了點頭:“看來,你呀,是成熟了!我對你,倒真的放心了!”
章總走後不久,吳副行長就來了,還帶來了一籃包裝講究的水果。他一進門就直言不諱地問:“怎麼樣,好了嗎?噢,已經拆線了!小柳,趕明兒能不能上班呀?”
我趕緊表白自己不是沒病裝病:“醫生給我開的病假還有一個星期呢!”我見吳副行長面色難看,趕緊補充一句,“如果行裡需要,我就提前上班吧。”
吳副行長先虛情假意了一下:“瞧瞧,還是柳韻同志政治覺悟高!”而後,就跟我說了實話:“這是駱行長的意思!眼瞧著快到年底了,咱們支行的存款還差兩個億,貸款還差三個億吶!您是知道合作銀行考核政策的,跟您們愛農銀行的大鍋飯完全不一樣,與地主老財沒區別!在那兒,您怎麼說也是個‘爺兒’,在這兒,咱們怎麼裝洋蒜,也都是個孫子!如果這五個億的窟窿堵不上,咱們支行的領導班子,全部都要免職呀!我倒沒什麼,到別的支行還可以當副行長,可駱行長就要被貶到格子間裡當一般員工啦!”
我點點頭,沒吭聲,倒同情和理解了吳副行長的跑前跑後,也理解了駱行長的唯利是圖。
吳副行長見我沒表態,繼續給我交了實底:“咱們駱行長已經把生死存亡的大寶壓在您這個客戶:京興市摩托車股份公司身上啦!本來想在您歇病假的時候,我們自個兒就把這個事兒辦妥。我們屁顛屁顛地往章總那兒跑了N次,可人家存款不來,貸款不要,就愣是沒吐口馬上辦業務。他們下面的小會計更絕!居然說,不是您柳韻親自來,以後他們還就不接待了!瞧瞧,企業都讓銀行之間的無序競爭慣成大爺和西太后啦!”
我只是聽著,沒搭腔。吳副行長以為我心中對曾經把應聘的我拒之門外的駱行長仍懷有忌恨之心,就又給我透露道:“小柳,其實駱行長對您不薄。就拿您的醫療費來說吧。按照規定,入行三個月以後,員工的醫療費支行才給負擔一部分,而您的醫療費,咱們駱行長可是二話沒說就批准全部報銷了!”
吳副行長這麼一說,我倒著實不高興了:“我可是因工負傷!單位起碼也能無條件、百分之百地報銷吧?”下面一句“你們還應該給我因工受傷補助才對吶!”沒好意思說出口。
吳副行長倒的確是一個快人快語之人:“哎喲喂,您就甭提這碼子事兒啦!聽說,這次您和方子洲去了終南山,還玩了福尼特滑車?”
我賭氣了:“工作之餘爬山、坐滑車,不違反合作銀行的規定吧?”
“您自個兒扛著也沒用!因工負傷是有工作區域和工作時間限制的,而且您當時是在別人的駐地上和方子洲¨¨¨”吳副行長見我的臉色已經由賭氣變成了憤怒,終於沒敢說出“我和方子洲如何不明不白”的下半句話。
第二天,我的腳剛一踏進南郊支行陰霾的辦公樓,大廳裡就迎過來了駱行長,白色的襯衫、紫紅色的領帶也依然沒讓他的臉上生出幾許光彩。他疵出牙,強做笑臉,對我說:“小柳,咋這麼快就來上班了?起碼要多休息幾天,身體比啥都重要!”
如果不是我在社會上多遇磨難,我一定得問:“怎麼?不是你讓我提前上班的?”但是,我沒這麼說,而是給他留了面子,陪了笑臉,客氣道:“我已經很不好意思了,上班沒幾天,成績還沒有,可卻花了支行不少醫療費!”
駱行長沒來得及把我請進他的辦公室就給我下達了指示:“小柳,您既然來了,就趕緊工作吧!距年底沒幾天了,企業呢,您也考察完了,那四個億的貸款趕緊放!章總過去答應的兩個億存款,也趕緊入帳吧!”
我只得點頭應了,說:“行!”
我才走進自己的格子間,屁股還沒來得及體驗一下坐下來是否依然疼痛的感覺,駱行長卻又站到了我的身後,依然做著笑臉,說:“小柳,我倒忘了,您還是先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我不知道駱行長葫蘆裡又裝進了什麼藥,只得老老實實地跟在他的身後,滿鼻子裡充盈了他滿身的菸草味兒。等我一進他的門,他立刻像一隻機敏的猴子,把門“咔”地反鎖了。他神神秘秘地走到他的辦公桌前,一聲不響地拉開抽屜,鬼鬼祟祟地摸出一個信封,再故弄玄虛地走到我的面前,把信封不由分說地塞給我。
我詫異了:“這是啥子?”
駱行長疵牙一笑,不知是痛苦,還是快樂地告訴我:“裡頭有十張購物卡,每張一千塊!”
“給誰?”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