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水窪新的經濟適用房小區,我終於找到了方子洲的影子――那個何大爺。由於喜遷新居的原故,他的衣著比過去講究了,人也比過去精神了。幾縷稀疏的白髮竟然被他梳理得整整齊齊的。
他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問:“方子洲是不是到您的宿舍住了?我跟他說好的,我的房子讓給你們,您的宿舍我去住!他可倒好,從薇洲回來,一出門就沒個影兒了!”何大爺的嘮叨勾起了我心中的痛,我不想把方子洲遇害的事兒告訴他。因為,我明白何大爺與方子洲共處了多年,感情有如父子,但是,他們畢竟沒有血緣關係,我不希望讓他額外體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苦痛。於是,我強忍住酸楚與淚水,撒謊道:“沒錯。他的確在我那兒。我的宿舍挺好的,是個一居室,比你的房子小不了多少。所以,你就聽我的,以後,咱們就不必再換房了!”
何大爺並不理解我的苦衷,聽我這樣說,不高興起來:“娶了媳婦忘了娘!這麼瞧著,這兒子嘛,親的後的一個德行!”
我繼續撒謊:“方子洲不是不來看你!他¨¨¨出國去了!”
何大爺不愧是一個樸實而敦厚的老人,他聽了我的話,沒半點懷疑,異常高興地說:“子洲出國了!誰帶他遛達出去的?”
我只好把謊言進行到底:“他在京興大學找了一份工作,這是派他進修的。”謊話說到這兒,我眼中的淚水終於無法控制,撲簌簌地流淌下來。
“不對呀!我咋聽子洲的意思,他以後就要到安全部門幹了!”
何大爺的話讓我一驚,莫非自打方子洲在薇洲與那個不知名的幹警相遇之後,他的行動就已經納入了安全部門的行動計劃?也許他真的從此完全了從民兵到國家工作人員的轉變?但是,這些都未免來得太晚了!
為了不使何大爺悲傷,我只得順坡下驢地繼續撒謊:“反正,以後他就穩定了,有人給工資,也不用一天到晚到處瞎跑了!”
何大爺的確是老眼昏花、智力受阻了,我異樣的表情,我無聲的淚水,竟沒引起他的注意。他顫顫崴崴地給我倒了一杯茶,不停地嘮叨著:“這樣好!這樣我就踏實了!一天到晚跟這個鬥、跟那個打的,事兒是好事兒,老百姓得利了,可自己個兒呢,總不是個常事兒不是。”
我問起方子洲有沒有在這裡存放東西的問題,何大爺卻沒說話,起身到臥室去了。而後,他很吃力地提出一個大箱子,連呼哧帶喘地告訴我:“都在這兒呢?這回,您提拉走吧,放你們自個兒家裡得啦!”
箱子裡竟是方子洲的全部攝像器材,而後,就是他認為值得記念和收藏的登載著他攝影作品的報紙和雜誌。在一本攝影雜誌裡,我意外的發現夾著一張孤零零的照片,照片裡面的一對男女行為上是搭肩摟腰的,情感上是甜甜蜜蜜的,如果不是曾經有過那麼一腿的情侶,絕不會有如此的表現。對這對男女,剛開始我只是感覺面熟,而後不禁讓我大吃一驚:這女人分明就是已經香消玉殞的李雅菊小姐!而這男人竟然是我親自見過一次面、現在經常在電視機裡出鏡的京興市市委第一副書記、代市長謝莊嚴!
我不明白這張照片只是政客謝莊嚴與商人李雅菊小姐的應景之作,還是另有什麼深意。方子洲是怎麼弄到這張照片的?他從來沒有交待過。
“他有沒有叮囑過你,把啥子東西交給啥子人?”我想,從事多年打假揭黑活動的方子洲一定會備份一些關鍵的材料。這材料一定可以置某些人或某些組織於死地,否則,這些人或組織也不至於對他下如此黑手。
“有!有!瞧我,真是老糊塗了!越要記著的事兒越得忘!”何大爺說著,重新進了臥室,不一會兒就提拉出一個紙口袋來,“子洲出門兒前跟我說,這是重要材料的備份品。如果他不回來就把這個紙口袋交給您!如果您不回來就把這個東西交啥安全部門!”
我明白方子洲為之付出生命的東西一定就在這個紙口袋裡。看著這個紙口袋,我的心已經開始顫慄了,手也在無法控制地發抖。我努力讓自己平靜,努力強顏歡笑,問何大爺:“走之前,他沒說去啥子地方嗎?”
“他就說到啥安全部門送材料!”
“是公安部門還是安全部門?”我問。
“咋?咱這兒搞案子的,還有兩個部門嗎?”何大爺糊塗了,打岔道。
我肯定地點點頭。何大爺努力思索和回憶著:“還是安全部門!我知道派出所是歸公安局管的,可在我的印象裡,他要去的地方,好像和派出所不沾邊兒呀!”
我決定把方子洲的提箱暫時存放在何大爺的新房子裡,因為我想這兒應該是方子洲遺物最安全、最穩定、也是最親切的寄存之所。當我拿著紙口袋準備出門的時候,何大爺終於有所警覺了,他提醒我道:“我估摸著,這東西挺重要,不行您換個箱子拿著!”
我懂得方子洲把這麼重要的東西反而放在紙口袋裡的用心,因為,越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越是安全的,因此,我最終還是按照方子洲的決定辦了,沒采納何大爺的意見:“不,就這樣!這樣更安全!”
剛一走出門,何大爺忽然又叫住了我,老臉上滿是莫名其妙的喜色:“不知您瞧報紙了沒有?”
我不知道何大爺要告訴我什麼,我的內心也沒半點喜慶可言,就默默地搖了搖頭。何大爺回房取了一張報紙,興高采烈地說:“子洲與袁博導的官司出結果了!”
我接過何大爺手裡的《京興晚報》,一條醒目的標題映入我的眼簾:《法院捍衛正義,博導丟人賠錢》,文章寫道:
“京興大學袁博導狀告民間打假者――方子洲先生侵犯名譽權一案,經區級法院宣判不予支持之後,袁博導又向京興市二中院提出上訴。經二中院多方取證,駁回袁博導的訴訟請求,除維持原判之外,並判原告賠償原著作權人經濟損失二萬元人民幣。”何大爺笑呵呵地嘮叨:“子洲可幫了他同學的大忙,他起碼也得得一些錢吧!這也多少能解子洲的一丁點兒饑荒呀!”
望著何大爺善良、單純的樣子,我想說點什麼,但是,終於沒開口,只是對著何大爺強顏歡笑一下,就按照何大爺希望的那樣,收起了這張報紙,默默地走了。
回到我的宿舍,我就把房門緊鎖了。好在現在有了黑貝犬“方義”陪伴,我感到安全了許多。它剛見到我手裡拿著的紙口袋時,搖著黑黑的大尾巴走上來,對著紙口袋聞了聞,發出了低低的哀鳴。我想,也可能它見方子洲用過這個紙口袋,也可能這物件攜帶著方子洲的氣息,這些也勾起了它痛苦的回憶吧。
方子洲的材料,起名為:《“噬金案”調查》,是一本厚厚的書面打印稿,另有數十張照片和幾盤錄音帶、錄相帶作為附件。這份材料終於把我所有的疑惑解釋清楚了,我的關於王學兵、耿德英、趙自龍之流的所有疑惑之點,在研究了材料之後,也終於連接成了一個鏈條。我的心靈終於豁然開朗,惡勢力的屎屁股也終於大白於天下了。
方子洲的書面材料這樣記敘道:
“這是一個異常複雜的鯨吞國家金融資產的特大案件,以下簡稱“噬金案”。
“噬金案”大體分為三個階段:一,犯罪嫌疑人是通過銀行賬外經營侵吞國家資金;二,犯罪嫌疑人是利用銀行核銷不良資產之機,低價出讓國有資產,再次侵吞國家資金;三,犯罪嫌疑人利用現有企業帳戶,與境外非法資金組織勾結,以開辦高爾夫球場、歌舞廳(原來,苟連生在遠飛歌舞廳曾經要幫著我拉的存款,也是欲洗的黑錢!)、生產摩托車的名義大肆進行跨國洗錢交易。同時,每一階段都伴隨著鉅額的行賄受賄犯罪。
“噬金案”涉及的人員結構複雜,既有政府、銀行、企業高官、高管,也有境內外的無業人員及黑社會分子。主要涉案人員有愛農銀行京興市分行王學兵、現任分行副行長;京興市政府耿德英,現任市政府辦公廳副主任;薇洲摩托車集團趙自龍,現任董事長,泰國籍華人;薇洲摩托車集團公司孟憲異,現任總裁助理,一個有作風問題前科的人;京興市高爾夫球場高大年,現任總經理,與境內黑社會分子交往甚密;遠飛集團公司葛浩,現任薇洲摩托車集團公司顧問;無業人員,謝莉娟,美籍華人;境外黑社會分子史笑法,泰國籍華人。”
我對“噬金案”的調查是從遠飛集團公司、京興偉業公司、愛農銀行沆瀣一氣通過銀行賬外經營套取國家四億元信貸資金在東北天海、東南薇洲投資房地產開始的。當時,我在天竺支行信貸科工作,正巧分管京興偉業公司的這筆貸款業務。由於京興偉業公司就是遠飛集團公司下屬的一個部門,而且,貸款用途含糊不清,我即以京興偉業公司不具備貸款主體資格、擔保單位實際上即是貸款單位、貸款用途不明三項理由否決了此筆貸款。而後,時任天竺支行行長的王學兵通過時任副科長的欒國慶找我做工作,說這筆貸款實際上是幫助分行銀鵬公司解決房地產投資的資金問題,這家公司當時的董事長是分行的副行長孫德融。但是,我沒為之所動,依然不同意發放此筆貸款。時隔不久,人事科張科長突然找我談話,她說經支行領導研究決定,鑑於我經常上班不穿行服、蓄鬍須、遲到早退次數過多、言談舉止給銀行形象造成不利影響等問題,決定對我進行勸退處理。我明白這是由於我阻止支行放款,防礙了分行通過賬外經營搞房地產投資而招致的報復。
我找了王學兵,他不動聲色地給我找出了銀行的制度條文以及我的過錯、問題記錄,說他自己無權凌駕於組織決定之上,絕不能因為與我的私情而網開一面。我又找了分行人力資源部的餘主任,他幾乎拿出了王學兵曾經拿出過的全部資料,也幾乎和王學兵同置一詞,唯一不同的是,餘主任把對我的處理上升到提高愛農銀行管理水平、更好地與國際接軌的高度來認識。於是,我在無依無靠,無處訴冤屈的情況下,為了自己的面子,只得被迫辭職了。
我的“噬金案”的調查,絕不僅僅是由於個人恩怨而進行的報復行為,而是我就此發現了他們的犯罪線索。因為,我離開天竺支行不久,這筆四個億的貸款便通過欒國慶和王學兵之手強行放出了!”
讀到這兒,我的眼睛由於淚水的浸泡,視線變得模糊不清了。我沒想到,方子洲也在愛農銀行遭受過與我同樣的命運!他也看過分行餘主任的臉色!想必他也領教過餘主任刻骨銘心的譏諷!只是方子洲從來沒跟我提起過這些,他總是把打碎的牙齒嚥進肚子裡,永遠讓我看到的是一張頑童一般朝氣蓬勃的臉。
我無法抑制自己內心的悲哀和憤怒,我站起身,在房間裡焦躁地轉圈。我真想對著窗戶,對著王學兵、餘主任居住的方向學著苟連生的語言粗魯地大罵一聲:“他媽的貪官汙吏,我操你們丫頭的媽!”
“方義”始終爬在我的腳下,靜靜地陪伴著我,在我起身、憤怒地來回度步的時候,它就用一對黑黝黝的圓眼睛注視著我,發出低沉的哼鳴。
方子洲在他的《“噬金案”調查》中,還詳盡地敘述了他對這個複雜案件不斷深入的瞭解過程。方子洲在開始的時候,只是認為這是一個簡單的賬外經營加行賄受賄、侵吞公款的案子。他為了取得涉案人員的證據,不惜長達數年跟蹤在王學兵、耿德英、孟憲異、葛浩左右,取得了許多照片、錄相證據。由於我的出現引動了王學兵一類的涉案人員,無異於給方子洲的取證工作提供了機會,因此,我也就自然成了他跟蹤的目標。比如,我第一次發現他時,他站在王學兵家對面的公寓樓上,竟然拍到了王學兵、孟憲異、趙自龍的交談鏡頭,而且有一張大特寫照片竟然拍下了王學兵收下趙自龍一個大信封的情景!比如,我去東北天海時,我在辦公室苦等公司人員接待的時候,他卻拍到了耿德英、孟憲異、高大年一夥在公司辦公室如何密謀對付我的錄相。再比如,我第一次到薇洲的時候,我在高新技術開發區牆頭上看到的人影,原來就是方子洲。那次,他不但錄下了開發區內的車間和廠房,居然還錄下了李雅菊對我詳述的公司情況。
方子洲是我到了京興市摩托車公司之後,從我的嘴裡旁敲側擊,從章總那裡直接接觸,才把自己的視野又進一步引向深入的。於是,他也發現了趙自龍一夥除了利用賬外經營的歷史遺留問題低價收購國有資產外,還大肆進行跨國洗錢的勾當。“別問我是誰”的材料也為他的判斷提供了詳實的佐證,從而使他對此案的認識達到了全面和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