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十八歲以後,按常規,他被允許在另一種意義上去接近異性了。大人們也公然當著他的面談論女人。他既想聽,也想實踐著去接近。但稍加嘗試,馬上發現一個尷尬,居然不敢接近那種論出身教養跟譚家比較匹配、在長輩眼睛裡看來也值得他去接近的異性,尤其不敢接近那種比較有頭腦的“小姑娘”,假如是既有頭腦、又會要點心計的,他不僅不敢接近,而且還對之感到反感。一走到這樣的“小姑娘”身邊,他就緊張。沒法應對她們的伶牙俐齒,受不了她們各種各樣用心良苦的小計謀小圈套小脾氣小矯情小傲慢……但他又想接近她們。因為當時能跨進譚家大門,進入得了他視界的,也只有這樣一些女孩。比如醫生的女兒,經理的女兒,房產主的女兒,著名票友的女兒……有一個女孩的祖父是滬上著名的清客。據說家裡收藏有被稱之為天下第一奠的張之洞寫的“奠樟”。李鴻章死時,按例,同樣身為朝廷重臣的張之洞,本該送一對輓聯,說一點籠而統之、大而括之、既頌揚死者生平、又寄託活人哀思的總結性的話。但張沒這麼做,只在白布上大書一個“奠”字嵌於幛中。送去了。這便是天下第一幅“奠幛”的來歷。“奠幛”從此得以盛行。張當時為什麼不肯寫輓聯,只寫個“奠”字送去?這裡有他的為難和精細之處。細說起來還有一段小故事。據說當年李張二人在外交上分屬兩派,一主戰,一主和,長時間以來頗有些齟齬。主和的李合肥曾調侃過主戰的張南皮,說:“香濤作官數十年,猶是書生之見耳。”張之洞聽到了,心裡自然不舒服,便忿然答道:“少荃議和二三次,遂以前輩自居乎?”這兩句,詞意絕不相讓,對仗卻極為工整,又有大清朝後半部內憂外患史做其背景,言猶未盡,意也未盡;一時在官場內外,廣為流傳,被譽為當朝佳聯,千古絕對。兩人的關係既是如此的複雜和微妙,對於李的死,我們可想而知,張的心清應該也是複雜而又微妙的。真可謂褒之不甘,貶之不忍。這輓聯怎麼落筆才是呢?罷罷罷。還是隻寫一個“奠”字吧。什麼都有了。什麼也都回避了。真不愧是久在官場一南皮啊,老到,圓滑,且聰明過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併為得如此恰當,得體。但李家為什麼沒收藏好這幅極可珍惜的“奠幛”,居然讓它流落到了什麼清客手裡?實在也是一件說不清道不明真假難辨的事。
這位孫女不愧是她祖父的嫡傳,知道的事情那麼多,嘴又厲害。只要見面,嘰嘰聒聒只聽到她一人的聲音,幾乎不容譚宗三有半點置喙之機會。從楊小樓飲場喜歡用什麼樣的茶壺,到亞馬遜河密林裡的紅種人吊在鼻子上的銀圈有多重;從梅蘭芳初編《嫦娥奔月》絕對是在銀行家馮幼偉家客廳兩張合併在一起的大桌子上首演的,到清末太監李蓮英所戴藍亮頂子上的一顆藍寶石價值四萬六千二百二十七兩七錢銀子……她全知道。譚宗三真是想不通,既然儂全知道,為什麼還要找我這個不知道呢?(他覺得,全知道的女人應找一個更知道的男人,才對稱。)但又不便提出叫對方難堪。只能耐著性子聽著。又不忍心細看此時她那顯得特別生動而又特別張揚的臉。也怕她看出他的被動和勉強。眼睛只得慢慢往下出溜。但……把眼睛停在哪兒呢?胸部肯定不行。肚子?更不行。腿?不行不行。膝蓋?倒是可以,但惜未免有點單調。於是就只好落到了腳面上。沒想到這一落,卻落出了譚宗三大半生的一點辛酸和無奈。從此後,只要面對那種他覺得無法擺脫、有時又不想擺脫的異性,就把視線落在對方的腳上。腳,沒有表情。不必顧慮對方此刻對他是滿意還是不滿意。高興還是不高興。你可以大膽地看它。它不會嗔怪,不會馬上拉長了臉白你一眼,更不會表示一種假惺惺的驚喜。蒼白的飽學。遲澀的灑脫和欲擒故縱式的期待。它就是它。完全女性的。柔美的。嬌小的。圓潤的。順從的。只待在它該待的地方。一種被淡淡的晨霧籠罩著的靜默。一條微微盪漾的小河。如果有好幾位像這個“孫女”似的小姑娘互相約齊了,結伴來找他(經常發生這樣的情況),他就顯得更緊張。他總是跟她們說不了幾句話,就要找個藉口躲開。他實在受不了自己那種過度的緊張。但每每地又走不遠。即便走開一會兒,也會忍不住偷偷走近來,撩開一點厚重的帷簾,從那陰暗的縫隙裡覷視。覷祝她們的腳。大概就是從那時候起他學會了、並開始喜歡注視女孩們的腳。要知道蜷縮在那樣的角落裡,不用抬頭,這是樁很方便又“愜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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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國留學期間,曾有幾位也在英倫三島讀學位的華裔女子來主動接近他。他也曾喜歡上了其中一位讀社會學碩士的。他覺得她不矯情。起碼不抽菸。不像那幾個女孩似的,在他的小公寓房裡脫了鞋,光著乾瘦的腳板,(不知道為什麼,一看見那些“腳板”“乾瘦乾瘦”的,他從心理上就不能認可她們是真正的女人)端著咖啡杯,在地毯上大步走來走去橫劈巴掌豎揮拳,大聲嚷嚷世界的走向和人類的末日。大罵股票行情不是東西。或痛斥導師“性變態”。或認定中國壓根兒就是個豬圈,絕子絕孫才重回那王八窩。同時又不斷蹶起或寬大或棕黑色的嘴角,向垂落在耳鬢旁的那一綹頭髮吹氣。而這一位卻不這樣。有時不聲不響地還能給做個蕃茄雞蛋湯或法式袖汁小牛肉什麼的。問一小鍋米飯,又白又糯,軟硬適中。然後微笑著說一聲,請用餐。他覺得她最可愛的地方是,不管碰她什麼地方,哪怕是手背肩膀之類的,她都會叫癢,四處亂躲,最後肯定笑倒在地。最後便怯怯地坐在某一個角落裡很羞地看著你。但跟她最後又是怎麼告吹的,更多的詳情已記不清了。往事對於譚宗三總是一副過於沉重的負擔。但有兩件事,他還是記得的。一件是,她曾在一篇雖還沒寫完、卻在留學生中傳看得十分厲害的小說中,奚落一些沒有文化教養的男人“一嘴大蒜味”。可有一次,卻看到她自己神情十分坦然地就著大蒜吃“意大利餡兒餅”。當時他真的非常非常想不通,既然你也那麼愛吃,為什麼還要奚落別人?自己是孫子,就能在小說裡裝“爺爺”?
譚宗三沒寫過小說。但他總覺得小說裡不能少了真誠。從那以後,他便很少看小說。甚至不看。
還有一件事是她很偶然地露出來的。寒假裡,他和她去曼徹斯特。很冷很冷坐一條鐵艙面的運貨船。霧很大。河的名字忘記了。一些碼頭非常陳舊。也生鏽。帆布也有補過的。水手長的大鬍子沾著烈性酒和洋蔥頭屑,騷臭騷臭。這是一條寬底扁平的鐵殼駁船。一路上,水浪總波波地越過低矮的舷欄,漫到他們的腳邊。每每到這時,她總要悶悶地哼一下,扭動一下身子,再很緊張地看他一眼,然後就向他跟前再擠過來一點。(當她扭動身子時,他能充分感覺到她的全部存在。這種感覺真是美妙得無法再重複。)後來她就把兩隻冰涼的小手完全放進了他大手掌裡,大半個身子也斜斜地依靠在他懷裡。後來簡直就是坐在他腿上了。他不敢動。他怕動了,會讓她誤以為他有什麼“企圖”。他直覺她蓬鬆的頭髮撩撥得他下巴生癢。又不敢低頭去看,更不敢去扶正她那顆小小的扁扁的腦袋。(她說她是啥地方人?啥地方的姑娘,後腦勺總是扁平的?忘了。)每過五分鐘,她總要問一句你冷嗎?再問一句,Doyoufeelcold?他忙著點頭。只要他一點頭,她就往他懷抱的更深處再擠一擠。這時,他真的覺得她身上沒有一處不在散發著那樣一股絕妙的氣息。就像那年走進縣中操場邊那塊高高的麥’田和麥田邊上的那塊綠綠的油菜田,然後又帶著滿身滿手、還有滿臉的油菜花粉,走近那棵盛開的桃樹。他知道自己心跳得厲害。到了極限。他忽然希望就這麼相儂相偎著,任由這艘老舊的平底駁船波波地搖晃下去,然後出海……然後走深藍色的大西洋,馳往遙遠的開普敦……或者乾脆不要設定最後的目的地。或者乾脆找個合適的地方,打開艙底閥門,沉下去。就這樣相儂相偎著一起沉下去……他正想把自己的這個“打算”告訴她時,船突然震動了一下,就停靠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小碼頭上。這兒離曼徹斯特還不算太遠。上來了三四位年齡跟他差不多大的中國留學生。全是男的。戴著黑呢禮帽。黑呢大衣。全都提著一色的牛皮箱子。箱子的四角都包著黃澄澄的銅皮。他們一上船,她馬上直起身。他敏感地問,你認識?她馬上又躺了下來。併合上他的大衣衣襟,遮住自己的臉。顯然不想讓他們看見她。他於是再問,你認識他們?她只是哼了哼。還是不答。並在大衣裡頭扭動了一下。過了好大一會兒,才遞出一句說,全都是些挺沒意思的東西。他覺得這裡有名堂,便趕緊問,你怎麼知道他們有意思沒意思?她說我當然知道。他接著問,要真正瞭解一個人……不是那麼容易的吧……這回她的反應快,在大衣裡立即輕輕地哼了一聲(冷笑?)並用力扭了一下身子,說道,瞭解一個人是不容易,但瞭解一個男人還不容易?只要跟他談一次戀愛就行。聽她甩出這麼一句,他當時一下真呆掉了,雖然覺得還有話要追問,一時間居然什麼也問不出來了。有幾秒鐘時間,看看那幾位男留學生的背影,再看看依然躺在他懷裡的她,腦子裡像一盆漿糊似的粘粘一片灰白。隨後升起的第一個念頭卻是,剛才虧得沒真的跟她“一起沉下去”,否則真是要後悔得連外婆家也不認得了。一身冷汗。隨後便感到,她真重,壓得自己腿都發麻了。然後又聞到她頭髮上的油汗氣味。開始無聊地猜測她到底有多長時間沒洗頭了。一直到霧更濃,天色更昏黑,她似也感覺出他的冷漠來了,便悄悄從他的大衣裡鑽了出來,又悄悄地坐到了一邊的木桶上。不說話。他也不知再說什麼好,只覺得完全麻木脹熱的腿一點點鬆解。雖然還走動不了,但他還是強撐著站了起來,慢慢往下風頭挪去,挪到離她三五步的地方。就保持這麼一個距離,一直堅持到曼徹斯特港。而曼徹斯特留給他的總的印象是,眾多小咖啡店老闆臉上,都有一隻碩大的酒糟鼻。店外的小街大都用卵石鋪砌。即便在青灰色的冬天,那路面也總是溼答答的。而女人們在這季節裡,大都裹著厚厚的羊毛披巾,腳下的皮鞋,大都安有一個特別厚的鞋底。她們走起路來,腰板大都挺得筆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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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許家兩姐妹又來找黃克瑩了。當時我正在陽臺上晾我那套領子都已經磨毛了的黑嗶嘰中山裝。她兩是坐三輪車來的。而且沒有像往常那樣,下車後讓車等著。我以為這一次她兩可能要在黃克瑩那裡多待些時間,就沒有像往常那樣,趕緊晾完衣服,回到自己的房間裡,虛開一點門縫,聽她們談話。我並不是要聽她們到底講了點啥。我只想聽聽黃克瑩的聲音。那平靜的、自信的、有節制的聲音。“是(口伐)?”“真的?”“妮妮,過來。不要搗亂。”聽她從容不迫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為她們倒茶遞果盤。聽她劃自來火,為她們點菸。(她從不肯用打火機)。有時她還會走到過道里來衝熱水瓶。捅煤球爐。加煤球。再壓上塊鐵板。這時,我寧肯趕快躲到門背後,放棄看她一眼的機會,而只去聽她做這一切瑣事時發出的聲音。輕巧的。有條不紊的。譁……嚓嚓嚓……卜落卜落……咣噹。完事。絕不會多一下,也不肯湊湊合合少一下。總是恰到好處。恰到。好處。哦,這就是黃克瑩。我無限感慨地抱住自己的頭,坐在門背後的地板上,等待著從她那兒再度發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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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沒料到,許家兩姐妹進房間不到十分鐘,那裡先是傳出一陣激烈的爭吵聲。爾後黃克瑩尖叫了一下,(怎麼可能?)接著便聽得一陣哭聲,爾後四姨太許同梅氣呼呼地衝出石庫門。同蘭氣喘吁吁地揮舞著同梅的坤包追出,在黑漆大門口連聲叫喊,同梅。同梅……
許同梅還是連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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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許家姐妹是來“興師問罪”的。黃克瑩在這段時間裡,一次也沒去約會過譚宗三,也不向她們報告任何情況。拿了鈔票,居然不做事,為啥?
為啥?我不想再替你們做了。黃克瑩低頭回答。
不想再幫我伲做了?為啥?
……沒有啥為啥……就這樣……黃克瑩斷然再答。
就這樣?那麼簡單?許同梅已經有點熬不得了。
這有啥複雜的?我做不下去了。黃克瑩好像有點不大想再多說,便藉口去拿熱水瓶,起身向另一邊走去。許同梅當然不想放過她,一定要她講講清楚,於是跟著也站了起來,想走過去攔住她。許同蘭立即遞過個眼色,要她穩住,別動;爾後,一先手探過身,拿過熱水瓶,把幾隻茶杯一一續滿,蓋上蓋;再拿過抹布,把濺出的點點水跡,一一擦淨。這才做出有一搭沒一搭的樣子,走過去拉住黃克瑩的手輕輕地拍著,說,到底出啥事體了?跟姐姐我講講。
真的沒有啥。我就是不想再這樣做下去了。
我姐妹兩有啥待錯儂了?同梅急切地插嘴道。
沒有沒有。真的沒有。黃克瑩忙從同蘭手掌心裡抽回自己的手。
好了好了。今朝我跟同梅來,不是跟儂討債來的。交關(很)長一段辰光沒有看到儂了。老想儂的。來看看儂。許同蘭一邊說,一邊又想去拉黃克瑩的手。黃克瑩卻偏偏有點不領情,一邊說謝謝,一邊抽出手,並忙背轉身去,有意躲開許同蘭,給許同蘭一個下不了臺。許同梅見此情景,實在忍不住了,便哼了一聲,撇撇嘴說道,不要兩斤放在三斤裡翹。敬酒不吃吃罰酒。這兩句話,音量雖不重,但分量重。黃克瑩許同蘭都是聰明人,怎麼會聽不出這話的分量?兩個人同時都格愣了一下。特別是許同蘭,更加著急。最近從“豫豐樓”裡傳出消息,譚宗三又跟他那幾個“大學同窗”統統搞僵。鬧翻。“豫豐樓”小班子跡近癱瘓。剛剛新修起來的鍋爐房,也已經有好幾天不冒煙了。那幾位整天穿著高跟鞋、塗著紅嘴唇、怪里怪氣的女秘書,也沒有那麼趾高氣揚目中無人了,甚至都看不見她們從那新油漆的大鐵門裡進進出出了。應該說,許家姐妹等了多少年(?)的關鍵時刻就要到來了。是的是的。多少年。她們來到這上海。這上海……這個上海啊……這時候,她們急需全部的內部情況。全部的真實情況。越詳細越好。她們還有下一步計劃。馬上就要兜底穿的“下一步”。可這個黃克瑩卻說她不想幫忙了。想滑腳?還沒有聽見汽笛響,就想撤跳板?當然不能允許。千鈞一髮之際,再到啥地方去找一個能這麼接近譚宗三、能直接進入他內心的人?就是找得到,時間也不允許了。再說,許同蘭也不捨得黃克瑩走。這段日子,雙方雖然不能說接觸很多。但許同蘭卻真的感到已經有點離不開黃克瑩。她說不清楚這個黃克瑩身上到底什麼地方散發著那麼一種讓人離不開而又舍不下的東西。黃克瑩比自己還稍稍小個一二歲。她沒有任何值得在上海灘上炫耀的身份地位。一間不帶廚房不帶衛生設備的石庫門房子還是她們為她租的。作為女人,她生活得既不完善,也不完美。沒有丈夫,卻“拖”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囡。必須活下去,卻至今還沒一個靠得住的職業。想鬆一口氣,卻必須時時受他(她)人約束和牽制。難道正是她所有這些自己沒有經歷過的“坎坷”在吸引著自己?許同蘭似乎也不同意這樣的結論。因為要論“坎坷”,許同蘭怕也不次於這位“黃小姐”。只是各自經歷的坎坷不同罷了。各自的眼淚水滴在了不同的辛酸處罷了……特別要謹慎的是,這位黃克瑩不是一般吃儂、求儂、因此樣樣都能依儂的那種女人。她是吃儂而不求儂、求儂而不會樣樣都依儂。有時候面皮薄但心底硬,有時候面皮厚心底又軟,叫儂無法捉摸得透。但不管怎麼樣,對待她,在任何時候都不能兇聲凶氣惡言惡語。這一點她是隨便怎麼樣也受不了的。
許同蘭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了。黃克瑩愣了一會兒,直瞪瞪地反問許同梅,儂講啥?同梅不等同蘭上前攔阻,就冷笑著從坤包裡摸出粉餅盒,轉過身去,一邊對著盒子裡的小圓鏡補妝,一邊答道,我講啥?兩斤不要放在三斤裡翹哉。拿了人家的鈔票嘛,就要幫人家做事體。就沒有啥價錢再好講。儂不覺得現在再來討價還價,已經太晚點了?啊?沒有等許同梅最後那個“啊”字啊出口,只聽黃克瑩瘋了似的尖叫一聲“啊——”那聲音的淒厲高亢漫長,不僅憋紅了她全部的臉頰,而且還彷彿要震破玻璃窗似的,讓樓上樓下四鄰八坊都吃了一驚;緊接著又連連短促地叫了幾聲“啊……啊……啊……”把妮妮嚇哭了,把許氏兩姐妹也嚇呆了。她完全失控,彎下腰,呼呼地喘,眼睛裡冒著乾熱的光,爾後衝到碗櫥背後,摸出菜刀,嘔地一聲,把砧板上的兩雙筷子一剁兩半,飛濺老高,再噼裡啪啦落了一地;爾後轉過身,惡狠狠地看著許同梅。許同蘭腿一軟,眼淚也被嚇了出來,叫一聲,克瑩,儂不要這樣……我害怕……忙撲過去一把抱住黃克瑩,一邊哭,一邊連連求情。
許同梅看到黃克瑩完全失控,最後又拿起了刀,便趕緊退到房門口。她本來可以就此竄出去,但她怕同蘭一個人吃不住“瘋”了的黃克瑩,也怕失控狀態下的黃克瑩誤傷了小妮妮。所以在房門口又等了一會兒,等局面稍稍得到平息,見妮妮哭著撲過去抱住了黃克瑩的腿,黃克瑩也癱軟了下來,同蘭又趁機從黃克瑩手裡取下了那把方頭菜刀,她這才轉身衝出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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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克瑩忍無可忍。但不是因為受不了許同梅那些關於“鈔票”的話。一句半句帶刺的話根本傷不了她。這種話,黃克瑩這輩子聽多了。比它更難聽更刺人的,她也聽過。更何況她早已不是那種因為一句半句閒話就會哭半天、鬧半夜的“嬌氣小姐”。“女中學生”。她從來就沒有做過這種“嬌氣小姐”、“女中學生”。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我倒是想做,就是爹媽沒給過我這個命。我這根“黃瓜”一生出來,頭頂心上就不帶嬌滴滴的小黃花。她今天忍無可忍的發作,只是因為譚宗三。
這一段時間,黃克瑩並非像許家兩姐妹獲知的那樣,中止了跟譚宗三的交往。恰恰相反,他兩見面的次數比從前任何一個階段都要多。在一起的時間也更長。相知的程度也更深。黃克瑩不等譚宗三盤問,就主動把自己跟許家兩姐妹和經易門之間的這點“交易”告訴了他。讓黃克瑩感動的是,譚宗三不僅設計較沒追問,而且還阻止她往更深處敘說這兩檔子事。甚至還不讓她說一句自我仔悔的話,以反省自己前一階段的作為。“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活著,沒有一個人能逃脫得了別人的要挾利用和制約的。沒有一個人能痛痛快快做成一個自在的人的。你就不必這麼過於苛求自己了。苛求……也是沒有用的。”他這麼說。說得那麼大徹大悟。那麼淳樸端莊。那麼平和厚重。這時,他兩正坐在英國領事館附近一家咖啡館裡。人夜後的大雨正瓢潑般擊打在對馬路一些沉重的花崗岩牆體上。他喜歡那帶一點外國情調的水杉園林。那雨中黢黑的大玻璃窗上反照出一點幽明的電燈光。喜歡聽這時從蘇州河裡傳來幾聲駁船沉悶的吼叫。他在心裡把它放大。在意識中感覺某種晃動。那天晚上,他們除了要了兩杯黑咖啡,還要了兩客雙色冰淇淋。他喜歡吃冰淇淋,即便在冬天,也喜歡。但那天,一直到冰淇淋在精緻的水晶果盤裡全化了,他也沒動它一勺。在這段整整三個小時的會面裡,送他們過來的那輛祥生汽車公司的黑殼子出租車一直等在外頭。司機都起疑心了。不止一次進店堂來窺視。最後譚宗三摸出一張百元大票,拍在餐桌上說,看啥看?儂要不放心,就拿起鈔票給我滾。司機忙諂笑點頭,退了出去。黃克瑩勸道,發那麼大的火做啥。人家賣力氣吃飯,也不容易。譚宗三赧然。再沒作聲。後來有一次,黃克瑩約宗三去張行鎮素菜館。二人自從相知漸深,約會的地點也更多的從市區搬到了郊區。雙方都希望在更陌生的環境裡,見到更少的熟人。那天也是個雨天。張行這個素菜館名叫同興樓。是南京人開的一個教門館,已很老舊了。看它雅座間四面板壁灰暗,舊式的太師椅和那幅六尺捧桃老壽星中堂,已然斑剝退色。院子裡幾棵批把樹在雨中已掛上一粒粒小青果,槍然期盼悠悠歲月同樣輪換它一批又一批修長的葉片。到處都有朽木的味道。但他家釀一種好酒叫“金陵春”,菜點中有個“清湯四件”,遠近都有點名氣。值得提一筆的是,這個同興樓隔河跟一座桃園相對。桃園佔地六七畝。園中有座磚砌宋塔,當地人稱之為“聖教序塔”。每每到清明前後,市裡常有人包了專車,排排闥闥帶一家老小到塔前來踏青賞花弔古許願。不失為一個清靜幽雅去處。那天黃克瑩多吃了兩杯。譚宗三說,儂好像有話要跟我講?黃克瑩默默地笑了笑,放下酒杯,先接過跑堂遞過來的熱毛巾,舒舒服服地擦了一把,又挾了一筷“八寶鴨”給譚宗三。這“八寶鴨”也是素的,是用豆腐衣裹通心蓮水髮香菇,加筍肉鬆子肉核桃肉青豆,再加料酒薑汁麻油胡椒味精糖,再加糯米飯,經過十幾道手續,做好以後,蒸出來再放在素油裡煎成的。黃克瑩漫不經心地舐去筷頭上的一點勾熒汁,暈暈地晃了晃,低頭門坐了一會兒。譚宗三心存不安,趕快悄悄伸過手去,把一小碗滾燙的九華山僧湯從她面前挪開。黃克瑩卻一把扼住他的手腕,苦笑道:“怕我打翻湯碗?儂……小看我了。半斤老酒。算啥?算啥……”譚宗三又想移走她跟前的那把錫酒壺。她只是不肯放開他的手腕。不一會兒,譚宗三就覺得她手心漸漸潮熱,有了些汗意,並越發地捏得緊了起來。
“宗三,有件事,我一直想問問儂。儂允許我問(口伐)?”
“問。”
“儂……儂為啥只親我的鞋子,不親我這個人?”
“我這個問題……是不是問得有點大唐突大無聊也太……大下作了……”
“……不……儂是應該問的……”
譚宗三一邊應答著,一邊向四下裡打量。黃克瑩知道他擔心的是什麼,便索性站起身,張開兩臂,原地轉了一大圈,得意地告訴他,樓上這三間雅座,今朝她統統包下來了。還包了這三張臺子。現在整個樓座裡只有她和他兩個人。而且不經她招呼,任何一個跑堂、茶房都不會自說自活上樓來偷聽。這是她昨天在電話裡就跟這裡的老闆講好的唯一條件。
“我曉得儂喜歡我。而且是真心的。”
“謝謝儂……”
“看見儂只敢親我鞋子,儂曉得我心裡有多少難過?”
“我曉得……”譚宗三臉色由紅漸漸變白。
“宗三,儂到底有啥為難處?儂能講出一點來給我聽聽嘛?”黃克瑩湊近過去,因為譚宗三低著頭,她只能單膝跪在他面前,才能看清他臉上的表情。她就這樣跪了下來。胸脯緊貼住宗三的膝蓋,還把他的一雙大手,緊緊地合在了自己那雙小手手掌心裡。
“儂到底有啥為難之處?”她等待著回答。
“儂到底有啥為難處”。聽到黃克瑩這一聲聲貼心的追問,譚宗三的心突然一陣痙攣。從來沒有人這麼問過他。所有過的只是“儂不該這樣”“儂不該那樣”。或者只給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或者就像叭兒狗那樣圍牢我,跟我付這個要那個。逼我做這個做那個。可我畢竟是有為難之處的啊。你們為什麼不來問問我“到底有啥為難處”?譚家三少、譚家三叔、譚家三先生就不會為難了?我有為難啊!為難啊!!譚宗三渾身猛地一顫,便覺鼻子酸了,眼眶熱了,兩顆滾燙的眼淚便沿著鼻翼兩旁的深溝澀澀地滾落下來。他不想讓黃克瑩看到,忙轉過頭去。但眼淚,還是成串地滴落在黃克瑩的手背上。
頓時,黃克瑩的眼圈也紅了。當譚宗三不無有些難堪地從黃克瑩手掌心裡抽出自己的大手,起身走到窗前,從西裝褲的褲袋裡掏出絲織的手絹,擦去眼淚時,黃克瑩竟然也跟了過去,並從身後一把緊緊地抱住他,把臉緊貼在他略顯得有些瘦長單薄的脊背上,不顧一切地嗚咽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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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鐘後,譚宗三慢慢轉過身來,輕輕托起黃克瑩淚流滿面的臉,再一次非常非常真誠地說了聲:“謝謝儂。”替黃克瑩擦去淚水,爾後,就徑直下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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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譚宗三為她擦去淚水,到決然地轉身下樓,這中間還間隔了好幾秒鐘。這是一段絕對漫長的過渡。幾乎是停頓的過渡。黃克瑩微微地仰著臉,不敢睜開眼。甚至都不敢使用自己的雙手,或者去幫助、或者去削弱這種過渡。她只能清晰地覺出他粗重的喘息,悉心地捕捉由他那並不算豐厚但卻溫軟細潤的手掌心在她臉頰上的每一點移動所產生的特殊感覺。她感覺得到他整個身體像一座巨大的火球向她輻射著顫慄著滾動著。她從來沒有期望過進入一座無法復出的森林。但她卻渴望過同樣一種凝重和深邃。期待過心甘情願的付出。期待那隻多少有些哆嗦的手掌慢慢下移,能托住她已無法承載那許多渴求的腰肢,把她整個地都攬進他的身軀。期待著。他那個特別脆弱而敏感的嘴唇……
但他……突然間,鬆開了手。
72
回來的路上,他和她都沒說話。只聽得汽車在雨中沙沙響。雨刷咔嚓嚓咔嚓嚓搖擺得很僵硬。今天他們使用的是譚家的自備車。開車的是譚宗三自己。
車快要進市區了。譚宗三問,儂回啥地方?
回儂(的)房間。黃克瑩答道。
譚宗三默默一笑道,不要尋開心。
黃克瑩說,不回儂(的)房間,儂就跟我一道回我房間。
譚宗三在沉默了一個很短的片刻後,又說了一遍,不要尋開心。
沒有人在跟儂尋開心。黃克瑩回答。聲音顯得非常平靜舒緩。
譚宗三立即放慢了車速,回過頭來看看黃克瑩,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似的,確證她真的不是在開玩笑,便一下剎住了車。這時車已過了有藍綠色琉璃瓦建起來的黃家花園。馬路兩旁再次出現了低矮的茅草房和一小片一小片圍繞著宅溝生長起來的竹園和豌豆田蠶豆田和葛筍田。雨也越下越大。很少吃煙、甚至基本不吃煙的譚宗三,這時突然拿出一包白錫包,點著一支,神經質地連連呼了幾口。爾後就拉開車門,走進雨裡。這時,瓢潑的大雨像密密麻麻緊挨著的珠簾,暗地閃著光,在狂風中悠來悠去地飄忽。火車道口橘紅色的標誌燈和馬路兩旁參差不齊的大楊樹和一排排低矮的本地房子,統統都浸沒在一片把天地都混同起來了的大雨之中。菸頭即刻就被澆滅了。
不一會兒工夫,他聽到黃克瑩也下車走進了這雨裡,並輕輕走到他身後,伸過手來輕輕地抱住了他。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從沒經受過這麼大雨的直接擊打,他清楚地覺出,她渾身抖得厲害。他下意識地憐憫般地去握住她環繞在他腰間的那雙冰涼的小手。她反而抖得更厲害,兩條胳臂也把他箍得更緊。他掙扎著轉過身,希望用自己雖並不算寬厚、但畢竟要比她高大些的身子,為她擋去一些雨和風。當他剛彎下一點腰來時,她卻一下樓住了他的脖頸,踮起腳尖,狂熱般地呢喃道,親親我。宗三,親親我……
譚宗三不知道自己當時究竟做了些什麼。他只知道全部夜空的重負都壓在了他背脊上,全部的雨珠都化作了滾燙的鏢彈擊打他的心口,全部的狂風裹挾起他兩,旋轉在一個閃爍著耀眼白光的殿堂裡。有紅色的聳起。有金色的鋪排。有灼熱的湧動。還有林立的聖幡和天地玄黃般的轟鳴。他喘息著。他尋找著。他聽不到她的呻吟。喘息。她同樣也在尋找。吮吸。她甚至在哭泣。他忽然覺得自己是那樣地對不起她,自己手心裡還緊緊地攥著那個溼透了的菸頭。他不知該怎麼安慰這徹心徹肺的飲泣,一直到驟然間一切都消失。靜止。凝固。排除。後來,他把她送到她住的弄堂口。她住的石庫門房子跟前,並跟她一起進了她的房間。妮妮獨自一人早已睡著了。睡在一個小小的屏風的後頭。睡在一大堆被褥裡。
73
黃克瑩輕輕揀起散落在妮妮“床”頭的那些玩具,關掉小屏風裡的那盞地燈,從五斗櫥裡取出替換的乾衣服,又拿了瓶熱水和一隻腳盆,輕輕掩上門,把譚宗三帶到二樓亭子間。說,儂先用熱水揩揩。換換衣裳。我去燒點紅糖薑湯,給儂祛祛寒。“儂啥辰光又租了這樣一個亭子間?我怎麼不知道?”譚宗三一面解鈕釦,一面問,同時又不無有點疑惑地打量著這個佈置得也算精到的亭子間。“儂不曉得的事情還多著哩。都讓儂曉得,那還了得?”黃克瑩一面往腳盆裡倒熱水,一面笑嗔。十分明顯,亭子間是專為他而準備的。因為窗臺上擺放的是他喜歡的那種花卉。茶葉罐頭裡存放的是他喜歡吃的那種茶葉。窗前那張兩頭沉硬木寫字檯雖然不能跟譚家花園大房間裡所用的相比,但也的確是譚宗三所喜歡的那種外表裝飾比較繁複的正宗清末傢俱。最明顯的是,檯面上放了一隻碩大的蟋蟀盆。既不是那種名貴的南方戧金瓷盆,也不是那種北方人喜歡玩的葫蘆罐。只是極普通的一隻大瓦盆。盆身上無非雕鐫了幾段竹節和“素月”二字,再沒有別的裝飾。但只要揭開盆蓋,就會讓你吃驚。這裡頭居然仿照人間大戶人家宅院,分隔有水房、食房、鬥演房,自然也少不了“臥室”之類的地方。似小指甲蓋大的水罐和食盆,居然也是用花梨木雕出。最為奇巧精妙的要算是每一間“房間”裡,都掛得有字真句切的“楹聯”。每一幅楹聯都細刻在兩個做成竹筒狀的豎匾上。盆外還專門備有一柄老式的放大鏡,讓客人俯下身來仔細欣賞這些撰寫得並不低俗的“楹聯”。真可謂“地只數寸,而有迂迴不盡之致;居雖近廛,而有云水相望之樂”也。比如掛在“臥室”裡的那一聯,居然襲用曾文正公的語意,寫道:“體人心,隱圖自強;留餘力,爭持大事”,真可以說直逼某些“借居”於此的蛐君子們的心曲,倒也有趣。貼切。這隻盆,正是譚宗三前不久得知這位克瑩小姐從小就喜歡逗弄飼養這種小蟲,託人到四馬路胡家宅一帶兜得來送給她的。還著實花了不小一筆鈔票。
食品櫃裡自然也少不了譚宗三喜歡吃的那種法國紅葡萄酒。
……
……
黃克瑩回自己房裡擦洗。不大一會兒工夫,擦洗完畢,換了一身寬寬大大的藕色絲光府綢家常便服,端一碗滾燙的紅糖薑湯,走了進來。
“儂還沒有洗?儂在這裡發啥呆?水全冷掉了!”她小聲地驚叫。
譚宗三忙去解衣釦。
“儂真像小囡一樣,一點都不會照料自己!”她奪過水盆,又去換了一盆熱的來,然後又去自己房裡等著。這次,有教訓了,過不了兩分鐘便來敲門催問:“在洗吧?”
“嗯……”
“嗯什麼?到底洗了沒有?”
“……這衣裳……”
“這衣裳又哪能(怎麼)了?”黃克瑩再次推門走進。剛才黃克瑩為譚宗三拿了一套嶄新的男式襯衣襯褲來讓他換用。這時譚宗三一邊翻弄著那套襯衣襯褲,一邊無所適從地看著黃克瑩。黃克瑩馬上猜到他心裡的“不快”和“遲疑”所在。
“放心好了。這是特地為儂買的。擦刮裡全新的。不是別的男人留下來的。我這裡沒有別的男人的東西。除開儂,我現在沒有別的男人。不要瞎吃醋!快洗吧,我熱水瓶裡最後一點熱水都倒給儂了。再冷掉,我就沒有辦法了。這麼晚了,老虎灶都關門了。”黃克瑩一邊笑嗔著,一邊走上前,伸手就要替譚宗三解衣釦。
譚宗三臉微微一熱,忙捉住黃克瑩的手說:“我自己來。”
等譚宗三擦洗完,黃克瑩再次回到亭子間裡,又帶來一套西裝。自然也是新買的。肥瘦長短正合身。看樣子,她為今晚這一刻,早做了方方面面的準備。這不免叫譚宗三心裡一熱。
譚宗三不喝薑湯。要黃克瑩為他倒了一大杯葡萄酒。又要她在葡萄酒裡摻了一點白蘭地。
“我那輛汽車停在你們弄堂裡……不會太招眼吧?”
“儂真小看我伲這條弄堂了。”黃克瑩默默一笑。“儂去打聽打聽,我伲這條弄堂,啥等樣的人沒有?啥等樣的車沒有看見過?不要說儂這部老福特,就是開一部飛機進來,也不會有人感到稀奇。”
不說話了。又過了一會兒。
“宗三……”
“嗯?”
“今朝我老開心的。儂總算真正親了我……”
“對不起。”
“不要這樣講。”
“今朝夜裡,我還不能在儂這裡待得太晚。”
“為啥?”
“豫豐樓那邊還有點事……”
“真的?”
“那還有啥真假。”
“我看不像。”
“那……儂講我是因為啥才不肯留下的?”
“我又不是儂肚皮裡的蛔蟲。我哪能(怎麼)知道儂到底是為啥不肯留下來。”
“不是不肯……”
“好了好了。我不勉強儂。再吃兩口薑湯吧……”黃克瑩說著忙轉過身去。但譚宗三還是看到,她眼圈隱隱地紅了。
“我真的不是不肯……”譚宗三加大解釋力度。
“不要講了。再吃兩口薑湯吧。這兩件溼衣裳……假如儂放心,我幫儂送到老正章去洗了燙好,儂再拿走。”
“謝謝儂。”
“不要謝。謝啥?我用的還是儂譚家的鈔票嘛。我這裡的一切,包括我自己我女兒,都是儂譚家的人出鈔票供著的嘛。有啥好謝的?”
“克瑩,不要這樣講……”
“好了好了。不講了。不講了。儂走(口伐)。快走。”
黃克瑩真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