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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1

    100

    黃克瑩那天匆匆趕到梅家弄,剛到吃中飯時間,估計許家兩姐妹不會到得這麼早,付了三輪車錢,就到正街上那爿新開的東洋照相館裡轉了轉。聽說開這爿照相館的是一個從溫州來的女大學生。這個溫州女大學生原先據說還是個“學運”積極分子。被開除過兩次。後來又被巡捕房捉去,吃過六個月官司。又被送到木堡港外那個“江蘇省第三女子監獄”接受“感化”。做過“具結”。也就是寫過保證書一類的東西,保證改過自新,下不為例。北平解放後,新政府把市屬最大一個拘留所建在“自新路”上。那一片地域原名又叫“半步橋”。這實在太有意思了。歷來的體會都是,人和鬼、地獄和天堂之間往往只差半步。而能不能跨過這關鍵的半步全看老弟老妹您肯不肯“自新”。做人的道理就這麼簡單明瞭。但由此而引發的麻煩卻歷千百載從未平息。因為人世間的“自新”標準,太多,又太不一樣。不同的人固執著各自不同的自新標準,在種種利益驅動下相互較勁,於是就上演一出又一出多少總有些重樣的歷史活劇。拿這個女大學生來說,具結完畢,回到上海,重返原學校是不可能的了。她也沒再去找原先的“同志”。在第三女子監獄所度過的那段生活,使她充分感覺到,要按“同志們”的標準去“更新”眼前這個世界,幾乎是不可能的。

    (自已被捕、入獄、抬大糞桶、穿著灰色號衣跑步、被強行接受男獄警的體檢後深夜的痛哭、黎明時分的呆木……當經歷了這一切一切的天翻地覆以後,她原本以為這個世界會跟她一起“痛哭”。“掙扎”。但當她走出監獄大門時,發現一切依然如故。平靜如故。無聊的依然無聊。卑鄙的越加卑鄙。小樹甚至長出了新枝。生煎饅頭攤上的生意還是那樣的紅火。或冷漠。我這究竟是在幹什麼又為了什麼?為了什麼又在幹什麼?)但她不願回溫州。或者說她願意回溫州,但得去賺夠一筆路費。萬一賺得順利,夠她在上海再租間房再進修個專業再買些化妝品高跟皮鞋晚禮服,再買一張大學畢業文憑,她也可以不回去。她說哪兒的青山不埋人?您說呢?於是她在這個照相館裡找了個“混飯混路費”的差使。當時的老闆是個拿德國護照的“白俄”。一個沉默寡言,又能吹得一口好長笛的老鰥夫。整日端著個鍍銀銅把茶杯,襯衫領子總是漿洗得筆挺筆挺的。進了照相館,她才知道這裡名義上是個照相館,實際上卻是個拉皮條介紹所。當然也照相。照完相,(或照之前就)上前搭話。女學生。白俄女僑民。剛到上海來幫傭的鄉下女孩。想時髦又時髦不起來的新做廠女工。還有一些滿腹心機的姨太太和渴望浪漫冒險的“千金小姐”。有的需要錢。有的需要安慰。都盼望這安慰發自一個有錢有身份的男子。還奢望他身心都乾淨。老傢伙做的事,便是從中“搭橋”。留聲機裡輕輕地放送著“維瓦爾弟”。同時收取雙方的定金和回扣。這個溫州來的女大學生開始說,我只管照相,別的我不管。他點點頭答應了。後來她說你想找哪位女士打招呼,我可以幫你去跟她們打招呼,但具體條件我不談。他又點點頭答應了。兩個月過去了,在一次留聲機繼續放送“維瓦爾弟”的長笛協奏曲《夜》時,她說,我可以替你去跟她們談條件,但我不要你為此額外付給我的報酬。這次他略感意外,但仍沒作任何堅持、開導,還是頷首應諾。這一天晚上,老傢伙提早趕走了所有的顧客。熄滅了大玻璃櫥窗裡所有的彩燈。掏出一大串烯裡譁拉響的鑰匙,小心翼翼地鎖上了金屬保險櫃。第一次邀請她到自己家去作客。現在已經不記得那幢房子到底是在山陰路上還是在祥德路上。總之是一幢紅磚清水外牆已經有點發黑、有一圈水泥圍牆包圍、幾棵闊葉老樹稀疏、樓道里充滿了洋蔥羊油和洋蠟氣味、窗外都裝著鑄花鐵柵欄的大雜樓。所謂大雜樓,是借用北京的“大雜院”一說。意指樓裡多戶人家共住。樓後大致都有一大片難得的開闊地。開闊地上晾著許多純白床單和雜色床罩。再往遠處是一家豎起幾根細高細高鐵皮煙囪管的鐵工廠。煤煙燻黑了許多的竹籬笆。一群群灰色的鳥雀盤旋在從市郊直插市區的高壓線上空。

    老傢伙只住一間房,但實足是個很大的房間。門扇上鉚上了一整張鐵板。給人的感覺是,彷彿自己正在進入中央銀行的地下金庫。雙層玻璃窗外同樣裝置了鐵皮做的護窗板。房間裡極為整潔。鋪著白色挑紗桌布的小圓餐桌上,少不了要有一個銀飾的大茶炊。只不過,他的這個特別高大。精緻。橡木粗圓腿的雙人大床前鋪著一張熊皮。這和牆上四處掛著的桃木鏡框和鏡框裡那些發黃的家人照片和照片裡的溫馨遙遠,形成了非常鮮明的對照。有一個角落專門是堆放書和畫冊的。不算少的一大堆。全是些羊皮面燙金精裝的俄文原版印刷物。她問,這些都是您從俄國帶來的?他默默地笑了笑,爾後轉過身反問,有這可能嗎?你不要忘記我們這些人都是逃離俄國的流亡者。流亡者能從祖國帶走的,只是命。她又問,那麼,這是您來中國後收集的?他點了點頭。“那您還是挺愛國的嘛。”她淡淡一笑,語意裡不免流露出一絲嘲諷。對於她的這種挖苦,他未給於絲毫反應。也許是覺得不值得作任何反應,或者是不想輕易跟人談論“愛國”這麼一個宏大的話題。這個話題對他來說,也許是過於的沉重和艱澀了。

    “那這些照片呢?是您家裡人?”她揹著雙手,調皮地問。老傢伙首先肯定這些都是他家人的照片。爾後聳聳肩告訴她,它們都是他當年帶出來的。除了一條命,從老家帶來的,就只有這些照片了。照片上自然有古老的木屋。有蒼涼的原野和彷彿泥濘的天空。有娜塔莎式的小女孩。有伊凡式的大男孩。有瑪露申卡式的大嬸。有阿歷山大·阿歷山德羅維奇式的大叔。有獵槍。有皮靴。還有一輛一九○六年美國造的派克汽車和遠處稠密高聳的白樺林和一條黑白毛相間的獵犬。黃黃地陳舊,彷彿上演契河夫劇本時拍下的劇照。那晚上,他跟她講了許多。一直講到西伯利亞的風暴和葉尼塞河河口的小木筏。一直講到那把高大精美的銅茶炊不再向他們發出好聽的嘶嘶聲。

    然後,他低下頭去沉默了好大一會兒。那女學生(她姓楊)沒有做任何事來打破此刻出現的沉寂。她突然意識到,老傢伙今晚是有話要說才把她請到家裡來的。也許是一些自他逃離故國後,從未跟人說過的什麼話。但總不會是為他當前做下的“齷齪”,作什麼道德上的辯解吧?

    “祖臥”

    果不其然,老傢伙突然一轉話鋒,居然提及這個他向來怕提的字眼,眼眶也突然溼潤了,抬起頭直瞪瞪地看著她。

    “祖國怎麼了?”她見他不往下解釋,便嘲諷道,“祖國慫恿你在我們上海乾這種髒事?”

    一霎間,他臉上湧出的那許多痛苦和仇恨彷彿用石膏澆鑄出來的,完全凝固。但很快他那表情豐富的眼神里卻又只剩下老人式的寬諒和自嘲了。

    “Miss楊,(這傢伙還從來沒有這麼稱呼過她。平日裡總是叫,嗨,楊。)我也曾像你一樣的年輕……在彼得羅夫斯克機械專科學校讀書時,也曾跟警察先生們開過許多不大不小的玩笑。這一點,我跟你相像。我們兩個還有一點相像的是,我們都對我們的祖國肯定要發生的大變動,缺乏應有的思想準備……”

    “你覺得我們這兒也會像你們那兒一樣,發生什麼大變動?我說你這些年來在中國真是白待了。中國人是那種有勁的人嗎?我看你是拉皮條拉糊塗了!”

    “哐”地一聲,老傢伙把他手上一個宋瓷茶碗忿力拍碎。

    “哐”地一聲,“Miss楊”也把她手上一個金邊茶碗用力地向牆上扔去。

    兩人怒目相視。兩人幾乎又同時背轉身去。

    “我……很喜歡你的跟我相像……但我覺得你……Miss楊,你還是可以做兩種選擇的……”過了好大一會兒,他又完全溫和了。“我可以資助你繼續上學……我並不希望你留在我這裡混飯吃……”

    “謝謝啦。我的好爺爺。”

    “我可以一直資助你上完大學。”

    “喂,今晚你到底想幹什麼?裝什麼正經?想跟我睡覺,說那麼多無聊的話幹什麼?”當她大叫大嚷著,轉過身來時,看到他手裡拿著一摞鈔票,在向她不住地晃動。“很大方嘛。預付那麼多?”她冷笑道。但沒等她把話說完,那摞紙幣便已經狠狠地飛到了她的臉上,爾後又窸窸窣窣地四下裡飛撒到房間的各個角落,恰如一陣林下風。爾後就十分地沉靜。爾後她拿起小巧的坤包就向外走去。但是那該死的門上不僅鉚上了厚重的鐵板,而且還裝著好幾把十分複雜的暗鎖。她居然撥弄了好大一會兒也沒能統統打開它們。

    “替我開門!”她叫道。

    他怔怔地看著她,一動也沒動。

    “聽到沒有?打開你這狗門!”她用拳頭擂了兩下門。

    他依然沒動。

    她衝過去,從壁爐架上抓起一隻黃地青花纏枝紋梅瓶,做出那種姿態,彷彿房主如若再不開門,她就要對不起這隻雍正年間的古董了。這可是值“老價錢”吶!

    他果然動了一下。蹣跚地走過來,緩緩地從她手裡拿下瓶,然後去開門鎖。在一陣嘁裡咔嚓響過以後,好像是為了告訴對方,門已經打開,他稍稍地往後退了半步,讓出一點空隙,以便讓她走過去。她沒敢再看他。臉頰上被鈔票擊中的地方,依然透出一點熱辣。而由這熱辣和剛才那一番齦齲帶出的心底無名顫慄,卻又造出一陣陣從她身上不斷技掠而過的寒戰。當她的手抓住那冰涼的銅門把時,她感到被老傢伙的一隻手涼涼地覆蓋住了。她猛地掙了一下。但以後發生的事,似乎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一切幾乎再不容她掙扎辯解推操。坤包很自然地從她手裡掉了下來。她覺得自己一下子被重重地擠壓到那扇該死的冰涼的鐵門板上,就像是飄浮起來,無儂無靠。她感到自已被貪婪地舐食。被潮熱地撫弄。揉搓。當然,接下來的事,便做得非常老練,也非常粗暴。一反往常、卻又是意料之中渴望著的粗暴。

    第二天早上,等她醒來時,那件被撕破的襯衣早已被收拾掉了。代替它的是一件嶄新的繡花真絲內衣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床沿邊上。老傢伙默默地坐在窗前,從背影看,他從來也沒有顯得這麼衰弱過。後來的日子裡,他再也沒有跟她提過什麼“祖國”和“上學”之類的話。“照相館”裡該幹什麼還幹著什麼。所不同的是,她漸漸接管了館內大部分的“業務”。他則更多地待在家裡,悉心收集整理那些有關“祖國”的典籍。還要參加一些他不想告訴她的白俄聚會。他倆之間再也不必“委拒”,也無須“退讓”。“爭執”。一年多以後,老傢伙在去參加一次白俄聚會時,走到國際飯店後面白克路黃河路附近,被一輛突馳而來的汽車撞了一下,車上的人還向他連連打了三槍。槍聲在那狹窄的街面上低矮的屋簷下發送得尤其驚心動魄。人送到醫院,已無法搶救。喪事是她給辦的。按警局的要求,必須簡而又簡。她把他房間裡所有的東西(特別是帶文字的)仔細地整理了一遍,仔細得像鄉下老太蓖頭髮一樣,但讓她驚奇的是,她居然到最後也沒能發現他的真名實姓究竟是什麼。所幸的是,他留下了一個有法律效應的一張遺囑。他把所有的財產,當然包括那個“照相館”,留給了她,而把所有有關“祖國”的那些“典籍”留給了住在海格(華山)路上的一個叫克尼亞賽娃的白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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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說老傢伙遭遇不測之前,還是出資讓這位“Miss楊”去了一趟美國,在俄亥俄州電影專科學校進修了一年。導表攝錄美,生旦淨末丑什麼的,統統過了一遍手,掂了掂分量。這當然對辦好這個“照相館”也還是有用的。她還經常到小南門的滬星影業公司去客串拍戲,逢人就感嘆:“我這個人就是為電影為藝術而生的。除了電影除了藝術,我隨便啥都不在乎。”

    黃克瑩早就曉得有這樣一爿“照相館”這樣一個女大學生。一直想來看看,卻一直也不敢踏進門去。好在照相館接待廳裡還擺了兩三張玻璃櫃臺,專門陳列一些能為常人感興趣的家用收藏品,比如呂宋菸、鵰翎扇、內畫壺、百靈臺、煤油燈、鞋拔、玉鐲、蟋蟀罐、袖珍紅木傢俱、碑帖和除壽山田黃昌化雞血青田羊脂凍以外的各種石章……還掛了十幾套據說是言菊朋的老師紅豆館主、以及陳彥衡王瑤卿等人用過的“行頭”。據說這些“珍賞”全是那個東洋人阿部提供的,供那些男人在等待之餘瀏覽賞玩,真有意了,也可帶東西來交換,或賒買。阿部更希望是交換。他認為,真正的收藏家一般是不肯出賣自己的藏品的。

    黃克瑩進得門來,還是有些拘謹。但幾分鐘後,便放鬆了許多。此間的氣氛和她進門前所想象的完全不一樣。男客大都瘦弱。文質彬彬。多數呢帽呢大衣絲質白圍巾或鹿皮手套。裝作互相都不認識(也許真不認識)的樣子。匆匆而來的女客則一般都先被引進另一間被標為“第二攝影間”的小室密談。小室的門自然要密閉,門上還掛著一幅長長的完全用白絨線勾織成的門簾。它白得好像是幾分鐘前剛掛上去似的。白得讓人驚心動魄。然後就是幾位妙齡侍女,只化素妝,只穿素服,絕對地恬靜不苟言笑而又溫和淑文。只有一位侍女細聲細氣地用一口純熟的京白上前來招呼她,小姐,您照相?黃克瑩忙搖頭,連說不照不照。我隨便看看。爾後心就一直別別地亂跳。如果不是實在受不了自己那種暗自洶洶的心跳,她想她還是願意再在這店堂裡待一會兒的。

    為什麼,居然也願意再待一會兒?

    她在馬路對面發了一會兒愣,再回過頭來重看了一眼那“照相館”,便逃也似的匆匆離去。

    早年,梅家弄裡有條梅家浜。梅家浜上有座三官塘橋。它們都曾是遠近聞名的場所。鬧猛(擁擠)。混亂。後來河浜被填平,三官塘橋也被拆掉,統統修了馬路。近年來這一帶又陸續修起不少二樓一底的新式弄堂房子和一樓一底帶天井的老式石庫門房子。當年作為梅家弄標誌的梅家大宅,早不如從前氣派,但畢竟保存了下來。其實梅家大宅還是梅家大宅,那一圈足有兩人高的黑牆籬笆還是有兩人高。大門外那口水井還是那麼清涼。井旁邊的那棵桃樹年年還在唱著“人面桃花異樣紅”。但今朝黃克瑩走進梅家弄,一過三官塘橋舊址,遠遠看見梅家大宅的黑牆籬笆,不知道為啥,就有一股說不出的酸辛湧湧地頂著她的心坎,總叫她一陣陣發慌。心虛。

    其實她從來沒來過梅家弄。從來也沒有進過梅家大宅的門檻。

    那一天,許家兩姐妹和經易門同時都約了她。兩輛黑殼子小汽車同時開到她家門口。都約她到梅家大宅來見面。當黃克瑩在那個“照相館”瞎消磨時間的時候,許家兩姐妹之一的許同蘭早已在大宅裡等著她了。許同蘭同樣心神不寧。

    為什麼要把黃克瑩請到這個梅家大宅裡來說話?

    說不清。

    假如說去譚家花園不方便,也完全可以到東雅、大都會或九宮包個房間,或者到克萊門公寓去租間房子嘛。

    包房間不好。太俗氣。租房間又太顯眼。

    她喜歡平實一點,有個“家”的氣氛。

    她要在一個“家”裡接待她。

    她感到從未有過的焦躁。乾熱。而又急切。

    許家兩姐妹揹著譚家人,在外頭開店辦廠,也是實出無奈。

    她們是兩位姨太太。而且跟別的姨太太還不一樣。她們兩位的孃家沒有背景沒有後臺也沒有靠山,也就是說,她們的孃家太普通太沒有實力太不可能在必要的時候來保護她們於萬一(這在譚家上下幾代眾多的姨太大中間,的確是絕無僅有。最起碼也是少見的)。即便雪儔身體好時,她兩在譚家門內尚且有許多可虞可慮之處。更何況現在雪儔幾近朝不保夕,她們的確不能不為自己的今後作一點打算。雖然,不管怎麼樣,今後在譚家門內,飯,總還是有得吃的;房,總也是有得住的。零用錢總還是可以逐月地從譚家賬上開支的。但那會是一種什麼日子?這種日子從譚老老先生和譚老先生留下來的那一群老老太太老老姨太太和老太太老姨太太們身上已經可以得到充分的明證了嘛。她兩不想再加入這一個終年穿著黑緞子黑絲絨黑香菸紗黑毛直貢呢黑條子府綢黑旗袍裙和黑晚禮服的隊伍,去守著下一個也將在五十二歲前憔悴而去的男人,像一個影子似的不死不活地被餵養著,營營苟苟地操碎那毫無意義的心機。

    (意義?難道我們今天還要談論什麼意義?是的。要談。當有人一面故作冷漠地告誡世人根本不存在任何生存意義生存興味,一面卻又猴急燥熱地在稿費匯款單上簽字點收,一面在盤算下一步投資趨向的時候,我總覺得,也到了這種蹩腳的玩鬧劇收場的時候了。)

    許家姐妹原本就沒打算指望在譚家“交代”掉自己的一生。當初跨進這個譚家門,也是“出於無奈”。當然了,當初“逼迫”她兩的既不是譚雪儔,也不是經易門,更不是她們許家的什麼人,應該說是她們自己把自己“逼”進譚家這個大門裡來的。當時還得感謝譚雪儔,使她兩免於陷入更不能自拔的困境。但這許多年,她們兩,無論是做姐姐的同蘭,還是做妹妹的同梅,都為這種“感謝”付出了足夠大的代價。作為一個女人,她們對得起譚家門。現在已是她們來想一想自己以後到底應該怎麼活的時候了。再不想,可就晚了。其實,她們也不是要亂來。她們曾經為了逃避譚家以外的那個世界,走進了這個大門;現在只不過想走出這個大門,重新回到那個世界去再試自己的羽翼而已。

    許家姐妹不是上海本地人。老家在江蘇六瀆鎮。或者應該這樣講,許家姐妹祖籍上海,後來因故搬遷到六瀆鎮。姐妹兩無奈,只好出生在六瀆。那是一個專出桅子花白蘭花的小地方。地方雖小,卻襟連太湖,四面環水,天然由六個大小不等的小島和七八十座或拱或不拱的石橋組合而成。可說是因水獨成一方天地,獨立於東南一隅。六瀆雖然位處開發極早而又極富庶的蘇錫常三角地帶,但由於水的阻礙,連片高大蘆葦叢的掩蔽,千數百年來竟然少被人知曉。一直到那位久督兩江、一人兼掌文武九印(將軍、提督、巡撫、河督、漕督、鹽政、上下兩江學政以及兩江總督)的李文瑞,調任京司都察院,某年某月出巡五城,某日路過此地,偶然間發現這幾個湖內小島,氤氳繚繞,清波不絕,是之大為喟嘆,發誓退隱後,要以此地為終老之處。後來果不其然在這兒修建盛大宅院,以“退則思過”之意,命為“退思園”。自此便一發不可收拾,各朝各代的高官名士相繼效仿,紛紛到此買地建宅築園,“燴作一鍋”。以至於北洋政府的部長督導、民國政府的閣僚將軍……紛紛忝列末位,紅門灰牆,古樹深院,摩肩接踵,熱鬧非凡。倒是解放後那些退休的省軍級幹部大多願意去熱鬧的場所,比如省城和中央直轄市市郊建樓養老,並不稀罕這兒的幽靜古雅,少有上這兒來劃宅基地的,這兒才一度又變得偏僻冷清起來。

    許家姐妹的父親(或者是祖父)便是這個小鎮郵政局局長。這位長者年輕時,做上海《蘇報》的記者。在著名的蔡(元培)、吳(敬恆)、汪(文博)、陳(彝範)四大主筆手下馳騁,跟餘杭的章炳麟、華陽的鄒容過從甚密。他對鄒容說過這樣的話:“你是‘革命軍中馬前卒’。我是馬前卒的馬前卒。”鄒容的《革命軍》在《蘇報》連載前,他曾連日連夜為鄒容手抄了十好幾份,秘密在親朋好友中代為傳播。後來又花去自己整月整月的薪金購買載有《革命軍》的《蘇報》,四下散發,還往國外郵寄。《蘇報》事發,鄒容章太炎人獄,他也被通輯。那位曾被他敬崇如父兄的大主筆汪某人,卻逃到湖南,終於俯首甘為皇上牛,以一支如椽大筆,在清廷主子跟前換了個七品頂戴花翎,做了個小小不然的縣太爺,還給他去信勸說道,“鄒容壯烈,固可因可點,亦可嘆可泣,但今日之中國亟需的不是以卵擊石的勇夫……當能從長計議之為妥;如一時無有其他活路”,可去他縣衙謀一閒職,“以待來日”云云。

    但他沒有去就那個“閒職”,而是沉默地回了老家。娶妻生兒育女。生了兩個兒子。死了一個。生了兩個女兒。偏偏全活了。

    但許家的故事並沒有因此結束。

    那天,兒子從學堂裡回家,顯得特別蒼白。緊張。孩子們的母親在生這個小兒子時,死在了產床上。小男孩從小就是兩個姐姐帶大的。兩個姐姐對這個弟弟的一舉一動,都尤其敏感。關切。弟弟沒吃晚飯就把自己關進了小房間裡。誰叫門都不開。全家人都特別納悶。這一向,他讀書讀得特別好,總能在全校考前三名。前一向,校長帶他到蘇州城裡參加國語演講比賽。得了個獎盃。還代表六瀆鎮,到上海參加了什麼比賽。以往,這種參賽機會,上頭都給了蘇州無錫城裡的孩子,絕輪不到六瀆鎮的孩子。這一回揚眉吐氣。動身的那天,全鎮的宿老都來為他送行。可謂爆竹連天。宿老中的頂尖人物、那位兩江總督李文瑞的長子、曾在安徽兵備道任上響應武昌義舉而成了辛亥革命元老的李鼎元拉著他的手,親口許願道:不要說考到上海小囡的頭裡去儂只要把蘇州城裡的那幾個考生比下去了,我伲(他指了指站在他身邊的幾位滿老)一定保舉儂去東洋(日本)留學。校長說,去東洋不稀奇。蘇州城裡的小囡在東洋留學的已經“莫佬佬”(很多)了……“那就去法國。法國。埃菲爾!啊?!”“法國好李老跟法一西共和國駐華大使讓·蒙代爾將軍素有深交、這樁事體交到李老手上,就等於已經辦成了。好。好。好好好好。李老們異口同聲,就這麼定了。考完後發榜,弟弟果然把蘇州無錫城裡的孩子比了下去。為什麼不提去法國留學的事了?弟弟為什麼如此沮喪?難道那些宿老言而無信、紅嘴白牙地耍弄了我們的弟弟?姐姐們暗想,便留下一人在門外繼續守住在房內偷偷飲泣的小弟,另一人便匆匆往學堂趕去。

    六瀆鎮學堂緊鄰文廟。文廟裡不種桅子花白蘭花。文廟裡只長千年古柏。所以顯得特別靜穆。

    校長單身在學堂裡住著。老柏樹下那兩間孤零零的平房,就是他的宿舍、他不在。房門上掛著鎖。教務長和督學倒是在,但他們兩位好像都有什麼難言之隱,吞吞吐吐地只是在敷衍這位做姐姐的小女子。第二天,瘦弱的小弟仍不肯出房門。學堂裡卻來人把爸爸叫去了。爸爸是坐郵政局自備的尖頭艇走的。在六瀆鎮、門前屋後都是水。小艇是最不能離身的行走工具。到中午時分,小艇回來了,爸爸卻沒有回來。問艇上的人。艇上的人講,局長到文廟去了。姐姐中的一位忙划起小艇,趕到文廟。廟祝告訴說、他已經走了有一根菸的工夫了。姐姐問,他在這兒做啥?廟祝告訴說,他只是發呆。哭泣。

    他說啥了沒有?

    沒有。

    姐姐找到爸爸,已是傍晚時分。他坐在早已廢棄了的南碼頭上,面對著波波作響的湖面和嘩嘩搖曳的蘆葦,默默哭泣。

    那位校長帶小弟到上海去參賽,沒住在賽務組指定的某所中學宿舍裡。校長帶十四歲的小弟到旅館裡開了個房間。他們睡在一張床上。做了某種事。讓旅館的茶房看見了。應該說,先是聽到了,聽到了弟弟痛苦、驚懼的叫聲,後來又特地繞到後窗外去看。看得很清楚。於是傳開。就有更多的人知道了這件事。據說上一次這位四十來歲的單身校長帶小弟到蘇州去參賽,也是去外頭開的旅館。因為沒有人聽壁腳,就沒發覺。

    校長已經被鎮公所派來的治安員帶走。

    同時上頭(包括那些宿老)決定,取消小弟去上海參加複賽的資格,自然也取消了所謂去法國留學的允諾。更讓姐姐們想不通的是,所有的人都像躲一個麻瘋病人似地躲著小弟。連新來的校長竟然也多次暗示家裡,最好讓小弟轉學,或者暫且休學一個階段。兩位姐姐氣憤填膺,弟弟是受害者,年幼無知的他何罪之有?她兩不顧涕淚交加的老父親(或老祖父)一再懇求和勸阻,輪番地去找新校長、校董會、行署、縣督學,甚至找到孔教會,最後一直衝進李老李鼎元先生家。為此,大姐許同蘭幾乎說得嗓子眼裡都哈出了血,卻依然沒有用。那些功成名就的前輩們沒有一個不是很客氣地給兩位姐姐讓座。沏茶。沒有一個不是關心備至地詢問小弟的近況。他們一致認為小弟是無辜的。但是,一到正式的公開的場合,卻沒有一個站出來為小弟說一句公道話。誰也不想跟這麼一個“身心都已然不乾淨了的”孩子沾邊。倒是學校方面催促小弟轉學,一天比一天顯得急切直露和更沒有商量的餘地。為了學校的聲譽,他們說他們不得不如此。

    父親的左半身在一陣突發性的痙攣後,悄悄地麻痺了。

    小弟大病一場,後,也只得休學。爾後,他突然提出要去上海學戲。學花旦或青衣。爸爸(或祖父)當然不答應他去做戲子。不願意小弟用這種極端的舉動刺激鎮上那些宿老。

    但小弟不肯。歷來瘦弱而又文弱的他,居然衝進房間,拿起剛磨過的剪刀,就往自己的喉嚨管上戳。而且真的戳了下去。如果不是兩個姐姐撲救及時,後果不堪設想。她兩哭著哀求父親放他。以後的日子裡,她兩曾無數次地後悔那一瞬間的軟弱。她們答應父親,她們會盡全力來呵護這個弱小的弟弟。以後的日子裡她們才知道,她兩當時居然敢作那樣的保證,也是非常的幼稚非常的無知非常的莽撞。

    只好放他走了。

    一年後,她兩到上海去找弟弟。因為一年來他只給家裡寫了兩封信。第一封信是剛到上海時寫的。最後一封信是四五個月前寫的。到上海才知道,他並沒有學唱戲。十六歲的他再開蒙學戲,顯然太晚。幾經周折,他終於被一個唱老生的女人收留,做了她貼身的跟包。這位三十歲的老生雖說是個女流之輩,但一旦卸了裝,你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上嘴唇上長著一層密密的茸須,是的確應了巾幗不讓鬚眉這一類俗了又俗、但又千真萬確的老話的。這位女老生待他很好。根本不需要什麼姐姐的照顧接濟。當同梅、同蘭兩姊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在南市一家只能容納三幾百人的小戲院子後臺第一次看到分別才一年的小弟時,她們驚呆了。他泰然地坐在一隻碩大的戲箱上。身邊一張道具桌上放著一把紫砂茶壺。他很油光很油光地梳著那種為六瀆鎮上的正經人最討厭的大背頭。一件滿地寶藍隱花緞長衫得體地撩起小半截下襬,放在蹺起的腿面上,就勢露出裡面穿著的那條白府綢紮腳管長褲和一雙黑漆皮滾過直貢呢面子圓口布鞋。手裡還拿著一把王星記扇莊做的大號水磨竹泥金扇面黑摺扇。兼護著身邊一把空椅子。空椅座裡放著一件當時上海灘上最時髦的海虎絨女大衣,一隻白色的綴珠銀片坤包和一個特製的紅漆皮機關鎖化妝箱。他下意識地無所事事地開闔著手中那把大號黑扇,視而不見地睜著一雙空空洞洞的眼睛。但只要有人一不留心可能碰到那把茶壺,他一定會即刻做出反應,相當緊張地伸出手去護牢茶壺。茶壺託在一個泥金漆繪木盤裡,外頭裹著一層薄薄的繡花絲棉套子。壺嘴裡塞著一隻小巧的玉墜。另有一根金鍊條把這個玉墜連在了壺蓋上。這是專門預備來給那位疼愛他的女老生飲場用的。自是非同小可。臺前的戲迷票友,天天來這裡,當然是為了聽戲捧角。但有的人卻順便地還要看看伺候飲場的跟包。看跟包如何端著茶壺上場,如何走出幾步不緊不慢,如何遞上茶壺不近不遠,衣著打扮如何不媚不俗……跟包的一抬腿一轉身,同樣給這些戲迷票友以充分的聯想和新鮮的刺激。為此,他們也會給出一個滿堂彩碰頭好。因此,角兒和角兒之間,既在唱唸做打上別苗頭,也常常在各自的跟包身上別苗頭。因此,有時也捨得在挑選、訓練、包裝自己的跟包上下一定的功夫,花相當的本錢。

    小弟和那位女老生的關係,好像跟其他跟包和角兒的關係還有點不太一樣。好像還更深了一層。

    那天,面對欣喜萬分、淚流滿面的兩位姐姐,他用一口嫻熟的京白,拿腔拿調說的第一句話卻是,鬼魔子魘道,誰讓您二位上這兒來的?賣炭的跟著賣冰水的,有個好嗎?快請回吧。從今往後,甭再跟我費那精氣神兒了。

    許家姐妹從此以後絕對不進戲院。在旁人看來,那舞臺上一番五彩斑讕咿呀鏗鏘,真是既金碧輝煌又迴腸蕩氣,聽著看著都是痴情痴意的沉湎和忘懷;而對於她兩卻無一不是對弟弟痛苦回憶的刺激。是側幕條內化妝間裡種種蒼白和難堪。而她兩當時面臨一道更艱難的關口是,怎麼把親眼目睹的這一切向父親(或祖父)報告。如果實話實說,那肯定會要了他老人家的命。父親(或祖父)回到六瀆以後,以他的勤勉和謙和少言而博得鄉里的尊敬。他起初只是在中學堂兼幾節課,(他只教自然常識和數學格致一類的課。其實他的長項在國文。但他拒絕教國文。在經歷了剛經歷的那些事件後,他覺得自己無論怎樣也無法再向幼小天真的孩子講授什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絕不出來應仕,不肯“敬天而事鬼”。)對鎮上那些前朝或當朝隱退的達官貴人,他既不去得罪,但也絕不去巴結攀附。他要留下真誠的“自己”,只做一件事,把兒子教成人,教成一個有本事有膽識能成就而強過他自己的人。也許後來一切的悲劇正發生於此。他對待兒子的確太“中國化”了。他無時無刻不把兒子置於自己的視界之內。無時無刻不為兒子做著他認為必須做的一切。他省吃儉用:為了兒子。他早起晚睡:為了兒子。他欣喜:為了兒子。他憂慮:更是為了兒子。他一天可以對兒子說一百個“不”。你不能做這不能做那。而那時兒子也許還剛滿四歲或五歲。一天之內他又可以對兒子說一百個“應該”。你應該做這,應該做那。而這時兒子也許還不滿五歲。他分析兒子的每一個眼神。計較兒子的每一點變化。他住房並不寬裕,他卻特闢了一個單間給兒子做書房。為了兒子心不旁騖,他讓兩個女兒承擔了兒子應做也能做的一切雜務,包括他自己生活上的瑣事。他定期到無錫蘇州去為兒子購買新出的書籍。六瀆鎮長時間沒有自己的郵政局,都是由六七里外縣城關鎮郵局代辦。那些大戶人家並不希望這兒通郵。他們間隔個三五天便派個僕人去城關取一趟郵件。如有什麼急件,城關郵局也會派人專送急遞。沒有郵局並不影響他們跟外界的聯絡,卻只會增加他們在這兒隱居的清趣。但對於一般居民來說,就不是這樣了。特別是對許家的這位男主人,他要為兒子訂閱外頭最新的報章雜誌。他還有眾多當年的同志朋友在跟他頻頻通信。等待這些郵件、反覆看閱這些郵件,幾乎已成了他當時最後的唯一的生活期盼。但他總不能天天走六七里(划船)到城關取郵件。因為郵車不準時,有時上午去了,一直等到下午才能取到手。如果郵車半途拋錨,還有可能空著手回來。想來想去,還是得給自己的鎮子爭一個郵局。為了兒子,也為了自己能在這裡“活得下去”,他不僅爭到了,而且還答應出山擔任這個一共只有兩個人員編制的“郵政局”局長的職務。

    兒子就是這樣,在父親(或祖父)強大的陰影下長大,在姐姐無微不至的愛護下長大。一直到上中學,他晚上還是跟兩個姐姐睡一床。如果沒有一個姐姐摟著他的後腰,他自己又不盤曲起腿擱在另一個姐姐的腿上,這一晚上他就無法安然入睡。他在父親需要他懂的那些領域裡,他懂得比誰都多。而在不讓他懂的那些方面,他又的的確確完全空白。他比誰都任性。他又比誰都柔弱。敏感。他比誰都自信,但在很多的瞬間,他又常常被一種無名的自卑困擾,特別是看著那些在他窗外來來去去可以自由自在大聲叫喊大聲吵鬧的同齡人。他們對於他都是些陌生的熟人。好像一顆銅彈噹啷噹啷地彈跳著從一塊玻璃板上溜過,是響亮的,卻留不下任何痕跡。他們總是在他窗外。一直到遭人突然唾棄前,他都認為所有的人都像他父親(或祖父)那樣有求於他,也像他姐姐們那樣摯愛著他。甚至到那個混蛋校長裝著為他面批習題,摟住他,一邊講解,一邊作各種貪婪的捏摸時,他還暗自以為是姐姐們平時跟他開玩笑所作的那種呵癢。只是為了尊重校長的面子,他才沒有笑出來沒有躲避。校長第一次氣喘吁吁地對他說,我老喜歡儂的,他還真的很受感動。後來,校長就上了他的床。做出各種急促的動作。他才有些害怕。但總怕傷了校長先生的面子,不敢推拒。以至於強暴發生,那傢伙像頭肥豬似的從他身上滾落,他把臉深深地埋在枕頭裡,無聲地抽泣時,腦子裡湧來的第一個對策,還是父親(或祖父)諄諄教導的:小弟啊,你無奈做了我們這種人家的兒子,這一生恐怕都得忍辱負重。只有忍得住,日後方能有出頭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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