憫忠寺剛蓋時候的北京舊城,早就沒有了,原來舊城的範圍,也沒有古蹟可尋,留下的紀錄,只能追溯到十世紀的遼朝。遼朝在北京蓋了新城,憫忠寺被新城圍住,位置在新城的東方。十二世紀的時候,金朝滅了遼朝,它把北京城重新加大。在遼朝蓋的城外面,蓋了一個大四倍的城,把它套在裡面,這時候的憫忠寺,在金朝的北京城裡,位置就偏向東南。十三世紀,元朝又滅了金朝,又重新蓋了北京城,這個城,整個的朝北移動了,金朝的城,只有東北角的一小部分併到元朝的新城裡,這時候的憫忠寺,被拋在城外的西南角。十四世紀,明朝趕走了元朝,又重建北京城,整個的朝南移,蓋了一個方形的城,併入了元朝舊城的三分之二,這時候的憫忠寺,還是在城外面的西南角,不過離城比一百年前近了。到了十六世紀,大臣告訴明朝第十一個皇帝說,城外面的百姓,比城裡面的多了一倍了,不能不保護他們。於是皇帝在一五五○年,叫一個奸臣嚴嵩主持,在城的南邊,加蓋了一個外城,東西比內城寬一點,南北比內城短一半。從此以後,這個古城的樣子,就確定了。就這樣的,四百三十多年下來,直到今天。
一五五○年外城蓋好的時候,憫忠寺正式重圈到北京城裡來。過了九十四年,清朝取代了明朝,原來在遼水流域的滿族,統治了漢族的中國。又過了八十七年,清朝的第三個皇帝世宗雍正皇帝,在他即位第九年、一七三一年的時候,想到了這座忠烈祠,他把它改名叫“法源寺”。四十九年後,清朝的第四個皇帝高宗乾隆也親來這裡,並且親題寫了“法海真源”四個字,刻成匾,掛在這廟裡。
又一百六十多年過去了,法源寺的附近,已經多了人煙,也多了寺南的義地和荒冢,許多從外地到北京來的人,死在北京,不能歸葬的,都一一埋在這邊了。那時候不流行火葬,人死後連同棺材運回家鄉,很不簡單。他們生時不能迴歸故鄉,死後埋骨於此,總希望有點家鄉味,所以,這些墳地也分區了,江蘇人埋在江蘇義地、江西人埋在江西義地、河南人埋在河南義地,不能明顯分區的,也有許多義地可埋。至於能夠歸葬的,都先把棺材停在廟上,在廟裡的空房,擺上長板凳,棺材就放在上面,有時候這一放就放得很久,甚至沒人再過問。有的棺木不好,會生蟲子、出惡臭,廟裡的人,也只好一再用厚漆漆它,漆不住的,也只好就地處理,淪入荒冢了。
就這樣的,北京的寺廟就成為人們生死線上的一個過渡,寺廟的和尚,除了本身的出世修行以外,他們的重要職務,就是代人們生前解決人神問題、死後處理人鬼問題。
法源寺的和尚,也是如此。
不同的是,法源寺在北京的寺廟裡,有它特有的悲愴氣氛。其他的寺廟,興建的原因大多比較單純,像隆福寺、法華寺,只是明朝皇帝應太監的請求,為了弘揚佛法,就蓋起來了;像護國寺、普渡寺,是元朝丞相托克託、清朝攝政王多爾袞的宅邸,舊宅邸一改就完成了。法源寺卻完全不一樣。它從唐太宗死前四年蓋起,目的就是追念為中國而死的先烈與國殤,它的悲愴氣氛,從它原始的憫忠字樣就已表露。北京的寺廟名字,柏林寺、賢良寺、普濟寺、廣化寺、寶禪寺、妙應寺、廣濟寺、崇效寺、龍樹寺、龍泉寺等等,都沒有悲愴的意味,嵩祝寺、瑞應寺、大慶壽寺、延壽寺等等,甚至還洋溢著一片喜氣。只有憫忠寺,它一開始,就表露了陰鬱與蒼茫。它日後的歷史,也一再和這種氣氛相伴。在它興建後四百八十年,一個亡國的皇帝被關到裡面,那是北宋的欽宗,他有著可憐的身世,他的父親徽宗,藝術家的成分遠多於皇帝,在位二十五年,把國家搞得一塌糊塗後,丟給了他,他只做了一年皇帝,就亡國了,然後做了三十年的囚犯。在憫忠寺,他回想故國,在曉鍾夕照裡,過著痛苦淒涼的歲月。
十三世紀,南宋也亡了。一個江西的進士謝枋得,參加抵抗蒙古兵失敗,妻子被俘。他隱姓埋名,在江湖上算命,他不肯用元朝的錢,只肯收米麵等實物,給他錢,他就生氣,丟在地下。後來被發現了,他逃到福建,藏身武夷山中。元朝統一中國後,為了籠絡漢人,到江南訪求宋朝的遺士,跟它合作,名單開出三十人,謝枋得在裡面,邀功的官吏找到他,強迫他北上。到北京後,他被安置在憫忠寺,他看到寺裡曹娥碑,想到曹娥這個為了找父親的屍體,十四歲就自殺了的漢朝女孩,感慨:“小女孩都能做到,我不能不如你啊!”遂把自己餓死在憫忠寺裡。死的時候,六十四歲。
憫忠寺,就帶著這樣悲愴的身世,從歷史走了下來。在十四世紀,當憫忠閣還沒倒塌的時候,一個生在元朝的第一個皇帝時候、死在元朝最後一個皇帝時候的老人張翥,曾為它留下一首哀婉的律詩,那是:
百級危梯溯碧空
憑欄浩浩納長風。
金銀宮闕諸天上。
錦繡山川一氣中。
事往前朝人自老,
魂來滄海鬼為雄。
只憐春色城南苑,
寂寞餘花落舊紅。
在“寂寞餘花”的時候,開始了本書的故事。